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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与汪曾祺,美食美文大PK

年关刚过,在老家大吃四方后才回来,又开始想念故乡的美食了。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都是常情。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啊,吃饭就吃饭,你拍照是怎么回事儿?他们说,饭前先让手机‌‌“吃饭‌‌”,为的是能自己‌‌“起范儿‌‌”,从前的人没有手机,这范儿怎么起呢?

这不,有两位吃饭界的作家,不嫌麻烦,吃完不算,非要写两句。这俩人大家都熟悉,就是梁实秋和汪曾祺。

他俩写过的食物不下百种,南北东西,硬菜点心小吃,琳琅满目,真真是‌‌“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写着写着难免一种食物,大家都写到了。今儿就来看看对于同一种食物,他俩的写作功力谁更高一筹?

炸鱼

汪曾祺:

我在淮安曾多次吃过‌‌“干炸鯚花鱼‌‌”。二尺多长的活治整鳜鱼入大锅滚油干炸,蘸椒盐,吃了令人咋舌。至今思之,只能如张岱所说:‌‌“酒足饭饱,惭愧惭愧!‌‌”

梁实秋:

清炸鱼说来简单,实则可以考验厨师使油的手艺。使油要懂得沸油、热油、温油的分别。有时候做一道菜,要转变油的温度。炸鱼要用猪油,炸出来色泽好,用菜油则易焦。鱼剖为两面,取其一面,在表面上斜着纵横切而不切断。入热油炸之,不须裹面糊,可裹芡粉,炸到微黄,鱼肉一块块地裂开,看样子就引人入胜。撒上花椒盐上桌。

豆腐

汪曾祺:

豆腐最简便的吃法是拌。买回来就能拌。或入开水锅略烫,去豆腥气。不可久烫,久烫则豆腐收缩发硬。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入开水稍烫,梗叶转为碧绿,捞出,揉以细盐,候冷,切为碎末,与豆腐同拌(以南豆腐为佳),下香油数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梁实秋:

凉拌豆腐,最简单不过。买块嫩豆腐,冲洗干净,加上一些葱花,撒些盐,加麻油,就很好吃。若是用红酱豆腐的汁浇上去,更好吃。至不济浇上一些酱油膏和麻油,也不错。我最喜欢的是香椿拌豆腐。

老豆腐

汪曾祺:

老豆腐的佐料很简单:芝麻酱、腌韭菜末。爱吃辣的浇一勺青椒糊。坐在街边摊头的矮脚长凳上,要一碗老豆腐,就半斤旋烙的大饼,夹一个薄脆,是一顿好饭。

梁实秋:

沿街担贩有卖‌‌“老豆腐‌‌”者。担子一边是锅灶,煮着一锅豆腐,久煮成蜂窝状,另一边是碗匙佐料如酱油、醋、韭菜末、芝麻酱、辣椒油之类。这样的老豆腐,自己在家里也可以做。

东坡肉

汪曾祺:

东坡肉其实就是红烧肉,功夫全在火候。先用猛火攻,大滚几开,即加作料,用微火慢炖,汤汁略起小泡即可。东坡论煮肉法,云须忌水,不得已时可以浓茶烈酒代之。完全不加水是不行的,会焦煳粘锅,但水不能多。要加大量黄酒。扬州炖肉,还要加一点高粱酒。加浓茶,我试过,也吃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梁实秋:

我不是远庖厨的君子,但是最怕做红烧肉,因为我性急而健忘,十次烧肉九次烧焦,不但糟踏了肉,而且烧毁了锅,满屋浓烟,邻人以为是失了火。近有所谓电慢锅者,利用微弱电力,可以长时间地煨煮肉类,对于老而且懒又没有记性的人颇为有用,曾试烹近似佛跳墙一类的红烧肉,很成功。

火腿

汪曾祺:

昆明过去火腿很多,哪一家饭铺里都能吃到火腿。昆明人爱吃肘棒的部位,横切成圆片,外裹一层薄皮,里面一圈肥肉,当中是瘦肉,叫作‌‌“金钱片腿‌‌”。正义路有一家火腿庄,专卖火腿,除了整只的、零切的火腿,还可以买到火腿脚爪、火腿油。

梁实秋:

我在上海时,每经大马路,辄至天福市得熟火腿四角钱,店员以利刃切成薄片,瘦肉鲜明似火,肥肉依稀透明,佐酒下饭为无上妙品。至今思之犹有余香。

腊肉

汪曾祺:

湖南人爱吃腊肉。农村人家杀了猪,大部分都腌了,挂在厨灶房梁上,烟熏成腊肉。我不怎样爱吃腊肉,有一次在长沙一家大饭店吃了一回蒸腊肉,这盘腊肉真叫好。通常的腊肉是条状,切片不成形,这盘腊肉却是切成颇大的整齐的方片,而且蒸得极烂,我没有想到腊肉能蒸得这样烂!入口香糯,真是难得。

梁实秋:

腊肉刷洗干净之后,整块地蒸。蒸过再切薄片,再炒一次最好,加青蒜炒,青蒜绿叶可以用但不宜太多,宜以白的蒜茎为主。加几条红辣椒也很好。在不得青蒜的时候始可以大葱代替。

那一晚在湘潭朋友家中吃腊肉,宾主尽欢,喝干了一瓶‌‌“温州酒汗‌‌”,那是比汾酒稍淡近似贵州茅台的白酒。此后在各处的餐馆吃炒腊肉,都不能和这一次的相比。而腊鱼之美乃在腊肉之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白肉

汪曾祺:

白肉火锅是东北菜。其特点是肉片极薄,是把大块肉冻实了,用刨子刨出来的,故入锅一涮就熟,很嫩。白肉火锅用海蛎子(蚝)作锅底,加酸菜。

梁实秋:

北平人家里吃白肉也有季节,通常是在三伏天。猪肉煮一大锅,瘦多肥少,切成一盘盘的端上桌来。煮肉的时候如果先用绳子把大块的肉五花大绑,紧紧捆起来,煮熟之后冷却,解开绳子用利刃切片,可以切出很薄很薄的大片,肥瘦凝固而不散。肉不宜煮得过火,用筷子戳刺即可测知其熟的程度。火候要靠经验,刀法要看功夫。要横丝切,顺丝就不对了。白肉没有咸味,要蘸酱油,要多加蒜末。川菜馆于蒜酱油之外,另备辣椒酱。

鳝鱼

汪曾祺:

淮安人能做全鳝席,一桌子菜,全是鳝鱼。除了烤鳝背、炝虎尾等等名堂,主要的做法一是炒,二是烧。鳝鱼烫熟切丝再炒,叫作‌‌“软兜‌‌”;生炒叫炒脆鳝。红烧鳝段叫‌‌“火烧马鞍桥‌‌”,更粗的鳝段叫‌‌“焖张飞‌‌”。制鳝鱼都要下大量姜蒜,上桌后撒胡椒,不厌其多。

梁实秋:

河南馆做鳝鱼,我最欣赏的是生炒鳝鱼丝。鳝鱼切丝,一两寸长,猪油旺火爆炒加进少许芫荽,加盐,不需其他任何配料。这样炒出来的鳝鱼,肉是白的,微有脆意,极可口,不失鳝鱼本味。另一做法是黄焖鳝鱼段,切成四方块,加一大把整的蒜瓣进去,加酱油,焖烂,汁要浓。这样做出来的鳝鱼是酥软的,别有风味。

豆汁儿

汪曾祺:

没有喝过豆汁儿,不算到过北京。

卖熟豆汁儿的,在街边支一个摊子。一口铜锅,锅里一锅豆汁,用小火熬着。熬豆汁儿只能用小火,火大了,豆汁儿一翻大泡,就‌‌“澥‌‌”了。豆汁儿摊上备有辣咸菜丝——水疙瘩切细丝浇辣椒油、烧饼、焦圈——类似油条,但做成圆圈,焦脆。卖力气的,走到摊边坐下,要几套烧饼焦圈,来两碗豆汁儿,就一点辣咸菜,就是一顿饭。

梁实秋:

制作豆汁儿的原料是用以喂猪的。但是这种原料,加水熬煮,却成了城里人个个欢喜的食物。而且这与阶级无关。卖力气的苦哈哈,一脸渍泥儿,坐小板凳儿,围着豆汁儿挑子,啃豆腐丝儿卷大饼,喝豆汁儿,就咸菜儿,固然是自得其乐。府门头儿的姑娘、哥儿们,不便在街头巷尾公开露面,和穷苦的平民混在一起喝豆汁儿,也会派底下人或者老妈子拿沙锅去买回家里重新加热大喝特喝。而且不会忘记带回一碟那挑子上特备的辣咸菜,家里尽管有上好的酱菜,不管用,非那个廉价的大腌萝卜丝拌的咸菜不够味。

栗子

汪曾祺:

冬天,生一个铜火盆,丢几个栗子在通红的炭火里,一会儿,砰的一声,蹦出一个裂了壳的熟栗子,抓起来,在手里来回倒,连连吹气使冷,剥壳入口,香甜无比,是雪天的乐事。

北京东安市场原来有一家卖西式蛋糕、冰点心的铺子卖奶油栗子粉。栗子粉上浇稀奶油,吃起来很过瘾。当然,价钱是很贵的。这家铺子现在没有了。

梁实秋:

在北平,每年秋节过后,大街上几乎每一家干果子铺门外都支起一个大铁锅,翘起短短的一截烟囱,一个小利巴挥动大铁铲,翻炒栗子。不是干炒,是用沙炒,加上糖使沙结成大大小小的粒,所以叫做糖炒栗子。烟煤的黑烟扩散,哗啦哗啦的翻炒声,间或有栗子的爆炸声,织成一片好热闹的晚秋初冬的景致。孩子们没有不爱吃栗子的,几个铜板买一包,草纸包起,用麻茎儿捆上,热呼呼的,有时简直是烫手热,拿回家去一时舍不得吃完,藏在被窝垛里保温。

但是最妙的是以栗子做点心。北平西车站食堂是有名的西餐馆。所制‌‌“奶油栗子面儿‌‌”或称‌‌“奶油栗子粉‌‌”实在是一绝。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样,干松松的,上面浇大量奶油。所谓奶油就是打搅过的奶油(whipped cream)。用小勺取食,味妙无穷。奶油要新鲜,打搅要适度,打得不够稠固然不好吃,打过了头却又稀释了。

先不说两人写的谁更好,反正我是饿了。赶紧找点儿吃的去。

还没有喝忘川水,就先善忘

时间走得很均匀,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宴会中总是有人簇拥着你登上座,你自然明白这是离入祠堂之日已不太远。上下台阶的时候常有人在你肘腋处狠狠地搀扶一把,这是提醒你,你已到达了杖乡杖国的高龄,怕你一跤跌下去,摔成好几截。黄口小儿一晃的工夫就蹿高好多,在你眼前跌跌跖跖地跑来跑去,喊着阿公阿婆,这显然是在催你老。

其实人之老也,不需人家提示。自己照照镜子,也就应该心里有数。乌溜溜、毛毵毵的头发哪里去了?由黑而黄,而灰,而斑,而耄耄然,而稀稀落落,而牛山濯濯,活像一只秃鹫。瓠犀一般的牙齿哪里去了?不是熏得焦黄,就是咧着罅隙,再不就是露出七零八落的豁口。脸上的肉七棱八瓣,而且平添无数雀斑,有时排列有序如星座,这个像大熊,那个像天蝎。下巴颏儿底下的垂肉变成了空口袋,捏着一揪,两层松皮久久不能恢复原状。两道浓眉之间有毫毛秀出,像是麦芒,又像是兔须。眼睛无端淌泪,有时眼角上还会分泌出一堆堆的桃胶凝聚在那里。总之,老与丑是不可分的。《尔雅》:“黄发、齯齿,鲐背、耇老,寿也。”寿自管寿,丑还是丑。老的象征还多的是。还没有喝忘川水,就先善忘。文字过目不旋踵就飞到九霄云外,再翻寻有如海底捞针。老友几年不见,觌面说不出他的姓名,只觉得他好生面善。要办事超过三件以上,需要结绳,又怕忘了哪一个结代表哪一桩事,如果笔之于书,又可能忘记备忘录放在何处。大概是脑髓用得太久,难免漫漶,印象当然模糊。目视茫茫,眼镜整天价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两耳聋聩,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倒也罢了,最难堪是人家说东你说西。齿牙动摇,咀嚼的时候像反刍,而且有时候还需要戴围嘴。至于登高腿软,久坐腰酸,睡一夜浑身关节滞涩,而且睁着大眼睛等天亮,种种现象不一而足。

老不必叹,更不必讳。花有开有谢,树有荣有枯。桓温看到他“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桓公是一个豪迈的人,似乎不该如此。人吃到老,活到老,经过多少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还能双肩承一喙,俯仰天地间,应该算是幸事。荣启期说,“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所以他行年九十,认为是人生一乐。叹也无用,乐也无妨,生、老、病、死,原是一回事。有人讳言老,算起岁数来斤斤计较按外国算法还是按中国算法,好像从中可以讨到一年便宜。更有人老不歇心,怕以皤皤华首见人,偏要染成黑头。半老徐娘,驻颜无术,乃乞灵于整容郎中、化妆师,隆鼻准,抽脂肪,扫青黛眉,眼睚涂成两个黑窟窿。“物老为妖,人老成精”,人老也就罢了,何苦成精?老年人该做老年事,冬行春令实是不祥。西塞罗说:“人无论怎样老,总是以为自己还可以再活一年。”是的,这愿望不算太奢。种种方面的人欠欠人,正好及时做个了结。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各有各的算盘,大主意自己拿。最低限度,别自寻烦恼,别碍人事,别讨人嫌。有人问莎孚克利斯,年老之后还有没有恋爱的事,他回答得好:“上天不准!我好容易逃开了那种事,如逃开凶恶的主人一般。”这是说,老年人不再追求那花前月下的旖旎风光,并不是说老年人就一定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枯寂。人生如游山。年轻的男男女女携着手儿陟彼高冈,沿途有无限的赏心乐事,兴会淋漓,也可能遇到一些挫沮,歧路彷徨,不过等到日云暮矣,互相扶持着走下山冈,却正别有一番情趣。白居易《睡觉》诗:“老眠早觉常残夜,病力先衰不待年。五欲已销诸念息,世间无境可勾牵。”话是很洒脱,未免凄凉一些。五欲指财、色、名、饮食、睡眠。五欲全销,并非易事,人生总还有可留恋的在。江州司马泪湿青衫之后,不是也还未能忘情于诗酒么?

希腊哲学家Diogenes经常睡在一只瓦缸里,有一天亚历山大皇帝走去看他,以皇帝的惯用的口吻问他:‌‌“你对我有什么请求吗?‌‌”

这位玩世不恭的哲人翻了翻白眼,答道:‌‌“我请求你走开一点,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这个家喻户晓的小故事,究竟含义何在,恐怕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的看法。

我们通常总是觉得那位哲人视尊荣犹敝屣,富贵如浮云,虽然皇帝驾到,殊无异于等闲之辈,不但对他无所希冀,而且亦不必特别地假以颜色。

可是约翰逊博士另有一种看法,他认为应该注意的是那阳光,阳光不是皇帝所能赐予的,所以请求他不要把他所不能赐予的夺了去。

这个请求不能算奢,却是用意深刻。因此约翰逊博士由‌‌“光阴‌‌”悟到‌‌“时间‌‌”,时间也者虽然也极为宝贵,却也是常常被人劫夺的。

‌‌“人生不满百‌‌”,大致是不错的。当然,老而不死的人,不是没有,不过期颐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想望的,数十寒暑当中,睡眠占去了很大一部分。

苏东坡所谓‌‌“睡眠去其半‌‌”,稍嫌有一点夸张,大约三分之一总是有的。

童蒙一段时期,说它是天真未凿也好,说它是昏昧无知也好,反正是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及至寿登耄耋,老悖聋瞑,甚至‌‌“佳丽当前,未能缱绻‌‌”,比死人多一口气,也没有多少生趣可言。

掐头去尾,人生所余无几。就是这短暂的一生,时间亦不见得能由我们自己支配。

约翰逊博士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动辄登门拜访,不管你正在怎样忙碌,他都觉得宾至如归,这种情形固然令人啼笑皆非,我觉得究竟不能算是怎样严重的‌‌“时间之贼‌‌”。

他只是在我们有限的资本上抽取一点捐税而已。我们的时间之大宗的消耗,怕还是要由我们自己负责。

有人说:‌‌“时间即生命。‌‌”也有人说:‌‌“时间即金钱。‌‌”二说均是,因为有人根本认为金钱即生命。

不过细想一下,有命斯有财,命之不存,财于何有?有钱不要命者,固然实繁有徒,但是舍财不舍命,仍然是较聪明的办法。

所以《淮南子》说:‌‌“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我们幼时,谁没有做过‌‌“惜阴说‌‌”之类的课艺?可是谁又能趁早体会到时间之‌‌“难得而易失‌‌”?

我小的时候,家里请了一位教师,书房桌上有一座钟,我和我姐姐常乘教师不注意的时候把时钟往前拨快半个钟头,以便提早放学,后来被老师觉察了,他用朱笔在窗户纸上的太阳阴影画一痕迹,作为放学的时刻,这才息了逃学的念头。

时光不断在流转,任谁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每天撕一张日历,日历越来越薄,快要撕完的时候便不免矍然以惊,惊的是又临岁晚,假使我们把几十册日历装为合订本,那便象征我们的全部的生命,我们一页一页地往下扯,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是你一共能看见几次冬去春来呢?

不可挽住的就让它去吧!问题在,我们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时间,如何去打发它,梁任公先生最恶闻‌‌“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忍心去‌‌“杀时间‌‌”。

他认为一个人要做的事太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哪里还有时间可供消遣?不过打发时间的方法,亦人各不同,士各有志。

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见运河上舟楫往来,熙熙攘攘,顾问左右:‌‌“他们都在忙些什吗?‌‌”和珅侍卫在侧,脱口而出:‌‌“无非名利二字。‌‌”

这答案相当正确,我们不可以人废言。不过三代以下唯恐其不好名,大概名利二字当中还是利的成分大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时间即金钱之说仍属不诬。

诗人华兹华斯有句:

尘世耗用我们的时间太多了,夙兴夜寐,赚钱挥霍,把我们的精力都浪费掉了。

所以有人宁可遁迹山林,享受那清风明月,‌‌“侣鱼虾而友麋鹿‌‌”,过那高蹈隐逸的生活。

诗人济慈宁愿长时间地守着一株花,看那花苞徐徐展瓣,以为那是人间至乐。

嵇康在大树底下扬锤打铁,‌‌“浊酒一杯,弹琴一曲‌‌”;

刘伶‌‌“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一生中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这又是一种颇不寻常的方式。

最彻底的超然的例子是《传灯录》所记载的:‌‌“南泉师问陆宣曰:‌‌‘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陆曰:‌‌‘寸丝不挂!’‌‌”寸丝不挂即是了无挂碍之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这境界高超极了,可以说是‌‌“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根本不发生什么时间问题。

人,诚如波斯诗人奥玛.海亚姆所说:‌‌“来不知从何处来,去不知向何处去,来时并非本愿,去时亦未征得同意,糊里糊涂地在世间逗留一段时间。‌‌”

在此期间内,我们是以心为形役呢?还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还是参究生死直超三界呢?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

抗战时我初到重庆,暂时下榻于上清寺一位朋友家。晚饭时,主人以一大钵排骨汤飨客,主人谦逊地说:‌‌“这汤不够味。我的朋友杨太太做的排骨萝卜汤才是一绝,我们无论如何也仿效不来,你去一尝便知。‌‌”杨太太也是我的熟人,过几天她邀我们几个熟人到她家去餐叙。

席上果然有一大钵排骨萝卜汤。揭开瓦钵盖,热气冒三尺。每人舀了一小碗。喔!真好吃。排骨酥烂而未成渣,萝卜煮透而未变泥,汤呢?热、浓、香、稠,大家都吃得直吧嗒嘴。

少不得人人要赞美一番,并且异口同声地向主人探询,做这一味汤有什么秘诀。加多少水、煮多少时候,用文火、用武火?主人只是咧着嘴笑,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没什么,这种家常菜其实上不得台面,不成敬意。‌‌”客人们有一点失望,难道说这其间还有什么职业的秘密不成,你不肯说也就罢了。这时节,一位心直口快的朋友开腔了,他说:‌‌“我来宣布这个烹调的秘诀吧!‌‌”大家都注意倾听,他不慌不忙地说:‌‌“道理很简单,多放排骨,少加萝卜,少加水。‌‌”也许他说的是实话,实话往往可笑。于是座上泛起了一阵轻微的笑声,主人顾左右而言他。

宴罢,我回到上清寺朋友家。他问我方才席上所宣布的排骨萝卜汤秘诀是否可信,我说:‌‌“不妨一试。多放排骨,少加萝卜,少加水。‌‌”当然,排骨也有成色可分,需要拣上好的,切萝卜的刀法也有讲究,大小厚薄要适度,火候不能忽略,要慢火久煨。试验结果,大成功。杨太太的拿手菜不再是独门绝活。

从这一桩小事,我联想到做文章的道理。文字掷地作金石声,固非易事,但是要做到言中有物,不令人觉得淡而无味,却是不难办到的,少说废话,这便是秘诀,和汤里少加萝卜少加水是一个道理。

曾文正公说:‌‌“作人从早起起。‌‌”因为这是每人每日所做的第一件事。

这一桩事若办不到,其余的也就可想。记得从前俞平伯先生有两行名诗:‌‌“被窝暖暖的,人儿远远的。‌‌”

在这‌‌“暖暖……远远……‌‌”的情形之下,毅然决然地从被窝里窜出来,尤其是在北方那样寒冷的天气,实在是不容易。

惟以其不容易,所以那个举动被称为开始作人的第一件事。偎在被窝里不出来,那便是在作人的道上第一回败绩。

历史上若干嘉言懿行,也有不少是标榜早起的。

例如,颜氏家训里便有‌‌“黎明即起‌‌”的句子。至少我们不会听说哪一个人为了早晨晏起而受到人的赞美。

祖逖闻鸡起舞的故事是众所熟知的,但是我们不要忘了祖逖是志士,他所闻的鸡不是我们在天将破晓时听见的鸡啼,而是‌‌“中夜闻荒鸡鸣‌‌”。

中夜起舞之后是否还回去再睡,史无明文,我想大概是不再回去睡了。黑茫茫的后半夜,舞完了之后还做什么,实在是不可想象的事。

前清文武大臣上朝,也是半夜三更地进东华门,打着灯笼进去,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帝有特别喜欢起早的习惯。

西谚亦云:‌‌“早出来的鸟能捉到虫儿吃。‌‌”似乎是晚出来的鸟便没得虫儿吃了。我们人早起可有什么好处呢?

我个人是从小就喜欢早起的,可是也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只是我个人的习惯而已。

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习惯,可是并不说有这好习惯的人即是好人,因为这习惯虽好,究竟在做人的道理上还是比较的一桩小事。

所以像韩复榘在山东省做主席时强迫省府人员清晨五时集合在大操场里跑步,我并不敢恭维。

我小时候上学,躺在炕上一睁眼看见窗户上最高的一格有了太阳光,便要急得哭啼,我的母亲匆匆忙忙给我梳了小辫儿打发我去上学。

我们的学校就在我们的胡同里。往往出门之后不久又眼泪扑簌的回来,母亲问道:‌‌“怎么回来了?‌‌”

我低着头嚅嗫的回答:‌‌“学校还没有开门哩!‌‌”这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现在想想,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性急。

到如今,凡是开会或宴会之类,我还是很少迟到的。

我觉得迟到是很可耻的一件事。但是我的心胸之不够开展,容不得一点事,于此也就可见一斑。

有人晚上不睡,早晨不起。

他说这是‌‌“焚膏油以继晷‌‌”。我想,‌‌“焚膏油‌‌”则有之,日晷则在被窝里糟蹋不少。

他说夜里万籁俱寂,没有搅扰,最宜工作,这话也许是有道理的。我想晚上早睡两个钟头,早上早起两个钟头,还是一样的,因为早晨也是很宜于工作的。

我记得我翻译《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的时候,就是趁太阳没出的时候搬竹椅在廊檐下动笔,等到太阳晒满半个院子,人声嘈杂,我便收笔。

这样在一个月内译成了那本书,至今回忆起来还是愉快的。

我在上海住几年,黎明即起,弄堂里到处是哗啦哗啦地刷马桶的声音,满街的秽水四溢,到处看得见横七竖八的露宿的人——这种苦恼是高枕而眠到日上三竿的人所没有的。

有些个城市,居然到九、十点钟而街上还没有什么动静,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行经其地如过废墟,我这时候只有暗暗地祝福那些睡得香甜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昨夜做了什么事,以至今天这样晚还不能起来。

我如今年事稍长,好早起的习惯更不易抛弃。醒来听见鸟啭,一天都是快活的。

走到街上,看见草上的露珠还没有干,砖缝里被蚯蚓倒出一堆一堆的沙土,男的女的担着新鲜肥美的菜蔬走进城来,马路上有戴草帽的老朽的女清道夫。

还有无数的青年男女穿着熨平的布衣精神抖擞地携带着‌‌“便当‌‌”骑着脚踏车去上班。

这时候我衷心充满了喜悦!这是一个活的世界,这是一个人的世界,这是生活!

就是学佛的人也讲究‌‌“早参‌‌”‌‌“晚参‌‌”。要此心常常摄持。

曾文正公说作人从早起起,也是着眼在那一转念之间,是否能振作精神,让此心做得主宰。

其实早起晚起本身倒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利弊,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