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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在银行排号的时候,我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是给小孩子读的那种绘本,讲的是一只小熊,拿了一筐橡子赶路。他走着走着走累了,刚巧看到一把椅子,椅背上写着“dozo(您请)”,于是他就在椅子上坐下,想休息一会,谁知不知不觉睡着了。这时来了一只小兔,小兔很饿,他看到了橡子和“dozo”,就吃了起来。吃完了他想,呀,我把这橡子吃了,筐就空了,那下一个来的人咋办?于是他就去采了很多葡萄,放在筐里,高高兴兴的走了。这时来了一只小狗,小狗也饿了,看到葡萄和“dozo”很高兴,坐下来把葡萄吃了。吃完了也想,呀,那下一个人咋办?于是他就去采了蘑菇放在筐里。儿童的故事嘛,这种循环往复的桥段有点多,最后一个好像是小象,他采了栗子放在筐里。然后小熊睡醒了,他惊讶的发现:吚?我的橡子变栗子了!然后高高兴兴的走了。

我觉得在儿童的教育中种下这种“下一个人”的概念的日本民族很了不起。这是一种为他人着想的善意,而且,也许会经历很长很久,但为善的,终究善会回来自己身上,这种观念实则也是利己主义。

我因为不是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的,所以在日本常常会有不解——话说,我小时候受的教育,想起来那可真是恶狠狠血淋淋的,比如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先烈的血染成的,哈,真是布满恐惧、仇恨、睚眦必报和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情怀,其实,我为自己能长成现在这样已经感到很骄傲了——我一开始不解于日本的厕所里常常会写着“为了下一位使用者,请保持干净”。好吧,用厕所要保持干净,这个是我的教养之一,但“为了下一位使用者”这个理由让我有点摸不到头脑。这方面我依然保留着小农意识:乡里乡亲相熟的人,我可以为了他干嘛干嘛。可是用厕所的,谁知道他是谁啊。不知道他是谁,我干嘛要为了他啊?

后来我想通了,在我进厕所的那个时间,我就是上一个人的“下一个人”,她为了我保持了干净,不会满地纸各种脏,我用的时候就很舒适。所以,这种“为了下一个”终究会回到我身上来,使我获益。而如果我不保持干净,想必作为普通的使用者,下一个人也不会去清理公共厕所,这样,满地纸各种脏就会循环往复,到我用的时候,只会更脏更难以使用。

让我觉得难得的是,日本全国的厕所都很干净,也就是说,全体国民都有这样的意识。这应该跟儿童教育有很大关系。早早给儿童种下恶狠狠血淋淋的“全世界都欠我”的意识,恐怕很难把社会真的建设那么和谐。

我觉得跟国人讲“无私”讲“利他”,是件过于高大上的事,动辄陷入空洞说教的泥淖。大学老师们在声情并茂的普及无私即高尚之后,也总是会把话转回来:但是你们年轻人我也理解,现在工作这么难找,房子这么高价,升职这么惊心动魄,pm2.5这么高值...仿佛可以放任年轻人“现实”,先做一个富翁,然后再去接济乞丐,至少您得先混个温饱。但其实,利他,实则是利己。差异只在于时间。眼光再放长远一点,良性循环一旦形成,好事总会回到你身上。

我之所以想起来这个,是因为刚刚看了一个认知科学的实验。这个实验先讲猩猩的互助合作:猩猩在笼子里,笼子外放了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两只香蕉。可是盘子有点远,香蕉吃不到。盘子的两端钏着绳子,拉一头绳子会脱落,又因为笼子的限制,一只猩猩就只能拉绳子的一头,于是他放一个伙伴进来,俩人合作拉绳子。这样盘子被拉近了,香蕉够得着了。可是猩猩世界的规则是,两只香蕉归一只猩猩吃——更强壮的那只。另一个合作者没份。于是下次,那位合作者就不干了。

而人类,则是偏向平分香蕉的思考方式的,其一,既然是合作的成果,当然要分享而不能独占。其二,这样下次还有得合作。

另一个实验是,两个杯子扣着,一个下面有香蕉,另一个没有,研究人员给猩猩指扣着香蕉的那个,猩猩则完全不相信人类会这么无私的帮助他,给他提供信息。

两个实验的结论是:猩猩懂得互助合作,但没有利他精神,也无法理解人类的利他精神,因而无法接受人类的利他式帮助。于是吃不到香蕉,结果上就是不利己。而实验报告还说,人类和猩猩的这种不同,在DNA上只是微小差异,而这种微小差异造成了人类与动物的本质不同。是本质不同。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既然自私是人类的天性,为什么全世界的历朝历代,人类又在宣扬无私和利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较劲?为什么制造出“高尚”“道德”这样的概念来折磨自己?搞得好,我们也相信世界上的确存在典范和楷模,搞不好,不就是虚伪是绑架是卫道士么?为什么不能像动物一样直白的丛林法则?难道这不更顺应天性符合规律吗?

看了这个实验我才明白,原来,利他,从而长久的利己,才是人类的本质。

所以,如果你常常去的公共厕所依然满地纸各种脏,你也许该思考下:自己是不是还很猩猩?

在电影院里,我们大概都常遇到一种不愉快的经验。在你聚精会神地静坐着看电影的时候,会忽然觉得身下坐着的椅子颤动起来,动得很匀,不至于把你从座位里掀出去,动得很促,不至于把你颠摇入睡,颤动之快慢急徐,恰好令你觉得他讨厌。大概是轻微地震罢?左右探察震源,忽然又不颤动了。在你刚收起心来继续看电影的时候,颤动又来了。如果下决心寻找震源,不久就可以发现,毛病大概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他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撑上,绷足了劲,利用腿筋的弹性,很优游的在那里发抖。如果这拘挛性的动作是由于羊癫疯一类的病症的暴发,我们要原谅他,但是不像,他嘴里并不吐白沫。看样子也不像是神经衰弱,他的动作是能收能发的,时作对歇,指挥如意。若说他是有意使前后左右两排座客不得安生,却也不然。全是陌生人无仇无恨,我们站在被害人的立场上看,这种变态行为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他的意志过于集中,忘记旁边还有别人,换言之,便是‌‌“旁若无人‌‌”的态度。

‌‌“旁若无人‌‌”的精神表现在日常行为上者不只一端。例如欠伸,原是常事,‌‌“气乏则欠,体倦则伸。‌‌”但是在稠人广众之中,张开血盆巨口,作吃人状,把口里的獠牙显露出来,再加上伸胳臂伸腿如演太极,那样子就不免吓人。有人打哈欠还带音乐的,其声呜呜然,如吹号角,如鸣警报,如猿啼,如鹤唳,音容并茂,礼记,‌‌“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履,视日蚤莫,侍坐者请出矣。‌‌”是欠伸合于古礼,但亦以‌‌“君子‌‌”为限,平民岂可援引,对人伸胳臂张嘴,纵不吓人,至少令人觉得你是在逐客,或是表示你自己不能管制你自己的肢体。

邻居有叟,平常不大回家,每次归来必令我闻知。清晨有三声喷嚏,不只是清脆,而且宏亮,中气充沛,根据那声音之响我揣测必有异物入鼻,或是有人插入纸捻,那声音撞击在脸盆之上有金石声!随后是大排场的漱口,真是排山倒海,犹如骨鲠在喉,又似苍蝇下咽。再随后是三餐的饱膈,一串串的咯声,像是下水道不甚畅通的样子。可惜隔着墙没能看见他剔牙,否则那一份刮垢磨光的钻探工程,场面也不会太小。

这一切‌‌“旁若无人‌‌”的表演究竟是偶然突发事件,经常令人困恼的乃是高声谈话。在喊救命的时候,声音当然不嫌其大,除非是脖子被人踩在脚底下,但是普通的谈话似乎可以令人听见为度,而无需一定要力竭声嘶的去振聋发聩。生理学告诉我们,发音的器官是很复杂的,说话一分钟要有九百个动作,有一百块筋肉在弛张,但是大多数人似乎还嫌不足,恨不得嘴上再长一个扩大器。有个外国人疑心我们国人的耳鼓生得异样,那层膜许是特别厚,非扯着脖子喊不能听见,所以说话总是像打架。这批评有多少真理,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国人会嚷的本领,是谁也不能否认的。电影场里电灯初灭的时候,总有几声‌‌“嗳哟,小三儿,你在哪儿啦?‌‌”在戏院里,演员像是演哑剧,大锣大鼓之声依稀可闻,主要的声音是观众鼎沸,令人感觉好像是置身蛙塘。在旅馆里,好像前后左右都是庙会,不到夜深休想安眠,安眠之后难免没有响皮底的大皮靴毫无惭愧的在你门前踱来踱去。天未大亮,又有各种市声前来侵扰。一个人大声说话,是本能;小声说话,是文明。以动物而论,狮吼,狼嗥,虎啸,驴鸣,犬吠,即是小如促织蚯蚓,声音都不算小,都不会像人似的有时候也会低声说话。大概文明程度愈高,说话愈不以声大见长。群居的习惯愈久,愈不容易存留‌‌“旁若无人‌‌”的幻觉。我们以农立国,乡间地旷人稀,畎亩阡陌之间,低声说一句‌‌“早安‌‌”是不济事的,必得扯长了脖子喊一声‌‌“你吃过饭啦?‌‌”可怪的是,在人烟稠密的所在,人的喉咙还是不能缩小。更可异的是,纸驴嗓,破锣嗓,喇叭嗓,公鸡嗓,并不被一般的认为是缺陷,而且麻衣相法还公然的说,声音洪亮者主贵!

叔本华有一段寓言:

一群豪猪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挤在一起取暖;但是他们的刺毛开始互相击刺,于是不得不分散开。可是寒冷又把他们驱在一起,于是同样的事故又发生了。最后,经过几番的聚散。他们发现最好是彼此保持相当的距离。同样的,群居的需要使得人形的豪猪聚在一起,只是他们本性中的带刺的令人不快的刺毛使得彼此厌恶。他们最后发现的使彼此可以相安的那个距离,便是那一套礼貌;凡违犯礼貌者便要受严词警告——用英语来说——请保持相当距离。用这方法,彼此取暖的需要只是相当的满足了;可是彼此可以不至互刺。自己有些暖气的人情愿走得远远的,既不刺人,又可不受人刺。

逃避不是办法。我们只是希望人形的豪猪时常的提醒自己:这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别人,人形的豪猪既不止我一个,最好是把自己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敛一下,不必像孔雀开屏似的把自己的刺毛都尽量的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