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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用工市场的年龄问题一直存在。以前不在意,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进入老龄化社会。在郑州,60岁以上的人干环卫,每个月2500(元),到65岁就干不了了,只能干园林,拔草、种花,一个月2100,到70岁又没岗位了,最后只能回到零工市场。他们能找的都是力工,比如说装修砸墙,把建筑垃圾背到一个地方。

这两年建筑业出了‌‌“清退令‌‌”,60岁以上的人不能从事建筑施工作业。为什么要清退?出发点是因为60岁以上的人没有工伤保险。但我觉得逻辑搞反了,我们应该想的是要如何增加工伤保险、社会保险去覆盖60岁以上的人群,而不是干脆不让他干了。

本来只是建筑业,但它会形成一个扩散效应,都不敢用(60岁以上的人)了。当然,制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经济本身的力量,建筑业在萎缩,我们去郑州,很多工地都停了没有活。

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大龄农民工,或者说第一代农民工现在的境况。随着老龄化加剧,房地产行业的萎缩和下行,这些人将越来越多,他们只能在零工市场找活,但这里不像以前,找不到那么多活了。未来他们的生存会面临问题,我觉得这是一个比较迫在眉睫的问题。

去年三百,今年二百二

郑州的零工市场,给人的第一感觉是震撼,从凌晨3点开始,找活的工人陆续在这里聚集,早晨7点就有上千人。他们戴着黄色头盔,提示这个市场上,大多数人都在等待和建筑业相关的工作。

零工市场的形成和城市化的进程密切相关。比如郑州,过去几年,处于发展的过程中,大量的楼盘正在建设当中;下沙是杭州城市向东扩展的一个区域,这两个地方聚集的主要就是建筑业。还有一个影响因素就是周边的产业、环境。深圳龙华形成最早,一直以加工制造业为主,电子厂最多。

零工市场就业方向的发展,主流是制造业,然后房地产、再之后是物流,大概是这样一个递进顺序。

它们的招工方式都差不多。深圳龙华体量最大,这里有几个大型的人力资源中介,一年体量(就业人次)都在十万左右,这类中介有七八个,还有很多小中介。这里是纯市场化的运作,招工抽成大概是小时工价中的一块钱或两块钱,竞争激烈,中介在意品牌和信誉,不会克扣工价。

杭州下沙以小中介为主,还延伸出许多个体充当劳务经纪人,他们不是门店,劳动者管他们叫‌‌“人虫‌‌”,其实这是一个贬义的称呼,因为劳动者认为他们要抽一部分钱,再盘剥一道。也会出现不规范的情况。主要是对岗位和工价夸大的宣传,对工作条件的隐瞒,比如劳动者去之后才发现体检、工服这些都要交费。

郑州连中介都没有了,这里主要是建筑业,市场利润太薄,中介都撑不起了。用人企业都是直接跑到那个地方去盯人找人。以前建筑业还发达的时候,规模比较大,直接大巴车过去拉,几辆大巴车一次能拉走上百号人。

我们过去调研的时候,这个零工市场比较凋落了,本身也是招工淡季,好些人一周多没有找到活干了。来一辆招工车子全往上挤,挤到座位就死活不下来。有一个清理办公室的岗位,主要就是搬桌子和办公用品,4个小时工价80块,大家都争着抢着喊着要,差不多有20个农民工老伯,50多岁到70多岁都有。两个大哥抢到了活,人群很快就安静了。

总体来说,这里的竞争比较良性,我挤不过你,挺尴尬的,笑一笑就走了。或者你也可以介绍自己的优势,比如我有电动车,马上就可以跟你走。

不仅是郑州,杭州下沙以建筑为主的活也在减少。十几年前那一片基本上是工业区,代表了杭州城市化向东延伸的进程。现在,零工市场所辐射的区域,城市化已经进入尾声,都盖得差不多了。另一个方面,受整个房地产行业下行的影响,很多建筑工地都停工了,这也是活大幅减少的一个原因。

另外,工价也在下降。2022年双十一,物流行业工价大概在300(元/天),2023年是220。一开始大家都在等300的岗位,发现没有,就调整预期,200多一天也干。双十一的热度没有以前那么大,这就导致期间物流的收入上不去。

这些劳动者大部分是没有积蓄的,需要每天一个活或者几天一个活才能生存下来。一部分劳动者今年已经提前返回老家,而往年这样的现象通常在春节期间才会出现。给农民工提供免费午餐的郑州八哥说:‌‌“今年上半年,每天中午前来领取餐食的人数为700~800人,但目前已经减少到400人左右。‌‌”

不平等的双向选择

零工市场存在一定的双向选择,雇主挑工人,工人一定程度上也在挑活。但他们的决策逻辑和中产阶级不一样,他们会非常仔细地计算成本的支出。首先考虑的是工价,还有很多细节性的东西,比如招工方有没有交通工具。

我们在杭州下沙调研时,有一个岗位在5公里外,但没人愿意去,就觉得太远了。招工方没有交通工具接送,公共交通也不覆盖,这种情况下,他们就都不去了。我们可能觉得几公里的路,打个车过去。但对很多人来说,这也是一种限制。首先,这些劳动者基本不愿意打车,坐公交的钱也要仔细盘算,基本上只能选择有接送或就近区域的工作。

还有住宿的情况、工钱多久可以支取,这些问题很细节,但都会影响到他们的决策。比如,我们问为什么不去公共就业服务大厅?他们说,那里没有招工方的人,工作人员只是给你岗位电话,打过去对方可能说工招满了,那打电话的钱是不是就浪费了?在他们看来,这种不确定的支出能避免就尽量避免。

总体来说,线下零工市场比较被动,主要是雇主挑工人,毕竟岗位稀缺一点,在议价、工作时长方面,劳动者没有太多的话语权。年轻人的选择会更多,进厂的会多一点。

但现在,年轻人的想法比较多元,大部分人进厂的周期都不会太久。我们遇到过的工人,最长的也就两三年,有的达不到要求就走人。比如宿舍宣称6人间,结果一去发现12人,他就不干了;厂区周边比较单调,没有娱乐场所,那他可能觉得在这里打工没有意思。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工价。国内的加工制造业属于世界工厂,用工需求随订单波动。比如电子产品,销售一般在年底,那么7、8月份就是工厂排订单的时候,那个时候,用工量直线上升。圣诞结束后,没有订单了,工厂就把这些人遣散掉。对于这部分劳动者来说,想找到一个稳定的工作非常困难。

找不到稳定工作,那就只能找零活。对企业来说,7月份用工,它当然希望工人做到12月。反过来,劳动者也知道这个阶段市场缺人,那就要挑工价高的工作,哪里更高,随时拎包走人。所以,这个市场的特点就是双方都没有建立长期工作的意愿。 

image早上5点,孔李记(中间)在桥底下等活儿,如果有招工的车停在路边就立刻上前询价。

去年也试过工钱更高的活,他爬上脚手架,给铁梁刷漆,一天200多块钱,比零活儿多几十。那时也是夏天,30多度,孔李记站上去没多久就头晕,不敢往下面看。后来再也不敢了。

要是早个二三十年,他50斤一袋的水泥、石膏粉、沙子都卸过,一次能背三袋。一车有10吨,一天两车,他跟三四个人搭伙,两个钟头能卸完。当时每吨7、8块,后来涨到10块,一天能挣将近200。老家禹州的煤矿关停后,他一直在郑州百荣做装卸,50多岁还自觉体力很好。

现在孔李记一袋也背不动了,只会耽误工时,工友们都不愿意和他搭伙儿。‌‌“活儿干得多回家躺着腿就可劲疼。‌‌”他这才来到桥下,加入日结工的大军。

今年7月,孔李记的工地上发了藿香正气水,他咽下‌‌“可难喝‌‌”的药汁,想让身体争点气。他记得有次,一个岁数大的工人中暑晕倒,工头转头看到他也这么大年纪,就给了50块钱,把他劝退了。

为了不中暑,孔李记尽量接一些夜里的活儿,从下午3点干到深夜。老板不在的时候,可以多歇歇,慢慢干,老板在眼前的时候,‌‌“不用吭气儿,得提劲儿干了。‌‌”

最近,孔李记连续5天没找到适合的活儿,7月只赚到2000块。他和老伴在老家还有一亩六分地,是山上的砂石地,种不了承包出去了,一年只有300多块钱。儿子今年40多,在郑州的物流公司工作,今年活儿也不多,只能顾着自己家庭。

孔李记不想麻烦孩子,来郑州大桥下找活儿的三年,在附近京广路一个烂尾楼旁找了个破房子住,每月房租60块。屋里没有接水电,喝水要到外面打回去,吃饭、充电都得找个饭店。天气太热的时候,要开门点着蚊香睡。

image●上午没有活儿,孔李记回到自己烂尾楼旁边的出租屋里。出租屋里闷热难耐,坐了一会儿孔李记就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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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屋里没有电,晚上只能点蜡烛。白天等不到活儿,孔李记也会在桥底下继续坐着碰碰运气。晚上竞争的人相对少一些,如果被招走,孔李记就一直干到第二天早上再回来。但最近,这样的夜活儿也不多,他只能回到破屋里。

水泥墙围起来的空间里闷热难耐,他就拿着铺盖搬到了烂尾楼屋顶住,会凉快一点。孔李记觉得自己身体还算结实,能干一天是一天。

大桥下的伤疤

这个夏天,张新民一直睡在大桥下。他挑中一个有井盖的水泥台当床,比起周围的绿化草坪,会更平整一些,晚上蚊子也少。之前他花200块租的房子没空调,开了风扇凉席还是热腾腾的,睡也睡不着。

这里有互不交流的邻居,他们大多独自从农村到郑州谋生,为了省钱,索性以桥为家。其中有个干活时受伤的日结工,跟妻子离了婚,父母也去世,亲戚不愿意照顾他,在桥下躺了两个多月。

上个月连续几天高温,张新民打赤膊干活,肩膀上常被晒得发红、脱皮,留下的疤痕像夏天打的卡。汗从头上流下来,擦不过来,直接进到眼睛里。接下去的几天,眼睛又红又肿,看东西也模糊,疼得影响他接之后的活。

他是个56岁的单亲父亲,10年前在郑州做起的电玩城生意失败后,卖掉开了八个月的帕萨特,也失去了婚姻。前妻把大女儿带走,剩下三个孩子留给他。张新民又尝试给一家重庆的防盗门公司做代理,一年只卖了两个门,最后两边公司都倒闭了,现在还欠着他几千块钱工资。

‌‌“人一穷,亲戚就都离得远远的。‌‌”三个孩子上学还等着交钱,张新民着急之下,去了大桥下谋生。之前他当包工头,总去这样的地方招日结,现在他成了等待被挑的人,有一段时间都情绪低落。

长期工结钱时间晚,也只有日结才能最快满足张新民一家的生活。他之前被拖欠过几次,2012年在北京昌平做包工头,加上木工带了一二百人盖售楼处,喷泉、围墙都装修好后,包工包料的老板一直没有给他结算,‌‌“说公司还差他20多万。‌‌”

今年初,朋友介绍他去上海一个工地上干活,做了4个多月,现在还有1万3没拿到。因为没钱,张新民一直不敢回家,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些债务。‌‌“以前不认命,但现在认了。‌‌”image

●中午,张新民坐在电动车上吃饼。

时间长了,张新民习惯了这种变化,‌‌“只要是活着,生活就得继续。‌‌”没活的时候,张新民还是想着承包点事干,可五天盖一层楼的活,老板们催促着三天完成,他只能多加工人。等到要钱的时候,又会变成各种各样的钱不到位。

2016年,张新民听说北京的工价更高,就到马驹桥附近租了个300块一个月的房子,开装车卸车,每天挣200块左右。但孩子们学习不太好,老师总要请家长,来来去去的不方便,他又回了郑州。

‌‌“陪孩子就只能喝西北风。‌‌”现在,张新民每月把自己的生活开销维持在1000块,其余的都留给孩子。

在张新民看来,郑州的建筑行业在压缩,工地上的活儿少了,而疫情后来做日结工的人又越来越多。作为‌‌“新手‌‌”,他总是抢不过别人。好容易到手的第一个活,是往地铁里搬防火门,一两百斤,又高又重,从地上背到地下,一个下午他挣了150块,但累得几天都干不了活,

一不小心就能受伤。去年夏天,他在工地上热得晕倒,拉伤肌肉,疼了好长时间,躺在出租屋里两个月不能挣钱,‌‌“总想着过几天就好了,压力很大。‌‌”他说,最难的时候,儿子管他要20块钱修电瓶车,他都只能沉默。

今年,张新民明显感觉干活已经没有前几年利索了,爬楼扛钢筋的时候,累得腿都抬不上去。他现在只想找一个长期稳定的活,‌‌“人生到这一步了,已经没有那么大精神和野心了。‌‌”

人群外围的粉色

酒红色的小波浪堆在脑后,李瑞新特意做了这一头发型,看起来很显眼。早上五点半,她拼着5块钱的车到了大桥下,但碰见老板的招工车开来时,她起初不好意思围上去,周围都是些有经验的男工人,迅速围满车窗。李瑞新瘦小,挤不进去,也不知道怎么谈价,总会被挡在外面。

不抢就没活,除去日常吃饭开销,只剩个百十块钱,她压力倍增。寻摸了半个月,李瑞新找到4个杂工——等工头开出低于市场价的钱,很多男性工人都不愿意去,她就跟几个女工去接。比如80块钱一天,去建筑工地铺盖防尘布。‌‌“女的是小工,男的是大工,干的活不一样,他们一天能挣180多到200多。‌‌”

今年三月,李瑞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那时她在一家食品加工厂上班,每个月能挣4000块左右,但一次午休时工厂经理找了她,说大龄女工都要被辞退,而今年11月她才满年龄上限55岁。回家后,她发觉‌‌“自己没用了‌‌”,待了两个月,刷各种招聘信息,都不要她这个岁数的,找了熟人也没有用。

受不了这种‌‌“闹心‌‌”,李瑞新在最热的夏天来到大桥下,让日子有点奔头。中午的高温立马让她想放弃,接到的第一个活儿是去建筑工地搬铁管,一根钢管长5米,一般要4个人抬,包工头开180块要男工,她去只能给120块,在酷暑中搬了两个管子就累得喘不过气来。那天干了9个小时,她两只手磨出了水泡。

之前,李瑞新跟着丈夫跑车,从广州到厦门的专线,一天一夜。在湖南的服务区,车的门锁被撬开过一次,丢了3000块现金。从那之后,每到夜里丈夫睡觉,李瑞新就看车看货,担心有偷货偷油的。

后来为了照顾两个孩子,李瑞新回到郑州,丈夫开始自己跑车。她每天晚上十点多打个视频,得知丈夫一切顺利,才能睡下。现在,两个儿子一个在郑州、一个在北京,都没有结婚,夫妻俩已经攒下第一套房,还差老二的一套。现在,李瑞新瞒着儿子偷偷干日结,‌‌“结婚、买房都要用钱,不能闲着。‌‌”image

●等了很长时间,依然没有合适的工作,站在桥下的李瑞新有些失落。

有时候,李瑞新去楼顶刷墙,有时候又搬50斤一块的水泥块,一天搬了3吨。她求着熟人介绍男人的活给自己,结果干了一天,手指头全肿了,疼得不敢抻直。家政、保洁这种稳定一点的工作,李瑞新说‌‌“没办法,人家连45的都不要了‌‌”。

7月29日,郑州下起了雨。‌‌“天热活儿不好干,下雨天还没活儿。‌‌”李瑞新在桥下站了8个多小时,依然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