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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时节,不会几首赏花诗,如何去回应这动人的花景?如何迎合你满腹的诗情?

赏牡丹

刘禹锡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只有真正端庄大气之人才是真正让人赏心悦目的,何必去理会那种妖娆无格之人呢,并且,单是以色侍人,又能得几时好?

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

黄庭坚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

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

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水仙如凌波仙子一般轻盈魅力,如美人一般惹人断肠,这一来想必是见花思人了。

赠荷花

李商隐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莲花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姿态,人亦是如此,有莲花之品格的人世间能有几人?

东栏梨花

苏轼

梨花淡白柳深青,

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

人生看得几清明。

任是外面飘飘雪也好,柳絮也罢,沉静之人是自得清净的,冬去春来岁月如梭,真正的人生到底能被看透吗?

宣城见杜鹃花

李白

蜀国曾闻子规鸟,

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

三春三月忆三巴。

自古子规鸣啼如残喉带血,声声悲惨惹人泪下,一声啼叫如划破苍穹,听得肝肠欲断,显得城市愈加萧条。

大林寺桃花

白居易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

春天总是悄然而至的,在你一个不经意之间看到了最喜欢的花开了,或是一个不经意之间闻到了属于春天那似曾相识的味道,好不惬意!

江头四咏丁香

杜甫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

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

深栽小斋后,庶近幽人占。

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

丁香更像小家碧玉,不如牡丹温婉大气,不如莲花出尘脱俗,亦不如梅花坚韧不屈。

它深深的躲在深宅小院,散发着别样的香气,不惹得万千瞩目,却是书写着自己的故事。

‌‌“一个懂中文的华人,只要认真读一下《唐诗三百首》,他的心就不可能不中国化了。‌‌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王蒙这样说到。如果让我们说出一本关于唐诗的著作,很多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唐诗三百首》。这部唐诗选集成书于清代中后期,可谓家喻户晓,极受推崇。我们常能在影视剧中看到上私塾的儿童摇头晃脑地朗读诗歌,他们需要经典作品作为课本,而《唐诗三百首》就是运用广泛的‌‌“家塾课本‌‌”。对应当下的教育体系,《唐诗三百首》就相当于幼儿园或小学的教材,为什么这部供儿童学习的教材能成为经典并广受推崇呢?这要从《唐诗三百首》的编者说起。

1、蘅塘退士其人

‌‌“蘅塘退士‌‌”是文人的号,此人的真实身份一直无从知晓,史料中找不到任何记载,因此长久以来,《唐诗三百首》编者的身份成谜。直到近代朱自清在做研究时无意中发现《唐诗三百首》中有孙洙的印章,才推测出蘅塘退士的真实身份。孙洙又是谁呢?经过许多学者的考证,孙洙的生平日益为人所知。他是江苏无锡人,清代乾隆十六年(1751)进士。曾做过县令,晚年回到故乡,著书立说。此人有三大特点。

甚爱读书。孙洙家境贫寒,但艰苦的环境没有磨灭他读书的热情。在冬天,其屋简陋,难以遮风,其衣单薄,难以御寒。因此,他常在读书时将木块握于手中,取五行中木生火之意。手中的木块真能产生暖意?不见得,但确乎造就了一身浩然正气,给读书生活带来许多慰藉。做官时,在处理公务之余,他亦专心读书,不改书生本色。

为官清廉。孙洙曾在卢龙、大城、邹平等地做过县令,常访查民间疾苦,与百姓像家人老友一样叙谈,所治之地,皆太平富足,因此深得百姓的爱戴。为官数任,从来都两袖清风,不曾贪污受贿,任大城知县时,他自掏腰包疏通水利,许多百姓从中获益。也正因为如此,每当孙洙调任别地,百姓往往跟在车驾后面,流泪相送。

拥有慧妻。《唐诗三百首》的编选不只有孙洙的功劳,也有其妻徐兰英之功。准确地说,徐兰英是孙洙的继室。在选诗过程中,徐兰英也曾提出见解,与孙洙共同商榷。徐兰英是江南才女,不仅了解诗歌,也擅长绘画。孙洙顺利编选《唐诗三百首》离不开慧妻的灵心妙语。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有不少闺阁中人富有才情,饱读诗书,并参与到著述活动中。《唐诗三百首》流传最广的注本亦出自才女之手。注本由上元女史陈婉俊所撰,其中对词语名物的诠释十分精当,堪称‌‌“字疏句栉,考核精严‌‌”,得到了文坛名家姚莹的称赞。

2、编选唐诗:一项技术活

唐代是诗歌井喷式发展的朝代,据《全唐诗》所载,流传于世的唐诗有将近50000首,区区三百篇仅是唐诗总数的万分之六。为什么孙洙仅选三百篇呢?选什么诗不选什么诗又是以什么为标准呢?

‌‌“三‌‌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有独特的意义,‌‌“事不过三‌‌”、‌‌“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三‌‌”常用于表示多数。同时,在文学领域中,《诗经》是中国诗歌的源头。《诗经》又称‌‌“诗三百‌‌,准确来说有305篇,加上有目无辞的六篇笙诗,共计311篇,而《唐诗三百首》的数量与《诗经》基本相同。这不是巧合,而是编者有意为之。《诗经》在古代社会地位崇高,它不仅是一部诗歌总集,更是政治交往、社会活动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孔子有‌‌“不学诗,无以言‌‌的训诫。《唐诗三百首》意在让人反复吟诵,提高修养,有继承《诗经》传统的深意,希望唐诗能像《诗经》一样在社会中发挥更大作用。后世人为《唐诗三百首》增补篇目,恰恰没有理解孙洙的深意,有画蛇添足之弊。

那么,孙洙在选诗时是按照什么标准进行的呢?为什么有些名家和名篇未曾入选?有两个问题争议较大:《唐诗三百首》中没有任何一首李贺的诗,被称为‌‌“孤篇压全唐‌‌”的名作《春江花月夜》没有入选。基于此,很多人认为《唐诗三百首》的编选并不严谨。其实,不选李贺的诗、不选《春江花月夜》与孙洙的编选标准有很大关系。孙洙选诗以‌‌“温柔敦厚‌‌”为准则,力求使读诗者的思想归于正统,例如,唐代写李隆基、杨玉环情事的诗极多,而孙洙独选名气不大的郑畋之诗,正是因为‌‌“惟此首得温柔敦厚之意,故录之‌‌”。李贺因为避父讳不能举进士(李贺之父为李晋肃,‌‌“晋肃‌‌”与‌‌“进士‌‌”谐音,李家又与皇家沾亲,故李贺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其诗多激切之语,又常用‌‌“血‌‌”、‌‌“死‌‌”、‌‌“冰‌‌”等词语,思想偏激,不合温柔敦厚之旨。因此,虽然李贺有颇多佳作,但没有任何一首入选《唐诗三百首》。不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的原因与之相似。《春江花月夜》本是乐府诗篇,亡国之君陈后主、隋炀帝也创作过同题诗歌,难免会使学诗者联想到亡国的靡靡之音,故不录。诗和人一样,有各自的命数。

当然,如果只把《唐诗三百首》当做优秀诗作的集合,那就错了。《唐诗三百首》是供儿童诵读的唐诗选本,同时也是一部唐诗鉴赏著作,其中的精妙批注和评语常使读者眼前一亮,明白一首诗到底好在哪里。评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为‌‌“一气旋折,八句如一句,而开合动荡,元气浑然,自是神来之作‌‌”,老杜在这首诗中流露的放达、热烈、奔放的感情,在忧国忧民、沉郁顿挫的承重中显得实在难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自是一股少年之气回荡在诗中,一经评语点出更显其元气浑然。

时间是最好的审判官,他会为后人留存经典、汰除芜杂,使一部作品彰显出意想不到的魅力,使其作者即使不留下姓名亦受人敬仰。当我们回溯历史,去看看其人、其事、其书,自会发现所有经典从一开始就有留存的理由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

不讳地说,女孩算不得怎么漂亮,并无吸引人之处,衣着也不出众,脑后的头发执着地带有睡觉挤压的痕迹。年龄也已不小了——应该快有30了。严格地说来,恐怕很难称之为女孩。

然而,相距50米开外我便一眼看出:对于我来说,她是个百分之百的女孩。从看见她身姿的那一瞬间,我的胸口便如发生地鸣一般的震颤,口中如沙漠干得沙沙作响。

或许你也有你的理想女孩。例如喜欢足颈细弱的女孩,毕竟眼睛大的女孩,十指绝对好看的女孩,或不明所以地迷上慢慢花时间进食的女孩。我当然有自己的偏爱。在饭店时就曾看邻桌一个女孩的鼻形看得发呆。

但要明确勾勒百分之百的女孩形象,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我就绝对想不起她长有怎样的鼻子。甚至是否有鼻子都已记不真切,现在我所能记的,只有她并非十分漂亮这一点。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议。

‌‌‌‌“昨天在路上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我对一个人说。

‌‌‌‌“唔,‌‌‌‌”他应道,‌‌‌‌“人可漂亮?‌‌‌‌”

‌‌‌‌“不,不是说这个。‌‌‌‌”

‌‌‌‌“那,是合你口味那种类型喽?‌‌‌‌”

‌‌‌‌“记不得了。眼睛什么样啦,胸部是大是小啦,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莫名其妙啊!‌‌‌‌”

‌‌‌‌“是莫名其妙。‌‌‌‌”

‌‌‌‌“那么,‌‌‌‌”他显得兴味索然,‌‌‌‌“你做什么了?搭话了?还是跟踪了?‌‌‌‌”

‌‌‌‌“什么都没有做。‌‌‌‌”我说:‌‌‌‌“仅仅是擦肩而过。‌‌‌‌”

她由东往西走,我从西向东去,在四月里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

我想和她说话,哪怕30分钟也好。想打听她的身世,也想全盘托出自己的身世。而更重要的,是想弄清导致1981年4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在原宿后街擦肩而过这一命运的原委。里面肯定充满和平时代的古老机器般温馨的秘密。

如此谈罢,我们可以找地方吃午饭,看伍迪·爱伦的影片,再顺路到宾馆里的酒吧喝鸡尾酒什么的,弄得好,喝完说不定能同她睡上一觉。

可能性在叩击我的心扉。

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以近至十五六米了。问题是,我到底该如何向她搭话呢?

2

‌‌‌‌“你好!和我说说话可以吗?哪怕30分钟也好。‌‌‌‌”

过于傻气,简直象劝人加入保险。

‌‌‌‌“请问,这一带有24小时营业的洗衣店吗?‌‌‌‌”

这也同样傻里傻气,何况我岂非连洗衣袋都没带!有谁能相信我的道白呢?

也许开门见山好些。‌‌‌‌“你好!你对我可是百分之百的女孩哟!‌‌‌‌”

不,不成,她恐怕不会相信我的表白。纵然相信,也未必愿同我说什么话。

她可能这样说:‌‌‌‌“即便我对你是百分之百的女孩,你对我可不是百分之百的男人,抱歉!‌‌‌‌”而这是大有可能的。假如陷入这般境地,我肯定全然不知所措。

这一打击说不定使我一蹶不振。我已32岁,所谓上年纪归根结底便是这么一回事。

我是在花店门前和她擦肩而过的,那暖暖的小小的气块儿触到我的肌肤。柏油路面洒了水,周围荡漾着玫瑰花香。连向她打声招呼我都未能做到。

她身穿白毛衣,右手拿一个尚未贴邮票的四方信封。她给谁写了封信。那般睡眼惺忪,说不定整整写了一个晚上,那四方信封里有可能装有她的全部秘密。

走几步回头时,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当然,今天我已完全清楚当时应怎样向她搭话。但不管怎么说,那道白实在太长,我笃定表达不好――就是这样,我所想到的每每不够实用。

总之,道白自‌‌‌‌“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而以‌‌‌‌“你不觉得这是个忧伤的故事吗‌‌‌‌”结束。

3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地方有一个少男和一个少女。少男18,少女16。少男算不得英俊,少女也不怎么漂亮,无非随处可见的孤独而平常的少男少女。

但两人一直坚信世上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百分之百适合自己的少女和少男。是的,两人相信奇迹,而奇迹果真发生了。

一天两人在街头不期而遇。

‌‌‌‌“真巧!我一直在寻找你。也许你不相信,你对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孩。从头到脚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简直是在做梦。‌‌‌‌”

两人坐在公园长椅上,手拉手,百谈不厌。两人已不再孤独。百分之百需求对方,百分之百已被对方需求。而百分之百需求对方和百分之百地被对方需求是何等美妙的事情啊!这已是宇宙奇迹!

但两人心中掠过一个小小的,的确小而又小的疑虑:梦想如此轻易成真是否就是好事?

交谈突然中断时,少男这样说道:

‌‌‌‌“我说,再尝试一次吧!如果我们两人真是一对百分之百的恋人的话,肯定还会有一天在哪里相遇。下次相遇时如果仍觉得对方百分之百,就马上在那里结婚,好么?‌‌‌‌”

‌‌‌‌“好的。‌‌‌‌”少女回答。

4

于是两人分开,各奔东西。

然而说实在话,根本没有必要尝试,纯属多此一举。为什么呢?因为两人的的确确是一对百分之百的恋人,因为那是奇迹般的邂逅。但两人过于年轻,没办法知道这许多。于是无情的命运开始捉弄两人。

一年冬天,两人都染上了那年肆虐的恶性流感。在死亡线徘徊几个星期后,过去的记忆丧失殆尽。事情也真是离奇。当两人睁眼醒来时,脑袋里犹如D·H 劳伦斯少年时代的贮币盒一样空空如也。

但这对青年男女毕竟聪颖豁达且极有毅力,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再度获得了新的知识新的情感,胜任愉快地重返社会生活。

啊,我的上帝!这两人真是无可挑剔!他们完全能够换乘地铁,能够在邮局寄交快信了。并且分别体验了百分之七十五和百分之八十五的恋爱。

如此一来二去,少男32,少女31岁了。时光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少男为喝折价早咖啡沿原宿后街由西向东走,少女为买快信邮票沿同一条街由东向西去,两人恰在路中间失之交臂。失却的记忆的微光刹那间照亮两颗心。两人胸口陡然悸颤,并且得知:

她对我是百分之百的女孩。

他对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孩。

然而两人记忆的烛光委实过于微弱,两人的话语也不似十四年前那般清晰。结果连句话也没说便擦身而过,径直消失在人群中,永远永远。

你不觉得这是个令人感伤的故事么?

是的,我本该这样向她搭话。

2013年夏,去温彻斯特,小城标志性景点当是大教堂。从旅游手册看,始建于648年盎格鲁·撒克逊王朝时代,1079至1404三百年间,拓展与扩修,成为英国纵向最深的教堂,即是今日我们所目睹。可见出岁月安稳,世事静好,另方面呢,鲜有大的事件发生,著名的记载大约就是女作家简·奥斯汀,在此教区终年,教堂长廊北侧有墓碑铭刻。正厅一隅,设有女作家的生平展览,四十二岁,惊鸿一瞥的生命,全化作文字,留在虚构里了,现实的人事相当有限,所以,展览是简单的。之外,还有电影《达·芬奇密码》,采景于此,也纳入大教堂的历史。讲坛两边的高座,印有各式图样的家徽,显然是望族的专座。底下,左翼一区,以栅栏隔离,妇女的座席。看起来,阶层应在中等,即不显要,亦非讲坛面对的平民教众。栅栏上镶有木牌,说明文字中特别有一行,写道,席中有一位女作家,姓名CHARLOTTE YONGE,‌‌‌‌“夏绿蒂‌‌‌‌”,和《简·爱》作者同名,后面的姓却少见,不知何处来历。介绍于中国的女作家有长长一列名单,找不到这个名字,这是可以预见的,对于别国的了解多是从主流出发,而派生出的枝蔓无穷无尽,也许永远进入不了文学史。却也见得,英国女性写作者遍布四处,并且受世人瞩目。

从这一位归属的座席推测,大约和简·奥斯丁,以及勃朗特姐妹同等出身,不像小市民女儿自谋生计,也不同上等人家进社交圈。她们住在僻静的乡村,菲薄的财产不足以提供嫁妆,婚姻的机会几近于无,可以想见的未来就是寄居长兄的家庭,他们是法定的继承人。英国小说里,常常有一个‌‌‌‌“姑妈‌‌‌‌”,多就是命运的写照吧!写作,大约好比女红一样,打发闺阁里的光阴,后者多少为贴补家用,前者就说不准了,但别有一番乐趣。遣词造句的机智,为身边人肖像的淘气,还有,自由想象人生——那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她们受过一定的教育,再怎样清寒的宅子,也会有一个图书室。这是‌‌‌‌“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区别,英国的‌‌‌‌“乡下人‌‌‌‌”几乎和庄园主差不多的概念,是有渊源的,不像‌‌‌‌“城里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尼罗河惨案》里的赛蒙,就是一个‌‌‌‌“乡下人‌‌‌‌”,家道中落之后来到伦敦,做一个白领,‌‌‌‌“他喜欢乡下,喜欢乡下的东西‌‌‌‌”,于是设计出一桩世界著名的谋杀案。乡下的老房子里,积存着一代接一代留下的旧家具,旧银器,祖先的画像,信札,书籍……春闺中的女儿最热衷的,兴许就是小说。就像绣活的花样,小说为想象提供摹本。

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里,伊莎贝拉跟希克厉私奔,仿佛从莎士比亚《驯悍记》截取,彼特鲁乔将新娘凯瑟丽娜带回家中的一幕;一百年之后,达芬妮·杜穆里埃《牙买加客栈》,孤女投奔姨母,入住的夜晚,且又场景再现。阴森老宅,空中足音,藏匿往事,大约是浪漫小说的基本元素。18世纪的安·拉德克利夫夫人,被称作哥特小说代表,我仅只读过她两部小说,《奥多芙的神秘》和《意大利人》,都有着行旅的模式,《意大利人》里,侯爵的独生子文森廷·维瓦迪携仆人波罗追寻爱人,令人想起西班牙的堂吉诃德与侍从桑丘出行,是来自更大版图的叙事传统,中世纪西欧的骑士文学。

欧洲的历史,大约有些像中国春秋战国时代,无数诸侯小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于是,文明交汇贯通。在哥特式的建筑底下,出身贫寒却自尊的女教师最终克制豪门姻缘,应是简·奥斯丁的遗产——《傲慢与偏见》,男主与女主总是以对峙开头,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然后,化干戈为玉帛。惟《呼啸山庄》例外,人物的性格命运超出社会现实,交给自然裁决。弗吉尼亚·伍尔夫将《简·爱》和《呼啸山庄》作比,以为姐姐只是普世男女关系,妹妹则是天地人的较量,这一诠释或许意味着,小说的世俗人格将分离出蹊径,通往现代主义。总之,无论出自何种原委,叙事活动在英格兰分外盛行,写和听都热情洋溢,女性且占相当比例,不只是数量,更在于气质。

在女作家长长的榜单中,有一位维多利亚·荷特,1906生,1993卒,和1890出世1976逝世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堪称同时代。从写作量计,荷特并不逊于克里斯蒂,盛年时期的名望也有得一比,我却后知后觉,直到新近住校香港中文大学,方才在图书馆架上看见台北皇冠八十年代出品的文丛,每本书都溃决成散页,就知道有多少手翻过。第一本所读《千灯屋》,书名就有绮丽的色彩,照例是孤女,照例是大宅子,莫测的主人,诡异的迹象,真假难辨,扑朔迷离,但情节走出英伦本土,去到香港,那里才是梦牵魂绕的千灯屋。荷特的故事有一半在异国他乡继续,或者澳洲,或者亚洲,南太平洋,显现海外殖民地迅速扩张。作者生逢维多利亚女皇登基年间,就是克里斯蒂的那位马普尔小姐嘴上时不时念叨的黄金时代。

又有一位达芬妮·杜穆里埃,生卒年为1907和1989,与维多利亚·荷特同样,近乎贯穿20世纪首尾——何其灿烂,她的小说《吕贝卡》改编的电影《蝴蝶梦》,风靡中国自上世纪40年代和思想解禁的80年代。《吕贝卡》的大宅子曼陀丽庄园,最后一把火烧尽,堪称先兆,预示浪漫史摆脱窠臼,于女性写作者来说,则意味走出闺阁,获取更大的精神自由。然而,故事元素的改变和更新,并未解体这一种小说的模型,相反,结构更趋完整坚固。那是因为,这模型从发生到发展,就服从于叙述的时间的特性。E.M.福斯特1927年的讲稿集《小说面面观》,对小说的定义就是‌‌‌‌“故事‌‌‌‌”,一个英国小说家兼评论家,对本土小说具有发言权。福斯特,一位男作家,强调故事的迫切性,举例却是一位女性,《一千零一夜》的山鲁佐德,或可说明女性比较男性更对故事着迷。故事对生活的模拟度,让想象变得真实可信,而女性大多对日常具体的事物有兴趣。

曾经有一回,从曼彻斯特火车站出发,步入乡间,沿运河快走。沿途大片农田,种的大约是牧草,间隔有房屋和粮仓,都有年头了,门窗紧闭,马厩空悬着缰绳,地面石板缝里长着青苔。行至五公里处,来到一个极小的街镇,名LYMM,规模大约中国计划经济年代人民公社的所在地,形制则很完整。从圆心辐射一周店铺,餐馆、酒廊、邮局,及教堂,流连忘返的多是本地人,享受着上帝指定休憩的星期日。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马普尔小姐居住的‌‌‌‌“圣玛丽米德村就是这样,那时候,房子里住着人,自发各种联谊活动,马普尔小姐的客厅里,召集了‌‌‌‌”星期二晚间俱乐部‌‌‌‌“,宾客们轮流讲述一件奇闻逸事。有时候,‌‌‌‌”俱乐部‌‌‌‌“移到村落里最古老的戈辛顿宅,那可是座‌‌‌‌”凶宅‌‌‌‌“,发生过两起凶杀案……

朱虹先生所著《英国小说的黄金时代》,描绘‌‌‌‌”维多利亚时代是个读小说的时代‌‌‌‌“,继而解释成因:‌‌‌‌”当时城市迅速发展,大众的文化水平普遍提高,印刷术革新,出版费降低,图书馆遍布城镇……总之,条件成熟,大众都要读小说。‌‌‌‌“维多利亚女王即位时期在中国是光绪二年至民国二十七年,两地情形颇有些相似,范烟桥《民国旧派小说史略》,写道:‌‌‌‌”这种小说在民国初年的一段时期,呈现了极其繁荣的景象‌‌‌‌“。‌‌‌‌”这种小说‌‌‌‌“,即指的是‌‌‌‌”旧派小说‌‌‌‌“,新文化运动的知识分子称之‌‌‌‌”鸳鸯蝴蝶派‌‌‌‌“——《吕贝卡》电影的中国译名《蝴蝶梦》不定就来自于此。文章分析原因,其中:‌‌‌‌”印刷事业、交通事业日渐发达,发行网不断扩大,出版商易于维持,书肆如雨后春笋‌‌‌‌“,这背景与英国极为相似;还有,‌‌‌‌”社会舒缓对小说看法改变了,对小说作者的看法也有改变‌‌‌‌“却是中国国情,小说与士大夫清品相违,属市井小民喜好,社会开放了偏狭观念,‌‌‌‌”大众的文化水平普遍提高‌‌‌‌“。其实正是民主与平权的果实,可惜被启蒙的激进政治遮蔽,只能在新文学运动的声讨中自生自灭。范烟桥先生总结中最后一条犹有意味,即是‌‌‌‌”翻译小说的兴起‌‌‌‌“。中英《南京条约》签订,五口开埠通商,英租界划定,侨民入境,英国小说应运而进,尤其‌‌‌‌”旧派小说的集中地‌‌‌‌“上海。我觉得张爱玲是喜欢简·奥斯汀的,也听说宗璞先生的当年毕业论文做的是哈代。前者自称钟情鸳鸯蝴蝶派,事实上,鸳鸯蝴蝶并不能满足她的人生价值,还是要取西方科学进步的养料,在《谈读书》一文中,说到‌‌‌‌”三底门答尔‌‌‌‌“SENTIMENTAL一词,可供管窥;后者为学院派小说家,属弗吉尼亚·伍尔夫一路,趋向现代主义。看起来,千条江河归大海,终是以严肃纯文学纳入主流。反观回溯,旧派小说悄声退场,也许,中断了另一路的叙事实验。阅读中的享乐主义,被严肃的思想使命取缔,我们至今未形成类型小说的范式,是否与此有关?

E.M.福斯特评论达芙妮·杜穆里埃,认为英国的小说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她,‌‌‌‌”打破通俗小说和纯文学的界限‌‌‌‌“,这个褒奖意味着在他们的时代,即二十世纪上中期,叙事活动已经明确分野,并将越行越远,直至隔断。‌‌‌‌”通俗小说‌‌‌‌“,英国人称CHEAP NOVEL,直译应为低俗小说,逐出知识分子评价体系。我记得渡边淳一《失乐园》当红之际,日本的作家都否认曾经读过,《廊桥遗梦》的中文译者隐匿真名实姓。与此同时,‌‌‌‌”纯文学‌‌‌‌“则离弃故事的原始要素,愉悦身心,就是那位古老的讲述人,山鲁佐德赖以维系生命的基本原则。

和所有的现代性差不多,音乐难以入耳,绘画不堪入目,小说呢,艰涩阻滞,都是向感官趋利避害的本能挑战。多少也是观念过剩,反过来加剧材料匮乏,捉襟见肘,艺术在向第二手,甚至第三第四手生活榨取资源。事情走过周期,即开始下一轮,类似中国人所说,‌‌‌‌”柳暗花明又一村‌‌‌‌“,绰约中,英国故事又浮出水面。

‌‌‌‌”世纪文景‌‌‌‌“新近译介萨拉·沃特斯小说,维多利亚三部曲的《轻舔丝绒》《灵契》《指匠》,以及《守夜》《小小陌生人》《房客》,总共六本。关于这位萨拉·沃特斯,讯息有限,出生1966,和1976去世的阿加莎·克里斯蒂首尾衔接10年,卒于1989年的达芬妮·杜穆里埃交集23年,维多利亚·荷特则有27年同时间。资料还显示她是威尔士人,威尔士远离英伦中心伦敦,偏于西南一隅,山地崎岖,交通阻隔,一方面保持本土传统,另方面,不免耳目闭塞。在我狭隘的经验里,似乎没有接触到著名的文学人物。手边有一本瞿世镜先生主编,1998年出版的《当代英国小说》,‌‌‌‌”威尔士作家‌‌‌‌“一节,列出名字寥寥可数,有两位女作家,凯特·罗伯茨和艾丽斯·埃利斯,当是萨拉·沃特斯的前辈乡党。除去出生时间地点,又有几项荣誉记录,有趣的是末一句:‌‌‌‌”文学评论界称其为‌‌‌‌‘当今活着的英语作家中最会讲故事的作家’。‌‌‌‌“听起来,仿佛‌‌‌‌”会讲故事‌‌‌‌“人都已经死亡,这是硕果仅存的一个。

萨拉·沃特斯的小说果然好看,如今很少让人欲罢不能的阅读了。畅销如丹·布朗,故事从现实逻辑脱轨,超出共识和共情,更接近游戏,就像哈利·波特的魔法学校,远不能提供人生想象。小说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兴隆,以及在中国近代城市上海迅速流行,覆盖生活的空余,皆因为市民阶层壮大上升,小市民是小说读者的主流人群,决定了小说的市井性格。莎士比亚的戏剧多是将宫廷生活俗世化,《李尔王》可变身在任何时代的遗产分割继承案;《哈姆雷特》倘不是被哲学化和经史化,也是家庭伦理故事;《奥赛罗》更常见于人生常态,借张爱玲讲唐明皇杨贵妃的话,可上得‌‌‌‌”本埠新闻‌‌‌‌“。伦敦莎士比亚球形剧场,多半是模拟集市里的大篷车,和老北京天桥大约差不多。再往前推二百年,杰弗里·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朝圣途中,同修者一一聚合,依序社会阶层,‌‌‌‌”骑士‌‌‌‌“率先,接着‌‌‌‌”随从‌‌‌‌“‌‌‌‌”跟班‌‌‌‌“‌‌‌‌”修道院女院长‌‌‌‌“,之后‌‌‌‌”商人‌‌‌‌“‌‌‌‌”学者‌‌‌‌“‌‌‌‌”律师‌‌‌‌“‌‌‌‌”小地主‌‌‌‌“,然后一伙‌‌‌‌”颇有资产的自由民‌‌‌‌“:‌‌‌‌”服装商‌‌‌‌“‌‌‌‌”木匠‌‌‌‌“‌‌‌‌”织工‌‌‌‌“‌‌‌‌”染坊主‌‌‌‌“‌‌‌‌”织毯工‌‌‌‌“,再是凭技能吃饭的‌‌‌‌”厨师‌‌‌‌“‌‌‌‌”水手‌‌‌‌“‌‌‌‌”医生‌‌‌‌“,还有一个‌‌‌‌”帕瑟妇人‌‌‌‌“——妇人仪态端方,见识广大,情史丰富,织造手艺名传比利时法国西班牙,这一行很是文艺复兴啊!太阳西下的时刻,走进客栈,如何消磨漫漫长夜?轮流讲故事,不论贫富尊贵,一律以抽签决定先后。来自四面八方的朝圣的人,各有道听途说,和我们的《聊斋》不同,蒲松龄收集的是乡野传奇,乔叟则坊间八卦,记叙磨坊主故事的时候,专门解释:‌‌‌‌”如果他讲得很粗鄙,又下流,我也只有复述得很粗鄙很下流‌‌‌‌“。轮到乔叟自己,很道学地诵读一首长诗,却被旅店主人打断:‌‌‌‌”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因为这首诗看到难过吗?它是那么荒唐,又那么无聊!‌‌‌‌“要求直接讲故事。修道士的宫殿悲剧也被骑士打断:‌‌‌‌”要我说,倒不如来点快乐的,比如什么人一夜发了迹,终生有儿有女很兴旺,或者什么国王本是一个大无赖,最后在神的感召下却成了人民的英雄。‌‌‌‌“于是,修女院教士讲了他的故事——《公鸡羌梯克力利和母鸡佩特外传》……所有渎神的犯上的轻浮玩笑权讲述完了,教区主管来了一篇关于忏悔的说教,作为最后的故事,其实呢,是将人间的俗事列一张清单。乔叟的告辞语道:‌‌‌‌”请主宽恕我这种狂妄和不自量力‌‌‌‌“,为伤风败俗作告解,态度却是戏谑的,就像大篷车表演间隙中串场小丑的插科打诨。大概这就是故事的原始性,复制日常的人和事。

萨拉·沃特斯的小说就好看在这里,没有超自然的成分,遵循现实逻辑,但又不是普遍的现实,而是个别的,特殊的,期待中的,文学史上归于‌‌‌‌”浪漫史‌‌‌‌“那一派的现实。一些古老的因素,潜伏在二十一世纪新故事里,呼应着曾经以往的阅读经验,仿佛基因编码,在生命起始之初,已经决定形态。浪漫史可说是阅读的第一发生,带有感官欲念,就像旅店主人请求乔叟想出一个更好的故事‌‌‌‌”取悦‌‌‌‌“大家,也是E.W.福斯特所形容,山鲁佐德命悬一线的‌‌‌‌”这个职业的危险性‌‌‌‌“,它必控制听众的身体,不是曾经盛行一时的‌‌‌‌”身体写作‌‌‌‌“的物质‌‌‌‌”身体‌‌‌‌“,恰恰相反,是以非物质对物质。

隐藏在我们身体里的听故事的遗传,处在蛰伏状态,一旦遇到时机,便活跃起来。打开萨拉·沃特斯的小说,时不时地,好比故旧,又仿佛知遇,迎面走来。不是说情节,而是语境,也就是类型。离群索居的大宅子在萨拉·沃特斯小说里浮出水面,前提是时间推远,《小小陌生人》中,故事从一次大战之后起因,展开二次大战结束;《指匠》没有点出具体年代,从开篇两个姑娘去圣·乔治大剧场看《雾都孤儿》推算,总是不出上世纪40年代,戏剧根据改变的狄更斯小说《奥立弗·退斯特》发表于1938年,宽限传播与上演的时间,就是二次大战前后,维多利亚黄金时代的遗绪,大宅子多是凋敝,人丁衰微,家道不振;《房客》大约也是同样时期,摄政时期建筑风格的豪宅,已经窘迫到招租房客,入住且是现代人物,出身市井的人寿保险评估人;《轻舔丝绒》,伦敦圣约翰伍德广场中心的白色别墅,宽敞的前门,高高的玻璃窗,大厅里铺着粉色和黑色的大理石,阶梯如贝壳里的螺纹盘旋上升,墙面的玫瑰红逐步加深——仿佛当代艺术馆,又像高等色情场所,从暴富程度看,大约在20世纪之初;《灵契》的时间最肯定,因是以日记的形式进行,从1873年8月3日开头,凭窗可见水晶宫的灯光,以此为线索,大约在伦敦东南部富人区西德纳姆,是沦落的旧族还是新贵,总之,家中雇佣仆人,但不像石黑一雄《长日留痕》里的那么忠诚,随时跳槽,流动性挺大,无论如何,这家的小姐不必像《房客》中的那一个,亲手操持家务,而是得来空闲,介入慈善事业。这里的女性人物,都也是大龄未嫁,除去嫁妆和社交的原因,更可能是出于某种选择,那就是,异常的性爱倾向。

性爱倾向是萨拉·沃特斯故事中最鲜明突出的现代特征,它扩容了传统价值体系,同时也提推进情节的生产力。人类讲故事的活动持续如此长久的时间,按爱尔兰文学博物馆前言所说:爱尔兰有六百年讲故事的传统;以《一千零一夜》计,可推至公元8世纪;中国东晋《搜神记》起算,亦有一千六百年;希腊神话则就是公元前,印刷术和传媒业加速吞吐,可说入不敷出。历史走进现代,观念激增,并无开源,反而过度挖掘,消耗倍加。因故事来自生活,生活在本质上是重复的,这一点倒接近类型小说。萨拉·沃特斯的同性爱关系,演绎至终局,还是古老的那句话:‌‌‌‌”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可说是故事的基本模式,变化的是过程里的内容。

我们在萨拉·沃特斯《轻舔丝绒》里,看得见狄更斯的《远大前程》的轮廓线,也是离开质朴的乡镇,去到大城市,人海茫茫,处处陷阱,经过沉沦和挣扎,回归真爱。《房客》的有情人处境更为严峻,阶级、伦理、道德、价值观念,信任危机,可说千丘万壑重重隔离,还有一具尸体横亘中间,《吕贝卡》的影子摇曳浮出水面,‌‌‌‌”幸福生活‌‌‌‌“就有了现实主义的戚容。《灵契》的收场却是斩截,没有‌‌‌‌”幸福生活‌‌‌‌“,而是永失我爱,属浪漫史里伤感剧一派。那美丽的小灵媒,让人想起王尔德《狱中书》的收信人小道格拉斯,轻浮、薄幸、诡计多端,当然,文字里的形象或许不合乎事实,我们就是当作某种类型来谈论的。这一个拆白党故事,是中国旧派小说的主流题材,比如海上说梦人的《歇浦潮》,《灵契》则别开生面。故事安排在1872到1874三年,正是英国兴起超感研究的热潮,蛰伏民间的灵媒顿时暴露光天化日,成为实验的标本,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科技进步学术自由的气象。研究活动最终止于实证领域,却收获在文学写作。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1898年出版的《螺丝在拧紧》,两千年后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艾丽斯·门罗,短篇小说《法力》,与《灵契》的结构相似,但角色的位置反过来,灵媒即痴情人,心甘情愿被送入精神病院,驯服接受命运,于是,模式就有了变体,向深刻人性探底,纳入严肃文学领域。

《灵契》依旧在浪漫史的叙事传统中进行,哥特式古宅换成十九世纪泰晤士河畔米尔班克监狱,占地庞大,高耸的塔楼,迷宫般的内庭——上世纪30年代,英国人建造于上海虹口的提篮桥监狱和远东最大宰牛场,两项叠加,大概可作想象的参照。依稀可见狄更斯的奥立佛·退斯特出生的贫民习艺所。这世界,大大超出了维多利亚女性写作者的活动半径,任职家庭教师或者女伴,几乎是她们走出家门的最远距离了。

《指匠》里的小偷家族,则是奥立弗·退斯特的社会学校,角色互换的故事核心,又可追溯到民间传说‌‌‌‌”王子和乞儿‌‌‌‌“的源头。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大约也是从这源头派生的,龙凤胎中的妹妹薇奥拉,女扮男装去给男爵当僮儿,仿佛又是《轻舔丝绒》中南茜的前身。出发之后,即分道扬镳,薇奥拉是男儿装束里的女儿身,南茜是女儿身里的男儿心——后现代的‌‌‌‌”酷儿‌‌‌‌“主题,提前到前现代遭遇,加剧禁忌的挑战,就像《断背山》的作者,要把故事放在上世纪60年代两个白人羊倌之间。

萨拉·沃特斯的故事总是发生在旧时代,要在中国,必要归进‌‌‌‌”怀旧‌‌‌‌“,事实上,我以为作者的用心并不在此,而在‌‌‌‌”禁忌‌‌‌‌“。倘若紧张关系全部舒缓,后现代理论做的就是这个,解构差异,说不准,这就是故事衰微的根本原因!在萨拉·沃特斯选择的时间段,贵族的荣光余晖未尽,资产阶级已经日出东方,按马克思的说法,正孕育着掘墓人无产者——纵观小说发展史,‌‌‌‌”阶级‌‌‌‌“可谓情节生产的原动力。贵族和资产者,资产者和无产者,社会级差的系列中,资产阶级显然是冲突的核心,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尼罗河惨案》,没落贵族阿勒顿太太——电影删除了这个人物,多半出于明智,自知直观的银幕形象无法体现思想的深刻性,阿勒顿太太提到弗格森先生,社会主义信奉者,俏皮地说了这么一句:‌‌‌‌”我感到弗格森先生一定是我们的反对资本主义的盟友。‌‌‌‌“处于上游的矛盾,似乎优雅一些,大约因为渊源长久,衰亡得从容,遗韵缭绕,合乎美学的原则,所谓‌‌‌‌”败有败象‌‌‌‌“;而下游的更替多有革命的因素,压迫和被压迫,剥削和被剥削,短刃相接,刺刀见红,那还迟疑什么?但等历史走到下游的下游,阶级社会消弭,对立和解,人类唯有向超人类宣战,于是,哈利波特的魔法学校诞生了,星球大战诞生了,或者折返头,回到侏罗纪,人的故事到了尽头。萨拉·沃特斯只得退回去,退到一百年前,维多利亚时代,也许,那里还有未开发的资源。

前面说过,《小小陌生人》开端于‌‌‌‌”我‌‌‌‌“十岁的年头,百厦庄园正兴旺发达,三十年后,‌‌‌‌”我‌‌‌‌“,一个合伙开业的诊所医生,再次走入百厦庄园,却是满目荒凉,处处败迹。这个出场,令人想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叙述者也是‌‌‌‌”我‌‌‌‌“,一位乡村医生。前者为百厦庄园的小女仆出诊,后者呢,问诊人是一位女管家。两位的病患都让医生起疑,小女仆最后供认,目的在离开庄园,她感到害怕,女管家则和医生讨论起毒药。女人们的超感都得到应验,庄园里接连发生诡异事件,死亡接踵来临,毒药则贯穿‌‌‌‌”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首尾。百厦庄园无疑有过辉煌的日子,即使颓圮,也应中国人的老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然保持着昂然的气派,尤其对下房里长大的仆佣的孩子,所谓‌‌‌‌”家生子‌‌‌‌“,几乎近于信仰。罗杰·艾克罗伊德的宅子没有那般名望,在村子里只算得上‌‌‌‌”像样‌‌‌‌“,主人也不是真正的乡绅,而是车轮制造商,在保守的乡间,引起的心情就复杂了,艳羡和不屑夹杂,谋杀案的动机就鄙俗了。两部小说最易联想的还是叙述的主体——‌‌‌‌”我‌‌‌‌“,共同的乡村医生的身份,用阿加莎·克里斯蒂这位的话说:‌‌‌‌”我这一生过的都是乏味守旧的生活,干的都是些平庸枯燥的琐事‌‌‌‌“,萨拉·沃特斯的则是:‌‌‌‌”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提妻子和家庭了‌‌‌‌“,总之,两个‌‌‌‌”我‌‌‌‌“对自己的人生都不满意,渴望改变。可是在老牌帝国垂直的阶级结构中,变数的概率相当有限,不得已,他们就得动手做点什么。《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在大侦探波洛德揭露之下,写了一份手稿,也就是这本小说,自白于天下。《小小陌生人》却没有任何破绽,如波洛这类高智商的人物,除非特殊的机缘,永远到不了凋敝的山庄,直至文末,叙述人漏出不慎之言:‌‌‌‌”如果说百厦庄园被幽灵纠缠,但这幽灵从不在我面前现身。因为我只要定睛一看,就会感到非常失望,我注视的只不过是块窗玻璃,里面有一张凝视着我的扭曲的脸——这张困惑而渴望的脸,是我自己。‌‌‌‌“

罪犯自述情节的推理小说《罗杰·艾克罗伊德》已经够出色的了,《小小陌生人》的沿袭,使模式更趋细密和精致。这大约可视作类型小说的生态,它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在服从之下进行创造,这创造的驱动,又出自阅读经验的更高期待。台湾书评人唐诺曾说过,类型小说需要作者和读者的默契,我理解,‌‌‌‌”默契‌‌‌‌“指的就是一种‌‌‌‌”共识‌‌”,由讲故事和听故事,相互彼此的期许和信任达成,既要尽职意料之外,亦不可背离人情之常,这也就是类型小说的规则。

当小说划分成大众与小众,或者通俗文学和纯文学,我们很难追溯究竟什么是小说的道统。小说的典籍中,说不定就埋藏着某种雏形成为日后大众阅读范式;寓意脱出世俗外相,将故事的连贯性肢解成隐喻,走到形而上,是否还是小说?曾经与一位法国翻译家讨论,左右手写字的问题,她说,还是应该右手写字,因为——她沉吟一时——因为写字是为右手而设计的。这句话很有趣,带有追溯起源的意思。任何事物的模式,都是为适用而建立。具体到小说,小说的叙事性,就是为热衷听故事的人设计的。

萨拉·沃特斯的《房客》,那破落户女儿,老姑娘弗朗西丝,爱上房客巴伯夫人,去到她闹哄哄的娘家作客,仿佛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去到巴黎下等街区赴约;意大利人式的一大家子,七姑八姨挤在逼仄的房间,又像是左拉《小酒馆》的场景;然后被扯进谋杀亲夫案,坐在人头攒动空气污浊的旁听席,和她巴伯家人成为盟友——没落归没落,她也是个大家闺秀,有着正直的道德观,此时不由分说拉下水。19世纪、20世纪之交,阶级轮替中经常演出的一幕,巴尔扎克的《贝姨》中,于洛男爵的情人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阶层低,从交际花到织补女工,再到铁炉匠十五岁的女儿……写实主义,其实是小说的共同性格,不知在哪一个契机里基因变异,逐渐分野,思想交给知识者,类型交给讲故事的人。

当年,狄更斯的小说,连载于报纸,就像今天的电视连续剧,无疑是通俗小说家,可是今天的我们,谁也不会怀疑他的经典性。走进欧美书店,立在迎门的桌面上的大部头,动辄几百页,论字数,就要几十万,什么样的能量驱动和接续,度过危机,再读过危机,眼看就到终点,不想异峰突起,险境在前,于是,那阿拉伯暴君,不得已留下山鲁佐德活口。现代人知道得太多了,对神秘的事物抵抗力增强,你给出一,他推出二,给出十,推出百,讲故事的人,命悬一线,用什么来拯救你?

萨拉·沃特斯的《守夜》,还未读到,就像一个隐喻,暗示着悬念在延宕中,积累起魅惑力,是类型小说的秘籍。

今天看到萨拉·沃特斯的十条写作建议,感觉很有道理。做了点功课。最初是由美国的犯罪及惊悚小说家尔莫·伦纳德在2007年出版了一本《10 Rules of Writing》,2010年在英国重新出版时,《卫报》邀集了20多位当代知名作家,撰写他们各自的写作规条。萨拉·沃特斯的十条建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

其它人的建议也很有趣,比如很多作家对互联网的危害性很重视。扎迪·史密斯建议:‌‌“在一个不连接互联网的电脑上工作。‌‌”而乔纳森·弗兰岑指出:‌‌“当资讯变得免费而唾手可得时,为小说所做的大量研究便随之贬值。‌‌”唯有以《杰夫在威尼斯,死在瓦拉纳西》一举成名的新晋小说家杰奥夫·代尔看到了电脑时代的好处,他建立了一套输入法的自动修正设置,‌‌“仅仅按几下键盘,拼好的词就冒出来了。‌‌‘尼’变成了‌‌‘尼采’,‌‌‘摄’变成了‌‌‘摄影’,诸如此类。‌‌”

不知道以后是否有机会能看到这本书的中文版,最好能包括这二十多个知名作家的写作建议。

萨拉·沃特斯Sarah Waters:英国现代备受瞩目的女作家,以创作维多利亚时代为背景的小说而出名。于1966年生于英国威尔士的彭布鲁克郡。曾被Granta杂志选为‌‌“20位当代最好的英语作家‌‌”之一,并获得数项文学奖项。

1.发疯般阅读。

但尽量带着分析的眼光来读——这可能会很难,因为一本小说越好越引人注目,你就越少意识到它的谋略。值得去领会那些谋略,无论如何:它们早晚在你自己的作品里用得上。我觉得看电影也有好处。几乎每部现代好莱坞大片都令人绝望的冗长而松散。试着想象经大胆剪辑后变得好得多的电影,对于讲故事的艺术,这是种绝佳的练习。这带领了我……

2.发狂般删节。

少就是多。我——经常阅读手稿——包括我自己的——我会来到,比如说,第二章的开头,想着:‌‌“这才是小说应该开始的地方。‌‌”关于人物和背景故事的大量信息可以通过小细节来传达。你对于场景或章节的情感依恋会随着你进展到其它故事而消退。要实事求是。实际上……

3.把写作当成一件工作。

有纪律。很多作家都有点强迫症。格雷厄姆·格林一天写500个词。让·布雷迪午餐前写5000词,然后下午用来回复粉丝邮件。我最少一天写1000个词——有时侯容易做到,而有时,老实说,就像便秘,但我会让自己坐在书桌前,直到我写到那儿,因为我知道这样一来,我把这本书推进了一点儿。那1000个词很可能是垃圾——它们经常是。但是,晚些时候回到这些垃圾词并把它们变得更好,总是更容易一些。

4.写小说并不是‌‌“自我表达‌‌”‌‌“疗愈‌‌”

小说是给读者看的,写小说意味着技巧、耐心、无私地制造效果。我将我的小说视为某种类似露天市场兜风的东西:我的工作是在第一章开头把读者捆在他们的车上,随后让他们飕飕地经过各种场景和惊诧之事,循着精心设计的线路,以一种小心控制好的节奏。

5.尊敬你的人物,即使是小人物。

在艺术领域,一如在生活中,人人都是自身特定故事的主人公;值得思考一下你的次要人物的故事是怎样的,即使他们的故事仅仅与你的主角的故事略有交叉。同时……

6.别容纳过多的叙事。

人物应该是个体化的,但要有功能性——就像画作中的形象。想想Hieronymus Bosch的《被嘲弄的基督》,画中坚毅忍受苦难的耶酥被四个恶狠狠的男人紧紧包围。每个人物都是独一无二的,然而每个又代表了一种类型;而加在一起他们构成了一种叙事,这种叙事因如此紧凑简约的建构而变得更有力量。对于类似的主题……

7.别写过头。

避免重复的句子,分散注意力的形容词和无用的副词。尤其是初学者,似乎认为写小说需要一种特别的华丽词藻,与人们在日常生活碰到的任何一种语言都迥然不同。这是对于小说效果如何产生的一种误解,可按遵守第一条规则来消除。比如,读一些科姆·托宾或考麦克·麦卡锡的作品,看看如何故意用有限的词汇来制造令人惊异的情感冲击。

8.节奏很关键。

优美的写作是不够的。写作班学生可能善于创造一页技巧高超的行文;有时侯他们缺少的是在漫长旅程中随地域、速度和心情的变化,将读者带入一段旅程的能力。再一次,我发现看电影有帮助。许多小说会希望以一种电影的方式靠近,逗留,挪开,推进。

9.别慌张。

小说写到中途时,我常常会经历胆战心惊的时刻,我思忖着眼前屏幕上的胡言乱语,和接连而来的,嘲讽的评论,朋友的尴尬,失败的职业,缩水的收入,变卖的屋子,离婚……然而,在诸如此类的紧要关头顽强工作下去,总令我到达终点。离开书桌一会儿会有帮助。彻底谈论问题可以帮助我回想起在遭遇困境前我曾试图达成的东西。去散一个长步几乎总能令我以一种略微新鲜的方式思考我的手稿。如果所有这些都没用,还有祈祷。作家的守护神,经常帮助我脱离困境。如果你想广撒网,你也可以试试恳求Calliope,史诗的缪思。

10.才能胜过一切。

如果你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这些规则都不用遵守。如果詹姆斯·鲍德温觉得应该加快一点节奏,他就永远不可能达到《乔万尼的房间》那样绵长、强烈的诗性。没有‌‌“过度的‌‌”行文,我们就不会有狄更斯或安吉拉·卡特般丰盛的语言。如果人人都节省人物,那么就不会有《狼厅》……然而,对于我们其他人而言,规则还是很重要的。而且,关键在于,只有理解了这些规则目的何在以及如何运作,你才可能试着去打破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