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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读过一本中医书,繁体字竖排版的,里面都是能治病救人的方子,是先父20世纪60年代初从甘肃到新疆时带来的。先父是旧式文人,会文墨,能号脉开方。我几乎看不懂那些药方,却记住不少中草药的名字。后来我在野外遇到并认出这些草药时,内心的惊喜无以言表,好像两个早已相识的生物又在荒野中遇见。那些能医病的神奇草木,长在房前屋后、荒野地头,年年岁岁地与人相依为命。

后来我写过许多植物,还有动物,都是与人相依为命的。

它们在我的文字中是有灵性的鲜活生命,是另一种生活里的我自己。

我写一棵草时,仿佛已经跟草长在那里,扎了根,生出茎和叶。

写一片被西风刮远的树叶时,我的心也跟着它去了遥远天地,经历它所经受的风雨寒暑。多少年后它被相反的一场风吹回来,我还能认出它,就像认出经历了同样命运的自己。

写蚂蚁时,我仿佛在它的阴湿洞穴里住过,身上带着那里的酸楚气味。

在那样的书写中,仿佛活成一只蚂蚁的我,和执笔的我静静对视。这是唯有文学才能感受和表达的。文学是我们和万物间的相互感知,相互看见。

作家写什么像什么,那是到达。一般的写作者都可以做到,因为我们的语言本身有对事物的描述功能。但还有一些作家,他写草时仿佛自己就是草,写蚂蚁时自己已经生活在蚂蚁那里。他写的每一朵花,都向整个大地开放自己。

作家是跟石头说话的人,能让石头开花,让一粒尘土睁开眼睛。

作家是老去时光里的顽皮孩子,怀揣着初来人世的惊喜。在他的书写中,万物又复归到刚刚诞生之时,一切感受都是新的。那些对世界人生充满了天真好奇和无尽遐想的文字,是写给内心那个孩子的。

好的文字是通达万物的。而这种通达,需要一颗天真的心灵。

一颗在时间的尘埃中不曾衰老、不曾消减、不曾丢失梦和翅膀的心灵。

一个有过创作经验的人应该有这样的体验,就是对于中短篇作品而言,最好的写作状态是一次性写完或者集中在几天时间内写完,写的时间长了反而容易写不好。而对于论文写作,很多过来人也有经验,说论文的第一稿不要在乎质量,你在列好提纲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将其写出来,然后再慢慢修改。

这些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其实都指向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于创作而言,短时间的、集中的创作,往往会比长时间的反复琢磨更能出 “状态”。

这个事情看似难以理解,但实际上是很符合创作规律的。因为当一个人拿出一个专门的时间,将全部身心投入到装作之中的时候,很容易出现所谓的 “心流” 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很多此前未曾想到的东西都会纷纷涌现,甚至让你觉得 “这东西我是怎么想出来的”。但如果觉得自己没有时间,将其分拆为几天完成,那么每天的创作相当于刚做了个思维热身就去洗澡了,既进入不了状态也起不到锻炼的效果。

当然历史上也存在诸如孟郊之类的苦吟派创作者,“两句三年得” 的情况时有出现。但是,对于一个有较多阅读经历的人来说,是能体验出一个很玄学的东西的 —— 这个东西就是 “文气”。“苦吟” 出来的东西的最大特点,就是文气凝涩,虽然单摘出一部分来看都非常好,可组合到一起就是不对劲。

“文气” 这个东西说着玄学,不过从事文字工作多了都会有感觉。前段时间,我应邀做个演讲,在提交了一篇 6000 多字的演讲稿之后,与工作人员开会的时候,一位工作人员问我 “在讨论这个稿件之前,我想问个问题,你这个稿子从动笔到写完花了多长时间”。我说 “前后想了大概一周时间,从正式动笔到写完大概是一个下午”。他说 “跟我想的一样,只有一次性写完才有这种感觉,其他演讲者花的时间都太长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差异呢?因为文学创作不止事关写作的 “技术”,也事关 “情感”。现在,让你修自行车,突然来了个电话告诉你有点事,你完全可以把事情办完了回来再修。但是,现在假如你在兴奋状态写一篇文章,突然来个电话告诉你父亲病重住院,你关上电脑赶紧去医院。一个月后父亲出院了,你想再来写这篇文章,你还能有一个月前的状态么?

反过来也是一样,现在你生活困顿,找不到工作,你觉得人生无望,写了篇文章想感慨一下自己的处境。结果正写着,你期待了很久的那个企业的 HR 给你来电话,说给你发 offer 了。此刻,你就算还能把这篇文章写完,但你从此刻开始的心境与之前还一样么?

正因为如此,所以很多创作者在创作作品的时候,都希望能在某种状态下完成这个作品。为此,不同的创作者都有各自的写作方式,比如有的人喜欢一边抽烟一边写,有的人喜欢吃着东西写,有的人喜欢听音乐写,有的人还会选择喝酒乃至于吃一些迷幻药物来写。无论是哪种方式,无论这种方式是否合法,对于创作者来说,这都是一个让自己进入状态的方式,而一旦离开这种状态,很多作者是真的难以完成创作的。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时候,说 “deadline 是第一生产力” 的原因。deadline 是第一生产力,并不仅仅是因为 deadline 意味着不把活干完就完蛋了,而是因为在 deadline 的逼促下,人在专注做事情的时候,很容易进入心流状态,可能会找寻到比每天做一点任务更集中迸发的灵感。

而且,如果说几万字的作品,可能还需要一定时间的谋篇布局、列写作提纲的话,那么千百字的文章或者诗歌,几乎就是纯粹考验个人的才情,反复雕琢反而造成情绪的中断。事实上,在古代文人的交往中,唱和与作序本就是正常操作。在《滕王阁序》之前,《兰亭序》也同样有名。而当时的 “曲水流觞”,实际上也就是在一个小溪流里摆上酒杯,酒杯流到谁那里谁就要作诗。但这种作诗,一是要贴合当时的环境、气氛,你提前三天写了个天朗气清的诗,但到了宴会当天天色阴沉,你这准备就没任何用,二是作诗还要相互唱和,人家写了啥你得与之呼应 —— 包括主题、韵律等都得有关系。这也就是说,在当时的文人社交里,能随时做一篇诗乃是基本要求。

而《兰亭序》、《滕王阁序》的本质都是 “序”,也就是大家做完了诗文,将其汇集起来,然后给这个诗文集写一篇序。这样,就还有两个跟之前对应的问题。第一,别人能做出什么样的诗文,你并不能提前知道;第二,别人的诗文都是即兴做出来的,你说 “给我三天时间,我回去写个序” 这也不像话,你也得当场就把序写出来。这同样也是文人的基本功。

只不过,今天的人因为没有这样的社交环境,所以很难理解这种能力是可以通过训练获得的。

实际上,关于《滕王阁序》的故事,《三言二拍》中写到了一个 “马当神风送王勃” 的历史传说。在说到王勃写《滕王阁序》的时候,冯梦龙写道:

王勃欣然持觚,对酒长饮,酒酣,索笔求纸,文不加点,满座又惊。小吏跑步报所写诗文,当报到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阎公道 “此乃老声常谈,谁人不会!” 吏又报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道 “此故事也。” 吏三报 “襟三江而带五湖, 控蛮荆而引瓯越。” 阎公不语。吏又报到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阎公喜,说:“此子视我为知音。” 吏再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阎公听罢,以手拍之,说:“此子落笔如有神助,真天才也!”

这个情节写的是很好的。因为《滕王阁序》并非落笔就是天才,而是如阎公所讲的 “老生常谈”,且整篇序在结构上也不算出奇,这在当时是一篇比较套路化的序。只不过王勃是以个人的天才,在不算出奇的套路上点石成金,这也才有了《滕王阁序》的千古传诵。

即兴创作的劣势在于缺乏雕琢的时间,但优势则在于正因为缺乏雕琢的时间,所以才能看出作者的才情如何。而在中国历史上,类似的宴会举行了无数次,类似的序也写了无数篇,但最后能传世的却不多,这也恰恰证明了这种写作的难度,以及王勃为何能被视为 “初唐四杰” 之首。

一首诗作很好,也不便是一诗人。

一诗中某句作得好,某字下得好,这些都不够。当然我们讲诗也要句斟字酌,该是僧推月下门呢,还是僧敲月下门?这一字费斟酌。

又如王荆公诗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绿字是诗眼。

一首诗中,一个字活了,就全诗都活。用吹字到字渡字都不好,须用绿字才透露出诗中生命气息来,全诗便活了,故此一绿字乃成得为诗眼。

正如六朝人文,‌‌“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绿字长字,皆见中国文人用字精妙处。

从前人作诗都是一字一字斟酌过。

但我们更应知道,我们一定要先有了句中其余六个字,这一个字才用得到斟酌。

而且我们又一定先要有了这一首诗的大体,才得有这一句。

这首诗是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句。

这一句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字该怎样下。

并不能一字一字积成句,一句一句积成诗。

实是先有了诗才有句,先有了句才有字。

应该是这首诗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写不可的诗,那么这首诗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

有了所欲言的,然后才有所谓言之工不工。

主要分别是要讲出你的作意,你的内心情感,如何讲来才讲得对,讲得好。

倘使连这个作意和心情都没有,又有什么工不工可辨?什么对不对可论。

譬如驾汽车出门,必然心里先定要到什么地方去,然后才知道我开向的这条道路走对或走错了。

倘使没有目的,只乱开,那么到处都好,都不好,那真可谓无所用心了。

所以作诗,先要有作意。作意决定,这首诗就已有了十之六七了。

作意则从心上来,所以最主要的还是先要决定你自己这个人,你的整个人格,你的内心修养,你的意志境界。

有了人,然后才能有所谓诗。因此我们讲诗,则定要讲到此诗中之情趣与意境。

先要有了情趣意境才有诗。好比作画尽临人家的,临不出好画来。

尽看山水,也看不出其中有画。

最高的还是在你个人的内心境界。

例如倪云林,是一位了不得的画家。他一生达到他画的最高境界时,是在他离家以后。

他是个大富人,古董古玩,家里弄得很讲究。

后来看天下要乱了,那是元末的时候,他决心离开家,去在太湖边住。

这样过了二十多年。他这么一个大富人,顿然家都不要,这时他的画才真好了。

他所画,似乎谁都可以学。几棵树,一带远山,一弯水,一个牛亭,就是这几笔,可是别人总是学不到。

没有他胸襟,怎能有他笔墨!这笔墨须是从胸襟中来。

我们学做文章,读一家作品,也该从他笔墨去了解他胸襟。

我们不必要想自己成个文学家,只要能在文学里接触到一个较高的人生,接触到一个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比方说,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

我遇到困难,可是有比我更困难的。我是这样一个性格,在诗里也总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

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

如我们在纽约,一样可以读陶渊明的诗。

我们住五层、六层的高楼,不到下边马路去,晚上拿一本陶诗,吟着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诗句,下边马路上车水马龙,我可不用管。

我们今天置身海外,没有像杜工部在天宝时兵荒马乱中的生活,我们读杜诗,也可获得无上经验。

我们不曾见的人,可以在诗中见。没有处过的境,可以在诗中想像到。

西方人的小说,也可能给我们一个没有到过的境,没有碰见过的人。

而中国文学之伟大,则是那境那人却全是个真的。

如读《水浒》,固然觉得有趣,也像读《史记》般,但《史记》是真的,《水浒》是假的。

读西方人小说,固然有趣,里边描写一个人,描写得生动灵活。

而读杜工部诗,他自己就是一个真的人,没有一句假话在里面。

这里却另生一问题,很值我们的注意。

中国大诗家写诗多半从年轻时就写起,一路写到老,像杜工部、韩昌黎、苏东坡都这样。

我曾说过,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诗。

循此说下,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

而从来的大诗人,却似乎一开始,便有此境界格局了。

此即证中国古人天赋人性之说。

故文学艺术皆出天才。苏黄以诗齐名,而山谷之文无称焉。

曾巩以文名,诗亦无传。

中国文学一本之性情。

曹氏父子之在建安,多创造。

李杜在开元,则多承袭。

但虽有承袭,亦出创造。然其创造,实亦承袭于天性。

近人提倡新文学,岂亦天如人愿,人人得有其一分之天赋乎。

西方文学主要在通俗,得群众之好。

中国文学贵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此亦其一异。

故中国人学文学,实即是学做人一条径直的大道。

诸位会觉得,要立意做一人,便得要修养。

即如要做到杜工部这样每饭不忘君亲,念念在忠君爱国上,实在不容易。

其实下棋,便该自己下。唱戏,便该自己唱。学讲话,便该自己开口讲。要做一个人,就得自己实地去做。

其实这道理还是很简单,主要在我们能真实跑到那地方去。

要真立志,真实践履,亲身去到那地方。

中国古人曾说‌‌“诗言志‌‌”,此是说诗是讲我们心里东西的,若心里龌龊,怎能作出干净的诗,心里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诗。

所以学诗便会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

正因文学是人生最亲切的东西,而中国文学又是最真实的人生写照,所以学诗就成为学做人的一条径直大道了。

文化定要从全部人生来讲。所以我说中国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学。

文学开新,是文化开新的第一步。一个光明的时代来临,必先从文学起。

一个衰败的时代来临,也必从文学起。

但我们只该喜欢文学就够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学家。

不要空想必做一诗人,诗应是到了非写不可时才该写。

若内心不觉有这要求,能读人家诗就很够。

我们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个文学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学,不通文学,那总是一大缺憾。

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历史,不懂哲学还更大。

再退一层言之,学文学也并不定是在做学问。

只应说我们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间有些业余时间和精神来放在那一面。

我劝大家多把余闲在文学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国诗。

我们能读诗,是很有价值的。

我还要回到前边提及林黛玉所说如何学作诗的话。

要是我们喜欢读诗,拿起《杜工部集》,挑自己喜欢的写下一百首,常常读,虽不能如黛玉对那个丫鬟所说,那样一年工夫就会作诗了。

在我想,下了这工夫,并不一定要作诗,作好诗,可是若作出诗来,总可像个样。至少是讲的我心里要讲的话。

倘使我们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诗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诗一百首,陶渊明诗一共也不多,王维诗也不多,抄出个几十首,常常读。

过了几年拿这几个人的诗再重抄一遍。加进新的,替换旧的,我想就读这四家诗也很够了。

不然的话,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诗钞》来读,也尽够了。比如读《全唐诗》,等于跑进一个大会场,尽多人,但一个都不认识,这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找一两个人谈谈心。

我们跑到菜场去,也只挑喜欢的买几样。

你若尽去看,看一整天,每样看过,这是一无趣味的。

学问如大海,鼹鼠饮河,不过满腹。

所要喝的,只是一杯水,但最好能在上流清的地方去挑。

若在下流浊的地方喝一杯浊水,会坏肚子的。

学作诗,要学他最高的意境。如上举‌‌“重帘不卷……‌‌”那样的诗,我们就不必学。

我们现在处境,当然要有一职业。职业不自由,在职业之外,我们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处,那么可以减少很多不愉快。

不愉快的心情减掉,事情就简单了。

对事不发生兴趣,越痛苦,那么越搞越坏。

倘使能把我们的心放到别处去,反而连这件事也做好了。

这因为你的精神是愉快了。

我想到中国的将来,总觉得我们每个人先要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担负重大的使命。这个精神力量在哪里?

灌进新血,最好莫过于文学,民初新文化运动提倡新文学以来,老要在旧文学里找毛病,毛病哪里会找不到?像我们刚才所说,《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找到了陆放翁诗的毛病。

指摘一首诗一首词,说它无病呻吟。但不是古诗同全是无病呻吟的。

说不用典故,举出几个用典用得极坏的例给你看。

可是一部杜工部诗,哪一句没有典?

无一字无来历,却不能说他错。

若专讲毛病,中国目前文化有病,文学也有病,这不错。

可是总要找到文化文学的生命在哪里。

这里面定有个生命。

没有生命,怎么能四五千年到今天?

又如说某种文学是庙堂文学,某种文学是山林文学,又是什么帮闲文学等,这些话都有些荒唐。

有人说我们要作帮忙文学,不要作帮闲的文学,文学该自身成其为文学,哪里是为人帮忙帮闲的呢?

若说要不用典,‌‌“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典故用来已不是典故。

《论语》‌‌“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孟子‌‌“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不忘填沟壑‌‌”。

杜工部诗说‌‌“饿死焉知填沟壑,高歌但觉有鬼神‌‌”,此两句沟壑两字有典,填字也有典,饿死二字也有典,高歌也有典,这两句没有一字没有典,这又该叫是什么文学呢?

我们且莫尽在文字上吹毛求疵,应看他内容。

一个人如何处家庭、处朋友、处社会,杜工部诗里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笔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都好。

我们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吗?若我们今晚请一位朋友吃顿饭,这事很平常。

社工部诗里也常这样请朋友吃饭,或是别人请他,他吃得开心作一首诗,诗直传到现在,我们读着还觉得痛快。

同样一个境界,在杜工部笔下就变成文学了。

我们吃人家一顿,摸摸肚皮跑了,明天事情过去,全没有了,觉得这事情一无意思般。

读杜工部诗,他吃人家一顿饭,味道如何,他在卫八处士家夜雨剪春韭那一餐,不仅他吃得开心,一千年到现在,我们读他诗,也觉得开心,好像那一餐,在我心中也有分,也还有余味。

其实很平常,可是杜工部写上诗里,你会特别觉得其可爱。不仅杜工部可爱,凡他所接触的,其人其境皆可爱。

其实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历史上有,有的历史上没有,许多人只是极平常。至于杜工部之处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许在我们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诗里便全成可爱。

所以在我们平常交朋友,且莫要觉得这人平常,他同你做朋友,这就不平常。

你不要看他请你吃顿饭平常,只是请你吃这件事就不平常。

杜工部当年穷途潦倒,做一小官,东奔西跑。

他或许是个土头土脑的人,别人或会说,这位先生一天到晚作诗,如此而已。

可是一千年来越往后,越觉他伟大。看树林,一眼看来是树林。

跑到远处,才看出林中那一棵高的来。这棵高的,近看看不见,远看乃始知。

我们要隔一千年才了解杜工部伟大,两千年才感觉孔夫子伟大。

现在我们许多人在一块,并无伟大与不伟大。真是一个伟大的人,他要隔五百年一千年才会特别显出来。

那么我们也许会说一个人要等死后五百年一千年,他才得伟大,有什么意思啊?其实真伟大的人,他不觉得他自己的伟大。

要是杜工部觉得自己伟大,人家请他吃顿饭,他不会开心到这样子,好像吃你一顿饭是千该万当,还觉得你招待不周到,同你做朋友,简直委曲了,这样哪里会有好诗做出来。

我这些琐碎话,只说中国文学之伟大有其内在的真实性,所教训我们的,全是些最平常而最真实的。

倘我们对这些不能有所欣赏,我们做人,可能做不通。

因此我希望诸位要了解中国文学的真精神,中国人拿人生加进文学里,而这些人生则是有一个很高的境界的。

这个高境界,需要经过多少年修养。

但这些大文学家,好像一开头就是大文学家了,不晓得怎样一开头他的胸襟情趣会就与众不同呀!好在我们并不想自己做大文学家,只要欣赏得到便够了。

你喜欢看梅兰芳戏,自己并不想做梅兰芳。这样也不就是无志气。

当知做学问最高境界,也只像听人唱戏,能欣赏即够,不想自己亦登台出风头。

有人说这样不是便会一无成就吗?其实诗人心胸最高境界并不在时时自己想成就。

大人物,大事业,大诗人,大作家,都该有一个来源,我们且把它来源处欣赏。

自己心胸境界自会日进高明,当下即是一满足,便何论成就与其他。

让我且举《诗经》中两句来作我此番讲演之结束。

《诗经》说:‌‌“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不忌刻他人来表现自己,至少也应是一个诗人的心胸吧!

 

链接: 

杜诗的高境界在他不著一字的妙处上不觉有情而情自在

  • 林黛玉教你如何读古诗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

古时,自私塾的幼童起,就开始这种文学修养的训练,念熟了这些句子,初步熟悉了音韵格律,很自然地领会了平仄对仗,学做对联和诗词,就容易得多了。

《声律启蒙》即是训练儿童应对掌握声韵格律的启蒙读物,由康熙年间的进士车万育所著。它按韵分编,平仄协调,用词工巧,内容广泛,包罗天文、地理、花木、鸟兽、人物、器物等的虚实应对,还融进了大量的神话传说、历史故事及典故俗语,于潜移默化中了解我们的历史与文化,并感受到汉语的音律之美。

从单字对到双字对,三字对、五字对、七字对到十一字对,声韵协调,琅琅上口,虽为启蒙读物,但文学性不输古代诗词歌赋,因此独具一格,流行于世。

读前须知:

古人要认字、读字,都用汉字来注音。东、冬、江、支、微这些字均为韵,因为古代没有拼音,当然也没韵母,所以都用字来表示韵。

卷一

一东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

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

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

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

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

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

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

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

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

天浩浩,日融融,佩剑对弯弓。

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

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芰荷风。

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

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二冬

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

观山对玩水,绿竹对苍松。

冯妇虎,叶公龙,舞蝶对鸣蛩。

衔泥双紫燕,课蜜几黄蜂。

春日园中莺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秦岭云横,迢递八千远路;

巫山雨洗,嵯峨十二危峰。

明对暗,淡对浓,上智对中庸。

镜奁对衣笥,野杵对村舂。

花灼烁,草蒙茸,九夏对三冬。

台高名戏马,斋小号蟠龙。

手擘蟹螯从毕卓,身披鹤氅自王恭。

五老峰高,秀插云霄如玉笔;三姑石大,响传风雨若金镛。

仁对义,让对恭,禹舜对羲农。

雪花对云叶,芍药对芙蓉。

陈后主,汉中宗,绣虎对雕龙。

柳塘风淡淡,花圃月浓浓。

春日正宜朝看蝶,秋风那更夜闻蛩。

战士邀功,必借干戈成勇武;

逸民适志,须凭诗酒养踈(同:疏)慵。

三江

楼对阁,户对窗,巨海对长江。

蓉裳对蕙帐,玉斝对银釭。

青布幔,碧油幢,宝剑对金缸。

忠心安社稷,利口覆家邦。

世祖中兴延马武,桀王失道杀龙逄。

秋雨潇潇,漫烂黄花都满径;

春风袅袅,扶疏绿竹正盈窗。

旌对旆,盖对幢,故国对他邦。

千山对万水,九泽对三江。

山岌岌,水淙淙,鼓振对钟撞。

清风生酒舍,皓月照书窗。

阵上倒戈辛纣战,道旁系剑子婴降。

夏日池塘,出没浴波鸥对对;

春风帘幕,往来营垒燕双双。

铢对两,只对双,华岳对湘江。

朝车对禁鼓,宿火对塞缸。

青琐闼,碧纱窗,汉社对周邦。

笙箫鸣细细,钟鼓响摐摐。

主簿栖鸾名有览,治中展骥姓惟庞。

苏武牧羊,雪屡餐于北海;

庄周活鲋,水必决于西江。

(待续)

 

 

枫叶变成深红,枝头的橘子绿了,橙子黄了,第一场雪从天而降,似乎在告诉世人:冬天来了。

岁月急匆匆,转眼又冬天。这些冬日诗词小令,那些关于冬天的温暖与纯洁,都有了注脚。

梅花开

冬季,总是少了些缤纷多彩的热烈,若说什么颜色可以期待,那非傲然的梅花莫属了!蜡梅香,梅花艳,一个香气沉醉了游人,一个颜值惊艳了冬天。

1、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起看清冰满玉瓶。——黄升《南乡子·冬夜》

2、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王安石《梅花》

3、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王冕《白梅》

4、冰骨清寒瘦一枝。玉人初上木兰时。——吴文英《浣溪沙·题李中斋舟中梅屏》

5、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陆游《落梅》

6、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林逋《山园小梅二首》

7、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王冕《白梅》

8、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晁补之《盐角儿·亳社观梅》

9、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曹组《蓦山溪·梅》

10、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高启《咏梅九首》

念家

想家,回家,总能触动心头的柔软,寒冷的夜中,始终有一盏灯为你而留!

1、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

2、寄语天涯客,轻寒底用愁。——于谦《除夜太原寒甚》

3、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戴叔伦《调笑令·边草》

4、那堪旅馆经残腊,只把空书寄故乡。——王建《维扬冬末寄幕中二从事》

5、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杂诗三首·其二》

6、故园今夕是元宵,独向蛮村坐寂寥。——王守仁《元夕二首》

7、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崔涂《除夜》

8、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

9、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刘著《鹧鸪天·雪照山城玉指寒》

10、试说途中景,方知别后心。行人日暮少,风雪乱山深。——孔平仲《寄內》

寒气

又到了手脚冰凉捂不热的季节了,风已经有了冬天的味道,嘿嘿嘿,搓搓手又迎来寒冷的冬天啦!

1、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李白《冬日归旧山》

2、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郑燮《山中雪后》

3、寒气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闱。——李商隐《对雪二首》

4、冰合大河流,茫茫一片愁。——纳兰尾德《菩萨蛮》

5、时候频过小雪天,江南寒色未曾偏。——陆龟蒙《小雪后书事》

6、高松残子落,深井冻痕生。——郎士元《冬夕寄青龙寺源公》

7、坐看深来尺许强,偏於薄暮发寒光。——杨万里《观雪二首·其一》

8、正是霜风飘断处,寒鸥惊起一双双。——陆龟蒙《冬柳》

9、深冬寒月,庭户凝霜雪。——冯延巳《清平乐·深冬寒月》

10、寒色孤村暮,悲风四野闻。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洪升《雪望》

等雪来

年年落雪,雪落年年,慢慢即漫漫。想和你一起看雪,也想和雪一起看你。冬有冬的来意,雪有雪的秘密,愿你我,有衣暖身,有人暖心。

1、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2、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瘦损江梅韵。——关汉卿《大德歌·冬》

3、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李商隐《对雪二首》

4、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戴叔伦《小雪》

5、浮玉飞琼,向邃馆静轩,倍增清绝。——周邦彦《三部乐·商调梅雪》

6、落尽琼花天不惜,封它梅蕊玉无香。——杨万里《观雪二首·其一》

7、冻云宵遍岭,素雪晓凝华。入牖千重碎,迎风一半斜。——李世民《望雪》

8、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郑燮《咏雪》

9、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吴均《咏雪》

10、漠漠梨花烂漫,纷纷柳絮飞残。直疑潢潦惊翻,斜风溯狂澜。——陈允平《红林擒近·寿词·满路花》==

冬日清欢

苍山覆雪,梅有暗香,松风停云,冬日的清欢,如影影绰绰的温柔,恰在似有若无之间。

1、独坐火炉煨酒吃,细听扑簌打窗声。——钱选《题雪霁望弁山图》

2、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送刘十九》

3、岁饥冬暖聊相补,抉藕归来饷莱妻。——王之道《冬日出郊二首其一》

4、冬暖生芦笋,人闲对菊花。——舒岳祥《十月初七日山中感兴》

5、莫嫌冬暖室如冰,居在西南喜得朋。雅有野怀思买鹤,久无秀句拟寻僧。——李谷《遣兴》

6、冬暖熙熙作午晴,红梅花下一壶倾。——舒岳祥《十一夜月色凄淡数酌竟醉华胥国似可避世也》

7、心问身云何泰然,严冬暖被日高眠。——白居易《自戏三绝句心问身》

8、天气稍寒吾不出,氍毹分坐与狸奴。——刘仲尹《不出》

9、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

10、今冬暖寒酒,先拟共君尝。——白居易《酬梦得穷秋夜坐即事见寄》

静谧

雪后,无比静谧。天和地连成一片,鸟雀不见,人烟不见,只有月、雪、梅静静地绽放在冬日里。

1、檐前数片无人扫,又得书窗一夜明。——戎昱《霁雪》

2、疏星冻霜空,流月湿林薄。虚馆人不眠,时闻一叶落。——揭傒斯《寒夜作》

3、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王维《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4、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吴澄《咏雪》

5、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王沂孙《高阳台·和周草窗寄越中诸友韵》

6、雪满前庭月色闲,主人留客未能还。——李嘉祐《夜宴南陵留别》

7、残雪楼台,迟日园林。——韩疁《高阳台·除夜》

8、南窗背灯坐,风霰暗纷纷。——白居易《村雪夜坐》

9、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郑谷《雪中偶题》

10、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袁枚《十二月十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