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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作为诗圣,受万人敬仰,可近日读杜甫的诗,却读出不一样的味道,他的诗里充满了诋毁嘲讽侮辱抹黑等负能量,甚至有一种想起诉杜甫的冲动。

证据如下:

1.诋毁开元盛世的伟大成就

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篇小作文中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夸大贫富差距,煽动阶级对立,抹黑开元盛世。朱门的酒肉也是他们几代人努力先富起来,也有皇上的恩赐,路边的冻死骨,是他们自己不努力,怨不得朱门以内的达官贵人。

在同一首诗中还说‌‌“幼子饥已卒‌‌”,这分明是为造谣写的小作文,大唐是伟大的时代,开元盛世更是巅峰的巅峰,几百年才出一个盛世,怎么可能饿死人?分明是想造谣抹黑盛世。要好好查一下,你是不是收了安禄山的钱了?

2.侮辱开元天宝圣文神武皇帝

还是那篇小作文,‌‌“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这是写玄宗皇帝带着群臣泡温泉的一段。先写皇帝和官员纵情享乐,又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这是想暗戳戳的批评玄宗皇帝,不顾民间疾苦,只顾自己享乐。

还有一点,你只是路过,又没进去,就把皇帝泡澡的画面写得如此生动,你是不是偷窥皇上洗澡了?

还有在《兵车行》里写:朝廷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这是借古讽今,对朝廷边疆政策的不满。也是借汉武帝发唐玄宗的牢骚。就这一点够不够起诉的?

3.不与朝廷共克时艰

安史之乱给大唐造成重大破坏,你去投奔新皇帝,新皇帝赏你当左拾遗,你非但不感恩,还出言顶撞皇上。

放假回家的路上还写下三吏三别这样负能量爆棚的诗,传播转载超过500次了吧。

对朝廷的政策进行无情的批判和辛辣的讽刺,后来调任华州,又嫌关中因战乱导致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你作为吃皇粮的官员,不为皇上分忧,不为百姓办事,居然辞官跑路了,跑到四川去过了几年逍遥日子。全然没有和朝廷共克时艰的精神。

4.抹黑征兵办执法人员

在石壕吏一诗中写:有吏夜捉人。把群众自愿参军,写成强迫捉人,哪里捉了?​

后面老妇还说‌‌“请从吏夜归‌‌”,从这个请字就知道,这是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就业机会,老太太知道珍惜,你一个旁观者怎么知道如闻泣幽咽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伤而泣?不知道就写诗抹黑征兵办。

甚至还说‌‌“吏呼一何怒‌‌”大唐都是文明执法了。怎么还会发怒呢?不要造谣。

5.勾结叛党李白

相比于杜甫,其实李白更该被起诉,因为他还参与了永王李璘谋反,甚至还写诗把永王比作唐太宗。在永王颠覆朝廷集团覆灭之后,李白本应该也被处死,当时很多人都想杀他。虽然朝廷大发慈悲赦免了他。但对于这种有谋反前科的人来说,很多人都有意回避。

你却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你不和一个叛徒划清界限,还要为他说情?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

当然杜甫还有很多诗都充满了负能量,国破山河在,国哪里破了?县官急索租,哪里急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哪里缺房子了?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这分明是在挑起男女对立……

如此多的证据证明他诋毁开元盛世,侮辱开元天宝圣文神武皇帝,不能做到和朝廷共克时艰,抹黑基层执法人员,勾结叛党李白,负能量爆棚,这些证据够不够起诉杜甫的了?

诗圣勿怪,你看我账号的名字就知道我最爱你了。

只是看到有人要起诉莫言,从他的小说里找证据大搞文字狱。没办法只好用他的方法请诗圣出山来平息这场闹剧。

如果可以起诉莫言,那一样可以起诉杜甫,起诉李白,起诉白居易,起诉鲁迅,起诉老舍,起诉金庸,起诉周星驰,起诉贾樟柯,起诉姜文……

拿着放大镜审查所有人,那这个世界将彻底乱套了。

 

 

一首诗作很好,也不便是一诗人。

一诗中某句作得好,某字下得好,这些都不够。当然我们讲诗也要句斟字酌,该是僧推月下门呢,还是僧敲月下门?这一字费斟酌。

又如王荆公诗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绿字是诗眼。

一首诗中,一个字活了,就全诗都活。用吹字到字渡字都不好,须用绿字才透露出诗中生命气息来,全诗便活了,故此一绿字乃成得为诗眼。

正如六朝人文,‌‌“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绿字长字,皆见中国文人用字精妙处。

从前人作诗都是一字一字斟酌过。

但我们更应知道,我们一定要先有了句中其余六个字,这一个字才用得到斟酌。

而且我们又一定先要有了这一首诗的大体,才得有这一句。

这首诗是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句。

这一句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字该怎样下。

并不能一字一字积成句,一句一句积成诗。

实是先有了诗才有句,先有了句才有字。

应该是这首诗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写不可的诗,那么这首诗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

有了所欲言的,然后才有所谓言之工不工。

主要分别是要讲出你的作意,你的内心情感,如何讲来才讲得对,讲得好。

倘使连这个作意和心情都没有,又有什么工不工可辨?什么对不对可论。

譬如驾汽车出门,必然心里先定要到什么地方去,然后才知道我开向的这条道路走对或走错了。

倘使没有目的,只乱开,那么到处都好,都不好,那真可谓无所用心了。

所以作诗,先要有作意。作意决定,这首诗就已有了十之六七了。

作意则从心上来,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先要决定你自己这个人,你的整个人格,你的内心修养,你的意志境界。

有了人,然后才能有所谓诗。因此我们讲诗,则定要讲到此诗中之情趣与意境。

先要有了情趣意境才有诗。好比作画尽临人家的,临不出好画来。

尽看山水,也看不出其中有画。

最高的还是在你个人的内心境界。

例如倪云林,是一位了不得的画家。他一生达到他画的最高境界时,是在他离家以后。

他是个大富人,古董古玩,家里弄得很讲究。

后来看天下要乱了,那是元末的时候,他决心离开家,去在太湖边住。

这样过了二十多年。他这么一个大富人,顿然家都不要,这时他的画才真好了。

他所画,似乎谁都可以学。几棵树,一带远山,一弯水,一个牛亭,就是这几笔,可是别人总是学不到。

没有他胸襟,怎能有他笔墨!这笔墨须是从胸襟中来。

我们学做文章,读一家作品,也该从他笔墨去了解他胸襟。

我们不必要想自己成个文学家,只要能在文学里接触到一个较高的人生,接触到一个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比方说,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

我遇到困难,可是有比我更困难的。我是这样一个性格,在诗里也总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

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

如我们在纽约,一样可以读陶渊明的诗。

我们住五层、六层的高楼,不到下边马路去,晚上拿一本陶诗,吟着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诗句,下边马路上车水马龙,我可不用管。

我们今天置身海外,没有像杜工部在天宝时兵荒马乱中的生活,我们读杜诗,也可获得无上经验。

我们不曾见的人,可以在诗中见。没有处过的境,可以在诗中想像到。

西方人的小说,也可能给我们一个没有到过的境,没有碰见过的人。

而中国文学之伟大,则是那境那人却全是个真的。

如读《水浒》,固然觉得有趣,也像读《史记》般,但《史记》是真的,《水浒》是假的。

读西方人小说,固然有趣,里边描写一个人,描写得生动灵活。

而读杜工部诗,他自己就是一个真的人,没有一句假话在里面。

这里却另生一问题,很值我们的注意。

中国大诗家写诗多半从年轻时就写起,一路写到老,像杜工部、韩昌黎、苏东坡都这样。

我曾说过,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诗。

循此说下,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

而从来的大诗人,却似乎一开始,便有此境界格局了。

此即证中国古人天赋人性之说。

故文学艺术皆出天才。苏黄以诗齐名,而山谷之文无称焉。

曾巩以文名,诗亦无传。

中国文学一本之性情。

曹氏父子之在建安,多创造。

李杜在开元,则多承袭。

但虽有承袭,亦出创造。然其创造,实亦承袭于天性。

近人提倡新文学,岂亦天如人愿,人人得有其一分之天赋乎。

西方文学主要在通俗,得群众之好。

中国文学贵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此亦其一异。

故中国人学文学,实即是学做人一条径直的大道。

诸位会觉得,要立意做一人,便得要修养。

即如要做到杜工部这样每饭不忘君亲,念念在忠君爱国上,实在不容易。

其实下棋,便该自己下。唱戏,便该自己唱。学讲话,便该自己开口讲。要做一个人,就得自己实地去做。

其实这道理还是很简单,主要在我们能真实跑到那地方去。

要真立志,真实践履,亲身去到那地方。

中国古人曾说‌‌“诗言志‌‌”,此是说诗是讲我们心里东西的,若心里龌龊,怎能作出干净的诗,心里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诗。

所以学诗便会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

正因文学是人生最亲切的东西,而中国文学又是最真实的人生写照,所以学诗就成为学做人的一条径直大道了。

文化定要从全部人生来讲。所以我说中国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学。

文学开新,是文化开新的第一步。一个光明的时代来临,必先从文学起。

一个衰败的时代来临,也必从文学起。

但我们只该喜欢文学就够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学家。

不要空想必做一诗人,诗应是到了非写不可时才该写。

若内心不觉有这要求,能读人家诗就很够。

我们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个文学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学,不通文学,那总是一大缺憾。

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历史,不懂哲学还更大。

再退一层言之,学文学也并不定是在做学问。

只应说我们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间有些业余时间和精神来放在那一面。

我劝大家多把余闲在文学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国诗。

我们能读诗,是很有价值的。

我还要回到前边提及林黛玉所说如何学作诗的话。

要是我们喜欢读诗,拿起《杜工部集》,挑自己喜欢的写下一百首,常常读,虽不能如黛玉对那个丫鬟所说,那样一年工夫就会作诗了。

在我想,下了这工夫,并不一定要作诗,作好诗,可是若作出诗来,总可像个样。至少是讲的我心里要讲的话。

倘使我们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诗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诗一百首,陶渊明诗一共也不多,王维诗也不多,抄出个几十首,常常读。

过了几年拿这几个人的诗再重抄一遍。加进新的,替换旧的,我想就读这四家诗也很够了。

不然的话,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诗钞》来读,也尽够了。比如读《全唐诗》,等于跑进一个大会场,尽多人,但一个都不认识,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找一两个人谈谈心。

我们跑到菜场去,也只挑喜欢的买几样。

你若尽去看,看一整天,每样看过,这是一无趣味的。

学问如大海,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所要喝的,只是一杯水,但最好能在上流清的地方去挑。

若在下流浊的地方喝一杯浊水,会坏肚子的。

学作诗,要学他最高的意境。如上举‌‌“重帘不卷……‌‌”那样的诗,我们就不必学。

我们现在处境,当然要有一职业。职业不自由,在职业之外,我们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处,那么可以减少很多不愉快。

不愉快的心情减掉,事情就简单了。

对事不发生兴趣,越痛苦,那么越搞越坏。

倘使能把我们的心放到别处去,反而连这件事也做好了。

这因为你的精神是愉快了。

我想到中国的将来,总觉得我们每个人先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担负重大的使命。这个精神力量在哪里?

灌进新血,最好莫过于文学,民初新文化运动提倡新文学以来,老要在旧文学里找毛病,毛病哪里会找不到?像我们刚才所说,《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找到了陆放翁诗的毛病。

指摘一首诗一首词,说它无病呻吟。但不是古诗同全是无病呻吟的。

说不用典故,举出几个用典用得极坏的例给你看。

可是一部杜工部诗,哪一句没有典?

无一字无来历,却不能说他错。

若专讲毛病,中国目前文化有病,文学也有病,这不错。

可是总要找到文化文学的生命在哪里。

这里面定有个生命。

没有生命,怎么能四五千年到今天?

又如说某种文学是庙堂文学,某种文学是山林文学,又是什么帮闲文学等,这些话都有些荒唐。

有人说我们要作帮忙文学,不要作帮闲的文学,文学该自身成其为文学,哪里是为人帮忙帮闲的呢?

若说要不用典,‌‌“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典故用来已不是典故。

《论语》‌‌“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孟子‌‌“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不忘填沟壑‌‌”。

杜工部诗说‌‌“饿死焉知填沟壑,高歌但觉有鬼神‌‌”,此两句沟壑两字有典,填字也有典,饿死二字也有典,高歌也有典,这两句没有一字没有典,这又该叫是什么文学呢?

我们且莫尽在文字上吹毛求疵,应看他内容。

一个人如何处家庭、处朋友、处社会,杜工部诗里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笔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都好。

我们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吗?若我们今晚请一位朋友吃顿饭,这事很平常。

社工部诗里也常这样请朋友吃饭,或是别人请他,他吃得开心作一首诗,诗直传到现在,我们读着还觉得痛快。

同样一个境界,在杜工部笔下就变成文学了。

我们吃人家一顿,摸摸肚皮跑了,明天事情过去,全没有了,觉得这事情一无意思般。

读杜工部诗,他吃人家一顿饭,味道如何,他在卫八处士家夜雨剪春韭那一餐,不仅他吃得开心,一千年到现在,我们读他诗,也觉得开心,好像那一餐,在我心中也有分,也还有余味。

其实很平常,可是杜工部写上诗里,你会特别觉得其可爱。不仅杜工部可爱,凡他所接触的,其人其境皆可爱。

其实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历史上有,有的历史上没有,许多人只是极平常。至于杜工部之处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许在我们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诗里便全成可爱。

所以在我们平常交朋友,且莫要觉得这人平常,他同你做朋友,这就不平常。

你不要看他请你吃顿饭平常,只是请你吃这件事就不平常。

杜工部当年穷途潦倒,做一小官,东奔西跑。

他或许是个土头土脑的人,别人或会说,这位先生一天到晚作诗,如此而已。

可是一千年来越往后,越觉他伟大。看树林,一眼看来是树林。

跑到远处,才看出林中那一棵高的来。这棵高的,近看看不见,远看乃始知。

我们要隔一千年才了解杜工部伟大,两千年才感觉孔夫子伟大。

现在我们许多人在一块,并无伟大与不伟大。真是一个伟大的人,他要隔五百年一千年才会特别显出来。

那么我们也许会说一个人要等死后五百年一千年,他才得伟大,有什么意思啊?其实真伟大的人,他不觉得他自己的伟大。

要是杜工部觉得自己伟大,人家请他吃顿饭,他不会开心到这样子,好像吃你一顿饭是千该万当,还觉得你招待不周到,同你做朋友,简直委曲了,这样哪里会有好诗做出来。

我这些琐碎话,只说中国文学之伟大有其内在的真实性,所教训我们的,全是些最平常而最真实的。

倘我们对这些不能有所欣赏,我们做人,可能做不通。

因此我希望诸位要了解中国文学的真精神,中国人拿人生加进文学里,而这些人生则是有一个很高的境界的。

这个高境界,需要经过多少年修养。

但这些大文学家,好像一开头就是大文学家了,不晓得怎样一开头他的胸襟情趣会就与众不同呀!好在我们并不想自己做大文学家,只要欣赏得到便够了。

你喜欢看梅兰芳戏,自己并不想做梅兰芳。这样也不就是无志气。

当知做学问最高境界,也只像听人唱戏,能欣赏即够,不想自己亦登台出风头。

有人说这样不是便会一无成就吗?其实诗人心胸最高境界并不在时时自己想成就。

大人物,大事业,大诗人,大作家,都该有一个来源,我们且把它来源处欣赏。

自己心胸境界自会日进高明,当下即是一满足,便何论成就与其他。

让我且举《诗经》中两句来作我此番讲演之结束。

《诗经》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不忌刻他人来表现自己,至少也应是一个诗人的心胸吧!

 

链接: 

杜诗的高境界在他不著一字的妙处上不觉有情而情自在

  • 林黛玉教你如何读古诗

 

 

一首诗作很好,也不便是一诗人。

一诗中某句作得好,某字下得好,这些都不够。当然我们讲诗也要句斟字酌,该是僧推月下门呢,还是僧敲月下门?这一字费斟酌。

又如王荆公诗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绿字是诗眼。

一首诗中,一个字活了,就全诗都活。用吹字到字渡字都不好,须用绿字才透露出诗中生命气息来,全诗便活了,故此一绿字乃成得为诗眼。

正如六朝人文,‌‌“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绿字长字,皆见中国文人用字精妙处。

从前人作诗都是一字一字斟酌过。

但我们更应知道,我们一定要先有了句中其余六个字,这一个字才用得到斟酌。

而且我们又一定先要有了这一首诗的大体,才得有这一句。

这首诗是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句。

这一句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字该怎样下。

并不能一字一字积成句,一句一句积成诗。

实是先有了诗才有句,先有了句才有字。

应该是这首诗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写不可的诗,那么这首诗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

有了所欲言的,然后才有所谓言之工不工。

主要分别是要讲出你的作意,你的内心情感,如何讲来才讲得对,讲得好。

倘使连这个作意和心情都没有,又有什么工不工可辨?什么对不对可论。

譬如驾汽车出门,必然心里先定要到什么地方去,然后才知道我开向的这条道路走对或走错了。

倘使没有目的,只乱开,那么到处都好,都不好,那真可谓无所用心了。

所以作诗,先要有作意。作意决定,这首诗就已有了十之六七了。

作意则从心上来,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先要决定你自己这个人,你的整个人格,你的内心修养,你的意志境界。

有了人,然后才能有所谓诗。因此我们讲诗,则定要讲到此诗中之情趣与意境。

先要有了情趣意境才有诗。好比作画尽临人家的,临不出好画来。

尽看山水,也看不出其中有画。

最高的还是在你个人的内心境界。

例如倪云林,是一位了不得的画家。他一生达到他画的最高境界时,是在他离家以后。

他是个大富人,古董古玩,家里弄得很讲究。

后来看天下要乱了,那是元末的时候,他决心离开家,去在太湖边住。

这样过了二十多年。他这么一个大富人,顿然家都不要,这时他的画才真好了。

他所画,似乎谁都可以学。几棵树,一带远山,一弯水,一个牛亭,就是这几笔,可是别人总是学不到。

没有他胸襟,怎能有他笔墨!这笔墨须是从胸襟中来。

我们学做文章,读一家作品,也该从他笔墨去了解他胸襟。

我们不必要想自己成个文学家,只要能在文学里接触到一个较高的人生,接触到一个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比方说,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

我遇到困难,可是有比我更困难的。我是这样一个性格,在诗里也总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

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

如我们在纽约,一样可以读陶渊明的诗。

我们住五层、六层的高楼,不到下边马路去,晚上拿一本陶诗,吟着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诗句,下边马路上车水马龙,我可不用管。

我们今天置身海外,没有像杜工部在天宝时兵荒马乱中的生活,我们读杜诗,也可获得无上经验。

我们不曾见的人,可以在诗中见。没有处过的境,可以在诗中想像到。

西方人的小说,也可能给我们一个没有到过的境,没有碰见过的人。

而中国文学之伟大,则是那境那人却全是个真的。

如读《水浒》,固然觉得有趣,也像读《史记》般,但《史记》是真的,《水浒》是假的。

读西方人小说,固然有趣,里边描写一个人,描写得生动灵活。

而读杜工部诗,他自己就是一个真的人,没有一句假话在里面。

这里却另生一问题,很值我们的注意。

中国大诗家写诗多半从年轻时就写起,一路写到老,像杜工部、韩昌黎、苏东坡都这样。

我曾说过,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诗。

循此说下,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

而从来的大诗人,却似乎一开始,便有此境界格局了。

此即证中国古人天赋人性之说。

故文学艺术皆出天才。苏黄以诗齐名,而山谷之文无称焉。

曾巩以文名,诗亦无传。

中国文学一本之性情。

曹氏父子之在建安,多创造。

李杜在开元,则多承袭。

但虽有承袭,亦出创造。然其创造,实亦承袭于天性。

近人提倡新文学,岂亦天如人愿,人人得有其一分之天赋乎。

西方文学主要在通俗,得群众之好。

中国文学贵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此亦其一异。

故中国人学文学,实即是学做人一条径直的大道。

诸位会觉得,要立意做一人,便得要修养。

即如要做到杜工部这样每饭不忘君亲,念念在忠君爱国上,实在不容易。

其实下棋,便该自己下。唱戏,便该自己唱。学讲话,便该自己开口讲。要做一个人,就得自己实地去做。

其实这道理还是很简单,主要在我们能真实跑到那地方去。

要真立志,真实践履,亲身去到那地方。

中国古人曾说‌‌“诗言志‌‌”,此是说诗是讲我们心里东西的,若心里龌龊,怎能作出干净的诗,心里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诗。

所以学诗便会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

正因文学是人生最亲切的东西,而中国文学又是最真实的人生写照,所以学诗就成为学做人的一条径直大道了。

文化定要从全部人生来讲。所以我说中国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学。

文学开新,是文化开新的第一步。一个光明的时代来临,必先从文学起。

一个衰败的时代来临,也必从文学起。

但我们只该喜欢文学就够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学家。

不要空想必做一诗人,诗应是到了非写不可时才该写。

若内心不觉有这要求,能读人家诗就很够。

我们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个文学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学,不通文学,那总是一大缺憾。

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历史,不懂哲学还更大。

再退一层言之,学文学也并不定是在做学问。

只应说我们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间有些业余时间和精神来放在那一面。

我劝大家多把余闲在文学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国诗。

我们能读诗,是很有价值的。

我还要回到前边提及林黛玉所说如何学作诗的话。

要是我们喜欢读诗,拿起《杜工部集》,挑自己喜欢的写下一百首,常常读,虽不能如黛玉对那个丫鬟所说,那样一年工夫就会作诗了。

在我想,下了这工夫,并不一定要作诗,作好诗,可是若作出诗来,总可像个样。至少是讲的我心里要讲的话。

倘使我们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诗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诗一百首,陶渊明诗一共也不多,王维诗也不多,抄出个几十首,常常读。

过了几年拿这几个人的诗再重抄一遍。加进新的,替换旧的,我想就读这四家诗也很够了。

不然的话,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诗钞》来读,也尽够了。比如读《全唐诗》,等于跑进一个大会场,尽多人,但一个都不认识,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找一两个人谈谈心。

我们跑到菜场去,也只挑喜欢的买几样。

你若尽去看,看一整天,每样看过,这是一无趣味的。

学问如大海,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所要喝的,只是一杯水,但最好能在上流清的地方去挑。

若在下流浊的地方喝一杯浊水,会坏肚子的。

学作诗,要学他最高的意境。如上举‌‌“重帘不卷……‌‌”那样的诗,我们就不必学。

我们现在处境,当然要有一职业。职业不自由,在职业之外,我们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处,那么可以减少很多不愉快。

不愉快的心情减掉,事情就简单了。

对事不发生兴趣,越痛苦,那么越搞越坏。

倘使能把我们的心放到别处去,反而连这件事也做好了。

这因为你的精神是愉快了。

我想到中国的将来,总觉得我们每个人先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担负重大的使命。这个精神力量在哪里?

灌进新血,最好莫过于文学,民初新文化运动提倡新文学以来,老要在旧文学里找毛病,毛病哪里会找不到?像我们刚才所说,《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找到了陆放翁诗的毛病。

指摘一首诗一首词,说它无病呻吟。但不是古诗同全是无病呻吟的。

说不用典故,举出几个用典用得极坏的例给你看。

可是一部杜工部诗,哪一句没有典?

无一字无来历,却不能说他错。

若专讲毛病,中国目前文化有病,文学也有病,这不错。

可是总要找到文化文学的生命在哪里。

这里面定有个生命。

没有生命,怎么能四五千年到今天?

又如说某种文学是庙堂文学,某种文学是山林文学,又是什么帮闲文学等,这些话都有些荒唐。

有人说我们要作帮忙文学,不要作帮闲的文学,文学该自身成其为文学,哪里是为人帮忙帮闲的呢?

若说要不用典,‌‌“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典故用来已不是典故。

《论语》‌‌“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孟子‌‌“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不忘填沟壑‌‌”。

杜工部诗说‌‌“饿死焉知填沟壑,高歌但觉有鬼神‌‌”,此两句沟壑两字有典,填字也有典,饿死二字也有典,高歌也有典,这两句没有一字没有典,这又该叫是什么文学呢?

我们且莫尽在文字上吹毛求疵,应看他内容。

一个人如何处家庭、处朋友、处社会,杜工部诗里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笔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都好。

我们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吗?若我们今晚请一位朋友吃顿饭,这事很平常。

社工部诗里也常这样请朋友吃饭,或是别人请他,他吃得开心作一首诗,诗直传到现在,我们读着还觉得痛快。

同样一个境界,在杜工部笔下就变成文学了。

我们吃人家一顿,摸摸肚皮跑了,明天事情过去,全没有了,觉得这事情一无意思般。

读杜工部诗,他吃人家一顿饭,味道如何,他在卫八处士家夜雨剪春韭那一餐,不仅他吃得开心,一千年到现在,我们读他诗,也觉得开心,好像那一餐,在我心中也有分,也还有余味。

其实很平常,可是杜工部写上诗里,你会特别觉得其可爱。不仅杜工部可爱,凡他所接触的,其人其境皆可爱。

其实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历史上有,有的历史上没有,许多人只是极平常。至于杜工部之处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许在我们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诗里便全成可爱。

所以在我们平常交朋友,且莫要觉得这人平常,他同你做朋友,这就不平常。

你不要看他请你吃顿饭平常,只是请你吃这件事就不平常。

杜工部当年穷途潦倒,做一小官,东奔西跑。

他或许是个土头土脑的人,别人或会说,这位先生一天到晚作诗,如此而已。

可是一千年来越往后,越觉他伟大。看树林,一眼看来是树林。

跑到远处,才看出林中那一棵高的来。这棵高的,近看看不见,远看乃始知。

我们要隔一千年才了解杜工部伟大,两千年才感觉孔夫子伟大。

现在我们许多人在一块,并无伟大与不伟大。真是一个伟大的人,他要隔五百年一千年才会特别显出来。

那么我们也许会说一个人要等死后五百年一千年,他才得伟大,有什么意思啊?其实真伟大的人,他不觉得他自己的伟大。

要是杜工部觉得自己伟大,人家请他吃顿饭,他不会开心到这样子,好像吃你一顿饭是千该万当,还觉得你招待不周到,同你做朋友,简直委曲了,这样哪里会有好诗做出来。

我这些琐碎话,只说中国文学之伟大有其内在的真实性,所教训我们的,全是些最平常而最真实的。

倘我们对这些不能有所欣赏,我们做人,可能做不通。

因此我希望诸位要了解中国文学的真精神,中国人拿人生加进文学里,而这些人生则是有一个很高的境界的。

这个高境界,需要经过多少年修养。

但这些大文学家,好像一开头就是大文学家了,不晓得怎样一开头他的胸襟情趣会就与众不同呀!好在我们并不想自己做大文学家,只要欣赏得到便够了。

你喜欢看梅兰芳戏,自己并不想做梅兰芳。这样也不就是无志气。

当知做学问最高境界,也只像听人唱戏,能欣赏即够,不想自己亦登台出风头。

有人说这样不是便会一无成就吗?其实诗人心胸最高境界并不在时时自己想成就。

大人物,大事业,大诗人,大作家,都该有一个来源,我们且把它来源处欣赏。

自己心胸境界自会日进高明,当下即是一满足,便何论成就与其他。

让我且举《诗经》中两句来作我此番讲演之结束。

《诗经》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不忌刻他人来表现自己,至少也应是一个诗人的心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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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的高境界在他不著一字的妙处上不觉有情而情自在

  • 林黛玉教你如何读古诗

 

 

下面继续要讲杜工部。杜诗与王诗(王维)又不同。工部诗最伟大处,在他能拿他一生实际生活都写进诗里去。

上一次我们讲散文,讲到文学应是人生的。

民初新文化运动,提倡新文学,主张文学要人生化。

在我认为,中国文学比西方更人生化。

一方面,中国文学里包括人生的方面比西方多。

我上次谈到中国散文,姚氏《古文辞类纂》把它分成十三类,每类文体,各针对着人生方面。

又再加上诗、词、曲、传记、小说等,一切不同的文学,遂使中国文学里所能包括进去的人生内容,比西洋文学尽多了。

在第二方面,中国人能把作家自身真实人生放进他作品里。

这在西方便少。西方人作小说剧本,只是描写着外面。

中国文学主要在把自己全部人生能融入其作品中,这就是杜诗伟大的地方。

刚才讲过,照佛家讲法,最好是不著一字,自然也不该把自己放进去,才是最高境界。

而杜诗却把自己全部一生都放迸了。

儒家主放进,释家主不放进,儒释异同,须到宋人讲理学,才精妙地讲出。

此刻且不谈。现在要讲的,是杜工部所放进诗中去的只是他日常的人生,平平淡淡,似乎没有讲到什么大道理。

他把从开元到天宝,直到后来唐代中兴,他的生活的片段,几十年来关于他个人,他家庭,以及他当时的社会国家,一切与他有关的,都放进诗中去了,所以后人又称他的诗为诗史。

其实杜工部诗还是不著一字的。他那忠君爱国的人格,在他诗里,实也没有讲,只是讲家常。他的诗,就高在这上。

我们读他的诗,无形中就会受到他极高人格的感召。

正为他不讲忠孝,不讲道德,只把他日常人生放进诗去,而却没有一句不是忠孝,不是道德,不是儒家人生理想最高的境界。

若使杜诗背后没有杜工部这一人,这些诗也就没有价值了。

倘使杜工部急乎要表现他自己,只顾讲儒道,讲忠孝,来表现他自己是怎样一个有大道理的人,那么这人还是个俗人,而这些诗也就不得算是上乘极品的好诗了。

所以杜诗的高境界,还是在他不著一字的妙处上。

我们读杜诗,最好是分年读。

拿他的诗分着一年一年地,来考察他作诗的背景。

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什么背景下写这诗,我们才能真知道杜诗的妙处。

后来讲杜诗的,一定要讲每一首诗的真实用意在哪里,有时不免有些过分。

而且有些是曲解。我们固要深究其作诗背景,但若尽用力在考据上,而陷于曲解,则反而弄得索然无味了。

但我们若说只要就诗求诗,不必再管它在哪年哪一地方为什么写这首诗,这样也不行。

你还是要知道他究是在哪一年哪一地为着什么背景而写这诗的。

至于这诗之内容,及其真实涵义,你反可不必太深求,如此才能得到它诗的真趣味。

倘使你对这首诗的时代背景都不知道,那么你对这诗一定知道得很浅。

他在天宝以前的诗,显然和天宝以后的不同。

他在梓州到甘肃一路的诗,显和他在成都草堂的诗有不同。

和他出三峡到湖南去一路上的诗又不同。

我们该拿他全部的诗,配合上他全部的人生背景,才能了解他的诗究竟好在哪里。

中国诗人只要是儒家,如杜甫、韩愈、苏轼、王安石,都可以按年代排列来读他们的诗。

王荆公诗写得非常好,可是若读王诗全部,便觉得不如杜工部与苏东坡。

这因荆公一生,有一段长时间,为他的政治生涯占去了。

直要到他晚年,在南京钟山住下,那一段时期的诗,境界高了,和以前显见有不同。

苏东坡诗之伟大,因他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

他一生奔走潦倒,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

我第一次读苏诗,从他年轻时离开四川一路出来到汴京,如是往下,初读甚感有兴趣,但后来再三读,有些时的作品,却多少觉得有一点讨厌。

譬如他在西湖这一段,流连景物,一天到晚饮酒啊,逛山啊,如是般连接着,一气读下,便易令人觉得有点腻。

在此上,苏诗便不如杜诗境界之高卓。此因杜工部没有像东坡在杭州徐州般那样安闲地生活过。

在中年期的苏诗,分开一首一首地读,都很好,可是连年一路这样下去,便令人读来易生厌。

试问一个人老这样生活,这有什么意义呀?苏东坡的儒学境界并不高,但在他处艰难的环境中,他的人格是伟大的,像他在黄州和后来在惠州琼州的一段。那个时候诗都好。

可是一安逸下来,就有些不行,诗境未免有时落俗套。

东坡诗之长处,在有豪情,有逸趣。

其恬静不如王摩诘,其忠恳不如杜工部。

我们读诗,正贵从各家长处去领略。

我们再看白乐天的诗。

乐天诗挑来看,亦有长处。

但要对着年谱拿他一生的诗一口气读下,那比东坡诗更易见缺点。

他晚年住在洛阳,一天到晚自己说:‌‌“舒服啊!开心啊!我不想再做官啊。‌‌”

这样的诗一气读来,便无趣味了。

这样的境界,无论是诗,无论是人生,绝不是我们所谓的最高境界。

杜工部生活殊不然。年轻时跑到长安,饱看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况,像他在《丽人行》里透露他看到当时内廷生活的荒淫,如此以下,他一直奔波流离,至死为止,遂使他的诗真能达到了最高的境界。从前人说:‌‌“诗穷而后工。‌‌”

穷便是穷在这个人。当知穷不真是前面没有路。

要在他前面有路不肯走,硬要走那穷的路,这条路看似崎岖,却实在是大道,如此般的穷,才始有价值。

即如屈原,前面并非没有路,但屈原不肯走,宁愿走绝路。

故屈原《离骚》,可谓是穷而后工的最高榜样。

他弟子宋玉并不然,因此宋玉也不会穷。

所以宋玉只能学屈原做文章,没学到屈原的做人。

而宋玉的文章,也终不能和屈原相比。

现在再讲回到陆放翁。放翁亦是诗中一大家,他一生没有忘了恢复中原的大愿。

到他临死,还作下了一首‌‌“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诗。

即此一端,可想放翁诗境界也尽高。

放翁一生,从他年轻时从家里到四川去,后来由四川回到他本乡来,也尽见在诗中了。

他的晚年诗,就等于他的日记。

有时一天一首,有时一天两三首,乃至更多首,尽是春夏秋冬,长年流转,这般的在乡村里过。

他那时很有些像陶渊明。

你单拿他诗一首两首地读,也不见有大兴味。

可是你拿他诗跟他年龄一起读,尤其是七十八十逐年而下,觉得他的怀抱健康,和他心中的恬淡平白,真是叫人钦羡。

而他同时又能不忘国家民族大义,放翁诗之伟大,就在这地方。可惜他作诗大多。

他似乎有意作诗,而又没有像杜工部般的生活波澜,这是他吃亏处。

若把他诗删掉一些,这一部陆放翁诗集,可就会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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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觉有情而情自在
  • 林黛玉教你如何读古诗

最近有些评论特别有意思,有一些声音说:杜甫不行。

主要是说:杜甫没有才华,没有文采,还不够正能量,等等。附和的人还不少。

今天随手发一个小文,写几句话,并不是用来反驳的,不是所有的无知都值得去反驳一下。

写一个小文,主要是给许多读者的,为的是简单回答下不少读者的疑惑:

总把杜甫说得水平那么高、那么伟大,可是他的诗到底好在哪里呢?

其实不少人是真的有这个疑惑的。

要回答这个问题,是一个很庞大的工作,足够写几大本书了。今天就从最简单的角度来聊一聊杜甫“牛在哪里”,大家也可以拿去给孩子们做解释。

二诗人是什么?借用今天网络上的话来说,其实就是“嘴替”。

所谓嘴替,就是替你说话,替你表达,替你发泄,替你把自己讲不出来的话给完美地讲出来。

杜甫,其实不过也是一个“嘴替”而已。

嘴替和嘴替之间,是分层次的,是有水平差距的。最伟大的嘴替会有三个使命:

世人的嘴替,文学的嘴替,时代的嘴替。

首先,杜甫就是世人的嘴替。

世人是什么,就是苍生。苍生是数以亿万的,他们每个人的情况处境是不一样的,有老人,有少年,有孩子,有母亲,有士卒,有缙绅,有饿殍。

苍生的情绪状态也是不一样的,有欢喜,有悲伤,有忧惧,有惊怖,有希冀,有绝望。

杜甫是苍生的最强“嘴替”,没有之一。他可以替一切人的一切情绪来表达。

比如人类历史上一种常见的情绪:战乱之中思念亲人,杜甫十个字给你嘴替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你品一品这十个字。

现在世界上也不消停,一些地方在打仗,人民流离失所。你倘若问问士兵们、难民们,不管他们是任何国家、任何民族,翻译一下,问他们能不能懂什么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他们一定秒懂,并且会热泪盈眶。这就叫做嘴替。

又比如一种常见情绪:老友久别重逢后的欢喜,杜甫二十个字给你嘴替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还能嘴替得更到位和动人吗?很难了吧。

又如极度的绝望,那种哀到最深沉处的绝望,杜甫二十个字给你嘴替了: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绝望的人,莫哭了,就算你眼睛哭干,哭成黑洞,哭得见了骨头,天地一样无情,没有怜悯,没有救赎。

二十个字,把“绝望”这种情绪写到极致。

我在以前推文里说过:人类的所有情感,从至极的喜到至极的悲,是有一个区间的,比方说有100分。不同的诗人所能表现的区间是不一样的。

李白大概能表现95分,李煜也许能表现90分,都是不世出的文艺之神。柳永、秦观等大概能表现75到80分,也都是非常优秀的选手。

杜甫呢?他能表现全部的100分。

所以他是最卓绝的苍生的嘴替,是大能。

三说了世人的嘴替,下面说第二点:文学的嘴替。

文学是一种专业技巧。

作为一个大诗人,在评价你历史地位的时候,肯定要面临这样一个专业审视:

你把文学的专业技巧拓展了没有?

你把文学的表现力和可能性提升了没有?

为了方便大家懂,举一个小例子——曹丕,他不但是皇帝,也是诗人,是所谓“三曹”之一。按理说他的成就和才华赶不上他爹曹操,也赶不上他弟弟曹植。

那他在三曹里算啥?吊车尾吗?然而咱们别的不说,只说曹丕的一样贡献,他搞出了一个《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注意到没有,这是七言诗。

而在那个时代之前,大家搞的主要都是五言诗,成熟的也是五言诗,曹操、曹植主要都是五言诗。曹丕却搞出了成熟的七言诗。

这就是对文学的开拓之功,是永远无法抹煞的开拓之功。

那么杜甫呢?他对中国诗歌的形式、技巧、题材、法则、容量、表现力,有多大的开拓之功?

四个字吧,亘古一人。

网上那些说“杜甫不行”的,他们懂也好,不懂也罢,知道这四个字就好了,亘古一人。

他这方面的功绩太辉煌了,几句话列举不完。

好比说律诗吧,杜甫是律诗的最终定型者和大成者。

宋人说,五七言律诗有“一祖三宗”,三宗的归属可以争论一下,一祖没有太多好说的,就是杜甫。

你要是选四五个祖,还可以算到杜甫之前的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头上,都是祖。但如果单提“一祖”,那不用争竞,就是杜甫。

之前看到网上讨论,大家很热烈地讨论杜甫的某首诗、某句诗是否“符合律法”,讨论很热烈。

这很好玩,因为,这个讨论恰恰有点搞反了。

因为杜甫就是规范本范,就是律法本法。我这样说,大家明白了没有。

说句不严格的,写诗的时候,某一处的律法,杜甫破了,那么规范就是可以破;杜甫救了,那么规范就是可以救,懂了没。

好比打篮球的跳投,热烈讨论乔丹的跳投标准不标准,不是不行,可问题是某种意义上,乔丹就是跳投的标准本准。

唐朝在杜甫之后,所有的一流大诗人,基本没有一个例外的,在形式、题材、技巧上都要学杜甫。因为他笼罩了一切。

我在以前《读唐诗》书里写过一个想象的故事,叫“杜甫一道传三友”,说杜甫传道,后辈韩愈得了一个字——“骨”,白居易得了一个字——“真”,李商隐得了一个字——“情”。

你再不服,这种传承也明明摆着,没什么好辩的。

莫砺锋老师一个比喻说得很明白:杜甫就是长江上最大的水闸,上游所有水都聚到他那里去,下游所有波涛都从他这里泄出来。

就好比一个专业领域里,后来人用的多数的技法,都和他有关,都是他开发的、打磨的、创造定型的。

然后你跑出来说他“不行”。这就很搞笑啊。

四不多啰嗦,下面简单说第三点:时代的嘴替。

杜甫不但是世人的嘴替、文学的嘴替,还是时代的嘴替。

这个也是老难了。

你不妨把时代想象成一个人。这个人他自己是不会说话的,因为时代是不会说话的,时代永远是沉默的,必须有人帮他说。

在公元8世纪的那个时代,那波澜起伏、地崩山催的数十年间,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动荡着什么?孕育着什么?纠结着什么?不安着什么?奔腾着什么?幻灭了什么?

时代自己是不会说话的。那么谁为时代说出来?杜甫。

唐朝之前的一个大时代是南北朝。南北朝的诗总体不太好。除了陶渊明等寥寥个别强人外,都不太好。为什么不太好?只说一点:你把南北朝所有诗人写的所有的诗加在一起,打个包,你能看出来南北朝的中国人经历了什么吗?能看出来那个时代发生了什么吗?

看不出来。

所以那个时期的诗歌,还不配做时代的嘴替,没有足够的资格站在时代的面前。

但是唐朝仅一个杜甫,就用他一个人的力量,昂然站在了时代的面前。

《北征》《壮游》《忆昔》《兵车行》《丽人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洗兵马》……

这些恢弘的诗篇,别说这么多首了,哪怕其中有一首能够留下来,都是时代的幸事。

杜甫却用一己之力,用“疏布缠枯骨”之躯,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多的宏伟诗章,完全了时代最珍贵的记录。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己。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在亿万生民之间,从京兆到洛阳,从秦州到蜀州,从泰山到汶水,从夔州到洞庭,那个时代的一个个正面、侧面、高光、暗谷,各色人等的呜咽、号泣,希望的燃烧和泯灭,都有杜甫的诗笔在。

无论是耳目惊骇,还是饮恨吞声;无论是地动山摇,还是向隅而泣,都有杜甫的诗笔在。

时代有多大,他就有多大。时代的沟壑有多深,他诗就有多深。

这就是我说的三个伟大的嘴替:苍生的嘴替,文学的嘴替,时代的嘴替。

五最后给大家聊一个事情——文采。

简单说几句。

我明白,许多人凭着主观印象,觉得杜甫好像“没有什么文采”。就好像网上人随口说,杜甫文采不太行啊!

这种误会,是很深的。

因为不了解,就会有误会,误以为伟大文学家的使命是秀一下“文采”,搞几个“金句”。

好比前些天,一个朋友说:“李白写诗没什么,就是像某地方人一样会吹牛逼而已。”

这就是典型的因为不了解造成的误会。他印象里李白只有类似“白发三千丈”,所以说李白只会吹牛逼。

请问,”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吹牛逼在哪里?

同样的,认为杜甫没有文采,也是一种不了解造成的误会。

他们不明白,一个人的才华太大了、造诣太高了,“文采”就是个小事了,是一个比较低的标准了。就类似很多人觉得好像金庸也没文采一样。

说说杜甫的“文采”。

先说一个概念——份量。在所有存世的五万首唐诗里,份量最重的五个字是哪五个?我来说一句吧:

国破山河在。

这五个字,一字有万钧之力,重如日月山河。

再说壮美。再随便引两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是不是壮绝千载?

再说思念: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再说苍茫: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

说沉郁: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说绚烂: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说志向: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说创作: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说遗憾: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说惆怅: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最后说说华丽,很多人误以为老杜不能华丽,却不知道老杜影响晚唐华丽诗风的伟绩丰功。

《秋兴八首》随便来一首吧,看看老杜可以多华丽: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所以不是说什么杜甫有没有文采,而是你所谓的“文采”“金句”,对一个文学巨匠来说,这个标准太小儿科了。

人家随口一句“人生七十古来稀”,都是我们民族流传至今的俗语。

随口一句“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都让千百年来无数痴儿女怅惘。

杜甫就是这样的,无论你从哪一个角度去褒奖他,才力也好,技法也好,道德也好,文采也好,忧国忧民也好,都会觉得太小,无法笼罩他的功业。

当然了,永远会有人像网上一样说,什么杜甫的《登高》明显不如崔颢《黄鹤楼》,还煞有介事分析一番。

嗯嗯,杜甫的《登高》不如崔颢的《黄鹤楼》,然后更不如“树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还不如“谁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又不如“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最后统统都不如春风十里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