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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湖南吉首已经到了初夏,其他同学在学校里上课打闹的时候,12岁的心怡却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打针、吃药。

她正在接受抑郁症治疗。住院前的一个多月,她被“校霸”羞辱、殴打、勒索,在班级里被孤立,失去朋友。如今在病房里,心怡会控制不住地哭泣,或者发呆。因为欺凌者里有人戴眼镜,她见到戴眼镜的人就会有应激反应,以至于难以回归学校。

几乎同时,四川省成都未成年犯管教所(以下简称“成都未管所”)内,周昭正规矩地坐在桌前接受教育。来到这里前,他是学校里的“名人”,张扬、暴戾。看到不顺眼同学,轻则嘲弄、羞辱,重则把对方打到跪地求饶。直到参与了对一名女生长达4个小时的凌辱、猥亵后,他被判入狱(未管所)。

心怡和周昭的故事不是孤例。在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在监控拍不到的校园厕所,在午后空旷的田地,或者某扇紧闭的门后,欺凌可能正在发生。一份2018年-2021年对全国1.3万多名中小学生的调查研究显示,19.9%的学生会卷入校园欺凌事件,其中受欺凌者占16.2%,欺凌者占0.9%,既是欺凌者又是受欺凌者的占2.8%。

“没有人是赢家。”成都未管所四管区副监区长潘雷长期接触未成年犯,其中不乏曾经的欺凌者。令他意外的是,少数被欺凌者最终也因为盗窃等非暴力犯罪服刑 ,人生被彻底改变。

弱者、异类?

王磊一直没有勇气点开手机里女儿被欺凌的视频,直到在派出所陪心怡做完笔录。他记忆里,那几分钟无比漫长,等到视频进度条走完,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视频中,心怡身穿校服,在校园的角落里被欺凌者逼迫下跪。傍晚天色逐渐变暗,不少同学举着手机、打闪光灯录视频,把欺凌现场围得水泄不通。

耳光落下前,欺凌者会把心怡额前的头发别到耳后,然后开始“游戏”:比谁扇耳光速度快、扇得响、连续扇得多。要不是用手背快速擦眼的动作,很难看出被打者在流泪。“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哭,不然会被打得更惨。”心怡说。

欺凌始于2024年初一寒假过后的一句传言,心怡回忆,“打我的人说我在背后讲了她坏话,但是我没有讲过。”

类似的欺凌理由,潘雷听过很多次。在成都未管所,他和同事一起做过调研,发现校园欺凌的开始往往是“以琐事施暴的荒诞借口”。

在潘雷看来,“欺凌者一般敏感多疑、自尊心脆弱,会对被欺凌者一个‘微妙’的眼神、一句不经意的‘冒犯’纠缠不放,如果对方不肯低头,那就要动用自己的‘权力’。”

潘雷管区的一个未成年犯周昭就有过欺凌他人的经历。在学校里,他和朋友常常与别人发生冲突,一件小事就能成为他们去挑衅欺负别人的借口。有次在食堂吃饭,只是因为他的“兄弟”认为一个学生插了队,周昭一伙就把对方拉到寝室打得头破血流。

欺凌给受害人带来的不仅有身体伤害,他们的精神世界、社交关系也会受到不同程度影响。心怡挨打的视频被欺凌者发到了微信群里,最终在社交平台上传播。她因此成为了学校里的“异类”,本来就不多的朋友也纷纷和她保持距离。甚至一些她之前的“朋友”,也慢慢加入了施暴者的行列中。心怡说,她不恨这些人,“他们也很难,如果不打我,他们就会像我一样被打”。

心怡的遭遇,心理咨询师尹己秀并不陌生,来找她做咨询的抑郁青少年中,很多人的噩梦都是从被欺凌开始。

尹己秀说,青春期的孩子正处于对同伴强烈渴望的阶段,被欺凌的时候,会在人际关系感到无助,觉得告诉父母没有用后,又没有人帮助,他(她)就会不断退缩,开始对身边的事情丧失兴趣,不愿意去上学,不愿意跟人沟通,很多孩子开始出现自闭的状态,严重的甚至会自残。

新京报记者以“霸凌”“校园欺凌”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在200多份相关裁判文书中,有些被欺凌者身体受到伤害,有些患了抑郁症,甚至有人发生冲突致死……

沉默的被欺凌者

心怡被欺凌的一个多月里,王磊也不是没有发现异常,从今年寒假后返校,女儿就开始变得沉默,他原本以为是女孩子长大了,开始有心事了,没再多问。

不仅如此,王磊发现,女儿身上还时不时出现伤痕。有次放学回家,女儿嘴角带血,他询问缘由,女儿说“放学时同学都着急出门,不小心撞到的”。但王磊不相信这一说辞,要去学校找老师弄清情况,却被女儿阻止。

直到出事后王磊才明白,女儿担心就算他找到学校,老师一般只会对欺凌者批评教育,或者让他们写检讨,这些没有太多实际作用,“我女儿担心他们加倍报复。”

心怡的沉默和不反抗,招来了更多无理的要求。其中一个欺凌者开始要求心怡每天上交5块钱的“早饭钱”,一个“老大”吩咐“小弟”跟心怡要烟,一周时间内拿不出来就会被围殴。

饭钱被要走后,每天早晨心怡要做“二选一”的决定,饿肚子,或者挨打。她大多选择前者,这样她可以少挨一顿打,放学后也可以早点回家。饿得不行时,她就和周围的同学要一点吃的,看不过去的同学会分一点面包给她。

王磊一直想找到答案,受害者为什么是自己的女儿?但他发现,心怡跟欺凌者之前几乎没有交集,更没有发生过冲突。他能想到的,是女儿内向、胆小,“一个弱者形象。”

后来女儿告诉他,之前自己脸上起过红疹子,留了疤,再加上皮肤有些黑,班上的同学就嘲笑她,叫她“黑妹”。女儿因此被孤立,唯二的两个朋友也是外班的。

别人眼中的“弱”和“怪”,让女儿成为了欺凌者们的猎物。

在另一名被欺凌者的讲述里,也是因为自己的“不同”,让他成为了集体中的“另类”。这名男生因为声音细,性格内向,又不擅长体育运动,同学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娘炮”。逐渐地,言语嘲笑变成了身体欺凌,有人曾扒掉他的裤子检查他“是男生还是女生”。

一次课间,他站在窗边望远,这位曾扒他裤子的同学突然上前拉着他一条腿,让他像青蛙一样单腿蹦跳,任他求饶也没有被放过,三四分钟后同学才停下。

在尹己秀的从业经历里,坐在对面的孩子讲述过很多次类似的故事。在她看来,霸凌的实质是一种权力争夺,很多孩子会想“你跟我不一样那你就是异类,那我就要去欺负你”。

青少年时期的欺凌,可能会让整个人生蒙上阴影。尹己秀回忆,在给一些成年人做咨询时,很多时候会追溯到那段充满昏暗、得不到支持、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光。

一些被欺凌者的悲剧最终走向了另一种极端——犯罪。在遭受欺凌的过程中,很多受害者的人格被破坏,有些选择沉默、忍受,但也有人通过别的方式发泄,比如盗窃,以及其他既隐蔽又非暴力的犯罪。

潘雷发现,这部分未成年犯大多性格内向,不愿主动与他人交流,在日常改造中也表现得胆小、懦弱,经常否定自己,遇到矛盾纠纷时常表现为哭泣、自闭。

“这个人被我打服了”

“为什么要欺凌别人?”面对曾是欺凌者的未成年犯,潘雷总会提出这个问题。

“跟人打架的时候,我的脑子像充血了一样,整个人十分亢奋,似乎感觉不到拳头的痛。”周昭这样回答。当然,他也感觉不到对方的恐惧和痛苦。直到对方遍体鳞伤,向他跪地求饶时,他才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满足,“这个人被我打服了。”

潘雷发现,欺凌者的一个典型心理特征就是以他人痛苦为乐,很多欺凌者施暴前甚至没有明确的计划,只享受欺凌别人的过程,“他们肆意发挥人性中的恶,让被欺凌者痛苦不堪,而这种痛苦恰恰能让他们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

在成都未管所的另一个管区,罗威也因为故意伤害罪正在服刑。在学校时,他常常欺凌同学。但实际上,他也曾是个被欺凌者,小学时高年级学生经常向他索要零花钱,拿不出来就会挨打。最重的一次,他的衣服都被撕坏了,还把他扔进了厕所旁边的垃圾房里。

后来,他通过同学的哥哥介绍,找到了一帮“社会人”帮他报复。动手那天,罗威就站在旁边看着,从欺凌的受害者成为了旁观者。一开始,他还感到害怕,后来跟着这帮人再围观几次,就慢慢“适应”了。

那些高年级坏孩子没有再欺负罗威,这让他觉得,暴力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可以让别人怕他。最关键的,打人似乎也没什么后果,最多也就是请家长或者写检讨。他开始跟那群社会上的朋友混在一起,经常请他们吃饭、上网、打游戏,也跟着他们去打架。

他从这些“朋友”那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彻底摆脱父母的控制。

“那帮人教我,多气一下父母,他们就不管我了。”罗威更放纵自己,在父母面前也更加肆无忌惮,过去那些作用在他身上的约束、规则开始逐渐失效,他也变得暴戾、喜怒无常。

对于欺凌,他最终成为了一个参与者,而不仅仅满足于旁观。在学校,如果有人在背后说他坏话,或者只是看谁不顺眼,他就直接用暴力解决,去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

直到2022年11月的一个晚上,罗威和同伴在回家路上遇到之前有过节的人。“我们冲上去就打他们,对方越反抗,我就打得越凶。”被暴力快感冲昏头的罗威掏出随身带的刀子,捅向对方。

面前的人倒下,打架现场瞬间安静下来,罗威被吓住,然后逃跑,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胆量。

如今,在成都未管所,脱离了小团体,他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封闭、懦弱。潘雷记得,有次罗威和组员发生了肢体抓扯,民警通过调取监控视频和询问在场人员还原了事件的经过,发现主要过错在对方,罗威是被欺负的一方,但他并未向民警反映真实情况。

何以成为欺凌者?

在周昭的记忆里,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从小学时起就已经开始紧张。他转过学,因为难以适应新环境,成绩下滑,开始厌学。逐渐地,他变得贪玩,常常逃学、打架。

周昭的父母经商,平时和自己交流很少。他回忆,父母一开口就是自己的各种不是,跟他强调学习。周昭完全听不进去,为了避免跟父母发生争执,他在家尽量少说话。这样一来,家里的氛围变得更压抑紧张。周昭逐渐感到难以忍受,“一分钟也不想在家里待着。”

不回家换来的是更加严格的约束。首先是经济控制,想买东西,就需要让父母满意的考试成绩。他做不到,开始到处向朋友借钱。借了又还不上,就只能向父母撒谎。亲子关系越来越疏离,父母也越来越不信任他,即便他讲的是事实。

其次是时间控制。罗威的父亲觉得时间就应该花在学习上,玩就是浪费生命。罗威喜欢打篮球,有次他去小区里打球,但父亲只给他20分钟时间。20分钟后,父亲真的出现在篮球场边,让他回家。罗威觉得很丢面子,拒绝了父亲的要求。他没想到,父亲当着朋友的面给了他两耳光,黑着脸喊他“爬回去!”

这种打骂几乎是家常便饭,父亲喝醉酒之后的暴力行为会进一步升级,有时会让罗威心生恐惧,在家都不敢发出声响。

为了找到情绪出口,罗威把在家的压抑发泄到了外面。他和一些兴趣相投的同学,甚至是“社会上的朋友”混在一起。“和他们在一起,不管是打架还是喝酒,我都觉得开心。”

尤其是在欺凌同学时,拳头落下,更能让他感到释放。

“通过对犯群的调研,我们可以看到一个隐藏在欺凌事件中的关键因素,就是家庭和学校教育的失灵。”针对近年收押的罪犯,潘雷和团队通过对罪犯进行谈心谈话、向罪犯家属了解成长轨迹、对案情进行复盘推导等方式,做了许多调研。

潘雷发现,这部分未成年犯和父母的关系大多都比较紧张。很多是亲子沟通较少,对孩子只是物质上的照顾,或者父母只关心孩子的成绩。

另一方面,这些未成年犯很多从小没有养成好的学习习惯,而且他们中留守儿童和寄宿学生的比例相对较高,这就容易形成小团体,由于缺乏正确的引导,经常用暴力解决问题;而校方更多地注重升学率,只关注成绩优异的学生,疏于对学生在思想品德、法律法规、人际关系等方面的教导。

从2016年开始,一个名叫“同伴行动”的改善校园欺凌项目在山东济南的多所中学发起。

项目采用了应用戏剧的形式,戏剧由招募的中学生创作,很多人的经验来自日常看到或经历过的事情。

令项目负责人赵菁印象深刻的是,在其中一个剧里,一个“老师”说,当他发现学生之间有矛盾时,安慰过被欺凌的孩子后, 说了一句“你也要反思你自己,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好像老师觉得他站在一个相对公平公正的角度,但对被欺凌者来说,这是受害者有罪论,一点公平公正的感觉也没有,很多学生的求助会就此打住。”

陕西妇源汇性格发展中心的艾老师在一线做了五年社工。她认为,现在改善校园欺凌实践中存在的一个问题是,老师应该做什么,家长应该做什么,没有人教。很多时候,我们会建议被霸凌的孩子告诉家长、告诉老师,然后呢?

漫长的伤痛

从4月初开始,心怡就一直在医院里接受抑郁症治疗。

如今在病房里,她还是会时不时想起被欺凌那段日子里,自己对学校的恐惧。那是种无法排解的痛苦,有一次她在班级里捡到刀片,划在手腕上。有几次她甚至想过跳楼,她曾在学校的楼道口徘徊,“不如就此解脱。”但想到自己的父母,她又停下了脚步。

王磊从警方那里得知,参与欺凌女儿的一共有15人。一份心怡的诊断书记录了他们的欺凌后果:左耳膜穿孔,同时身体有多处挫伤,抑郁自评量表测出她有中度抑郁症状。

“前两天我看见心怡在床上使劲地摇头晃脑,嘴里还一边嘟囔着什么。”看到这一幕,心怡的母亲杨之华瞬间红了眼眶。

与欺凌者有关的一切都会让心怡感到害怕。杨之华透露,有一个戴眼镜的女生,下手很重,所以她非常害怕戴眼镜的同龄人。不仅如此,心怡看到学校老师出现在医院,情绪就会忽然崩溃。“学校的领导都知道我被打了,但事情还是没有解决。那些人一定还会再来打我的,我好害怕。”她对母亲说。

一个月来,心怡的病反反复复,但总算有一点好转。按照王磊夫妇的打算,心怡康复后,还要帮她办理转校。但她已经畏惧了学校,“我害怕上学,也不想交朋友,交朋友也没什么用。”

这几天,心怡在手机上看到同学们出去研学的视频,那里有几个霸凌者的身影。她还没等到欺凌者的道歉,这让她困惑。“为什么欺负我的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而我还要遭受这些?”

(文中除潘雷、尹己秀、赵菁外,均为化名)

小朋友,你好!

 

我叫和菜头,是个大叔。你可以管我叫菜头,或者就是和菜头,随便哪一个都好。你肯定会问:为什么会起名叫菜头?因为那是我念小学的时候,同学们给我起的外号。我一直叫这个名字,就不会忘记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时候的事情。

 

你可能不知道,人在长大之后,就会一点点忘记了过去的事情。许多大人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童年,根本想不起来在学校里的那些日子。不过,因为我是和菜头,所以我多少还能想起一点来。不如这样,我来说几件当年上学时我最怕的事情,你看看你现在是不是这个样子?

 

最可怕的事情:请家长。每次老师说:菜头,叫你家长来一趟。我就觉得头晕眼花,腿肚子转筋。我不知道老师会和我父母说什么,也不知道我父母回家会怎么收拾我,但总之是不会有任何好事。家里做坏事,只有父母知道,可以躲去学校;学校里做坏事,只有老师知道,可以躲回家里。现在他们见面了,那么,他们就全知道了,我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了。所以,这件事情简直恐怖极了,必须排名第一。

 

第二可怕的事情:被老师当众拎起来批评,然后全班都在哄堂大笑。这是一件相当没有面子的事情,让人感到非常屈辱。尤其是当着所有人公开示众,感觉就像一下子跌到了全班人的最底下,比地板都还要低。而且,这件事情还会经常被同学提起,每次听到的时候都觉得是噩梦重来一样。弄不好的话,同学们可以说上好几年,那样的话,每天上学的日子就太难捱了。

 

第三可怕的事情:被全班同学孤立排挤。所有人都不和你玩,要么走路都要绕开你,要么是从你身边经过就像你是空气,如果别的同学凑在一起说什么,只要你走过去,他们就会立即散开。你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没有人愿意接近你,也没有任何小团伙愿意带着你玩。上体育课的时候,你只能孤零零坐在操场边看着他们打球跑步。最让人难受的是,你知道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你。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反正在我小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当然,你可能已经发现了,在上面三件事情里,并没有被人欺负这件事情。难道被人欺负不可怕吗?当然很可怕。所以,今天我要专门单独谈谈这件事情。

 

在我上学的时候,和别人吵架吵输了,和别人打架打输了,这都不算欺负。欺负说的是天天有个人或者有一群人找你麻烦,天天来骂你,天天来羞辱你,天天来打你。这就很可怕了,有时候只是想想这些人,都不愿意去上学,宁可待在家里。

 

大人很难理解这一点。父母知道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之后,会很生气地问:为什么不去找老师?或者说:为什么不和我们说?老实说,我非常不喜欢他们这种说话的方式和态度。当他们气呼呼地说“为什么不”的时候,给我的感觉是他们认为我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是在责备我。可是,难道被欺负的不是我么?难道我不应该被安慰么?那为什么要说什么“为什么不”呢?

 

这种事情找老师没有用。找了老师,老师一定会批评对方。批评之后,对方就会更恨我,加倍欺负我。然后,我再去找老师。老师也会很生气,会当着全班的面批评。于是,对方更加恨我,欺负得更厉害了。最后,老师请对方的家长来学校,对方就见我打一次---我是说,在学校里经常欺负同学的人,他们又不在意被当众批评,也不在意被请家长。所以,找老师的结果,最终还是我自己倒霉,那么我为什么要找老师?

 

找父母也是一个道理。爸爸妈妈去到学校,还是找老师。我们刚刚已经说了,找老师没有用。爸爸妈妈直接找对方,一次两次可以,别人也可以当面保证不再欺负我了。但是,爸爸妈妈说完就走了,而我一周五天都在学校里,他们能随时保护我么?别人的保证又有什么用呢?

 

而且,父母大概因为是变成大人太久,已经彻底忘记了小时候的事情了。在班上,无论怎么打架,就算是大家打到满脸鼻血,那是一回事;但是,请家长到学校里来向老师告状,家长来警告对方,甚至家长动手打对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只要出动家长,全班同学可能就不再和你玩了。因为你破坏了大家共同的规矩,不能再算是自己人。你今天请家长对付这个同学,明天就可以请家长来对付所有同学,谁都怕随时叫家长的小朋友,谁愿意和这样的人玩呢?这样的话,第三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以后在学校里可就真的很难过了。

 

你的想法是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当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那么想的。现在,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回想起那些想法,觉得其中有些是对的,因为大人的确很难理解孩子的想法,他们已经忘记了做孩子是什么感觉;但是,其中有些也并不对,因为年级太小,并没有把问题想清楚。那么,现在我就把我长大以后的想法和你说说:

 

1、什么是玩闹,什么是欺负?

 

大人们总喜欢说: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没事。但有时候对于孩子来说,那就是欺负;大人兴师动众冲到学校,说是孩子被欺负了,但对于全班同学来说,那就是打打闹闹。究竟是什么,有四种人都可以发表意见:老师、父母、同学、你自己。他们的意见可能一致,也可能彼此不同。

 

问题是,如果你是被打的那个人,你自己非常清楚什么是玩闹,什么是欺负。其它人说什么都不算,你自己的感觉最重要。只要你觉得别人勉强你了,只要你觉得疼痛、惊恐、羞辱,只要你希望对方立即停止,但是对方不停手,那就是欺负。别人怎么看不重要,因为他们不是受害者,他们没有承受任何事情,所以他们也没有任何发言权。是不是被人欺负这件事情,你说了算。

 

在你对别人的时候,也希望你能做到诚实。你是不是欺负了别人,标准非常简单:你愿不愿意别人在你身上做相同的事情?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么你就是欺负人。

 

2、告诉家长,还是告诉老师?

 

如果受人欺负,我的答案始终是:告诉家长。天底下有各种各样的父母,但是既然你的父母拿这篇文章给你看,就说明你的父母是属于比较开明,而且是真正慈爱的那一种。这种父母,无论平常怎么样,只要你出了任何问题,他们总是会站在你的那一边。这一点非常重要,你的父母是你唯一值得完全信任的人。你的老师,你的同学,你的朋友,都不是,他们都可能背叛你、放弃你,但你父母不会,他们无条件地站在你的一边。就算你犯下了天大的罪过,他们最多骂你、打你,但绝对不会把你扔出家门彻底不管。

 

所以,你应该争取你父母的支持。这样,无论学校里的日子再怎么难捱,你起码还有个家可以回,在家里有人支持你。你需要如实地向父母讲清楚,你在学校里遇见了什么。不要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父母因为爱你,哪怕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他们的感受也会自动乘以10倍。所以,如果你夸大事实的话,父母很可能立即暴跳如雷,冲到学校去找老师理论。这样的话,你就造成了父母和老师之间的激烈冲突。

 

请你如是地向父母讲清楚,然后请他们和你一起分析,你应该怎么去做。记住了:是你请他们和你一起分析,不是你让他们去学校给你出头。父母已经是大人了,他们只知道如何和老师那样的大人打交道。而你面对的是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同学,大多数情况下,都需要你自己去面对,去解决。而父母可以给你建议和指导,他们比你想得全面,而且他们比你更坏,有更多招数。

 

3、三种办法

 

除了寻求父母的帮助,我这里也有一点经验想分享给你。我小时候待过许多个幼儿园,转过许多次学。每到一个新地方,因为我是新人,那里的小朋友不总是那么友善。因此,被人欺负这种事情就经常发生。这里,我总结了三个办法:

 

(1)打

没什么好说的,别人打你,你就打他。你不要惹事,但是别人惹你,最好第一次就打回去。这样,就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了。打架并不是体力活,而是比拼求胜欲。怕疼、怕被打,那就一定会挨揍。不怕疼、不怕打,一直和对方打到底,很容易打成平手,甚至打赢。而对于一个习惯欺负别人的家伙来说,他和你打平了,那就已经是输了,以后会尽量避免和你正面冲突。

 

(2)众

学校、老师要你“团结同学”,这句话什么意思?意思是不要在学校里落单,一个人来,一个人走。要在学校里找到朋友,有一群小伙伴。别人可以欺负你一个人,但是要欺负你们一群人就很困难了。而且,在学校里有一群小伙伴,大家彼此加油打气,相互帮助,学校生活也会过得容易一些。无论是你乐于助人,还是会讲故事,还是愿意请人吃东西,甚至是教人做作业,你都能在自己身边吸引一群人。三人为众,人多了,自然就不容易受欺负。

 

(3)友

打又打不过,你们一群人也打不过别人一个,又该怎么办?那么,你应该争取让这个人成为你的朋友。把敌人转变为自己的朋友,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也是非常有价值的事情。而且,有了这样一个朋友,学校里大概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你了。你要么用实力赢得他的尊重,要么证明你对他有价值,那么,你总有机会把他变成你的朋友。一般来说,特别能打的人头脑都比较简单,要赢得他们的友谊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等你长大之后,会发现面对欺负的时候,也就是这三种办法。最多增加了一种:利用组织和系统的力量。所有这些方法,也都有对应的代价:你打架,那么可能面临来自老师和学校的惩罚;你结交朋友,那么你就要在小团体里花时间,付出时间、精力和金钱;你收服一个打手, 那么你就有可能变成他的同谋,要为他分担罪责。

 

人生里没有完美无缺的方案,一切都需要你自己权衡利弊,你要为你自己的选择负责。从现在到以后,都是这个样子。我希望你不要被人欺负,也不要去欺负别人。在任何时候,永远记住一件事:相信你的父母。

 

你非常唠叨的朋友

网络慈父

和菜头

于2016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