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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晚年 不靠子女靠命运

别听他们胡说,什么老了没有子女很惨。事实上,老了只要身体不健康,都很惨。没有长期瘫在床上,或者长期在医院需要人照顾的老人不惨的。

久病床前无孝子,不绝对,但是也得90%吧。要是遇见混蛋子女,真能把你活气死。

我家某位远方亲戚,一直号称照顾家里的老人,还经常来北京投靠。由于家里的老人,和我姥姥姥爷是亲人,所以我们一直对这些老家的远房亲戚非常照顾,不仅管吃管住,还帮他们的子女介绍工作。

直到有一天,我妈和我舅舅出去旅游,偶然经过老家。我舅舅心血来潮,说要不去老家看看老人。于是没通知亲戚,就直接开车去了。

没想到老人被放在冰冷的房间,吃猪食,瘦骨嶙峋,被褥上都是屎尿,好长时间没人管了。简直惨不忍睹。

我妈哭着给他们洗澡擦身,换被子。我舅舅气的说,以后再也不跟他们这一支来往了。

他们是绝对坏人吗?不是,只是一些自私的普通人罢了。自私的子女就是这样。

实际上,瘫在床上,照顾得再好,也会出现褥疮,也会有尿道感染。我以前做脑机接口,被试都是全身瘫痪的,脏成什么样,惨成什么样,我是最清楚的了。

一把抗生素,当鸡尾酒那么吞。要是不吃抗生素,哪儿都是感染。

所以我一直深刻的知道,人最好的死法,就是健康活到90多岁,从来没被人照顾过,一直能完全自理,突然一下心梗死了,抢救不过来,瞬间死过去。

幸福的晚年,其实不靠子女,靠命运。什么是好的命运呢?就是老和死这两个字之间,没有‌‌”病‌‌“这个字。

老着老着,就突然死了。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外婆晚年时,最怕的不是死,而是老来难。老家有一个传统曲目就叫《老来难》,讲的是老年人如何遭儿孙的嫌弃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我外婆的后代都敬她爱她,没让她遭罪。但其他很多老人都没这么幸运了。我们村曾经有一位老太婆瘫痪多年,很不招儿媳待见,每一天饥一顿饱一顿呆坐终日。她好像有两个女儿,也被儿媳骂得断了亲。

终于有一天,俩女儿回到娘家,烧了一大锅热水,给母亲好一顿洗刷。细节很快在全村传开:她们母亲的下体早就长疮腐烂了,烂到生了蛆。

听者伤心,闻者落泪,都骂她的儿子儿媳不是人。骂是骂,也没谁去找她儿子儿媳的麻烦。老太太被女儿们接过去过了一段时日,后来又不得不送过来,最终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或许是刻入基因的价值观,农村人过了五十岁,最怕的并不是死亡。穷、病、断子绝孙,还有“老来难”,哪一条都比死更加可怕。

倘若老到没法给家族提供价值,像条老狗一样尽快死掉,是人们最后的体面。

村庄里哪家死了老人,你细究死因和死状,就是在找茬。——即使有新农合医保,大部分农村老人也无福享受基本的疗养,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常年不服药的,比比皆是。大家包括老人自己都对一条祖训心照不宣且身体力行:咱的命,不值钱。

中国传统道德一直宣扬“孝”,落到民间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孝”看似在洗脑和剥削孩子,其实在哄骗他们的父母为国家多造人。

“孝”道掩盖了一个事实:新生人口首先是中央帝国的人矿,而不是父母美好晚年的后盾。

中国秦制两千多年来,一代代青壮年尚且活得艰难困苦,何况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但为了延续孝道的谎言,每个朝代都在动用刑律来拷问子女们的私德。

秦制中国有一点很荒诞,国家本由人民供养,却恬不知耻宣传国家养育了人民,“没有国哪有家?”对于老弱病残,国家当然只有恩泽没有责任。

人们就像甘蔗一样,被国家榨取完汁液,老成一堆渣,就扫入垃圾堆。谁让你年轻时没考上编呢?

人只要活得艰难,死也不会太安心。

外婆临终前最揪心的是,政府开始强制火化。她一辈子受尽了罪,谨小慎微,积福行善,敬奉各方神圣,想着说死了后可以去另一个世界享福。要是被挫骨扬灰,这一切就会全部失算。

于是她多次叮嘱我,等她死了,要是我的几个舅和表哥背弃承诺,“旭阳呀,你就背着我跑到岗上,随便挖个坑给我埋了……”

她终究如愿,被“偷偷埋了”,结束了她被各方势力——土匪、民团、中央军、日本鬼子、土改工作队、党员干部……威逼恐吓的一生。

今天下午,我被国家告知到63岁才能领退休金时,我想起了外婆,想起了乡村里,不声不响的受罪和死亡。

从广州到我的老家开通了直达高铁,1500 多公里,7 个半小时。2024 年,春运恢复了往日的繁忙,直达的高铁票抢不到,我就先买了一张到武汉的,再转车回家。可惜临出发前,12306 发来短信,到武汉的那趟车因为冻雨、降雪的极端天气被取消。我只好补买了大年初一清晨广州到武当山机场的机票,凌晨四点多打车出发,五点多到白云机场,托运行李的队伍排起长龙。飞机在晨曦中升空,中途几次遇到气流,剧烈颠簸。空姐发给我一盒饺子,随后在动荡的机舱里蹲下来,以防摔倒。

上次回家跟父母过春节,早在2018 年。2019 年春节,我在温暖的老挝旅行度过,那时,世界还充满欢欣和躁动。后面几年,出行不便,人心惶惶。2022 年1 月,外婆突然离世,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我的父母终于成为了老人。爷爷奶奶去世较早,外公困在阿尔兹海默的时间迷宫里多年,先于外婆去世。外婆是父母的双亲里,最后一位入土为安的。

外婆去世前,每年冬天,父母都要把她从寒冷的县城接到有暖气的市里过冬。外婆已衰朽到行动不便,早晨下床,像下山一样艰难,下楼是完全不考虑的,对她来说,那是春暖花开回县城时才要做一次的极限运动。朝朝暮暮,她开着最大的音量,看戏曲频道,晚上七点入睡。最后电视机烧坏了,外婆也没熬过86 虚岁的冬天。

最后几年,外婆像一尊枯萎、安谧的神像,父母在她的衰老面前,显得健壮、有用,在照顾老人的节律中,他们中年的位置得到确认。如今,兢兢业业完成了赡养义务,他们来到了人生的晚年。

而标志他们晚年生涯到来的,是年龄的节点。2022 和2023 年,父母亲相继度过了60 周岁生日。尽管60 岁的妈妈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老人,但退休以后,她参加了老年大学。妈妈年轻时曾在文工团工作,会一些简单的舞蹈。老年大学的舞蹈老师希望妈妈也来代课,她犹豫了一阵,拒绝了,因为不想辛苦几十年后还要继续紧张忙碌。舞蹈老师没空时,又请妈妈去临时顶班,妈妈干脆从老年大学退了出来。活动太频密,她宁可自由一点,交钱参加了一个舞蹈班,享受做一个学员的从容。春节的街上,遇见一位阿姨,寒暄一阵,妈妈告诉我,这是她的舞友。

一年多以前,爸爸出了一次意外。他是驾驶汽车的老手,但并不熟悉摩托车。那天傍晚,临时取点东西,他借用一辆摩托,自信地出发,但刹车不灵,下坡时失控重重摔倒,失血,骨折,缝针,好在吉人天相,没有大碍,经过几个月的休养基本痊愈了。爸爸喜欢锻炼,但最近,只要一运动,他的腹部便隐隐作痛,做了一圈检查,从CT,到肠镜胃镜,都查不出毛病。我们只能推测,也许是上次伤筋动骨后,留下的神经系统的后遗症。

那次爸爸出事住院,妈妈甚至没有告诉远在广东的我和弟弟。她的理由是,我们隔得太远,工作又忙,即便跟我们讲了,也没法回来在医院陪护,只能徒增忧虑。大半年以前,轮到妈妈腿部水肿住院。爸爸住院,陪护、送饭的是妈妈;妈妈住院,照顾她的是爸爸。两人在日常生活里拌嘴,忍耐,在患难时相濡以沫。我除了打电话关心几句,给一点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的慰问金,什么忙也没帮上。父母以距离遥远为由,百般不想给我添麻烦,更加重了我的自责。

这半年来,妈妈在忙活的一件大事,是装修房子。她在好友的劝说下,买了套养老的电梯房。之前,他们习惯了住楼梯房,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她说,现在还有精力操心装修,等以后走不动了再操心,就晚了,以前住的五楼的楼梯房,还是适合年轻人爬。爸爸从机场接我,把车停在新房子的车库,我参观了装修到一半的房子和漂亮的小区。房子还是一片工地,裸露着水泥,横七竖八堆放着材料,像一个理想的胚胎,但这个理想,并不关乎盛年的人生奖励,只关于暮晚的轻拿轻放的寂寥。

新房子当然留了一间卧室给我,妈妈说我的那个房间太小,希望我不要见怪,我笑笑,没事,一年能回来住几天?春节期间,我看到留在家乡的表哥表姐表弟们,做着平凡的工作,过着充沛的人生,跑滴滴,开公交车,在小公司管财务,给银行运钞车做押运,也有人在体制内的‌‌“好单位‌‌”,几乎都已生儿育女,含辛茹苦。

而我和弟弟,却没有如父母所愿,进入婚姻和育儿的秩序。我常常想,这既是一套象征秩序,也是一套伦理和生活实践的秩序。我更常常困惑,如果选择不婚不育,我固然有权利放弃做一个父亲,但同时也剥夺了妈妈变成祖母、变成一个真正的老人的资格。我从她疲惫又有些不安的眼神里感到的,是她作为一个老人的不自洽。我和她的距离,真的只有1500 公里吗?我能借助高铁、飞机来抹平流动与离散的鸿沟吗?我能说清爱与孝的区别吗?我能在挂虑与自由的天平上,加上一个完美的砝码吗?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母亲被骗了。

早晨10点时,她急急忙忙地回来拿钱包。直到午饭时,她还没有回来。我们边吃边等。终于,母亲神情恍惚地回来了。进门的第一句话是:‌‌“总算到家了。‌‌”

原来,母亲早上锻炼时,遇到了一位中年妇女,主动与她拉家常。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来了另外一个中年妇女,自称会看相,说我家最近有血光之灾。母亲吓坏了,请她指点。她便说自己道行不够,要找师傅。母亲就回家拿钱,同时被她们叮嘱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否则就不灵。结果,她们用车把母亲拉到附近的一个小区,一人拿走她的钱与戒指,去跟‌‌“师傅‌‌”商量,一人陪她在楼下等。不久,陪她的人也借故走了。母亲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受骗了。

异常拙劣的骗局。在我的眼里,母亲一直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从困难年代走过来,她勤劳节俭,轻易不会把钱交到别人手中。父亲埋怨母亲又傻又天真,母亲眼泪汪汪地坐在那儿。我只好打圆场,说一定是骗子用了迷药。母亲抬眼看我,想了想,便附和道:‌‌“骗子肯定给我下药了。‌‌”

父亲报了警。

下午,我去上班,父亲赌气要去医院看病,母亲只好一个人去派出所做笔录。

让胆小怕事的母亲一个人回顾那场梦魇般的骗局,我很不放心。勉强坚持到下午4点钟,我再也坐不住,请假回去看母亲。

下了大巴,我急匆匆地往家赶,却看到前面是母亲熟悉的身影,身边同行的是一个陌生人。我好奇,便悄悄地跟在她们后面。

‌‌“我大儿子在山东,二儿子在四川……‌‌”

母亲语速很慢,带着一点儿山东口音,谈起自己的儿女,总是自豪不已。

到了家门口,母亲与陌生人道别。我走上去,叫了一声‌‌“妈‌‌”,本想问她做笔录的情况,一出口却是‌‌“刚才那人是谁?‌‌”母亲说:‌‌“半路碰上的,不认识。‌‌”我听了便有一些生气,责怪她不吸取教训,早晨刚被骗,下午又跟不知底细的人说家里的事。

‌‌“听口音,是北方人,人挺好的。‌‌”母亲小声说。

‌‌“北方人就没骗子?以后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有话回家说。‌‌”或许我的语气过于严厉,母亲的脸一下红了。

越老越不经事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武汉,父母退休后便双双过来。母亲是山东人,父亲是湖北人。在武汉生活,对于父亲来说,是叶落归根;对于母亲来说,则是嫁鸡随鸡。在北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她,听不懂武汉话,也受不了武汉的气候以及老太太们的彪悍。她在小区里认识的有限的几个朋友,与她一样都是外地人,老实、木讷。

被骗这件事,让母亲几个星期都没睡好觉。我一再告诉她,骗子的同伙一定早就摸清了我们家的情况,所以才会‌‌“神机妙算‌‌”,让她深信不疑。母亲很不喜欢我的说法,在她看来,每一个主动与她说话的都是好人。

‌‌“那个小张,不笑不说话;那个做安利的,从没逼我买东西,倒是总教我保健知识;还有水果店的小王,是我们老乡……‌‌”母亲说得委屈,父亲却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怎么就有那么多话要说?‌‌”

与母亲相比,父亲的性格开朗得多,并且爱好广泛,在小区里有棋友,麻将友,钓鱼友。我曾经建议母亲去跟小区的老太太们一起跳舞,母亲不愿意。母亲一生操持家务,除了看看农村题材的电视剧,几乎没有什么爱好。

两个月后,公安局打来电话,说在附近端了一窝骗子,让母亲去认人。

被抓住的正是骗母亲的那伙人。可从公安局回来,母亲却一点儿也不高兴。她默默地去厨房准备晚饭,轻手轻脚地洗菜炒菜,仿佛犯了大错似的躲着我们。父亲悄悄告诉我,诈骗团伙里有一个人是常与母亲一起锻炼身体的‌‌“老朋友‌‌”。

在我们看来,这是一件小事,母亲却因此一下子变得苍老起来。父亲说,她是心里有火,一直没咽下这口气。我却觉得母亲似乎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难不成人年纪越大越经不起事?

孤独比骗子更可怕

转眼秋天到了,武汉最好的季节。母亲却极少出门,连早锻炼都放弃了。

早晨,她忙完一家人的早餐,便坐在桌前,边看我吃早点,边与我说话,母亲喜欢说过去的事。而那些事情,身为女儿的我,已经听过太多次。偏偏早餐时间又短,我宁愿安静地吃点东西,想想当天要处理的事情。所以,对于母亲的唠叨,有时我是不耐烦的。母亲一旦看出来,便会噤声。如此几番下来,她便也对我说得少了。

一天,我的一份文件落在家里。回家取时,家里静悄悄的,我以为没人,却听到母亲在阳台上说话。声音不似平时,倒有几分像梦呓。我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母亲站在阳台上,手里拿着几张照片,照片上是她在家乡的几个老姐妹,有些已经故去,有些也跟着儿女去了外地。‌‌“我大儿子现在在山东,二儿子在四川,你们家小安子还在上海吗?上海话难懂吧,武汉话我都听不太懂……‌‌”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窗外,偶尔飞过一两只灰喜鹊,叽叽喳喳地凑热闹。下午三四点钟,正是小区里最安静的时刻。在没有她的朋友的城市里,在安静的都市一角,母亲的背影显得那么孤单。

我终于明白一生慎重的母亲为什么会上当受骗了。孤独的人总是格外贪恋那一点关怀与温暖,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搭讪,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没有回忆的街道上。

我悄悄锁门离开,眼里有泪。

晚上,我对母亲说:‌‌“今天下班回来,有个人问我‌‌‘你妈是不是回老家了’。她说很久没看到你,想跟你聊天。‌‌”母亲的眼睛里有光,急急地询问我那个人的长相,然后眯起眼睛,认真地听我描述。

‌‌“是老赵吧,我们山东老乡,不过,也可能是老陈。‌‌”母亲说。

‌‌“妈,你看你,整天不出门,小区里的朋友都想你了。‌‌”我说。

母亲腼腆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第二早晨起床,没看到母亲的身影。父亲说她去健身器材那儿了。

上班时,我特意绕到健身器材处,远远地看到母亲一个人在转腰器上百无聊赖地转动着身体,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似江边秋日的芦花。旁边的跑步机上,一个中年妇女在跑步。过了一会儿,中年妇女上了另外一个转腰器。在我母亲的对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深秋的日光忽然变得温暖。在心里,我默默地说:‌‌“妈妈,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即使那是一个女骗子也没关系。‌‌”

世界上最可怕的,并不是骗子而是孤独。

当我与父亲将母亲从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城连根拔起,移植到武汉这个大城市,她就成了一株没有养分的树苗。她隐忍,认命,努力地不留恋过去。然而,每个人都属于社会,都需要一个尽可能大的世界。在与这个世界中的各色人等的交流中,让她感到自己被需要被重视,也活得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