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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乱的,现在没法写作

武汉封城的第二天,我原本准备一早就回湖北荆门老家过春节。我也没想到会封城啊,结果就走不了了。我老家也有几百例感染新型肺炎,我父母的情况我也非常担心,但我没有办法,现在只能是‌‌“一种相思,两地哀愁‌‌”。我的生活习惯平常晚上睡得很晚,因为原本第二天要回老家,我就早睡了,准备第二天早起,谁想得到凌晨2:00发了通知要封城。既然走不了,那就买了很多菜,囤积着,以备未来之需,一直吃到今天。迄今为止,我已经14天没有外出了。现在武汉大街上基本上空无一人,只有仅剩的几家药店还开着。

最恐慌的是现在

我楼下就有疑似感染的病人。好多朋友说要给寄东西,我说不要了,我们这栋楼有了病例,如果快递小哥再被感染了,那就会影响更多人。这不已经有新闻报道快递小哥被感染上了吗?现在武汉唯一还有的快递就是顺丰,顺丰小哥到我们这的时候,我会跟他们说,你进我们小区不要进我们这栋楼,因为已经有了疑似病例。最恐慌的是现在!你知道恐惧也是分层的,前一天的恐惧和今天的恐惧是不一样的。老实说我前两天并没有觉得多么恐惧,但是现在我明显地感到了大家的恐惧在升温!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湖北通知的是2月14日上班,我认为可能做不到,即使是坐班的话,也可能是极少数一部分人。目前看来,我们还要做好长期的准备,我们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我个人非常反感朋友圈里‌‌“把武汉还给我们,把我们还给武汉‌‌”这样的口号,它们忽略冒犯的是一个个个人的具体处境。此时此刻,还有多少人住不上医院,还奔走在各大医院之间?他们是该指责的对象吗?这难道不是求生的本能吗?如果我有了疑似的症状,今天住不上医院,那我明天早上要不要去看看能不能住院?那他不就成了移动的病毒传播者了吗?可是,这能怪他吗?我绝不会像有些人那样说什么他们就应该呆在家里,不应该跑出去把病传染给别人,如果那样的话就没有天理了,那人之为人的基本条件都全部摧毁了!他可以被隔离,呆在家里,但要有人管他啊!就我所了解的情况,我身边认识的人得病的越来越多,离我们自身越来越近。我前两天还可以下下楼,这两天我怎么下楼呢?前两天还可以通风,这两天怎么通风呢?我楼下就有了几个疑似病例。因为还没有做上核酸检测,只能居家隔离。在我看来,这样的办法是非常非常有问题的,这不就是闭上眼睛骗自己吗?人是有求生本能的,有人会守在自己的家里等着病情加重,甚至等来自己的死亡吗?人的求生本能必然要求他出门为自己的生存呼喊,而在求救的过程中,他也可能成为一个传染源。即使要隔离,也应该像昨天下的通知那样,及早地征召宾馆、体育馆等场馆。武汉现在号召‌‌“社区负责制‌‌”,但实际上社区做不到,因为防控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事,如果没有专业人士来负责,因此我认为实际上这是无效的。现在唯一可信的就是仪器,仪器在医院,当然就要奔向医院了。所以只能苦熬。

我的心是乱的,现在没法写作

我觉得现在武汉缺乏一种清晰而有力量的声音,在巨大的恐惧和困惑之下,所有的人都在猜疑和苦熬。如果有人得了病,他会不断回忆自己曾经与谁接触过导致自己被感染,长此以往,心理上肯定会出问题。现在我不知道我们接下来还要封闭多久,很难对时间做出某种规划。事实上,在这样的心态下,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作家,很多人说你可以写作啊,那怎么可能?生活已经把你打回了原形,水落石出之时,你就要承担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境遇下的职责,尽一个人的本分。至于写作,那是以后的事,而且我认为灾难文学的唯一伦理,就是反思灾难。

封城之前,元月四日我去南宁出差,同行的一个青年作家对我说,情况可能比较糟,当然他可能也只是一种直觉,谁也料不到情况会恶化成这样。那天我戴着口罩去的南宁,到了南宁晚上喝酒的时候,大家还笑话我说你果然来自疫区啊。回来之后开两会,市里开完省里又开,这么大型的集会,大家就觉得这应该没事了啊。我们都没有想到疫情会发散和扩展到这样的地步。这一次的疫情,传染性太强,潜伏期太长,这就是它比SARS可怕的地方,传染者他不发热也没有其它症状你怎么知道他被感染了呢?

我特别觉得这次灾难中的年轻人非常可怜,比如说我认识的一个年轻人,他大年三十的晚上就已经发烧了,高度疑似。到我们这个年纪,在这座城市中,多多少少有点资源,可是年轻人不一样,他们刚到武汉没多久,20来岁,刚刚毕业,刚刚结婚,如果又是外地来武汉的人员,他们在武汉的人脉资源就更要比我们少得多,他们还没有享受这座城市给予他们的便利,就遇到了这样的灾难,很容易就乱了方寸。生了病没有办法确诊,没有办法住院,他们内心的焦虑、压力你都能感同身受,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一个大学老师,她的老公和父母都已经感染了,好像父亲已经去世了,她自己也高度疑似。在封城的情况下,她半岁的孩子谁来带?她发出的求救之声多么悲哀,已经不是救她的命,而是谁来救他们的孩子的问题了。看见的听见的全是生离死别啊!我很反感一种说法:‌‌“武汉按下了暂停键。‌‌”这是暂停键的问题吗?好像恢复了暂停键,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似的。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我去过汶川,我的一个巨大的感受就是:创伤将永远停留在它遭到创伤的地方,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本来确实打算写点东西,但实际上根本做不到。尤其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殡葬车在前面开,一个小女孩在后面跟着喊着妈妈妈妈。看到这个视频,我就受不了了,我的心特别乱。我所在的小区比较大,有一天我还听到一个中年男子在喊妈妈,那天又下着雨,真是‌‌“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它迫近得太厉害!那天以后我的心都是乱的,也没法写作,也读不进书了。我认识的朋友染病的越来越多,所以接到的求救也越来越多。我的同事、熟人,不管是疑似还是确诊的,我尽可能帮他们做做协调:怎么样能做上检测,怎么样才能住进医院。但是前几天还有些医院的朋友可以帮帮忙,这两天根本就不行了,连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自己得病了都住不上。这真是真实的绝望。我倒没有那么矫情地说什么‌‌“写诗是可耻的‌‌”,但确实,个人生活和个人内心的一道分水岭已经产生了,所以你很难再像过去一样生活。我有些医护朋友,我每天都和他们聊聊天。我有个特别好的朋友,是协和医院的护士长,他们自己缺防护服,防护服根本不敢脱。湖北省红十字会的情况我不是很了解,但是协和医院缺防护用品是千真万确的。有一天,她中午给我发了个微信语音,说她女儿在北京没有口罩,问我能不能帮忙解决。我也没办法,我是有口罩,但是我也寄不出去。后来我就叫我的朋友们,几个几个的口罩给她女儿寄过去。至于红十字会的情况,我也是通过朋友圈了解到的,真实的情况我不是很了解,但它至少影响了我一个选择,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可能也就是捐助一点钱,那现在我肯定要重新考虑我的选择。加缪《鼠疫》我经常读,但是我不太喜欢那种通过一部小说来认识一个民族的处境。我觉得我们现在的问题都在鲁迅先生的笔下被展现被揭露过。我有一个非常深的印象,双黄连可以抑制新型肺炎病毒的新闻出来后,网上一下子冒出来很多嘲笑购买双黄连的人的智商的各种段子,我看完以后特别愤怒!你和他们难道不都是可怜人吗?嘲笑他们,你和那些吃人血馒头的人有什么区别呢?嘲笑一个和你一样悲惨的人,和鲁迅先生笔下批判的人们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们如何通往自己的现代性,固然跟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有关,更和这个国家这个民族里面具体的人有关。我们每个人都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了,每个人都应该尽可能地做好自己这个人,否则就是几千年的悲剧不断循环往复,事实上,像这样的事历史上一再重演过。宁浩导演很担心我,每天都会和我通电话或者微信联络。我记得当初拍《疯狂的外星人》的时候,大家还说,中国人是我们拍的这样吗?为什么不去拍《战狼》这样的电影呢?《疯狂的外星人》本质上是通过科幻的外衣来反思中国国民性的一部电影。它还是走在鲁迅先生所开创的道路上,刻画人物的时候,我们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个人物的身上有没有阿Q的影子。我觉得我们现在真的要重新从鲁迅出发,反思中国人的国民性,无论在灾难之中,还是在灾难之后。我觉得经此一劫,它可能成为中国作家重新出发的一个起点。很多作家在写目前的灾难,但我写不了,就算要写,也希望自己多一些冷静和理智,就像我刚才讲的:灾难文学的唯一伦理,就是反思灾难。在这样一场灾难中,如何保障人的尊严、人之为人的根本,已经成为每一个作家必须面对的问题。

没有从小到老生活在武汉的人,很难理解这个城市的伤痛

今天的天气仍然像昨天一样。阴,但并不阴沉。

中午看到一张照片。有日本援助物质上的一首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感动。又看到一个视频,是奥斯卡影帝的一个获奖感言,他哽咽着说,要替不能发声的人群说话。也感动。还看到有人写文章,引用了雨果的一句话:有的缄默等于撒谎。这次不是感动,而是惭愧。

是的,我只能选择惭愧。

更多呼救的叫骂的视频,我已不想再看。我自知,我再理性,也有承受不住的时候。而那些远不如我的人,恐怕更是。我们现在迫切需要的是抬起头来,向希望处看。向更多面对艰难却仍在努力的人看,比如火雷两山医院的建设者们;向挣扎着生活却仍要出一份力的人看,比如穷困潦倒却将平生所有积蓄拿出捐赠的贫穷老人(我也赞成不收他们钱的呼吁);向无数疲惫不堪却依然坚守岗位的人看,比如所有冒着感染危险的医护人员。还有,那些在街路上日夜奔波,做着各种服务的志愿者们。还有……许多许多。看看他们,便会明白:时至今日,我们绝不能恐慌或是崩溃。如果我们恐慌和崩溃了,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所以,再多凄惨的视频,再多恐惧的谣言,都不要恐慌,更不能崩溃。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管好家人。服从指挥,完全配合。咬紧牙关,关门闭户。哪怕大哭出声,甚至不再关注疫情,都可以。看看电视电影,看看那些以前被骂过的娱乐致死节目,让自己挺过这一关。大概,这就是我们的贡献了。

何况,现在的局面真的是在好转。虽然没有人们期待得那么快,可是好转不就是希望吗?除了湖北,其他省的疫情基本过了拐点。而湖北,在多方支援下,正在朝拐点迈进。今天方舱医院已有多人出院。痊愈者的脸上都露着笑容,这不是装出来的笑容,而是发自身心的笑容。尽管这些笑容,不久前满街都是,今天看着,有久违感。但是我想,有了这样的开始,后面的满街笑容不也会很快到来吗?

说起来,武汉这座城,我生活在这里也有六十多年了。自两岁被父母从南京带来此地,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在这里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上高中,上大学,以及参加工作;在这里当搬运工(就是在百步亭呀!),当记者,当编辑,当作家。江北的汉口我住过三十多年,江南的武昌我也住有三十年了。在江岸区生活,在洪山区读书,在江汉区工作,在武昌区定居,在江夏区闭关写作。大学毕业后的三十多年里,我还因各种身份,参加过无数会议。我的邻居同学同事同行熟人朋友乃至会友,几乎深潜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真的就是拐个弯,便是熟人。那个在网上写日记,哭泣着呼救父亲的女孩,我想起来,我是认识她父亲的。他也是写作者。八十年代,我在电视台时,与他曾经有过往来。这几天,脑子里就一直浮现她父亲的样子。如果不是这次的死,很可能我都不会记起他来。

我一直说,我所有记忆的根须都深深地扎在这座城市,是随着这些我从幼童到老年前前后后认识的武汉人扎下去的。我就是地道的武汉人。前两天,一个网友私信给我。她或是他,传给我一段文字。是一段我自己都已经忘光了的文字。那是上世纪的某年,陈晓卿在央视纪录片部主持做‌‌“一个人和一座城‌‌”的纪录片时,我为武汉写的撰稿词。我写道:‌‌“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跟世界上许多的城市相比,武汉并不是一个宜人之地,尤其气候令人讨厌。那么我到底会喜欢它的什么呢?是它的历史文化?还是它的风土人情?更或是它的湖光山色?其实,这些都不是,我喜欢它的理由只源于我自己的熟悉。因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却只熟悉它。就仿佛许多的人向你走来,在无数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笑盈盈地对着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这张脸就是武汉。‌‌”记得纪录片播出后,画家唐小禾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这一段讲得太好了。这也是我们所想的。唐老师和他的夫人程犁老师,是比我在武汉生活得更久的更地道的武汉人。

正是因为我们在武汉生活得太久,正是因为我们与武汉无数人密切相关,才会尤其担心这座城市的命运,才会为它的苦难而深深悲哀。那么洒脱那么爽快那么喜欢没理由的大笑的武汉人;那些说话劈里啪啦,让外省人以为是吵架的武汉人;那些充满烟火气充满江湖义气充满没来头自信的武汉人。你熟知了,你才知道他们有多么热诚多么爱耍酷。然而今天,很多的他们却在受难,在与死神较量。而我,或是我们,却根本无力相帮。至多只能在网上小心问一声,大家还好吧?甚至有时不敢问:我害怕没有回音。

没有从小到老都生活在武汉的人,恐怕很难有这样的心情,也很难理解这份伤痛。二十天来,我每天都要靠服安眠药才能入睡。我自责自己,终究没有足够的勇气。

不说了。

下午,给自己做了四个菜,准备吃三天。几天来,每顿都是随便混。饭也多煮了一些。家里16岁的老狗已经没有狗粮了。它是2003年圣诞夜出生的,像是一份圣诞礼物。那时我在医院刚刚动过手术。女儿一个人在家,她又惊喜又害怕,然后看着狗宝宝一个个出生。这一只白色小狗,因为像玩具狗,被点名留下了。就这样,它在我家足足生活了16年。春节前,我在淘宝上给它买了狗粮,但是始终没有寄来,对方说,他们也没办法。封城前一天,我特意去宠物医院买了一些。没有料到,远远不够。电话宠物医院的医生,被告知:给它吃米饭也可以。所以,以后煮饭,我都得带上它的一份。

正炒菜时,同事告诉我:她的同学下午在市妇幼顺利剖腹产,生了个8斤4两的胖小子。她还说,新生命的降临让人开心。

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是的,新生命的降临,就是上天赐予的最好希望。

时代的一粒灰

这些天的热门词汇,汇在一起,就是现成的诗。

你好

时代的一粒灰

如果你觉得国家不好,就去考公务员

辟谣
感恩
抄作业
汉服跳楼
扔下一万元转身就跑
能?明白?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早知道有今天,老子到处说

老子到处说
不要欺负老实人
老子到处说
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只有一种声音
老子到处说
江山娇你来月经吗?
老子到处说
假的,都是假的

作者:季业
————————————————
作者:季业

假的,都是假的
老子到处说
江山娇你来月经吗?
老子到处说
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只有一种声音
老子到处说
不要欺负老实人
老子到处说

早知道有今天,老子到处说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能?明白?
扔下一万元转身就跑
汉服跳楼
抄作业
感恩
辟谣
如果你觉得国家不好,就去考公务员
时代的一粒灰
你好

灾难是什么

灾难是医院的死亡证明单以前几个月

用一本,现在几天就用完。

·

灾难是火葬场的运尸车以前一车只运一具

尸体且有棺材,现在是将尸体放进运尸袋

一车摞上几个一并拖走。

·

灾难是你家不是一个人死,而是一家人

在几天或半个月内全部死光。

·

灾难是你拖着病体在寒风冷雨中

四处奔走试图寻得一张可以收留你的

病床,你却找不到。

·

灾难是你从清早在医院排队挂号,一直排到

次日凌晨,有可能你就轰然倒地。

·

灾难是你在家里等待医院的床位通知

而通知来时,你已断气。

·

灾难是重症病人送进医院,如果他死了

进医院的时刻就是跟家人诀别的时刻,彼此都

永无相见之日。

·

你以为死者在那样的时候还有家人

在殡葬馆相送?还能留下他的遗物

甚至死者还能拥有死的尊严?

·

没有了,死就是死了。

拖走,然后立即烧掉。

·

你们知道这些吗?不是人们不尽职

而是灾难来了,人们已经尽了全力。

·

岁月在灾难中没有静好,只有

病人的死不甘心,只有亲属的胆肝寸断

只有生者的向死而生。

注:全文来自作家方方216日《武汉日记》,有删减

2020年2月6日晚21时30分,‌‌“造谣者‌‌”李文亮走了。按官方发布的时间,却是2020年2月7日凌晨2时58分。

此时你才明白,人不可能两次出生,但可以两次死去。

有人说,这是为了争取时间对冲民意进行了三个小时的维稳型心压、政治性ECMO、表演式抢救,因为李文亮该什么时候死,得等待领导的指示……这一定是谣言。这个信使从训诫到死去,整个就是一个让人无力悲伤的谣言。

王晓渔说,如果你想了解2020年开头,只需看看以下不足百字,一切就明白了:

‌‌“我们希望你冷静下来好好反思,并郑重告诫你,如果你固执己见,不思悔改,继续进行违法活动,你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你明白了吗?!‌‌”

‌‌“明白……‌‌”

如果有史记,太史公只需誊抄这份训诫即可。

训诫书当然不会应广大网友恶意呼吁刻上墓碑,淘宝倒出现两款‌‌“能‌‌”‌‌“明白‌‌”的T恤衫。你最好别穿,穿了就是又一起传播谣言,会签训诫书,会按上鲜红指印……岁月弥久,我们已不需要史书,只需要一叠叠训诫书,在长安街历史博物馆里汗牛充栋,整齐划一,孔武有力。

我们几千年历史,就是训诫史。我们的史书,翻开来看,本本都是训诫书。精炼出来只有一问一答:‌‌“你明白了吗?!‌‌”‌‌“明白……‌‌”

有人说李文亮只是普通人而不是英雄,不用抬高他的意义,这个喜欢吃海底捞追《庆余年》的佛系青年并非主动追求真相,他只是无意透露,还认了错。可签过认罪书的大咖并不少,那没什么。我认为,李文亮那只喜欢转发抽奖微博的手指,鲜红鲜红地印在训诫书,并不是他的懦弱,那是时代的耻辱。

你得知道,即使在群里警示即将到来的病毒,也需要很大勇气。不是每个教授敢在同学群里说出领导学术做假,不是每个公务员敢在老乡群透露领导受贿,不是每个餐厅服务员都能在员工群聊老板用地沟油,不是每个幼儿园老师都愿意说孩子们打的是假疫苗,不是每个……李文亮恰恰是那个‌‌“每个‌‌”,以医者本能说真话,他就是英雄。

我想谈的,正是普通人的正义。

王建房唱:在人间,有谁活着不像是一场炼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世界充满浩然正气的恶意,不说武汉八个医生被训诫热烈收获64万个赞,目力所及,老师因‌‌“不当言论‌‌”被开除,男子被嫖娼被打死,甚至日本地震和澳洲大火,成千上万个突破人性底线的赞如海水般涌来,他们不明来历,却敢于释放正义,像水晶之里的冲锋队,砸烂一块块玻璃。

可面对不公,他们又鸦雀无声,你惊讶发现,他们脑子里像有个闸门,知道该何时愤怒,何时静好,精准切换,从不延时。

这时普通人李文亮站出来了,像一个起夜的小孩无意中发现火苗,试图用尿灭了火苗,也本能地喊叫,只是刚喊两声就被巡夜大叔逮走,但他惊醒了熟睡的人,他当然是英雄。

他说:

‌‌“我从不认为这是谣言,我是医生,必须说出真相。‌‌”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在群里说。‌‌”

我相信李文亮的诚实,如同我相信他在微博关注温州动车,力挺说真话的央视记者王青雷,相信他在知乎满满父爱地打听,怎样教儿子学钢琴。

中国从不缺高耀洁、蒋彦永这种殉道者,中国的问题是大多数人的沉默甚至有人成为帮凶,那份凶残带着丝正义,正义里又透着股邪恶,是袁崇焕被小刀切肉,是谭嗣同被烂菜叶甩了一脸。夕阳西下,他们的血与民众的口水混在一起,很快就发出馊味,那样子就像菜市口的一条狗。

这个世界能变好吗?

如果每一家疫苗企业员工,每一处猪场饲养员,每一个海鲜市场,每一个口罩微商,都能守住人性底线和职业本能……世界即使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烂。

这个世界需要少数精英守住道德天花板,更需要大多数守住人性底线。这就是我们热爱普通人李文亮的原因。

所以你一定要珍惜现在还坚持说真话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为了说一句真话他们付出了多少,也许哪天他忽然就走了,你就再也没机会说他偏激,负能量,唯恐天下不乱了,你点的蜡烛和合什,他永远也收不到……这得多遗憾。

最大的悲凉不是那64万个赞,也不是有人一边刷着拼多多一边顺手上了一排蜡烛,我最大悲凉,他前几天才点了训诫赞,这两天就‌‌“英雄走好‌‌”‌‌“天堂里没有训诫书‌‌”,完美失忆、无缝转换,从不去想这是不是有点不要脸,如果你问,他她它会一脸委屈: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以前不知道真相嘛。

可什么时候这份鸡贼竟成为对他的道德豁免,联想到战后德国那些可怜的民众,道德可以豁免,战争创伤不会豁免,道德可以豁免,病毒不对你豁免。

所以李文亮弥足珍贵,他用命告诉所有人,如果你很懦弱,不敢质问真相不敢拍案而起,你至少应该做到,学生不举报老师‌‌“不当言论‌‌”,员工不揭发老板‌‌“偷税漏税‌‌”,坚持亲亲相隐。你不要轻易触摸点赞键和举报键,这两个键,其实是正义键,这两个键,和你的生活息息相关,这几天你惶惶于病毒却买不到口罩,因为前些天你正义爆棚按下了训诫的点赞键。

如果你是个富人,喜欢享受,不追求真理,也尽量像花花公子辛德勒那样,从枪口下多救一个人,就多一个勤奋而感恩的员工。你死后,当会有很多人在墓碑上搁上小石子,摆上郁金香。

最近很流行加缪《鼠疫》的金句,关于真相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我已不想再说,越说,越显得心怀叵测。关于批评就是真爱,我也无意再提,当你试图批评国家的时候,就已没有故乡。有朋友建议推出新闻法或李文亮法,我也希望如此,我同样认为,我们的愤怒和鱼一样,只有六秒种,就像今天我们已忘了红十字,万众炮轰的故宫广场大奔女故事,犹如上古传说。

在一个审美和哲学全面电视剧化的时代,借用一下《庆余年》的台词:

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基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我希望庆国的国民,每一位都能成为王,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陛下,我的王。

想想,下个月就是三月,是武汉樱花盛开的季节,可惜李文亮再也看不到了,再无法带着妻子一边奋力挤着骂着一边殷勤拍尽量好看的角度。揣测他受感染的妻子,未出生的胎儿,应无大恙,这算是文人脆弱的善意。文人其实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只有假装希望是真的。

在人间,也只有怀揣希望才能前行。希望惩戒官员,希望义士正名,希望人们能看到整个武汉的夜晚,为纪念李文亮,手电与电筒把天空照得灯火通明,口哨齐响。可是绚烂夜空,李文亮是看不到了,这不过是给我们这些有赎罪心的人看的。

我知道李文亮这件事,对大家打击很大。他生于1986,这一代人没干过什么坏事,没推高房价,没搞过文革,没侵吞国有资产,连广场舞和强占座椅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上得孝顺父母,下得抚养正待或已然出生的孩子,是一封艰辛漫长的任务邮件。

疲于奔命。是他们的命。

他们从小被教育要好好读书,仪表文明,他们被要求长大要成为一个对家庭负责、对单位有用的人,倘犯了错,他会尴尬摸着正在退去的发际线呵呵陪笑,没心没肺表示下次一定会更努力。只有当夜深人静,他才颓坐于沙发,发呆于阳台,抽支闷烟喝口啤酒,暗骂一声‌‌“握草,狗日的生活……‌‌”,星空,从不给他回应。

我身边有很多这样的朋友,很多这样的怂逼和英雄,我不知怎样帮到他们,正如我不知怎样帮自己。只有分享一首王建房的《在人间》:

也许争不过天与地,也许低下头会哭泣,也许六月雪要飞进心里,会有柏林墙出不去

一生与苦难做邻居,伟大时光已夺走你什么

灵魂在逃亡,无处去,现实像车轮,我是只蚂蚁

我不哭,因为,我已没有尊严能放弃

当某天那些梦啊溺死在人海里

别难过,这首歌,就当是葬礼。

好吧,谨以此歌献给生于1986的李文亮,他用命说出了关于普通人的那份正义,在人间,要做一只正义的蝼蚁。

是为祭。

2020年2月7日

李承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