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殡仪 下的文章

粤语有歇后语“死人灯笼–报大数”的说法,譬如看到强大祖国的超英赶美远远超前经济数据,我们就会冷笑“死人灯笼!”,就是认为这是虚报的意思。

可是,为什么死人灯笼是“报大数”呢?

根据中国历法:3年一闰。闰年有13个月,比平常年多出1个月。如果一位老人一生活足100岁,他一生中就经历过36次闰年,即多活了36个月。中国文化都喜欢吉利,以长寿为好。这种情况下,殡仪灯笼和讣闻都不写百岁,而使用“积闰三年”原则,算103岁,也就是在实际年龄上再加了3年(有些人说加3是“天地人”,这是一个坊间常见的误解讹传)。可是,传统华人只是图吉祥,还是比共产党要脸的,所以在报称103岁去世的时候,会特别说明“积闰享寿百岁有三”,也就是坦白承认这数据是采用有水分的“积闰”计算法。然后,后来又放松要求,60岁以上就可以使用“积闰三年”的了(实际上必须百岁才是真的经历过36次闰年)。

所以,格式是:

1、以“花甲”为限,即满60岁的,就可以使用百岁积闰三年原则,在实际年龄上加三,譬如60岁去世就写作“积闰享寿六十有三”。

2、60岁以下去世的,譬如50岁,不能使用“积闰三年”优惠条款,而且理论上不用“享寿”而写“享年五十”(香港这方面不严格,写“享寿五十”也是能接受的)。

3、30岁以下去世的,譬如20岁,那属于夭,别说不能使用“积闰”、不能写“享寿”,连“享年”也不能写,只写“存年二十”。

殡仪丧事灯笼通常是蓝白色调。可是,我们也会看到红灯笼。必须是笑丧、喜丧才可以使用红灯笼。传统上是80岁以上,或者70也勉强可以,但现代60岁以上已有人这样挂的了。

说到红灯笼,也顺便离题说一下海味店的红灯笼门道。在年底、春节前,海味店和一些别的传统行业,会在店铺挂应节的红灯笼,可是这是有规矩的,必须是自己欠下的债、剩余货款全部付清,而且商业合作伙伴对自己的欠款也收全了,才能挂出。商家都喜欢抢早挂出红灯笼,因为这表示我店信用好、商誉佳、财务健康。

葬礼上,脑袋一片空白

参加高中同学张涛的葬礼这天,是王冬利第一次给同龄人下跪。他恍惚间感到一切极不真实。

去世的张涛和王冬利同龄,出生于1991年,刚30岁出头。王冬利和一起来参加葬礼的同学围在灵堂前,在乡村支客的安排下,陆续给张涛行了跪拜礼。

三十多年来,这是王冬利第一次给同龄人下跪。他无法把过去的张涛和眼前的张涛联系到一起,感觉很奇怪,甚至觉得有些荒诞:“为什么要给他下跪,如果他知道我给他下跪会怎么看我呢?”

张涛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无法给他答案。

王冬利在市里开了一家商店。正月初六,春节临近尾声。他坐在商店里无所事事,学生放寒假,店里没什么顾客。

巧合地,他点进平时折叠起来的高中班级群里,就看到一条消息——张涛去世了。他感觉心脏被猛然撞了一下,手指凝滞在手机屏幕上方,一条条消息在屏幕上迅速滚动,他再读进去的信息不多。

前一年的十月,张涛还发微信叮嘱他:“过年回家的话,一起聚聚啊。”后来就没了消息,没想到不过半年,两人已经阴阳两隔。

前一天,群里的同学还在相互祝福春节快乐。张涛去世的悲伤将春节欢乐的气氛打断,一些同学不愿相信,在群里问:“怎么会这么突然?”

高中毕业十多年,当初的同学们早已四散天涯,张涛很多时候充当着这个群的粘合剂,维系着这个高中班级的同学群。连王冬利这样性子不爱热闹、不善联络旧同学的人,也跟他维系着联系,因为他留在同学群中。

很快,有两个同学开始组织大家去参加葬礼。王冬利的商店是他和朋友合伙在隔壁市里开的,平时他在北方的一座城市工作,商店由朋友经营,趁着春节放假他来店里看几天。这天上午,他决定关了商店,订高铁票去张涛家走一趟。

王冬利和张涛的家在县城下属的不同镇上。下了高铁,另一个赶来奔丧的同学,开车带他往张涛家所在的村子里赶。正值返城高峰期,高速路上很堵,一路上王冬利和这位同学没什么话聊。毕业十多年,两人许久没见过面了,关系有些生疏,况且张涛离世的悲伤始终横亘在他们中间,很多话不知该如何谈起。路上两人就这么一直沉默着。

中午十二点多,车开进张涛家所在的村子里,王冬利远远就听到丧乐的声音。

到张涛家住的是二层小楼跟前,王冬利发现,门口已经搭建好吃席的棚子。一个圆形电子花圈立在墙边,亲朋好友的名字在屏幕上滚动。灵堂里,张涛的遗体躺在一块木板上,他母亲和弟弟妹妹都跪在灵堂里哭,两个年幼的女儿也站在旁边抹眼泪。来奔丧的同学一共有十多个,男同学们全都表情肃穆,女同学因为更容易被悲伤的氛围感染,流出眼泪。

王冬利上次见张涛,还是疫情前的同学聚会,那时张涛忙于创业,和同学们聊起时,还说到创业的日子生活不规律,体重因此冲破200斤。

此刻,张涛安详躺着,看上去消瘦了许多。王冬利想。

跪拜礼结束后,张涛的老婆一边哭,一边拉着几位女同学聊天。张涛患的一种急性病,这种病的可怕在于会导致并发症,短短几个月就致使张涛肾衰竭。

从张涛妻子的讲述中,王冬利得知,张涛整个腊月都在重症监护室里度过。急救时,医生从他肚子里抽出很多黑水。“他被监护期间,我们只能通过手机和他视频讲几句话。”张涛的妻子诉说着,情绪有些激动。

23岁时,秦宝参加了同龄人彭飞龙的葬礼。他们是高中同学,还是足球队队友。得知彭飞龙去世,整个球队的人都请了假,穿着高中时踢球的队服去参加他的葬礼。两人上大学的第一年,彭飞龙就查出脑袋里长了个瘤,中间动手术好了一阵,大三又复发。那年4月,彭飞龙在病痛折磨下离开人世。

彭飞龙家在安徽的一个镇上,4月的葬礼有些清冷。

丧乐奏起,秦宝跟高中足球队的队友们围着彭飞龙的棺材走圈,看他最后一眼。四周都有人哭泣,秦宝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不被周遭的悲伤侵染,他脑子里满是一个想法:记忆中的彭飞龙,比眼前棺木里的彭飞龙要鲜活得多。脑海里,翻腾出一系列年少时和彭飞龙一起在操场上挥洒汗水的场面。

后来去送葬,一群人把彭飞龙的棺木抬进地里,看着彭飞龙的棺木被泥土一点点掩埋,秦宝的眼泪才夺眶而出。在即将大学毕业走向社会之际,他觉得彭飞龙的离世,为他的青春画上了一个句号。

2023年9月,顾盼盼在长春参加同学马凌的葬礼期间,只感觉脑袋一片空白。此时,距离她收到马凌去世的消息已经过去三天,仍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太突然了,我完全没做好准备了,第一次感觉死亡如此陌生。”

遗体告别仪式上,她和几个同学排成队,对着这位曾经的高中同学鞠了一躬。马凌这年刚刚32岁,因心梗去世,前一天他还脸色发紫。丧礼这天,经过易容整理,粉底盖住他青紫的面容。

和顾盼盼一样,几位来奔丧的同学也全程没有回过神来。在大家的认知中,同龄人的离去发生得太早了,他们的人生本才刚刚开始。

灵堂里,马凌父母和妻子痛哭的场面,不断提醒他们同学已经离世的事实。尤其是马凌妻子,顾盼盼看到她哭得像朵枯萎的花,看上去憔悴极了。顾盼盼再也忍不住悲伤,感受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过去和马凌一起上学、玩耍的日子,在脑海里不断闪现。

告别仪式在殡仪馆举行,当马凌的棺木被缓缓推向火葬区时,他亲人的哭声越来越大。顾盼盼流着眼泪目送马凌的遗体离开,内心涌出一股悲凉,她想,一旦棺木被推进焚化炉,意味着马凌在这个世界上也将彻底走到尽头。

“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物质形式彻底没了,只剩照片和别人对他回忆。”顾盼盼说。

中午在长春一家饭店的礼堂吃完席,顾盼盼和几个同学坐高铁返回各自工作的城市。马凌的父母没出来送他们,当地有个风俗,葬礼结束后家属不能出来送客,寓意是不要回头看。

青春的结束

王冬利和张涛在县城一中同窗三年,住在同一个寝室,他们经常一起打篮球,一起跑步。

在王冬利的年少记忆中,张涛性格温和,喜欢张罗事,同学遇到什么问题他也会主动帮忙。那时候王冬利觉得张涛生活比较朴素,就是有点不修边幅,吃喝和穿着都不太讲究,高中时期他身材就比较胖。

后来,王冬利从寝室另一个同学那里得知,张涛父母离异,父亲还生着病,他跟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嫁给继父后又生下一个妹妹。尽管都是农村人,此后王冬利见到张涛总觉得他的生活十分不易。

高三那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四点多天还没亮,张涛突然把王冬利喊起来去操场跑步。这并非学校的安排和要求。当时天气很冷,王冬利骂了张涛一句有病,张涛不说话,在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现在回想起来,王冬利猜,年少的张涛那天心里一定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张涛高中时期成绩优异,文科中他最喜欢历史,当大家都忙着考试刷题时,他经常在桌子下面看历史小说。这没影响他的学习成绩,2010年,他高考考到隔壁省份的一所一本院校。王冬利如今说起这些,还是由衷地佩服他。

生活在一个重组家庭里,锻炼出张涛的独立生存能力。大学时期他父亲生病住院,母亲还有和继父生的孩子要养,经济上没法再支撑他。大学四年他一直勤工俭学,学费和生活费,都是靠自己课余打工挣来的。2014年,大学毕业后他开始创业,在网上卖过衣服,做过跨国旅游中介。

相比班里的其他同学,张涛的人生阶段总要快几拍。当大多数人毕业后准备考研或上班时,他已经通过创业获得赚了第一桶金,2015年他在市里买了套房和一辆宝马车,第二年,他步入婚姻。当时正在广西读研的王冬利,回老家参加他的婚礼,婚礼一共来了十多个同学,彼时大多数同学身上仍带有青春年少的气息。

婚后张涛和老婆陆续生下两个孩子,他仍在市里创业,老婆留在老家带娃。创业是对人身体的极大考验,张涛经常要去各地奔波,在跟客户谈项目的酒局上豪饮。往后的同学聚会,王冬利发现张涛一次比一次胖。如今想来,那日渐肥胖的身体如同一个为养家奔波的男人的工伤。

去年夏天的一个深夜,王冬利看到张涛在朋友圈发了条视频,他开着车在外奔忙。失眠的王冬利,给他这条朋友圈点了个赞,张涛立即私信给他,问候他怎么还没睡,最近过得如何。王冬利告诉他最近正在失业,所以睡得比较晚,两人攀谈了一阵,互诉生活的不易。

他最后一次见张涛是在视频里。那是去年10月,张涛在老家和几个同学聚会,给远在北方的他拨来视频电话,嘱咐他过年回来再一起聚聚。腊月的头几天,王冬利还看到张涛发了条朋友圈说:“最近有事,可能联系不到我,有事朋友以后再说。”

王冬利当时没多想,更无法预料在短短一个月里,张涛人就没了。那条朋友圈,成为张涛在朋友们心中留下的最后痕迹。

顾盼盼和马凌都是吉林延吉人,两人高中三年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她印象中的马凌是个性格活波外向的人,在任何聚会上他都是分氛围担当,只要有他在就不会冷场,也很会和女生相处,不会让人感到累。高中时期他就谈过几个女朋友,他不是那种花心的人,每段恋爱都会认真谈,可惜没有一个走到了最后。

马凌高考考到长春的一所大学,毕业后进入长春的一家银行上班。在东北,这样的工作人人向往,基本能保证吃喝不愁。2015年他和大学时期交的女友准备结婚,女生是长春本地的,家境比他好很多。马凌爸妈在延吉老家做生意,一直起起伏伏,收入很不稳定。

日常生活中,顾盼盼和马凌并非十分要好的朋友,马凌结婚时她没去参加婚礼。很多关于马凌的消息,是通过其他同学转述的。

也是从朋友们的讲述中,顾盼盼知道了早亡的高中同学大致的经历。婚前,马凌女友的爸妈要求他在长春买两套房。马凌经济条件有限,后来是女友爸妈出钱在长春较好的地段为他们买了婚房,告诉马凌,等他赚了钱再还给他们。

这件事给马凌造成不小的压力。婚后,他为了赚钱经常主动加班,平时生活也很节俭,据说没给自己买过一套衣服。感到愁苦的时候,他靠喝酒、抽烟打发时日,有时他在外面喝大了,必须靠朋友把他送回家。

高中毕业后,顾盼盼和马凌的交集并不多,只在同学聚会和朋友婚礼上见过几次,那时候马凌依然是聚会的主角,能够面对所有人侃侃而谈。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5月,顾盼盼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见过马凌,人到中年的他看上去憔悴许多,完全没了少年时期的活力,话也少了,聊天过程他一直回避谈论家庭问题。

直到去年9月,从长春传来他去世的噩耗。

葬礼上,顾盼盼听和马凌关系好的两个男同学说,马凌和老婆的关系早已亮起红灯。两人冷战长达两年,在一个屋里分房睡,距离婚只差一纸手续。这些事只有马凌身边最亲密的人知道。

据马凌妻子说,马凌身体过往并没有什么疾病,那天他新冠二阳,身体有些不舒服。在世前最后一天,他下班回家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出去买了些水果回来。把水果放在桌上,他突然向阳台的窗户边上走了一段,随后倒地不起,口吐白沫,流孔鼻血,脸也开始肿胀,人几乎失意识。

他的妻子马上打了120电话,凭借从电视里看到的动作给他做心肺复苏,手都按紫了。夫妻俩虽然平日里不和,在生死面前,妻子还是尽了全力抢救。可惜,最终还是没把人抢救过来。

提起彭飞龙,秦宝心里充满愧疚。

2011年,秦宝和彭飞龙是足球队里唯二留下复读的兄弟。那一年。彭飞龙总是说自己头疼,为此逃课。秦宝调侃他说:“怎么一踢球你就不头疼了,你就是不想上课吧。”

葬礼上,年少的彭飞龙喊头疼的场景历历在目,秦宝更感愧疚。他总是想,如果当时他不是调侃彭飞龙,建议彭飞龙去医院查查,通过治疗或许就能抑制住脑瘤的病发,他的生命也不会结束在23岁这年。

秦宝记得,高中时期他总觉得彭飞龙是个爱耍酷的人,每天穿着一条牛仔裤,双手插兜。他身体素质好,身材壮硕,在足球场上踢后卫的位置,即便跟高年级的人踢球,他的身体优势也十分明显,抢球没人撞得过他。

图片图 | 高中时期秦宝和彭飞龙在球场踢球壮硕的身体和他性格形成反差,彭飞龙脸上时常洋溢着傻笑,像个孩童一般。整个高中他脸上的青春痘都没退掉完,秦宝去他寝室,见到他桌上摆着各种祛除青春痘的膏药。有一次秦宝还跟他打趣说:你是长不大的人,永远活在青春期。

高中几年秦宝和彭飞龙的成绩都不怎么好,2010年他们第一次高考,都没考上本科,都决定复读一年。

于是两人又一起在学校多踢了一年球。

得知彭飞龙年迈的父母为了给他治病,已经花光家里所有的钱,彭龙飞下葬后,队长号召哈大家每人每年给彭龙飞父母捐一百块钱。球队队员一致同意,彭龙飞的父母却坚定地拒绝了。

当天晚上,秦宝和球队的人一起去县里的KTV唱歌,他们唱起那首高中时期常唱的《老男孩》,这也是彭飞龙最爱的一首歌。唱毕,队长往地上洒下一杯啤酒,祝福彭飞龙一路走好。

余波

去年9月顾盼盼参加完马凌的葬礼,回到工作地大连后,产生严重的健康焦虑和死亡焦虑。

“如此近距离的死亡,带给我的冲击太大了。”顾盼盼说。一直单身未婚的她,开始担心哪天自己晕倒在家都没人知道,焦虑之下,她每天都会用手机搜索心梗产生的原因。

她在大连一家外企做软件,工作节奏不算快,她不抽烟,基本不喝酒,身材也不肥胖,仍然担心健康问题,“突然就感觉,健康不像自己曾经以为的那么可控。“

去年9月28日,她坐在拥挤的地铁上去上班,因为缺氧险些陷入晕厥。当时她意识有点模糊,手扶着栏杆身体开始晃,旁边的乘客发现她有些异常,大声问她怎么了,她才被惊醒。这件事给她造成更大的心理阴影,10月份,她去医院做了一大堆心内科的检查,好在身体没什么问题。

因为搜索相关健康知识多了,一些视频平台总给她推送心梗科普视频,她不断地点进去,于是变得更加焦虑。近半年,她身体出现任何一点不适,就紧张不已,必须到医院做个检查才能安心。

为了养成更加健康的饮食习惯,以前她偶尔还会喝一罐啤酒,现在基本戒掉了。

张涛的葬礼上,健康成为同学们聊天的主要话题之一。男生们婚后普遍身体发福,王冬利是这些同学中唯一还没结婚的,他个头一米七左右,可体重达到了160斤,一个同学还建议他该减减肥了。下午大家彼此告别时,说过最多的话也是:注意身体健康。

张涛的离世,的确为王冬利敲响了健康的警钟。回到北方城市上班后,王冬利开始制定减肥计划,每天早上跑五公里,早餐只喝一杯牛奶,吃一个鸡蛋,中午正式吃一顿,晚饭靠吃瓜果蔬菜打发。除此之外,一到周末,他还经常在市内徒步和骑行。

三个月下来,他果然160斤瘦到130斤,告别了过往的那个“小胖子”。5月份,他感觉肠胃不舒服,吃点辣的食物就容易拉肚子,于是他在一家医院预约了肠镜检查,看到结果没什么问题他才安心。

参加张涛的葬礼,对王冬利来说是一次和青春的告别。葬礼上,王冬利发现同学们都在相互询问彼此的近况,说说笑笑,没人谈论生死。在巨大的悲伤氛围里,他们都在刻意回避沉重的话题。王冬利已经多年没参加过同学聚会,其中有几位同学,他自从毕业都没见过面,感觉十分陌生。

“刚毕业的时候大家还能每年聚一次,往后越来越难,过了三十岁,同学聚会只能在葬礼上了。”这些年,他只和张涛走得近一些,参加张涛的葬礼,他感觉是对高中生活的一次回望和告别。张涛离世后,他觉得再也没有机会再和其他同学相聚。

他担心,以后每一次进群都会想起离开的张涛。

今年5月,王冬利决定退出高中同学群。他手机内存较小,平时有删除聊天记录的习惯,退群之后,为了避免回忆带来的伤感,他把和张涛的聊天记录统统删除。

前不久,他突然看到张涛发了条朋友圈,图片是一张风景画,文案写着:“这是很美的风景,可惜你看不到了。”那一刻王冬利有些恍惚,看到下面同学的留言才知道,是张涛老婆发的。

年过30岁后,王冬利感觉自己的精神生活渐渐变得虚空。他单身多年,今年瘦下来后他变得自信许多,曾尝试走进一段亲密关系,发现还是很难,失去了年轻时具备的热情。另一方面,他和父母的感情也比较淡薄,春节回去都没什么话聊。生活好像没有了情感支点。

他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上班,平时工作压力较大,节假日他常和朋友去各地寺庙看佛像,了解佛教文化。以此缓解身心的疲惫。春节期间参加张涛葬礼的经历,让他感觉进一步看透了活着的意义,“活着本身就很苦,为什么还要在工作中遭罪?”

王冬利去锦州奉国寺时拍的佛像

如今他对世俗生活失去了兴趣,变得无欲无求,未来他计划找个山上的寺庙,出家修行。

参加完葬礼后的几个月,同学马凌去世的悲伤仍然在顾盼盼的心头萦绕。

去年春节,顾盼盼回到延吉老家过年,组织同学去马凌家看看他的父母。马凌是家里的独子,他离开后,六十多岁的父母变得孤苦无依。顾盼盼一行人拎着礼品过去,马凌的母亲还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一看到他们就泪流不止。

“他家里很安静,安静地好像失去了希望。”在马凌家没坐多久,顾盼盼几个人去为马凌扫墓。在赤热的火光中,她仿佛觉得马凌不是彻底陨灭了,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另一个纬度。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

送终有一套极为严肃的流程

丧葬按最普通的规格礼仪,在老人一咽气的那一刻,需要清洗身体,着寿衣。一切完毕后,孝子需要披麻,首先是请风水先生。

要对死亡日期进行查验,如果逢凶逢灾,则当天不能去报丧。

如果是吉日,则正常报丧。这里还有一个礼节,死者如果为女性,孝子第一时间必须报知给舅家,由舅舅出面,确认死者是正常死亡,才能进入下一步流程,如果舅家有异议,那么丧事是不能进行的 —— 比如死于家暴、死于意外等,舅家有权干涉问责。

光上面这个流程,就能把人累得精神恍惚。但它具有时效性,不能拖,一夜或一天之内要全部搞定。然后是报丧。报丧是先邻里后亲戚。因为丧事最麻烦的不是亲戚,是邻里。所有邻里之间都要通知到,这也有严肃的流程,孝子由一人带领,入门单膝下跪,是报丧,见者扶起,回节哀。死者于何时咽气,丧礼何时开始,棺木何时落土,都要清晰传达。要是平时不务正业只会骂人,这种情况可能话都说不清楚。

与此同时,还有礼生、纸麻匠、抬棺的金刚、道长,如果死者信佛,还需请和尚唱经,若是其它宗教与本地相冲突,又是另一套礼仪。还要去请个管账的(丧礼中的钱财物资都由账房统一支配,孝子孝女没有精力再去管这些)起码二十个干活的,帮助接待宾客的,守灵的。还要去写祭文。在这时候,还要去筹备酒水、菜品、麻布、器具等物资。

这是丧礼的第一天。到晚上由家族最高主事人领头开堂,在灵前敬香三柱,敬酒三杯,为什么是三?敬天、敬地、敬亡灵。如此才是丧礼正式开始。

接下来是追悼。由长子带领所有孝子贤孙跪于灵前,亲朋邻里,前来吊唁。同时还要有一个孝子跪在路边,迎接宾客。仪式结束已是半夜,要安排宾客的住宿,有老有小有从外省来的,这都需要孝子孝女去安排。

第二天白天要看山,要开路,要望水。这个流程也极其严肃。看山是要找好适合下葬的地方,也不是看准了就能随便挖,要多方协调。一般也没人在这个时候为难,但总有一些不一般的事情发生,只看孝子为人处事的水平。

看准了需要开路,用石灰做好标记,这是棺木上山的引导。然后望水,一般望的是当地宗祠旁的水。到晚上正式进入唱祭,由司礼念出祭文,直系亲属这时才能顾得上痛哭一场。生前的近亲或关系很好的朋友可以参加,其余人不参加也无所谓。

唱祭完还有一个礼仪,是装粮,就是把五谷分装入棺中,寓意五谷丰登。说农民的礼仪是陈规陋习也好,笑他们形式主义也好,但他们的愿望是单纯的,他们在葬礼上祈祷五谷丰登,也祝福死者来世不缺吃穿。我相信每个死者都很喜欢这样的祝福。

这个仪式结束,要进行封棺,给棺木涂抹上密封的东西。在这之前,会把棺盖打开,让直系亲人进行最后的告别,看上最后一眼。

爷爷的葬礼上我看了最后一眼,用五彩丝带和麻纸扎成的花朵,整齐有序密密麻麻的缀满棺木,他静静的躺在花朵之中,很陌生。

奶奶的葬礼上,这个礼仪我没去。一是我们感情很淡,她甚至差点毁了我的人生,我对她没有恨但也不会有爱。妈妈问我要不要去看最后一眼,我说不去,因为我自问对她的死亡没什么悲伤之情,就没必要强迫自己去告别了。

二是我当时太忙了。我那时才二十岁,但已经要和大人一样分担葬礼的那些事情了。不然我对这些事怎么那么了解呢?

等亲人们告别了最后一眼,大家也就都散去了,这时还有一个礼仪,请魂。古老的传说,说人死的那一刻魂飞魄散了,但它们散落在生前熟悉的环境。如果尸骨入土了但魂魄还在阳间,那就是魂魄不安。

所以要把死者生前的卧室里做一次告别仪式,生前的床、枕、被子、衣物,都要拿去在十字路口烧掉,让这些死者生前的物品随着他一起去。从心理学角度来讲,我认为这其实是告诉活着的亲人们,要懂得告别,不要再睹物思人。

到天亮时分,大家都散去了,但孝子还不能睡,因为还有一个重要的礼仪,出棺。死者与人间所有的告别仪式都完成了,该拜的拜了,该哭的哭了,该烧的也烧了,他与亲人间的时空关系已经没有了。这个时候棺木不能再停在灵堂了。要抬出去停在路口,等待明天的送葬。

送葬是个大礼仪。这天,只要不是和你家有血海深仇的人,都会前来送一程。对孝子来说这也是很累的一天。在上山之前,会有一顿丰盛的酒席,也就是现在网上开玩笑说吃席,很多人一看就说,是不是边吃边搂。

是可以带走的,没人会说什么,大家也不会觉得是对死者的冒犯。我们老家说,正常的生老病死,是喜丧,喜丧嘛,来吊唁的宾客吃得热闹,就是给死者最大的体面。

但是热闹是宾客的,礼仪是孝子的。要是吃得比客人还欢,那人家背后只会觉得这人真没礼貌。这个吃席是有很严肃的流程的。在第八个菜还是第几个菜,我忘了。

礼生会在定好的时辰奏响唢呐等乐器,由死者的长子承担这个流程,需要一桌一桌跪拜来客,感谢大家的帮助,也感谢大家的陪伴。

这两年来对农村妖魔化很厉害,一提就是互相伤害,但遇上丧葬大事,都是乡邻之间友情帮助,这些礼节,也是出于真心实意的感激。

这个礼仪结束,是把棺木送上山。做孝子到这里,已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其实主要是子女,其它的也能睡的,比如我爷爷奶奶去世,最忙的只有我爸妈。

我大伯与姑姑们自认为没这个责任,他们说娘嫁了与他们无关,爹又不是亲生的,所以两次葬礼他们这孝子孝女当得比仇人还高兴。

除了放开肚子吃饭就是摊开手脚睡觉。不仅如此,还去我奶奶房子里翻箱倒柜,怀疑我奶奶藏了私房钱。我爸妈累得气都喘不过来,实在是没心力再去过问,只能由着他们折腾。还叫来一帮陌生人,招待费、烟酒费,让我爸多欠下一笔钱。

我也没想明白,我爷爷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奶奶好歹是他们亲妈啊,他们怎么能做到这样心安理得的,我是不明白。

那篇写大伯的文章下,圣母们骂我,骂我爸妈,说我不认大伯当亲人。开什么玩笑,他们连我奶奶这个亲妈都无所谓,我们算他哪门子的亲手足?闹到这种地步,现在大伯死了,我爸还能尽力而为把大伯体面送上山,这真是绝世大好人有没有?

一码归一码,这篇不讲人情关系,只讲丧葬礼仪。上山的时候也是很累的。孝子贤孙要拜路。前面说了,我们老家流行喜丧,生老病死是喜事,出殡时没有最热闹只有更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 不对说人山人海太过了,因为大部分人都没这个人缘。我见过这么多丧事,只有爷爷去世有人山人海的场面,那天几乎所有人都来给他送葬了。有的人翻山越岭走过来的。我和爸爸都需要对着棺木一路拜下去。一直拜到上山,山路狭隘崎岖,但这是最后一程,只觉不舍没有劳累,因为马上就要下葬,连棺材也看不见了。

爷爷葬在自己生前指定的墓地,离我们家很远,一眼望不到山头。这是爷爷唯一的遗愿,他死前不要求大操大办,甚至说这些礼仪流程都要免了,怕我爸爸不同意,临终前趁着还清醒,非要把他信任的老支书叫过来,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

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那时我小,不能体会这个老人对于我们的爱有多深。他受了大半辈子的苦,吃不饱穿不暖,但一个人给几个兄弟建了四合连廊的院子,大饥荒的年代,路上遇到一个乞丐都心不忍,请回家给人吃了一顿饱饭。他结交很广,有个远方还俗的老和尚,一直来看望他,那个老和尚还经常给我讲故事。他这么简朴了一辈子,与人交好了一辈子,临终前唯一想着的是,不能因为他的丧事给我们添麻烦。

当时我爸在床边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爷爷拉着我的手,叫我的小名,问我说爷爷是不是要死了?我摇摇头说不会的,他叹了口气说是要死了。我意识到他临终前最后的话,是要跟我说。但是当时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几度努力也没说清楚是什么,我问了一句,他又吃力地重复,问我听见了吗?我那时只有八岁,但是也懂得不能这样让他担心,就骗他说我知道了。事实上我真不知道 [悲伤][悲伤]

到晚上时我们去吃饭,他翻了个身侧躺着朝里面,奶奶去看时,已经咽气了。

爷爷的葬礼我还是八岁,不懂什么是生离死别,不能体会悲伤的情绪,但余生回忆起来都觉得难过。他是对我最好的一个,我回忆起童年的幸福时光,就是春风吹过田野,我放学一跑跑回家,家里碗橱里必定有爷爷从山上摘的树莓。

奶奶的葬礼我已经二十岁,已经知道生离死别,但我回味了一下,发现我的情绪很平淡。我忙着为了葬礼前前后后张罗,忙着一个又一个礼仪,拜了又再拜,得到了一个清晰明了的葬礼流程。

我写这个,本意是想骂那些喷子,但是写下来时发现,死生大事,喷子算什么呢?人活一世,都是过客。有的人留下了流畅的文章,让网友欢喜。有的人留下了恶毒的网暴,让网友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