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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克哈拉,追求我妹妹的小伙子太多了!一轮又一轮的,真是让人眼红。为什么我十八岁的时候就没这么热门呢?

我妹妹刚满十八,已经发育得鼓鼓囊囊,头发由原先的柔软稀薄一下子变得又黑又亮,攥在手中满满一大把。但是由于从没出过远门,也没上过什么学,显得有些傻乎乎的,整天就知道抿着嘴笑,就知道热火朝天地劳动。心思单纯得根本就是十岁左右的小孩,看到彩虹都会跑去追一追。

就这样的孩子,时间一到,也要开始恋爱啦。卢家的小伙子天天骑着摩托车来接她去掰苞谷、收葵花,晚上又给送回来。哎,这样劳动,干出来的活还不够换那点汽油钱的。

卢家的小伙子比我妹妹大两岁,刚满二十。黑黑瘦瘦的,个子不高,蛮精神,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我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据说这孩子是所有追逐者中条件最好的,家里有二百只羊、十几头牛、十几匹马、一个大院子。在上游一个村子里还有磨面粉的铺面,还有两台小四轮拖拉机。另外播种机啊、收割机啊,这机那机样样俱全。再另外还有天大的一块草料地,今年地里丰收了天大的几车草料,在院子垛得满满当当,啧啧!冬天里可有得赚了!而且小伙子还有些电焊的技术,冬天也不闲着,还去县上的选矿厂打点零工什么的,又勤快又踏实……听得我很有些眼馋,简直想顶掉妹妹自己嫁过去。

不过以上那些都是卢家老爷子自己说的,他说完就撂下一条羊后腿,很谦虚地走了。我妈悄悄跟上去侦察了一番,回来直撇嘴:“什么两百只羊啊,我数了半天,顶多也就一百二三……”

尽管如此,这家孩子的条件仍是没得说的。当卢家撂下第二条羊腿以后,这事就定了十之八九啦。

我妹妹十岁过后就没再上学了,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和卢家小伙子确定关系之前一直在村里一处建筑工地上打工,整天筛沙子、和水泥、码砖、打地基什么的。天刚亮就得上工,直到天色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回家。一天能赚三十块钱。整天蓬头垢面的,每只球鞋上各顶出三个洞来,头发都成了花白的了,一拍就窜出一篷土。一直拍到第十下,土的规模才会渐渐小下去。

后来她就不在那种地方干了,直接到卢家打工,帮着剥苞谷壳子收葵花什么的。一面培养感情,一面抵我们去年欠下卢家的买麸皮和苞谷子的债。

当然了,她自己这个当事人根本还蒙在鼓里呢,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哪敢告诉她啊!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有人跑来提亲,我们想着她一天一天地大了,该知道些事了,不管成不成也得和她商量一下。结果,可把她吓得不轻,一整个冬天不敢出门。一出门就裹上大头巾,一溜小跑。

所以今年一切都得暗地里进行了。先把上门提过亲的人筛选一遍,品行啊年龄啊家庭条件啊,细细琢磨了,留下几个万无一失的孩子。然后安排种种巧合,让他们自个儿去糅合吧,看最后能和谁糅到一起去就是谁了。

所有小伙子中,就卢家小伙子追得最紧,出现频率最高,脸皮最厚,而且摩托车擦得最亮。于是到了最后我们全家人的重心就都往他那儿倾斜啦。我们天天轮流当着我妹的面唉声叹气:要是还不清卢家的麸皮债,这个冬天可怎么过啊……于是我妹深明大义,为了家庭着想,天天起早摸黑往卢家跑,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可把卢家老小乐坏了——虽然都知道我妹妹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老实勤快人,但没想到竟然老实勤快成这样。真是捡了天大的宝贝……

在我们这里,乌河一带只有一两个汉族村子,其他全是哈萨克村庄和牧业半定居村。小伙子找媳妇可难了,就是有钱也很难找到。因为当地的女孩子都不大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么偏远穷困的地方,一门心思想着往外嫁。而外面的姑娘谁又愿意嫁进来呢?盐碱水、风沙、蚊虫、荒凉寂寞、酷暑严寒交相凌迫,夏天动辄零上三四十度,冬天动辄零下三四十度,出门放眼看去全是戈壁滩和成片的沙漠。哪个女孩子愿意一辈子就这样了呢?

我妹恰恰相反,死也不肯出去,挪一步都跟要老命似的。今年春天,我们托人帮她在恰库图小镇找了个事情做。恰库图在几十公里外的国道线边上,算是乌河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了。谁知人家干了没两天,就悄悄溜了回来,嫌那儿人多,吵得很。

而且我妹又那么能干,鸡多的那一年,喂鸡的草全是她一个人拔回来的。她总是在下午最晒的时候顶着烈日出门,傍晚凉快的时候才回来。那一百多只鸡,比猪还能吃,但光靠吃草,硬是给拉扯大了。另外,家里两米深的厕所和三四米深的地窖全是她一个人挖出来的。平时家里三顿饭也都是她做。一闲下来,就拎条口袋沿着公路上上下下地走,把司机从车窗随手扔弃的矿泉水瓶子和易拉罐统统捡回家。在我们这里,一公斤塑料瓶可以卖八毛钱,一只易拉罐两毛钱。

春播秋收的农忙时节,附近谁家地里人手不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妹妹。那时候我妹妹每天都能帮家里赚一大块风干羊肉回来。不过,今年秋天就不行了,上门来借帮工的人,一个个失望得下巴都快拉掉了。

十七岁、十八岁,虽然只相差一年,但差别太大了。去年还是一个倔强敏感的少女,今年一下就开窍了似的。虽然这件事上我们都瞒得很紧,但她自己肯定感觉出了什么,并且还有所回应呢!第二天,赶在卢家小伙子过来接她之前,我们看到她把各破了三个洞的球鞋脱了,换成压箱底的新皮鞋,还欲盖弥彰地解释:“呃,昨天汗出多了……那双打湿了……呃,湿透了……”

到了第三天,又把灰蒙蒙的运动衣换成了天蓝色的新外套——干活穿什么新衣服啊!但我闭了嘴什么也没说。她自己都舍得我还多什么嘴。

一拍一篷土的头发也细细洗净了,从此做饭和倒煤灰时,头上会小心地包着头巾,下地干活也不忘包着。

她的头发长得非常快,夏天怕热,就自己随便剪一剪,咔嚓咔嚓,毫不心疼,弄得跟狗啃过似的。现在呢,专门跑来要我给她修理一下。

唉,怎么说呢?只能说明卢家小伙子……太厉害了!

据说卢家老爷子原来是河上游汉族村子的村长,后来为了赚钱,没时间当村长了。应该算得上方圆百里最有头脑的人物吧。对此,有各种各样的传闻能加以证明。如此狡猾的角色,本不该放心妹妹嫁过去的。但又转念一想,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任你再油滑,还能油出什么严重后果不成?大家毕竟都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不像大地方,人一聪明,心就深了,就会伤人。

而我妹妹老实巴交,平时也没什么朋友,卢家小伙子如此殷勤待她,这种体验简直开天辟地第一回,哪能招架得住啊!

想想看,这么容易就能给人哄去,我妹也实在太可怜了,要是我的话,起码也得设下九九八十一关……再想一想,也难怪我至今……

我家盖了房子后一直还没牵电。晚上早早地吃完饭,就吹了蜡烛顶门睡觉。可是自从小卢展开行动之后,我们全家奉陪,每天很晚才把他送走。这使我外婆非常生气,埋怨个不休,嫌太耗蜡烛了。

关于妹妹的事,外婆也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就数老人家嘴快,大家瞒妹妹的时候顺便把她也给瞒了。

可外婆何等聪明啊,虽然九十多岁了,人清醒着呢。所以眼看着小卢一连三个晚上按时拜访后,便冷静下来按兵不动了。当小卢告辞时,也开始装模作样地挽留一番。等人走后,边洗脚,边拿眼睛斜瞅我妹,说:“哪么白天家不来?白天家来呷了,老子也好看个清楚……”

到目前为止,我家唯一坚决反对这事的就只剩下琼瑶了。琼瑶是我们养的大狗,也是阿克哈拉唯一一条咬人的狗,凶悍异常,害得小卢天天都得走后门。可是走后门也瞒不过琼瑶,只要小卢一进门,它就趴在窗台上,狗脸紧贴着玻璃,愤怒地龇着白牙,喷得满玻璃都是唾沫。还不停地用狗爪子猛烈拍击窗户,用狗头去撞,铁链子都快挣断了。外面窗台边刚粉好的石灰墙壁也给狗爪子划出了一大片深深的平行四边形格子。

小狗赛虎则欺软怕硬,整天就知道凶小朋友。眼看着小卢进门,远远地狂吠几声便夹着尾巴飞快地闪进隔壁屋里躲着。

偏偏小卢不肯放过人家(可能他也觉得,这样啥理由也没地整天呆呆坐在我家,面对一屋子人,守着蜡烛等它燃完,实在是……太蠢了点……),一到我家就满屋追着找赛虎玩,强迫人家待在自己脚边。吓得赛虎大气都不敢出,低耸着脖子,埋着脸,夹着尾巴,身子战战兢兢,四条腿却笔直地撑着。小卢向上揪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就向上高高支起;向左揪,耳朵就跟着齐齐地往左倒;向后揪的话,手松开好久了,耳朵仍不敢耷拉回前面来。真是累死了。就算小卢不理它了,走开了好久,它仍不敢轻易离开小卢坐过的凳子,耳朵仍旧向后歪着,四条腿站得又直又坚固。

我们一家人围着烛火,笑眯眯地看着赛虎木雕似的任人宰割。彼此间也没什么有趣的话题,但就是觉得高兴。

当大家都忙别的去了,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妹就随意多了,还主动和小卢搭话呢。两个人各拾一根小板凳,面对面坐在房间正中央,话越说越多,声音越来越小……非常可疑。真是从没见我妹有过这么好的兴致,太好奇了。我忍不住装作收拾那个房间里的泡菜坛子,跑到跟前偷听了几句……结果,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竟是:

“今年一亩地收多少麦子?……收割机一小时费多少升汽油?……老陈家的老母猪生了吗?有几窝?……马吃得多还是驴吃得多?养马划得来还是养驴划得来?……”

等小卢不在的时候,我们全家人边啃卢家的羊骨头,边继续哀叹今年的生意。还无耻地教我妹如何拒绝别的小伙子的追求,以及为什么要拒绝这些追求:

“现在的男娃娃太坏了!比如老陈家那个,那天听说……对了,你说河下游吴顺儿家的老二咋那么胖啊?才十八就胖成那样,啧啧!谁家的丫头找着那样的,真是丢人……”

我妹妹笑眯眯地扒拉着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装得跟真的似的,一句话也不搭腔。不过,等下一次陈家或吴家的人别有用心地请我妹妹去帮忙刨土豆时,她就学会玩周旋了,把小卢家搬出来一口挡回去。一点机会也不留给可怜的陈家小伙子和吴家老二。

在阿克哈拉恋爱多好啊!尤其在秋天,一年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忙完,漫长而悠闲的冬天无比诱惑地缓缓前来了……于是追求的追求,期待的期待……劳动的四肢如此年轻健康,这样的身子与身子靠在一起,靠在蓝天下,蓝天高处的风和云迅速奔走。身外大地辽阔寂静。大地上的树一棵远离一棵,遥遥相望。夕阳横扫过来,每一棵树都迎身而立,说出一切。说完后树上的乌鸦全部乍起,满天都是……在遥远的阿克哈拉,乌伦古河只经过半个小时就走了,人活过几十年就死了,一切似乎那么无望,再没有其他任何可能性了。世界寂静地喘息,深深封闭着眼睛和心灵……但是,只要种子还在大地里就必定会发芽,只要人进入青春之中就必定会孤独,必定会有欲望。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我妹妹就那样恋爱了。趁又年轻又空空如也的时候,赶紧找个人和他(她)在一起——哎,真是幸福!

呵呵,再说说我吧,虽然我都这把年纪的老姑娘了,还常常会有修路的工程队职工借补衣服的名义跑来搭讪呢!走在公路上,开过的汽车都会停下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下游沼泽地里抓鱼。这就是阿克哈拉。

在深山夏牧场,白昼越发漫长了,下午时光越发遥遥无边。我们裹着大衣,长久地午眠,总觉得已经睡过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一个个懵然坐在花毡上,不知如何是好。扎克拜妈妈便铺开餐布给我们布茶。盐溶化在茶中的动静遥远可辨,食物被咀嚼在嘴里的滋味深沉又踏实。在吾塞,我们的驻地地势极高,已入云端。当那些云还在远处时,明亮得近乎清脆,似乎敲一敲就当当作响。可一旦游移到附近,立刻沸沸扬扬、黏黏糊糊的。

这是多雨的六月,每天都会下几场雨。哪怕只飘来一小朵云,轻轻薄薄的,可能也会下一阵雨。而且总是一大早就阴云密布,淅淅沥沥个没完。当满天阴云释放完力量后,天空立刻晴朗得像刚换了新电池似的,阳光立刻灿烂,气温立刻上升。于是湿漉漉的大地在阳光照耀下大量升腾着白茫茫的水汽。这些水汽聚集到天空,立刻又演变为储满雨水的阴云……如此循环,没完没了,令人疲惫。雨水初停时,天空一角的云层裂开巨大的缝隙,阳光从那里投下巨大的光柱。光芒照耀之处水汽翻涌,热烈激动。而光柱之外没阳光的地方则沉郁、清晰又寒冷。我已经咳嗽了半个月了。夜里总会咳得更严重。大家在黑暗中躺着静静地听,妈妈轻轻叹息。白天午休时也总会激烈地咳醒。远远路过我们小木屋的爷爷听到咳声后,会拐道过来,站在门口往里看着我,问:“孩子,还好吧?”我总是穿得厚厚的、圆滚滚的,总是偎着火炉舍不得离开。扎克拜妈妈只好不停地给炉子添柴。这时加依娜跑过来,赤着脚,穿着短袖T恤,露着光胳膊。妈妈指着她对我旁边的卡西揭起我的外套一数:保暖绒衣一套,厚厚的条绒衬衣一件,薄毛衣一件,厚毛衣一件,棉外套一件,薄毛裤一条,厚毛裤一条,牛仔裤一条。最外面还裹着一件羽绒外套。大家摇头叹息不已。天气更加凉快,牧草也更加丰饶了。来到吾塞后,奶牛的产奶量明显超过了冬库尔。每天早上三点半,卡西和妈妈就得起床挤奶。我四点起来,劈柴生火烧开水,准备早茶。柴火总是太湿,炉子冰凉,每天早上的第一炉火总是半天也生不起来。斯马胡力则快五点了才舍得离开被窝。他一起来我就赶紧叠被子,收拾房间。刚把木床腾出地方,妈妈和卡西就拎着满满三桶牛奶回家了。我赶紧摆开桌子给大家沏热茶。茶毕,斯马胡力赶羊,卡西赶牛,我摇分离机,妈妈煮奶,并揉搓昨天压好的干酪素。等兄妹俩回家时,新的干酪素也沥出来了。那时往往已经上午十点过了,大家终于又坐到一起喝茶。然后……睡觉。到了那会儿每个人都那么疲惫。

早上三点过天开始亮了,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天色还没黑透。繁重的劳动铺展进如此漫长的白昼之中,也就不是那么令人辛苦了。只是一个个统统睡眠不足。可是每天午眠前,明明大家都已经很瞌睡了,一个个仍慢吞吞地喝茶。好像还在等待什么,又好像知道接下来会有长时间的休息,所以并不着急。真的躺倒开始睡觉时,也并不比扛着瞌睡舒服到哪儿去。花毡下的地面不太平整,无论怎么翻身,总有一块骨头被硌着。每当瞌睡得昏天暗地却又浑身不得劲时,真希望自己重达两百斤,敷一身厚墩墩的脂肪,自带床垫多好……加上总是阴雨绵绵,空气又湿又冷,又没有被子盖(白天没人展开被子睡,那样太难看了),只能披件大衣。就更希望自己重达两百斤了,那感觉一定像钻在睡袋里似的。直到进入七月,直到有一天,三个孩子齐刷刷地变成了小光头,我才突然意识到好几天没下雨了!夏天真的来了,毕竟已是七月。最暖和的一天中午,小加依娜甚至还穿上了裙子。等我出去转一圈回来,发现扎克拜妈妈和莎拉古丽也换上了轻薄而鲜艳的雪纺面料的连衣裙。那几天我也脱掉了厚毛裤和厚毛衣,顿感一身轻松。出去散步时,走得更远了,去到了好几处之前从没去过的地方。以前总是不愿意跟卡西去赶牛放羊,又累又帮不上什么忙,可总架不住她的热情邀请。如今终于有了兴致,一看到她出门就赶紧问:“赶牛吗?一起去!”暖和的天气令午休也变得舒适多了。于是每天都能睡得天昏地暗,醒来不知何年何月。每个阳光充沛的正午,爷爷总是坐在家门口的草地上享受他富于激情的朗读时光。妈妈和莎拉古丽纺线,卡西学汉语,孩子们游戏。羊群吃饱喝足后悄悄回到山顶。大小羊合了群,成双成对在附近的石头缝里或树荫下静卧。孩子依偎着母亲,面孔一模一样。如今绝大部分羊羔的体态都赶上了母亲。作为大尾羊品种,一个个的屁股也初具规模,圆滚滚,沉甸甸。走动时左右摇晃,跑起来更是上下乱颤,波涛汹涌。尤其当大羊带着自己的羊羔闻风而逃时,两只一模一样的胖屁股节奏一致地激烈摇晃。看到那情形,无论感慨过多少次夏牧场的繁华,还是忍不住再次叹息。其实,长这么大的屁股也是个麻烦事。尤其下山的时候,跑得稍快一点儿,容易刹不住车。前轻后重嘛——前面猛地一停顿,屁股就高高甩起来,然后连带着整个身子三百六十度前空翻。有一次看到一只满脸是血的大羊羔,不知是不是前空翻造成的。它的一侧小羊角整个儿都快折断了,一定很痛。它的母亲身上也被蹭上了许多鲜血。可母子俩依偎在一起,那么平静。

对了,小羊羔跪地吃奶的样子很可爱。但若是长得跟妈妈一样大了,还要硬挤着跪在妈妈肚皮下吃奶,看着就很不对劲了。我的头发早就脏成绺儿了。在没有灿烂阳光也没有电吹风的前提下,打死我也不会洗的。如今天气暖和了,便在某个下午烧了水痛快地洗了一场。然后在阳光下坐着,感觉头发跟太阳一样明亮。如果可以,我更想步行去下游的温泉那儿洗。天气这么好,可以当短途旅行。原先每天只在晚上吃一顿正餐,但如今白昼漫长又悠闲,偶尔到了中午就会有人嚷嚷着要吃抓饭或拌面。主意一定,大家一起动手。卡西立刻揉面,我下山挑水,妈妈出去背柴。我说:“柴还有呢!”妈妈叹气,说:“卡西嫌柴太大,非要小柴烧火。”没办法,我们一圈人全是给卡西打下手的。天气暖和就够幸福了,如果小牛五点钟就回来了则更幸福。早早挤完奶,就可以早早睡觉。雨季一过,很快就得往山下搬迁。然后开始擀毡。擀毡是一年中的大事。斯马胡力和海拉提两个也加紧剪羊毛的进程。又择定日子去耶克阿恰弹羊毛,为擀毡做准备。妈妈计划再缝一床褥子。她在卖羊毛前挑出了五大块最匀净最柔软的羊羔毛块,让卡西拿到沼泽边洗。这家伙扛着大锡锅和羊毛下山了,半天也不见回来。我去找她,看到她正躺在岸边休息,等着下一锅水烧热。还看到她的手都泡白了。天气暖和,肚子饱饱,又睡够了觉,卡西心情非常愉快。和我说了很多。说阿娜尔罕去过乌鲁木齐呢,帮一家亲戚带小孩,带了两个月。她尝试着用汉语说这件事,原话大略如下:“阿娜尔罕的嘛,二月的嘛,乌鲁木齐的嘛,一个房子的有嘛,一个巴郎子(孩子)有嘛,我的亲戚嘛,拿一下嘛!”她还说,小时候家里人口多,兄妹六个都生活在一起。那时这块驻地非常热闹。现在呢,只剩她和斯马胡力了。并再次提到阿娜尔罕在外面打工多么地辛苦,手都烂了,却只请到了三天假,去县城亲戚家休息。我感觉到她的心疼和无奈。第二天,我散步时路过沼泽。沼泽里的植物大多生着针叶,偶有一片水滩里挤着大片大片的肥厚圆叶,很是富足的光景。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卡西昨天在此地说过的那些话,竟如同梦中的情景。自然的美景永远凌驾在人的情感之上吗?又好像不是的……因湿羊毛太重了,卡西洗完后没法运回山顶,便晾在沼泽边的树林里。此时水分滴尽,已经半干。我便帮着抱回山上。真重啊!累得大喘气,回家后忍不住灌了一肚子凉水。在冬库尔时,卡西学习汉语的那个小本子还很新。到了这会儿,破得像是五十年的逃难生涯中用过的似的,并且前十页和后十页都没有了。但小姑娘的学习热情丝毫没变。我们去找羊,她把本子卷巴卷巴塞进口袋。途中休息时,就掏出来温习单词。读着读着,把本子往脚边草地上一丢,仰身躺下,闭上眼睛。我也在她身边躺下。那时全世界侧过了身子,天空突然放大,大地突然缩小。眼前的世界能盛放下一切的一切,却什么也没放。再扭头看低处的溪谷,溪谷对面是羊道。羊道是纤细的,又是宽阔的。几十条、上百条,并行蜿蜒。羊早已走过,但羊走过时的繁华景象仍留在那里。溪谷的最深处很绿很绿。怎么会那么绿呢?绿得甜滋滋的,绿得酥酥痒痒……唯有这绿意穿越了整个雨季,丝毫没变。

在卡西的破本子旁边,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草地中三枚娇艳的红蘑菇像三个精灵张开了三张红嘴唇。下山时,走着走着,突然卡西惋惜地叹了口气。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一棵松树掉下一个鸟窝。我拾起来,空空如也。这个窝看似编织得松散零乱,却十分结实沉重。鸟也不容易,得花多少工夫,吐多少口水才粘成这样一个家。好在天气已经暖和了,再重做一个想必不会太难。天气暖和了,便见到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事物。如大蚂蚁,身子有火柴头那么粗,肚子有黄豆那么大,在倒木上突兀而急速地穿梭。要是小蚂蚁,如此忙碌是正常的景象。但这么大的体格还跑这么快,就显得呆蠢无措。还看到了冰雹。以前遇到冰雹,只知躲避,如今却有闲情细细观察。虽说地气热了,冰雹落地即化,但还是能在瞬间看到它们真实的形象。之前我一直以为冰雹就是冰疙瘩,囫囵一团,现在才知不是。冰雹在融化成圆润平凡的冰粒子之前,其实是有棱有角的,是尖锐的。而且,就像所有的雪花都是六角形一样,几乎所有的冰雹也都是同一个形状——下端六个尖锐棱面,上端六个侧棱面,顶端是平的正六角形。也就说,一粒冰雹其实就是一颗钻石。而且冰雹总是一端透明,另一端则一层透明夹一层乳白。像不同地质年代的岩层,排列得整齐又精致。不知上空云层里有什么样的力量,无穷无尽地锻压出这美丽晶莹的宝石,再毫不可惜地抛洒而下。

直到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杰约得别克经常穿的那条裤子竟然是女式的,裤袋旁边还绣着花,大约是莎拉古丽的裤子。他人太瘦小,撑不起来,穿得松松垮垮。卡西早就看上了这条裤子。有一天命令他脱下来,自己试了试,竟十分合身。便提出和他交换。她把自己所有衣服倾倒在草地上,让杰约得别克自己挑。可大多是女孩的衣物,杰约得别克看一件,“豁切”一声。卡西挑出一件红色的补过好几遍的旧T恤,甜言蜜语地劝他收下,反复指出其颜色多么适合他。可是那小子精着呢,不为所动。最后才冷静地挑出了一件黄绿色的半旧T恤,男孩女孩都适合的款式。巧了,正是之前卡西用我给她买的带亮片的红色新T恤同苏乎拉换来的那件。唉,真是越换越不值。这姑娘,真像童话里那个最终用一头牛换了一袋烂苹果的傻气老头。两个孩子在阳光下认真地处置自己的财产。突然,卡西扭头冲我挤了挤眼睛。虽不晓得其用意,但那模样动人极了。那一刻突然寂静无比。满地鲜艳衣物,青草开始拔穗,头顶上方一大朵云。黄昏总是突然间到来的。总是那样——从外面回来,刚走到家门口,一抬头就迎面看到了黄昏。世界在黄昏时分最广阔,阳光在横扫的时刻最沉重。这阳光扫至我们的林海孤岛就再无力向前推进了似的,全堆积到我们驻地附近。千重,万重。行走其中,人也迟缓下来。妈妈、卡西和莎拉古丽在夕阳中挤牛奶,洁白的乳汁射向小桶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孩子们追赶小牛嬉戏。没人踢动,白皮球也跟着滚来滚去。这一幕像是几百年前就早已见过的情景,熟悉得让人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又突然间全部忘记。

黄昏,路过我家木屋的爷爷要做巴塔了。虽然离自己的家只剩几十步远了,但还是决定在我家进行。大约也是对我们的祝福。远远地,卡西放下手里的活,赶回家服侍他。她往手壶里添入热水殷勤地递上前,爷爷接过来去屋后小树林里做净身。再重新回到木屋,踏上木榻跪坐下来,安静地做礼拜。本来嬉闹不止的孩子们都安静下来。他们都知道爷爷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一个个坐在床沿上默默无语,各做各的事情。等爷爷一结束,孩子们一起举起双手,说出最后一句“安拉”,这才继续热热闹闹地聊天游戏。这时,斯马胡力在外面大声地招呼:“快点,羊回来了!”大家一起涌出了木屋,各就各位,开始今天的最后一项劳动。

酒鬼什合斯到我家店里打酱油,真是令人惊讶。我妈问他:‌‌“为什么不是来打酒的?‌‌”他问答得挺痛快:‌‌“2000年了嘛,喝酒的任务嘛,基本上完成了嘛!‌‌”

可是才过几个小时工夫,这家伙又来了,他把我们家门一脚砰地踢开,眼睛通红,头发蓬乱,外套胡乱敞着,上面扣子一个也没有了。他绕着很复杂的曲线走向我,把手里的瓶子往柜台上重重一顿……——又来打酱油。

我一直都想不通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我开始还以为他们酗酒是因为想要打发无聊——一堆人凑在一起借酒装疯可能会很热闹。

可是后来,我又发现还有很多人都更愿意孤独地喝酒的。比如杰恩斯别克,偶尔会悄悄地进来,让我们给来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靠着柜台慢慢地,享受似地啜着。冷不丁一有人进来,就迅速把酒瓶盖一拧,口袋里一揣,然后若无其事地和来人打招呼,耐心地等着对方离开,然后又继续掏出来享受——像是一个馋独食的孩子一样。显然,酒带给他的乐趣肯定不是我一直认为的——那种通常电视剧和小说书里才会解释出来的‌‌“麻醉‌‌”呀‌‌“逃避‌‌”呀之类的说法。

更多的人是只让我们给斟一杯散酒,接过来就一饮而尽,然后匝着嘴付钱。满意地离去,掀开门帘大步走进外面的寒冬之中。那样的一杯酒我们卖五毛钱。

我喜欢这样的喝酒的人,我觉得他们真的把酒当成了一样好东西来品尝。酒在他们那里,最次也是一种驱除寒冷的必需品。而不像那些群聚拼酒的人,又唱又跳,又喊又叫的,喝到最后,估计给他上点白开水他也无所谓了——甚至分不清了,照样兴奋得要死。我觉得他们不珍惜酒。

还有另外一类酗酒的人——占了喀吾图酒鬼中的大多数——总是在以一种非常可怕的——可以称之为‌‌“精神‌‌”——的态度在酗,他们狂饮烂醉,大部分时间却是沉默的,而且毫无来头地固执、鄙夷一切稍有节制的行为。

他们喝酒的状态与程度往往有一定规律可循——在柜台边站着喝或坐着喝的人,可能刚刚开始喝或只喝了一瓶;盘腿坐到柜台上喝的,一般来说两瓶已经下肚了;至于高高站到柜台上面低头顶着天花板的,不用说已经喝到第三瓶。假如喝到第四瓶的话,就全睡在柜台底下了。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加那尔喝过四瓶,是一定会踩着墙头上房顶的,而秘列提喝到第四瓶,通常会跑到河边从桥上往下跳。

至于其它的洋相,就更多了。

我们是裁缝,所以我家挂着一面全村最大的穿衣镜,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酒鬼,从村子里的各个角落集中过来,站在那里轮流照镜子,每人还随身带着梳子,一个个沉默着,没完没了地梳头……真让人受不了……

乡政府的秘书马赫满喝醉一次,就到我们家订做一套西服,还很认真地讨价还价(而他平时穿着很朴素,甚至很寒碜。我想,想要一套新衣服——肯定是他长久以来不可能实现的一个想法吧……)。

还有河西的巴汗,每次喝醉了就挨家挨户还债。

而我们这里的电老虎塔什肯喝醉了,则是挨家挨户收电费。收完电费后,再跑到房子后面挨家挨户地掐电。我们毫无办法,只能点着蜡烛生着气,等他酒醒后来道歉。通常在道完歉接好线后,他还要再讨一杯酒喝了才走人。

塔什肯带的那个小徙弟也是一个小酒鬼。这个小伙子,不知为什么给人的感觉总是怪怪的,也说不上具体哪个地方怪,反正就是有个地方不对劲。我是说他那么大的人了,但脸上总是很自然很强烈地流溢着一种孩子才有的神情,有点像天真——对,就是天真,很无辜很简单的那种天真。真是奇怪,他到底哪里和别人不一样呢,眼睛鼻子不都是那样长着的吗?于是,每次他一来,我就留心观察,后来发现的确如此,尤其是当他张嘴一笑时,这种天真就更强烈明显了。他笑完一闭上嘴,那种天真就立刻荡然无存。我再进一步观察,再进一步观察……终于明白了……咳,什么天真呀!——他嘴里缺了两颗门牙!

不用说,肯定是酒喝多了,跌掉的。

塔什肯说他的这个宝贝徙弟十年前就在随他跟师了,跟到现在,除了酒,什么也没学到手。也的确如此,这家伙帮我家接个小线头还被电打得嘶牙咧嘴的。不过他会修电灯开关,我家的电灯开关有一段时间有了问题,连续拉五六下灯才亮,他过来修了一下,修得它只拉三四次就可以亮了。

可能每个村子都会有这样的一帮小伙子——还没熬到可以死心踏地地去老老实实种地的年龄,但又没勇气出去闯荡一番,便天天哼着被译成哈文的汉族流行歌,成群结队地四处混酒喝。他们七嘴八舌地围攻我:‌‌“妹妹,不行呀,我们实在没钱呀!‌‌”等喝得差不多了,就说:‌‌“嫂子,我们真的没钱……‌‌”等彻底醉掉以后,我也就被叫成‌‌“阿姨‌‌”了。

只是让人奇怪的是,既然他们没钱,为什么我还会把酒卖给他们?我一天到晚硬是被酒给醺糊涂了。

我家柜台下面的一个角落里至今还扔着一大块无法处理的宝贝,其中有五件皮夹克,好几顶皮帽子,几根马鞭,一幅皮手套,两三个手电筒,还有一个摩托车头盔,一大堆匕首,一大迭子身份证,一个户口薄,数不清的手表——但是里面有一半的都不能走了——更可笑的是,还有一双皮鞋……全是赊账的酒鬼随手抵在这里的,估计酒醒后就忘掉了。

更可气的是晚上,那些人也不知道哪有那么大的毅力,冰天雪地里硬是能连续敲几个小时的门。他们越是这样,我们越是不给开;我们越是不给开,他们越是要坚持到底,不气不馁,不烦不躁,一直叮叮咚咚敲到天亮,就回家睡觉去了,一觉睡到晚上,吃饱了饭,再来接着敲。

经常是干活干到半夜,一出门,就给门口堵着的东西拌一跤。低头一看,又一个醉趴下的,不知在冰天雪地里倒了多久了,于是赶紧把他拖进房子,拖到火炉边撂着,让他自己醒过来,自己回家。可气的是,这种人醒了以后,往往第一件事就是要酒喝,根本不为自己刚刚捡回一条命来而稍有后悔。

奇怪,为什么要喝酒呢?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那么辣,而且还得花钱。

我妈就有点瘾,平时吃饭,一有好菜,就让我们给斟一杯。有时候我外婆也会主动讨一小口喝。就我怎么也喝不习惯。

我妈说,她年轻时在兵团的时候,她们姑娘排每天都会在地里干到好晚才下工,一回到家,骨头都散了似的,浑身酸胀。为了能够睡个好觉,保证第二天的精神,于是一帮子姑娘们就逮着酒瓶子一人猛灌一口,再昏昏沉沉上床睡觉。于是时间一久,就上瘾了。

至于外婆,我想大约也是一个原因吧。艰苦的生活太需要像酒这样猛烈的、能把人一下子带向另一种极端状态的东西了。

尤其看到那些喝醉了的人,眼神脆弱又执着,脚步踉跄,双手抓不稳任何东西。他们进入另外的世界里了,根本不接受这边世界的约束——甚至生命的危胁也不接受。就觉得,酒实在是太神奇了——温和的粮食和温和的水,通过了一番什么样的变化呢?最终竟成了如此强烈不安的液体……当我们一日三餐,吃着这些粮食,喝着这些水,温和地日滋夜补——谁知道它们在我们身体内部,在更为漫长的时间里,又进行着一些什么样的变化……当我们一日日老去了,身体被疾病打开了各种各样的缺口,当我们柱杖蹒跚地走,神智也渐渐模糊了……人的一生,是不是也是一场缓慢的酗酒过程吧?——我突然想到一个词‌‌“殊途同归‌‌”,呵呵,世界太神奇了。不会喝酒,也罢。

对了,我所知道的汉族人喝醉酒的话就很没意思了,通常的情景只会是两个人面对面跪着,没完没了地道歉,然后再抱在一起痛哭(——额外说明的是,喀吾图平常没什么汉人,这些都是夏天来打工的民工,帮助盖喀吾图寄宿中学的新教学楼)。

还有那个一干完活就跑到我们家店里串门子的小黄,平时好好的一个小伙子,一喝醉了呀,就哭得一塌糊涂的,非要认我妈为干妈不可。我妈只好答应他。但到了第二次喝醉,他还要再认一次。认完了就抱着我哭:

‌‌“呜呜呜……我妹真让人心疼,呜呜呜呜……小小年纪就死了爹……‌‌”

我很生气,因为我爹还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