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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我只有十二岁,那年12月17日,有美国的莱特弟兄作第一次飞机试验,用很简单的机器试验成功,因此美国定12月17日为飞行节。12月17日正是我的生日,我觉得我同飞行有前世因缘。

我在前十多年,曾在广西飞行过十二天,那时我作了一首《飞行小赞》,这算是关于飞行的很早的一首辞。诸位飞过大西洋、太平洋,我在民国三十年,在美国也飞过四万英里,这表示我同诸位不算很隔阂。

今天大家要我讲人生问题,这是诸位出的题目,我来交卷。

这是很大的问题,让我先下定义,但是定义不是我的,而是思想界老前辈吴稚晖的。

他说:人为万物之灵,怎么讲呢?第一,人能够用两只手做东西。第二,人的脑部比一切动物的都大,不但比哺乳动物大,并且比人的老祖宗猿猴的还要大。有这能做东西的两手和比一切动物都大的脑部,所以说人为万物之灵。

人生是什么?即是人在戏台上演戏,在唱戏。看戏有各种看法,即对人生的看法叫做人生观。但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怎样算好戏?怎样算坏戏?

我常想:人生意义就在我们怎样看人生。意义的大小浅深,全在我们怎样去用两手和脑部。

人生很短,上寿不过百年,完全可用手脑做事的时候,不过几十年。有人说,人生是梦,是很短的梦。有人说,人生不过是肥皂泡。其实,就是最悲观的说法,也证实我上面所说人生的有没有意义,全看我们对人生的看法。

就算他是做梦吧,也要做一个热闹的,轰轰烈烈的好梦,不要做悲观的梦。既然辛辛苦苦的上台。就要好好的唱个好戏,唱个像样子的戏,不要跑龙套。

人生不是单独的,人是社会的动物,他能看见和想象他所看不到的东两,他有能看到上至数百万年下至子孙百代的能力。

无论是过去,现在,或将来,人都逃不了人与人的关系。

比如这一杯茶(讲演桌上放着一杯玻璃杯盛的茶)就包括多少人的供献,这些人虽然看不见,但从种茶,挑选,用自来水,自来水又包括电力等等,这有多少人的供献,这就可以看出社会的意义。我们的一举一动,也都有社会的意义。

譬如我随便往地上吐口痰,经太阳晒干,风一吹起,如果我有痨病,风可以把病菌带给几个人到无数人。

我今天讲的话,诸位也许有人不注意,也许有人认为没道理,也许说胡适之胡说,是瞎说八道,也许有人因我的话而去看看书,也许竟一生受此影响。一句话,一句格言,都能影响人。

我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两千五百年前,离尼泊尔不远地方,路上有一个乞丐死了,尸首正在腐烂。

这时走来一位年轻的少爷叫Gotama,后来就是释迦牟尼佛,这位少爷是生长于深宫中不知穷苦的,他一看到尸首,问这是什么?人说这是死。他说:噢!原来死是这样子,我们都不能不死吗?

这位贵族少爷就回去想这问题,后来跑到森林中去想,想了几年,出来宣传他的学说,就是所谓佛学。这尸身腐烂一件事,就有这么大的影响。

飞机在莱特兄弟做试验时,是极简单的东西,经四十年的工夫,多少人聪明才智,才发展到今天。

我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点行为都可以有永远不能磨灭的影响。几年来的战争,都是由希特勒的一本《我的奋斗》闯的祸,这一本书害了多少人?

反过来说,一句好话,也可以影响无数人,我讲一个故事:民国元年,有一个英国人到我们学堂讲话,讲的内容很荒渗,但他的O字的发音,同普通人不一样,是尖声的,这也影响到我的O字发音,许多我的学生又受到我的影响。

在四十年前,有一天我到一外国人家去,出来时鞋带掉了,那外国人提醒了我,并告诉我系鞋带时,把结头底下转一弯就不会掉了,我记住了这句话,并又告诉许多人,如今这外国人是死了,但他这句话已发生不可磨灭的影响。

总而言之,从顶小的事情到顶大的像政治、经济、宗教等等,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尽管看不见,影响还是有。

在孔夫子小时,有一位鲁国人说:人生有三不朽,且器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就是最伟大的人格,像耶稣、孔子等。立功就是对社会有供献。

立言包括思想和文学,最伟大的思想和文学都是不朽的。但我们不要把这句话看得贵族化,要看得平民化,比如皮鞋打结不散,吐痰,O的发音,都是不朽的。

就是说:不但好的东西不朽,坏的东西也不朽,善不朽,恶亦不朽。

一句好话可以影响无数人,一句坏话可以害死无数人。这就给我们一个人生标准,消极的我们不要害人,要懂得自己行为。积极的要使这社会增加一点好处,总要叫人家得我一点好处。

再回来说,人生就算是做梦,也要做一个像样子的梦。宋朝的政治家王安石有一首诗,题目是《梦》。说:‌‌“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定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不要丢掉这梦,要好好去做!即算是唱戏,也要好好去唱。

 

 

是安于现在的生活并且学着享受庸常,还是甘冒下坠的风险振翅飞往远方?

这是我最近经常看到的问题。说实话,我也觉得非常惊奇,竟然有那么多人觉得现实在一点点埋葬自己的梦想,同时又没有足够的勇气跨出一步。每次说到看不到的山那头,海的那一端,总有无数颗小心在各个地方黯然破碎。仿佛一夜之间经过了四十个星球,却没有一个星星上能种出玫瑰花来。

人们写信来,索要帮助和建议。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的人生是我的人生,我的经验是我的经验,未必对你有用。况且,我安于这样的生活,命运如此安排,而换做别人,怕是不能把这其中的一日当作清凉无梦的午后安睡。我们习惯于看到各种甜睡的面孔,却少有人上前掀起床单来,看到下面密密麻麻的钉子。或者是像张爱玲说过的那样,在这一袭华美的裘衣下欣赏挤挤挨挨的虱子。答案我们都知道:睡在哪里,都是睡在雨里。只是所有人都顽固地坚持认为,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会有属于自己的屋檐下的一张小床。

那些写成功学的人会告诉你一个单词:选择成本。在A和B之间漫长而痛苦地选择,浪费的是宝贵的时间。选择本身并没有对错,然而犹豫却会让一切慢慢成灰。传统智慧在纸张和口头上一直流传着冰冷冷的劝戒: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让人打消一切妄念,老老实实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可是远方就在那里,在太阳落下的山背后,在桅杆消失的地平线深处。传说飘来飘去,有人的确远走高飞,而且并没有死无葬身之地。

我想,无论是过哪一种人生,都有各自的理由,背后也有种种不得已。问题仅仅在于我们把生活当作了手中的那个苹果,我们总是把光鲜靓丽的一面示人,自己永远面对著有虫洞的那一面。所以,总的看下来别人手里的苹果总要更好些,却少有人去想别人很可能面对了一条更肥大壮硕的虫子。佛教里把这种视角称之为平常心,可惜拥有这种视角的人总是少之又少。

应该承认,这是一种困苦,一重磨难。谁都年轻过,所以谁都心比天高过,但是未必每个人都曾经飞过。每天的生活里,都可以看到许多振翅高飞的故事,以至于让现实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耐。有必要做一次全民性的概率论普及,告诉所有人那些值得上报章电视的例子全都是特例,在每一双翱翔云团的羽翼之下,都有无数累累白骨,得到的没有阳光,只有遗忘。在保持目光向上的同时,应该了解大数平均的铁律---绝大多数人必须要过着庸常的生活,这是所有人所无法逃避的命运。

唯一的问题是不曾有人赞扬,去赞扬一个每天下班骑车买菜的丈夫,一个每夜给孩子讲睡前故事的母亲,一个愿意寸步不离、膝下承欢的儿子,一个在沙发上陪伴父母看韩剧削水果的女儿。媒体在赞扬成功者,在开列财富榜单,把最多的时间和最大的荣耀给了最少的人。让人觉得买菜讲故事全无价值,必须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一个人的一生才没有虚度。要去讲冒险的故事,讲远走高飞的故事,讲所有关于远方闪闪发光的故事,才有人要去听。

所有这些故事里永远不会问一个问题:你是谁?太多人觉得自己不应该过目前的生活,但是又有多少愿意为些微的改变而付出丝毫代价?只要是个人都会说:我要按照我自己的心意生活。但是,你又能为你的意愿支付多少成本?这还不用说到遥远的未来,遥远的某地,只是说你在这一时,这一地,你愿意为了你的梦想不计成败利钝做了点什么?飞翔是一种能力,在振翅远飞前你得证明自己能够浮在空气里。

需要走一段人生路,才能够区分什么是‌‌“欲望‌‌”,什么是‌‌“梦想‌‌”。欲望会在清晨醒来之后的沐浴中消散,在目睹摩天大厦、宝马香车时重新升起。而梦想却在你走出几步被击倒之后,依然照耀在面前,让你咬牙含泪却依然翻身爬起,继续追逐。欲望让人觉得自己很重要,而梦想却让自己变得很轻很轻,轻到采取任何举措都不会犹豫再三。欲望让人在选择之间备受煎熬,求神问卜,梦想却让人迈出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如果只是拥有欲望而无梦想,最合理的方式是熄灭它。与其满足它们的全部,不如克服其中之一。只有欲望才会构成选择题,所以任何一个选项之下都有你的欲火熊熊燃烧,让人倍觉煎熬。如果认为自己胸怀梦想,那么就从心念一动就去做证明题,证明你愿意为此承担后果,证明你有这个能力把空想变成现实。

拥有梦想的人不做选择题,他们只做证明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