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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看着我。‌‌“听说北海的花儿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她总是这么说。母亲喜欢花,可自从我的腿瘫痪以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可活什么劲儿!‌‌”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

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

那天我又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树叶‌‌“唰唰啦啦‌‌”地飘落。母亲进来了,挡在窗前:‌‌“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什么时候?‌‌”‌‌“你要是愿意,就明天?‌‌”她说。我的回答已经让她喜出望外了。‌‌“好吧,就明天。‌‌”我说。她高兴得一会坐下,一会站起:‌‌“那就赶紧准备准备。‌‌”‌‌“哎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她比我还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看着三轮车远去,也绝没有想到那竟是永远的诀别。

邻居的小伙子背着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艰难地呼吸着,像她那一生艰难的生活。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又是秋天,妹妹推着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我拿出许多理由,一心想留母亲在身边多住一段日子,但母亲态度坚决,无论说什么都要回老家。她说,来我这里两趟,很知足,飞机、轮船坐了,海也见了,已经享了我的福。

我心里知道,母亲不全是不习惯城里生活,也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而是牵挂着老家兄弟们的日子。

近八十岁的母亲勉强在我身边生活了半年。马年初夏,我不得不陪她返回老家。

小区里的老人,大都和母亲一样,从不同的省份来到儿女身边,享福的少,帮着拉扯小孩的多。我的老家在北方,母亲说话方言重,我曾担心她跟院里的老人聊天有困难。但很快,她就跟小区里的几个老人混熟了,常坐在一起唠家常。有一天,我在菜市场买菜顺路去学校接女儿,母亲坐在校门前的一排石凳上,跟几个接孩子的老人聊着天,很开心,一脸安详,像多年的邻居或亲戚。跟母亲聊天的是当地人,我在这里生活好多年,硬生生听不懂一句粤语。路上,我问她能不能听懂别人说话,母亲笑呵呵地说,能呢。我想人家可能是用普通话和母亲交流的。

人老了,睡眠少。看到早晨老人都在小区里锻炼,母亲也悄然加入其中。她每天早晨天刚麻麻亮就起了床,我们都在睡梦中,她轻手轻脚洗漱完,悄悄出门,锻炼完,再回来为一家人忙早餐。

一天,我忽然发现母亲走路姿势不大对劲,一问才知道,凌晨三四点,她以为天快亮了,摸黑下楼梯,一脚踩空,头朝后从半截楼梯上滚下来,崴了脚,后脑勺上磕出一个大包,怕我们担心,自己不声不响,悄悄买了药抹。其实,楼梯里有声控灯,拍一下手,或者咳嗽一声,灯就亮了,可我忘了告诉母亲。母亲走路脚步轻,声控灯看人下菜,身粗脚重,动静大的立马给亮光,遇上人老力弱,响动小,它就装聋作哑。我不知道母亲在黑乎乎的楼道里,是怎样从九楼一点一点摸到一楼的。

‌‌“不要紧!‌‌”母亲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吓出一身冷汗。我的粗心,差点酿成大祸。

我给母亲一点零花钱,让她平时在街上看到什么想吃的就买着吃,她一分都舍不得花,今天拎回一个案板、一根擀面杖,明天买回几个碗盘、一把筷子,说我粗枝大叶,日子过得粗糙。

老家花椒好,母亲来广州带了一大包,见我炒菜直接用花椒粒,便不声不响,去街上买踏窝子。那是北方人生活里的日常用具,南方很少见。几天后,母亲竟一下买回两个,石头的,很沉。母亲说,跑了好些地方才找着,买两个,坏一个,还有一个,就不用我满街去找了。

母亲将带来的花椒在锅里一点点用温火烘干,叮叮咚咚忙碌半天,用踏窝子将花椒捣细,装了满满一瓶子,说用花椒粉炒菜香,方便。

那天晚饭,我给母亲做了一顿臊子饸饹面。荞麦面是母亲从老家带的,臊子是母亲做的,饸饹床子也是母亲十年前给我买的。母亲知道我爱吃饸饹面。那年新春,女儿出生,母亲上新疆帮我带女儿,从老家费尽周折给我买了一个玻璃茶杯一样精巧的饸饹床子。她知道城里人锅灶小,乡下那些饸饹床子我没法用。她四处赶集,从乡村集镇到城里农贸市场、商场,差不多跑了个把月,才寻到这么个巧物。

从新疆往广州搬家,许多东西拿不上,都丢掉了,母亲买的饸饹床子我精心收着,用着。想吃饸饹面,调一拳头面,压两床子,刚好够一家人吃。

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不够了解母亲。我工作生活的地方,算是广州的繁华地段,街巷纵横交错如蛛网,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如织,人如潮,小区长相雷同,母亲不识字,我担心她出门走失。女儿建议我,给奶奶兜里装一张卡片,写上地址、电话,不识字也不打紧,迷路了,可以拿出卡片问叔叔阿姨。

第二天,天已擦黑,我们回到家,一屋子冷清,桌上没热腾腾的饭菜,也不见母亲的身影。女儿说,奶奶下午放学没去接她。晚饭上桌,我们左等右等,迟迟不见母亲,不晓得她啥时出的门,又不知道去哪里找,急得转圈圈。女儿安慰我,说奶奶身上装着卡片,若迷路了,肯定会给家里来电话。我转身跑进母亲房间,发现头天给她装进衣兜的卡片丢在窗台上。我们正急死慌忙准备出门,母亲提着一袋蔬菜不急不忙地上楼了。

我忘了母亲也是经历过凄风苦风、闯过社会的。她有自己观察市井街巷、人流环境的眼光。她的脚步离我们居住的小区一天比一天迈得远,走街串巷,不但没迷失过方向,还一个人去一些老街区溜达。天天踩着点上下班,周末买一次菜,往冰箱里一丢,管吃一周。母亲看得心酸,说城里日子有啥好,常年连一把新鲜菜都吃不上。

在老家,母亲把房前屋后的空地都种了蔬菜,不用农药化肥,韭菜、辣椒、茄子、西红柿、黄瓜、豆角,一畦畦一茬茬,鲜嫩,生动,从春吃到秋。

母亲是苦惯了的人,也是会精打细算的人。小时候,我们姐弟七个,全家就父母两个劳力,又是靠砸汗珠子挣工分吃饭,一年到头,风雨无阻,争着抢着干生产队里最苦最重的活,年底分口粮,我家还是最少,一群长身体的孩子,家里尽是吃饭的嘴,日子怎么往前熬呢?

但是,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母亲用爱哺养着我们,用瘦弱的双肩挑起贫困苦难的家庭重担,不光奇迹般将我们拉扯大,还把我和二哥送进了大学。大哥和两个弟弟也读完了高中和初中。

母亲常给我们讲,‌‌“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要走得端、行得正,脚正不怕鞋歪‌‌”‌‌“困难纵有九十九,难不倒勤劳一双手‌‌”‌‌“人穷志不穷‌‌”等等。用老话儿向我们讲述做人做事的朴素道理,要我们坦诚做人。生产队散伙时,牲口农具按人口分给各家各户。别人家不是膘肥体壮的骡马,就是怀着犊的大母牛,最差也会分一头半大的牛犊。而我家,只分到一头老得没牙口的瘸腿驴,身上毛一坨一坨往下掉,瘦得皮包骨头,一只蹄子长得像人脚,路都走不稳当,父亲牵着驴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地骂,死活不要,我们兄弟几个气不过,抄了棍子铁锨要去找生产队队长。母亲说,算了,咱们也不指望它拉犁耕地,好好喂着,养好了产两头小驴驹,也不亏。母亲精心饲养一年,瘸腿驴换了毛色,请兽医治好了患病的蹄子,能下地拉犁不说,几年下来,这头老得没人要的驴竟然为我家产下三头小驴。

没有经济来源,我家吃的面粉主要靠石磨完成,而推磨全靠人力。晚上,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几个,抱着磨棍子轮流推磨,有时会一直推到后半夜。瘸腿驴恢复了膘色和力气后,也常套了推磨。但驴推磨得有人照应着,用手把磨盘上的粮食往磨眼里赶,磨口里出来的面粉粗细不均,得用细密的罗里一遍一遍地筛。我们去了学校,母亲套着驴推磨。放学回家,我们接过母亲手头的活,她才能为我们做饭。有好几次,我坐在边上看着看着,就迷怔的睁不开眼,磨眼没有粮食,老实忠厚的瘸腿驴拉着磨子咣咣咣空转。母亲听到,赶过来并不骂,说困了,出去玩一会,灵醒灵醒。

我一直清晰地记得母亲带我们做豆腐的情景。泡软的黄豆用石磨磨成豆浆,收集到大缸里,母亲将豆浆灌进纱布袋子,不停地揉搓、挤压,乳白色的豆浆从布袋里面流出来,滤出豆渣。

大铁锅里的豆浆烧开后,母亲先给我们每人舀一碗豆浆喝。柴火在灶膛里噼噼啪啪燃着,豆浆在锅里翻滚,我们围着灶台,看母亲拿大瓢不断往豆浆里点卤水。炉膛里火太旺,锅底易烧煳,不仅锅底的锅巴没法吃,做出来的豆腐还会有焦煳味。火候和点浆关系着豆腐的品质,母亲凭经验总是拿捏得极好。

喝完豆浆,我们捧着小碗,眼睛盯着锅里豆浆慢慢凝结起来。母亲给我们每人碗里舀一块颤颤巍巍的豆腐脑,再将锅里的豆腐脑舀进放好包布的竹筛子,压上木板和石头,黄黄的豆浆水压干后,豆腐就成了。

豆腐渣粗糙,不好下嘴,但生活困难,母亲在粗豆渣里放一点盐、葱花等,捏成窝窝头,也是苦日子里难有的好吃食。农村人家,过年做豆腐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做豆腐,杀年猪,蒸馍馍。一进腊月二十三,母亲提前一天就会将黄豆泡好,让我们用石磨磨。一做年豆腐,过年的气氛就浓了。我喜欢吃豆腐,凉拌、做火锅、烩菜,都好。我很想吃一口母亲做的北方老豆腐,但没个石匠,石磨多年没碫过,没法用,母亲也没力气做我爱吃的豆腐。

老家土地承包后,贫穷落后的农村渐渐有了活力,脑子活泛的人,农闲时会赶集做点小本生意。为供我们念书,母亲也在街上摆了一个小吃摊。

凉粉、凉皮和麻花,还有油饼和油糕,赶集市的头天夜里就得做好。晚上,灶台上热气腾腾,母亲会带着我们在灯下一直忙到后半夜。搓麻花颇费精神,将面码子搓成一根根粗细长短一致的麻花,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小时候算得上心灵手巧,喜欢搓麻花,也搓得最好。母亲提前和好面,分成等量的条块,码在盘子里饧着。油锅热了,我们几个孩子在案板前围一圈,在母亲的示范下,面码子在一双双小手里揉、抻、搓,像变魔术,从油锅里出来,就是一根根好看精致、香脆酥甜的麻花。

一根麻花卖五分钱,节假日和周末,我们兄弟几个,一人背一筐麻花去赶集。因母亲做的麻花色香味俱佳,不亏人,不管做多少,集上都能卖完。愁的是做不出来,做两三筐麻花,一家人往往要在灶台前忙两个通宵。

一辆架子车,一个铁皮炉子,锅碗瓢盆,母亲一个人拉着一堆沉重的家什,哪里有集市和庙会,就往哪里赶。风里来雨里去,不仅反反复复跑遍了方圆几十公里的乡镇,还一趟趟赴数百公里外的一个个县城赶庙会,甚至在兰州的大街小巷里卖过半年水果和小吃。

运气好时,母亲会搭上顺路的货车,搭不上,她就一个人风餐露宿,靠双脚拉着沉重的架子车翻山越岭。

事实上,如果我和二哥不再上学,回家做事,家境肯定会好一些。我个子大,也有力气,那年初中毕业,亲戚邻里都劝母亲别再供我上学,说去外边找工,或者学个手艺,好早些帮家里解解难。母亲没听劝,毅然送我进了高中。

现在,日子好了,岁月纷纷落落,一个唿哨就过去了。但贫穷的日子是漫长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总着急自己长不大,度日如年。记得五岁那年,家里常常断炊,母亲每天出门下地时,常会把自己嘴上省下的一个高粱面窝窝头留给我,那是两个弟弟一天的食物。等啃完黑窝头,弟弟就闹着肚子饿,哭得死去活来。有一天,我踩着凳子从小院的矮土墙上爬出去,偷了邻居家菜园里的胡萝卜,分给两个弟弟填肚子。谁知,母亲下地回来,看到院里的萝卜秧子,拿起扫帚就朝我的屁股上抡。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母亲用热毛巾一边敷我红肿的屁股,一边讲着一些那时我听得似懂非懂的道理。

从此,母亲出工下地,就让我拎着篮子跟她到田野里挖野菜,这种日子一直熬了两年,母亲咬牙把我送进了学校。

读高中,我和二哥在同一所学校里,买不起饭票,我们无法像别的住校生一样在饭堂用餐。每个周末,我们兄弟俩轮流骑一辆破单车,往返上百公里回家拿吃的。背回一袋子干馍和几瓶咸菜,开水就咸菜,一吃一周。夏天,馒头背回学校吃两天就会长霉菌。

为让我们安心读书,母亲拉着赶集的架子车进城了。她在离学校不远的三庄坑租一间小屋,一边做小生意,一边照料我和哥哥的饮食。

一身粗布衣服,常常是父亲穿了哥哥穿,哥哥不能穿了,母亲再缝缝补补,缀满补丁的小褂又到了我和弟弟身上。但无论多旧的衣裳,母亲总给我们洗得干干净净。‌‌“妈没本事,总让你们吃不上一顿饱饭,穿不上一件新衣,衣裳旧没人笑话,穿脏衣裳别人会骂懒汉,只要你们用功念书,有了本事就会有新衣穿,就不会像妈这样一辈子受穷。‌‌”说这话时,母亲正安详地坐在炕上,一点一点撕扯着碎小的旧棉花给我缝过冬的棉袄。

1992年,是母亲十分欣慰的一年,我考进了军校,二哥也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听说我俩春节都要回家,刚进腊月门,母亲就提着我们小时候坐过的小凳,天天坐在门前望着村口的路,从早晨到黄昏,过来一个人不是,又过来一个人还不是。母亲在等她的儿子。

小学有一年,我交不起学费,被老师撵出教室,不让上课。母亲从村东借到村西,却凑不够五块钱,左邻右舍都知道我家穷,怕借了还不上。母亲带着我们捡杏胡,挖柴胡,打杨槐树籽,辛苦了一个夏天,才交上学费。

现在回想,穷苦是磨难,也是历练。那个年代的农村,大多数家庭都一样,有的家庭比我家更恓惶,比起那些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孩子,我们已经很幸福。

跟别人比本事,不比吃穿,把名利看淡一些,人就活得轻松了。这是自小母亲就教给我的。这种人生的教诲,至今在我的性格里生长着。朋友相聚,别人穿名牌,开豪车,我也不觉得自卑,房子窄狭打扫卫生省力,在家里想吃面下碗面,想吃米饭蒸米饭,很知足。想想小时经历的那些苦,人生还有啥不满足呢。

小时候,总盼着过年。过年了,就能吃顿饱饭,有白面吃,可以穿几天新衣裳。慢慢的,长大了,独自出门闯人生,东奔西跑地忙着,日子不管是苦是甜,都得自己扛着往前走。心里装着一个个梦想和大事,没黑没明地忙碌,渴望能有些出息,让父母享几天福。

没想到,日子刚开始慢慢好转,父亲突然离我们而去,将整个家庭重担丢给了母亲。父亲去世时,他的三个儿子还未成家。往后的日子,就只有母亲带着我们往前走。下班回家,发现桌上已摆好四五个菜,还有蛋糕和酒,母亲正在厨房里节奏明快地切着手擀面。我有些懵,问母亲,今儿谁过生日呢?母亲笑着说,你咋忘了,今儿是你的生日。

我语塞,心里一热,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扑进母亲的怀里,却矜持着伸不出手去。

端起酒杯,恍然发现在外奔波二十多年,自己竟没过过几次生日。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很久,都快奔五十上去了,大事没干成一件,忙的尽是鸡毛蒜皮的碎事。忙碌一辈子的母亲,如今已当了祖母,四世同堂,却还在为我们做儿女的忙生日。都说儿孙满堂福满堂,但细想,儿孙满堂的母亲并没享过我们多少福。牙床萎缩,假牙痛得没法戴,要去医院重做,儿女们却一个比一个忙,迟迟抽不出身。平时住在乡下老屋,做饭、拆洗衣被还得她自个儿辛苦,一大群儿孙的生日,母亲一个一个记着,我们却只顾忙自己的小日子,很少想着回老家为母亲过一个温暖的生日。

姐弟七个,唯我离母亲最远,十八岁就离开故乡在外漂泊,母亲也最牵挂我。有时出门旅行看到美丽风景,心里想着母亲也能看看多好,遇上可口饭菜,也想让母亲尝一口,可是,我的孝心赶不上母亲的老,‌‌“朝如青丝暮成雪‌‌”,我还没活明白,母亲已经老了,走不远,吃不动。

二哥在城里成了家,父亲去世后,他几次想接母亲到城里生活。母亲去了,只住几日就嚷着回乡下,说她习惯不了城里车来人往的嘈杂喧嚣。母亲仍旧恋着乡下那片教会我们简单质朴,教会我们庄稼人本色的黄土地。惦念着她在贫穷中操持了几十年的家。这几年,大哥和四弟也搬进城生活,只有五弟在老家陪在母亲身边。每年一进腊月门,母亲就在寂寞四围的小院里早早开始忙碌,打扫房屋,拆洗、晾晒被褥,准备年货。母亲像我们小时候一样盼着过年,盼着儿孙们从四面八方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顿年夜饭。

送母亲回到老家,只住了两日,单位有事,我急着要回。母亲有些不舍,心里还想让我在身边多呆几天,却在灯下早早为我收拾好了行囊。

‌‌“等娃放暑假,水果就都下来了,咱原上水好空气好,把娃领回老家宽松宽松。‌‌”我应着母亲的叮咛出了院门。

已经走出好远,我回过头,看见母亲还站在门前的杏树下望着我。风吹动着她花白的头发,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滚落,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母亲,谢谢您用自己淳朴、刚毅的性格,宽厚的胸怀,用纯洁无私的爱给我编织了一叶远航的帆。

如今,我离开母亲在外地生活已近三十年,仅有的几次回家也是回也匆匆,走也匆匆。在老家的小院里,我不知道母亲用什么来化解自己晚年的孤独与寂寞,从西部边关到岭南军营,职业的特殊性使我无法像平常人一样常回家陪伴我年迈的母亲。除了心底永不停息地翻腾着的祈愿,就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好好工作。我想姊妹们的积极向上、平安健康,就是母亲孤单寂寞里最大的温暖与幸福罢。

埃隆·马斯克的故事大家都不陌生了。他想要一个新的支付方式,就成立了PayPal;他想要开电动车,就创立了特斯拉;他想要探索火星,就自己建立了SpaceX发射火箭;他想要交通快点,就挖起了隧道……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不敢玩的。

但比他更狂拽酷炫的是他的妈妈梅耶·马斯克——15岁,接拍高露洁广告,当选‌‌“南非小姐‌‌”,开始模特生涯;25岁,孕期读完营养学硕士,成立营养咨询公司;40岁,为了孩子的学业,放弃南非生意红火的营养咨询公司,来到加拿大,一人扛下全家重担,身兼数职维持生计;50岁,前往纽约继续模特生涯,一切从零开始;63岁,全裸出镜,以怀孕形象登上《纽约周刊》封面;67岁,拍摄美国维珍航空公司广告,为碧昂斯拍MV、签约娱乐公司;而如今已经成为身为亿万富翁的母亲,在71岁时还在忙碌地打拼自己的模特事业。

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又去挖掘了一下互联网鬼才们的妈妈,发现理查德·布兰森和杰夫·贝索斯的妈妈的经历都挺有意思的。

理查德·布兰森——维珍集团的董事长兼总裁,企业界的顽童,是世界上最富传奇色彩的亿万富翁之一:他喜欢冒险,曾驾驶一辆水陆两栖跑车,以1小时40分零6秒的时间成功打破了横渡英吉利海峡的世界纪录;他曾两次驾驶摩托艇横渡大西洋,是世界上第一个乘坐热气球横跨太平洋的人。他还曾经驾驶热气球环行地球、驾驶坦克驶入纽约的‌‌“时代广场‌‌”、在海湾战争时驾驶自己的飞机进入巴格达解救人质……

爱冒险还乐此不疲,精力无限旺盛,这一点,与他的母亲伊芙·布兰森一脉相承。伊芙·布兰森热爱挑战,是在‌‌“二战‌‌”期间长大并度过童年的。她一直为成为舞者而受训,但随着战争爆发,她觉得自己需要以某种方式做出贡献。她听说英国的空军训练队正在寻找滑翔飞行教练,就去报名参加了。但她是女人,战时飞行员却只招男人。她女扮男装,穿上皮夹克,用皮头盔藏住头发,压低声音说话,并最终被允许飞行。她不知道如何滑翔,第一次飞行几乎以坠毁结束。她坐着热气球去法国旅行,结果由于失误进入了阿特拉斯山脉的美丽山麓,她爱上了这个地方,顺势买了一套房,开启了一个慈善项目。

杰夫·贝索斯,个人资产超千亿美金的全球首富。他从普林斯顿毕业后,25岁就成为华尔街投资公司最年轻的副总裁,在事业顺风顺水前途无限时,义无反顾地放弃了高薪工作,开始创业,从西雅图郊区的一个车库走向了全美第一大网络零售公司创始人的位置。他涉猎的领域横跨电子商务和太空等多个领域,从在线书商成长为科技巨头。

贝索斯的成功背后,有他母亲杰奎琳·贝索斯的支持。杰奎琳在17岁时生下了贝索斯,但对于一名高中生来说,这一点也不酷。生下贝索斯后,校方领导遏令她不能再上学了,但杰奎琳据理力争,最终学校管理人员同意了,他们允许她回到学校,但伴随着严苛的条件。高中毕业后,她还是想要继续学业,于是她上了夜校。有她的课堂上都会有一个婴儿和两个行李袋出现,一个装满了课本,另一个装满了尿布、奶瓶、纸巾……为了家庭,杰奎琳的大学梦想一直被搁置,但她一直没有放弃,终于在高中毕业20多年后,进入了圣伊丽莎白学院,完成了大学学业。因为一直以来对知识的热爱,杰奎琳热衷于在慈善上支持学生们。她的热情是贝索斯家族基金会的起点,她支持过的项目有学习与脑科学研究所、罗宾汉、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性格实验室和繁荣华盛顿等等,除此以外,她还担任着TED-Ed的顾问。

她们的经历,既传奇又疯狂。但我们这个世界,如果没有这样的疯子,也挺无聊的

我的亲妈在我一岁的时候,从摩托车摔下来,就那么不巧,后脑勺着地,没了。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让我爸把我照顾好。

爸爸那时候也年轻,不过二十七八,不可能带着我一辈子不娶的,爷爷奶奶也很清楚,外公外婆也很清楚。三岁多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年轻姑娘,未婚,举着棒棒糖让我叫她妈妈,这就是我后妈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我后妈。因为我有两个外公外婆,还总有人提醒我,你要好好听话,懂事乖巧,不然可就没人要你。

说实在的,后妈那时候年轻,性子急,脾气不好,我小时候特别怕她。一旦我吵闹调皮,准揍我。成绩没考到90分,挨揍,放学晚了不回家,挨揍,吃饭不好好吃,挨揍。小时候觉得她很凶,很怕她。后妈打人也狠,毛线针和衣架打到身上,都是一道一道的,又痒,抓了又疼。院子里的叔叔阿姨总是用心疼的眼神看我,觉得我那么小就没了妈,一旦我挨了打,都义愤填膺,恨不得能上我家帮我讨公道。

后来后妈怀了弟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我面前说,小心你后妈不要你了,你有弟弟了,日子过得就辛苦了。

这些言论或多或少影响到了我吧。总觉得她会偏疼弟弟,格外注意她的行为。有一次,她给弟弟买了新球鞋,我看到了,心里难受,哭着跟我爸打小报告说,凭什么我没有。球鞋事件之后,她心里过不去,新东西总是紧着我买,要给弟弟买之前,必须先给我买。给我买的都是最好的,最贵的。导致弟弟总是抱怨,为什么他好长时间都不买新衣服,而我的衣服说买就买。高中时候,依恋这个品牌刚刚进入中国,整个高中就我一个人穿这个牌子,同学都说你妈对你真好。

她对我来说,是怎么样的后妈呢?我和她的相处其实跟亲生母女没两样,吵架,闹别扭,和好。她那边的亲戚,都是我的亲人。如果不说,没人知道她不是我亲妈。甚至很多人慢慢说我长得像她。

我的人生每个阶段都有她。幼儿园到高中,从择校到选老师,从辅导作业到开家长会,没有一件事不是她操心。重要的事情都是她陪着。我读大学,是她送到学校,铺床打扫卫生,我出国,是她跑上跑下准备材料,眼泪汪汪的送我到机场,我读研究生,是她陪着复试,报名,连我工作,也是她来收拾宿舍,买这买那。我本身是挺独立的人,可她总是担心我年龄小,做起来辛苦,能多为我做一点,就多做一点。

尴尬的矛盾也不是没有,关于后妈的评价也不是不困扰她,因为后妈从来都不好当。小时候写作文,心血来潮写过一篇,讲她不是我亲妈,会打我,对我不好。好巧不巧,这篇文章因为写得不错,被全年级传阅,我的同院子的小伙伴回家看她眼神都不对。我内心突然内疚,好像我破坏了她的名声。我爸是工作狂,很少管家里的事情。她年纪轻轻当后妈,本来就人言可畏,但她又笃信黄金棍下出好人,不打我就是对我不负责任。这么矛盾的想法,加上她的暴脾气,我亲外婆,亲舅舅都防她防得紧,害怕她对我不好。小时候家里还是澡盆里烧开水加冷水洗澡。有次她没注意,从炉子上把开水壶提过来的时候,转身撞上了在澡盆边脱得光溜溜的我,大腿上登时一溜水泡,巴掌大的一块肉都烫肿了。她都慌得要哭,还要强作镇定说没事。结果抱到医院,敷了药,大腿上终身都要留一块疤。这件事在亲外婆家引起了轰动,舅舅姨妈轮番来看我,一家人情绪都激动,扬言要告她。外公外婆反复问我,她是不是故意的,平时在家对我好不好。那次,虽然伤口很疼,我哭得哇唧唧的,但我却不承认她对我不好。

现在我大了,家里的亲戚朋友早就习惯了我们家和乐融融的样子,亲外公外婆对她态度也很好,总夸她说如果没有她,我不会教育得乖巧又能干。但是感觉她反而越来越介意我是不是把她真的当亲妈看待。特别是结婚后,总担心我以后介意她不是亲妈,不孝敬她。怕她的小棉袄丢了,不跟她亲了。

她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就是对我控制欲爆棚。我必须要听她的,一旦不听话,她就担心我是不是翅膀硬了,她就会伤心。年龄越大,越发明显。这就是跟血缘亲情不同的地方,血缘就是剪不断的,会给人安定的感觉,就像她不会担心弟弟以后不认她一样,对我她就会没有安全感。说来说去,到最后,我自己都没把她当后妈了,她反而开始担心起我俩未来的感情了。

我的傻后妈,希望她永远健康,希望她开心,希望我永远不让她失望。

她就是最好的妈。

我情窦开得比较早,五岁那年,我刚上一年级。我妈来接我时,还没放学,我就趴在窗沿上,满脸痴相,偷偷给她指,

你看讲台上那是我们班长,好威风哦。

我妈笑眯眯看着,这不是考你们班第一的那个男娃娃嘛,我姑娘眼光不错。

后来做作业背课文,我哭闹想偷懒。我妈也不恼,我听说你们班班长学习从来不怕辛苦,人家真的好优秀噻。

这句话对于我简直是鸡血。我那两年学习的劲儿比谁都大,一堆奖状捧回家,甚至还当上了副班长,也有了上讲台‌‌“威风‌‌”一把的机会。

这段暗恋夭折在三年级。

课间玩追赶游戏,班长追,我们呜呜哇哇四处乱逃。只有一个女孩子原地不动,眉眼间全是有把握的笑。

他不会抓我的,她说,我们今天结婚了。

嘎嘣一声。

那天我失魂落魄,回到家就开始哭。我哪里比不上那个女生嘛,班长为什么不和我结婚。

我妈把我搂在怀里,我女儿最优秀了,成绩又好,又是副班长,跳舞也好看,哪里比别人差。

那为什么班长喜欢她不喜欢我。

我妈捧着我的脸,大家都很喜欢你,但是那个女生虽然不是最优秀,她也是可以被人喜欢的。

不是只有第一名才有资格被喜欢哦。

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记日记,还学着同学的样子,把日记本摆在书桌上,用头发丝上了道暗锁。

一个多星期了,也没人动它。

日记是你的隐私,你要自己收好。我妈说。你外婆从来不会看我的日记本,我也不会偷偷去看你的。

上高中的时候早恋,身边有同样‌‌“劣迹‌‌”的人都想方设法和父母打地道战,我不用。

我分享恋爱中甜蜜的小事,我妈笑眯眯的听;我们吵架的时候,我妈给我分析对错。你脾气也太臭了,不要老是欺负人家男孩子嘛,她每次说。

你为什么不打断我的腿?我有时候问。

这种事情怎么堵得住嘛。比起你把妈妈当仇人一样防着,妈妈更希望可以帮助你拥有更顺利更向上的感情。两个人一起进步,不要被幼稚的鸡毛蒜皮耽误了更多精力。我女儿对自己的责任心,我最相信了,你不会因为谈恋爱耽误自己前途的。

她没有错,我和当时的男友互传纸条中,百分之七十都是数学题,还有压力倾诉和互相鼓励。家长会,班主任还邀请我爸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代表上台发言。

大三时身边有朋友意外怀孕了,不敢告诉家长。我隐瞒了当事人身份,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

你叫你同学不要担心钱的事情,妈妈可以把钱给你,你借给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去正规医院,不要为了省钱伤害身体。我妈说。

万一你被人强奸了,也不要怕,妈妈会陪着你去看医生。从小我妈就这么给我灌输。无论发生什么意外我们都不会骂你,但你一定不要瞒着妈妈,不然没有人在第一时间帮你,你会后悔一辈子。

还是五岁那年,我第一次偷钱。

技术很烂,我妈上完卫生间出来一摸包,立马就发现了不对劲。

你为什么拿妈妈的钱?我妈这次很严肃。

我想买个新书包,可是我没有钱。我快哭了。

那妈妈的钱是偷拿别人钱得来的吗?

不是,是辛苦赚来的。

几天后,我妈列了份工资清单。洗碗、煮饭、扫地等等,都可以赚两三毛钱。

不等第二学期开学,我就用自己赚来的钱买了最喜欢的那个包。

尝到了赚钱的甜头,我就不满足于赚自家人的钱了。

上了大学,我开始做兼职,写稿子,各种方法赚零用。我爸嫌我不务正业,我妈给他洗脑,你姑娘提前接触接触社会才不会被骗嘛。

兼职时遇到不讲理的同事,受了委屈,哭着给我妈打电话。她应该会豪气地要我别干了,又不差那两个钱,我想。

你没做错就问心无愧,不用为了别人放弃机会。我妈语气很坚定。社会上这样的人你躲也躲不掉,就不用怕,搞好和其他同事的关系就好了。

和她视频的时候,她经常会盯着屏幕看好久,然后乐呵呵夸一句,我姑娘怎么这么好看。

我有时候压力很大,和她视频时不爱说话。她叫我,我就用不耐烦的哭腔吼。

你现在情绪太激动了,和你说话我好怕哦。她就把电话挂掉。

等我心情平复了,重新拨通给她道歉,她又笑眯眯盯着我看,我姑娘还是笑起来漂亮一点。

小时候我们吵架,她从来不在我气头上逼我听道理。每次争吵过后,我起床睁开眼,枕头旁边都会放着她写的长长的信。

我高考数学失利,高三暑假是人生最昏暗的时光。我妈一句也没说,丢下我爸和我弟,带着我跨大半个南方看海去了。

妈妈生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去考名牌大学或者去赚大钱的,她说,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女儿的开心重要。

我情绪状态其实经常很糟糕。

睡不着觉是常事,吃饭潦草是常事,暴躁起来把自己手臂掐得一道一道的,也发泄不出来。

坚持不住了一定要和妈妈讲,妈妈带你去和心理医生聊聊。我妈说,不要觉得抑郁就会被歧视,医生诊出来生病了咱就治,没有人会说闲话,不能让我女儿生病了都没人管。

我妈不是什么教育学家,也不是什么高知。她对我的教育,完全基于对一个平等独立的人格的信任和尊重。我很感激,也深知自己的幸运。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眷恋,拥抱着她的爱,我知道我在任何时刻都不会孤立无援。感谢她,用她的温柔和理解,让我们拥有了一个完整幸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