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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就像自带了秉性,丝毫不含糊,完全没商量,说冷就冷,马上变天儿!

都说北京的暖春与金秋最美,但我从来不留恋春的盎然,秋的金灿,它们美的醉人,但却过于短暂。我一直觉得,北京那漫长的盛夏与寒冬才最是亲切,也最有感觉!

我喜欢它骄阳似火的热,也喜欢它冷风刺骨的寒,像一个人敢爱敢恨的性情,是那么的分明与极端!撸串儿啤酒炸酱面,晚风吊带儿夹趾拖的夏天才刚刚过去,自不必多说,单是即将开始的寒冬,因有了‌‌“过年‌‌”的存在与到来,而更是让人想往与期待。春节、庙会、小长假,聚会、串门儿、走亲戚,烤肉、涮锅、羊蝎子,糖炒栗子烤白薯,暖暖的羽绒服,好看的长筒靴,漂亮的毛毛领. . . . . . 这些温暖的小幸福,无不让人一想到,就兴奋起来。

但是说起冬的印象,却还是小时候的更为深刻。那会儿的冬可真冷啊!呼呼的北风吹的人脸都疼!赶上下雪的日子,大片大片的雪花噗噜噗噜的,肆无忌惮的往人的脸上扑,往人的领口里钻,用两个手捂着耳朵,耳朵冻的像两只小冰坨!早上醒来就趴到窗台儿上,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花儿,哈上一口热气,拿小手儿使劲儿擦,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推开门儿,一片白茫茫,下雪了!雪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在太阳底下白亮亮的闪着光,把房檐儿,把院墙,把墙角堆的蜂窝儿煤,把爸爸的自行车都盖上一层厚厚的被子!把院子上方小小的天空映衬的更加湛蓝。

外面已经传来男孩子的跑闹声,追打声,他们尖叫着嘻笑着,滚抱在一起,时不常的一个团的可圆的大雪球儿不知从哪儿飞来,‌‌“啪‌‌”的一声碎在脚下,不用说,那是在打雪仗!大人们边跺脚边用一人高的大扫帚哗哗的把雪扫成一堆儿,再用大铁锨刺啦刺啦的铲到路边,边干活边高一声低一声的和对门儿,和前院儿后院儿的街坊四邻打着招呼:‌‌“这场雪又不小啊!‌‌”‌‌“是啊!今年雪多!‌‌”各家门前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我的记忆里,下雪,总是和包饺子连在一起。爸一手扶盆儿一手用力的揉着面团儿,妈找出了放饺子的盖帘儿擦干净立在一边,又一开门儿从院子里抱进来一棵肥嘟嘟的大白菜. . . 然后你就听吧!当当当!咣咣咣!好像整条胡同儿的人家都在剁馅儿吃饺子!

那下雪和饺子也是拦不住孩子的脚步的,再冷也得跑出去玩儿!

出了门儿往北拐,街的尽头儿就是奶奶家住的那条大胡同儿,跟小伙伴玩儿够了就回奶奶家。从院子外面的小路上就开始往奶奶家跑,厚厚的棉鞋踩在冻硬的积雪上哒哒响!一口气儿跑进院子,绕过盖的严严实实的白菜垛,裹的厚厚实实的自来水,冻了半盆冰的大洗衣盆,站到了台阶儿下,摘下脖子上用线绳拴着的两只小棉手套儿,使劲跺去脚上沾的泥雪,带着股寒气一掀棉门帘儿推门儿进了屋,马上,一股热气儿扑在脸上!

屋子里满满的都是冬天的味道,炉子上做着的大水壶开的哗哗响,气鼻儿一个劲儿的呜儿呜儿吹,蒸腾起来的热气里夹杂着煤火特殊的气息,弥漫在烟囱周围,直窜上顶棚。炉台儿上烤着馒头片儿,白薯干儿,花生,那是哄孩子的零食;地上立着铁丝编的烤笼,上面是刚烤的热乎乎的小表弟的小棉袄小棉裤,小棉裤上带着小袜脚;再边儿上立着的红绿暖瓶早已打开了盖儿站在一旁,只等着把肚子灌满;火炉后面儿的大八仙桌上是爷爷的积了厚厚茶碱的大茶缸子,已经喝了几过儿的高末儿,一股热水倒进去,照样儿茶香四溢,茉莉花儿味儿直蹿鼻子;再旁边,是奶奶陪嫁来的大铜茶盘儿,擦的锃亮,里面摆着洗的干干净净的小茶碗儿,只等一来人串门儿,就马上派上用场!爷爷奶奶各坐八仙桌儿一边儿的大靠背椅上,每人举着个烟袋锅儿,现在想想真挺气派的!再旁边,窗户外排成一队的的冻柿子红的耀眼,窗户里的青砖太阳地儿里,暖洋洋的晒着两盆花儿,晒着白底儿黄花的老猫,晒着睡了表弟的小竹车儿,晒着他睡的红扑扑的小脸儿. . . 我站在炉子边儿,边烤手边捡炉台儿上的花生吃,刚下班儿的姑姑也夹裹着一股寒气进了门儿,先把一只手藏在背后,再举到前面来逗我:嘿!你看这是什么?‌‌“糖葫芦!‌‌”我跳起来!

随着把我寒假作业抱回家,爸爸开始往家买大捆的粉条儿,妈妈开始计划省出多少油来炸丸子,计划给我买什么样的新衣服. . . 静悄悄的,年近了,冬,也更深了!

这些儿时有关于冬的印象和片段,总会在每年的冬天来临时,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出来,温暖着我长大的灵魂,温暖着我关于冬的记忆。

正如我之前写过的一段话,‌”我的故乡是石景山的摩天轮,是陶然亭的大雪山,是八一湖捞小鱼,是隆福寺吃灌肠儿,是屋檐儿上喳喳叫着落下的鸟,是房顶上奔跑打闹掠过的猫,是胡同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是蓝天里悦耳动听的鸽哨响,是夏日蝉鸣冬的雪,是春风里飞舞的树毛毛. . . 是记忆深处最美好的一片柔软,最难忘的一捧香甜,是此生再也回不去的一份遥远……

这样的冬天,是此生再也回不去的童年里的冬天。

春天的时候,在叔父家吃到了好吃的蚕豆豆豉,咸辣酱香,是最好的下饭菜。

故乡在鄂中,做豆豉,习惯用黄豆。春天里蒿草长起来,割一蓬盖在泡好加工好的黄豆粒上,等等时间的催化,慢慢霉变,巧手的女人们就会收获一坛可口的豆豉。

用黄豆制作豆豉,稍不留意,发酵过度豆子就失于腐失于糟失于渣烂,反之则发酵不到位豆子失于硬失于无黏度失于无酱味,美味的黄豆豆豉其实也不易得,至少我毛毛躁躁的母亲十次做八次会失手。

蚕豆豆豉,我们那一带很少有人做,难得吃到。难得吃到又味道极佳的话,自然就会过舌不忘。

婶婶做的蚕豆豆豉味道已经上佳,但对我的舌尖来说,不是最好的。

最好的,存在于23年前。

高三时,寄居在母系那边的表伯家,因此吃到了过舌难忘的蚕豆豆豉,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蚕豆也一样可以成为豆豉的原材料。

出现于表伯家餐桌的那碗蚕豆豆豉,色泽红亮,豆瓣粒完整分明,散发这诱人咸香。盛一碗白米饭,夹一筷豆豉,豉汁在饭粒上洇开一团亮红色,入口一尝,发酵得恰到好处,豆瓣软硬适当,有嚼劲不糜烂,几乎没有糟烂的豆子,虽是腌制食物却咸度适中,最令我感激不已的是在并不嗜辣的故乡,这碗豆豉居然辣度甚高极得我心。

豆豉的制作人,是表伯母的母亲。

我们那一带并不嗜辣,或者因为辣度甚高,表伯母娘家人的舌尖似乎对这美味并不太欣赏。于是,那一年表伯母母亲所制作的蚕豆豆豉,后来貌似被陆续送过来,全填了我的馋肚。

可是,一个人十六岁的时候,吃到了再美味的食物,也不会想到去关注食物的制法。

春天里,今年的春天里,因为在叔父家吃到了久违的蚕豆豆豉,所以牵挂起它的做法。

于是,在微信地向表伯母家的孩子说:能去问问你外婆,她的蚕豆豆豉是怎么制作的吗?

对方先是疑惑:蚕豆豆豉?难道不是豆瓣酱?

不是啊,就是蚕豆豆豉,不是用来做法的佐料豆瓣酱。

对方淡淡答道:好啊,春节回家见到了外婆我去问问。

我心里想:也许,春节时就问不到了。

毕竟,那是年过八旬的老人啊。只怕,一不小心,就被时光带走了。

然后,春节还没来呢。十一月底,听母亲说,一向健康无恙的老人,在睡梦中被时光悄悄带走了。

母亲在叹息:好好的怎么突然去世了呢?我只能理性地答:无疾而终,是有福气的老人家啊。我想老人家们也不会愿意最后的日子里缠绵病榻,身受肉体苦痛,心里还因让孩子们破费付医疗费而负疚担忧吧。

记忆中难忘的蚕豆豆豉,就此成为了我舌尖记忆里的绝响,在我还不懂得珍惜的岁月里。

一如,记忆中难忘的带着芝麻花香或栀子花香的奶奶手制的酒药,在我还未及长大未及有心思去询问制法时,就和奶奶一起被时光给偷偷带走了。

总是身处繁忙的都市,安栖之地常常不过是一间集装箱般大小的屋子。

心里便常常有个梦,渴望有一处院子,安放我的欢喜与忧愁。

诗中有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只愿有一处院子,容得下我的春夏秋冬。

我想有个小院子,花开花落一辈子。墙外世间风起云落,院内四季花开成韵。

世界纷纷扰扰,唯有这一处院子,让我独享属于自己的闲适安然。

春天

我想有个小院子,春天时花开万朵,如锦绣年华。

这个小院子,要像鲁迅笔下的百草园般,不一定要打理得特别精细,但一定要生机勃勃。

或是有碧绿的菜畦,和伏在菜花上的黄蜂,光是看看,就觉得满是烟火气。

或者像张恨水写的园子里,种上些花花草草,寒冬已过,便陆陆续续地等它们冒绿尖、开花。

可以种几盆芙蓉花、西府海棠、桃花、木兰树,看着就满心欢喜,繁花似锦也不过如此。

还可种点石榴树,春深时节,那沁人的红和明亮的青,最是治愈心情。

春天时,什么都不做,便在这园子里闻闻花香,看着花红柳绿,看着天儿一点点明暖起来。

即使外面的世界再大再忙碌,只有一处这样的院子,就好像回到桃源深处,可以安放所有的心情,释放最真实的自己。

夏天

我想有个小院子,躺在夜空下纳凉,大口吃掉冰甜的西瓜。

夏天的院子,要十分清凉。晕热的风,经过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就会变得轻快爽朗。

养一缸莲花,开花时赏花,花谢时就煮了做茶喝。外边的热火朝天,到了这里全化作清凉的一一泓清泉。

午后,便躺在院子的老藤椅上,摇着一把蒲扇,把日子摇得缓慢又悠然,闭上眼仿佛一生一世。

汪涵小时候住在苏州的爷爷家,最欢喜的便是夏天吃西瓜。

他奶奶会把西瓜先镇在井里,待到晚饭后才吃,‌‌“喀嚓‌‌”一刀下去,如汪曾祺所说,连‌‌“眼睛都是凉的‌‌”,吃到心里都是冰甜的。

夜里,我们就坐在院子里,指着天上的星星认牛郎织女,在不知名的虫叫声中昏昏睡去。

夏天,就在院子里做一个慵懒的人,就在满树的绿荫中,心安理得地做一个颓而不丧的人。

秋天

我想有个小院子,秋天时捧一杯清茶,仰头看万里无云,清风明月。

总会想起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说的话:

‌‌“早晨起来,泡一杯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

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那是属于北平的秋天。

唯有坐在院子里,这么闲适地捧一杯茶,把自己交给这个季节,不去想接下来有什么事,而是专注地看此时的天,感受着那一刻的风清天净。

最好园子里一定要种上棵桂花。

在这个时节,空气里都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不再是遥远的梦,而是可以触摸的生活。

秋天的院子,让人心安。虽有黄叶飘落,也有诗意留在心头。

不惧季节的流转与失去,因为有了这一处院子,每一寸时光都被用心收藏。

冬天

我想有个小院子,冬天时坐在院落里看飘飘白雪,围着火炉喝杯烫酒。

院子里得种有几株梅花,待到白雪纷飞的时节,红梅点点,最是惹人怜爱。再备点火炉,若有朋友来了,围着炉火烫上几杯热酒。

虽做不到如《红楼梦》中赏红梅联诗句,但对着梅花喝酒,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大冬天的日子,天冷也不想走太远,但有了这一处院子,不出门依然可知春秋。

这时候的院子,不应当是萧条,而是寂静。热热闹闹了一年后,这一季最好是收起自己的心,静静地感受生活。

林语堂曾说过他去台湾后有二十四快事,其中一句是:

‌‌“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见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

这或许亦是我们每个人梦中的院子。

这一处院子里,装得进四季风月,盛得了人间清欢。

这一处院子里,我们不必在乎外界的浮华喧嚣,只为内心的清明爽朗而活。

世间再大,不过一处院子。

院子深处,是心中的天堂。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名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也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造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1843——1918)罢,他用这—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丫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村‌‌”的一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1934)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大冷的日子,将在1936年的2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像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像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罢!

直到今天,谢晋的小儿子阿四,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大家觉得,这次该让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解释,他诚实的眼神告诉你,他还是不知道。

十几年前,同样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

两个月前,阿四的大哥谢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对大家说,别给阿四解释死亡;

现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和八十三岁的妈妈,阿四已经不想听解释。谁解释,就是谁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着走,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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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还在的时候,谢晋对我说:‌‌“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门,他就离不开门了,分分秒秒等我回来。‌‌”

谢晋说的门孔,俗称‌‌“猫眼‌‌”,谁都知道是大门中央张望外面的世界的一个小装置。平日听到敲门或电铃,先在这里看一眼,认出是谁,再决定开门还是不开门。但对阿三来说,这个闪着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种永远的等待。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爸爸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在那里出现,他不能漏掉第一时间。除了睡觉、吃饭,他都在那里看。双脚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脱落了,他都没有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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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外面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次,谢晋与我长谈,说起在封闭的时代要在电影中加入一点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我突然产生联想,说:‌‌“谢导,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说:‌‌“你就像你家阿三,在关闭着的大门上找到一个孔,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亮光,等亲情,除了睡觉、吃饭,你都没有放过。‌‌”

他听了一震,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又说:‌‌“你的门孔,也成了全国观众的门孔。不管什么时节,一个玻璃亮眼,大家从那里看到了很多风景,很多人性。你的优点也与阿三一样,那就是无休无止地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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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中国创建了一个独立而庞大的艺术世界,但回到家,却是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天地。

他与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个小孩,脑子正常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谢衍。谢衍的两个弟弟就是前面所说的老三和老四,都严重弱智,而姐姐的情况也不好。

这四个孩子,出生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六年这十年间。当时的社会,还很难找到辅导弱智儿童的专业学校,一切麻烦都堆在一门之内。家境极不宽裕,工作极其繁忙,这个门内天天在发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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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果把这样一个家庭背景与谢晋的那么多电影联系在一起,真会产生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惫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门的图像,不能不让人一次次落泪。落泪,不是出于一种同情,而是为了一种伟大。

一个错乱的精神漩涡,能够伸发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吗?谢晋作出了回答,而全国的电影观众都在点头。我觉得,这种情景,在整个人类艺术史上都难于重见。

谢晋亲手把错乱的精神漩涡,筑成了人道主义的圣殿。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饭,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围着白围单、手握着锅铲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莱坞明星、法国大导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谢晋总会搓搓手,通过翻译介绍自己两个儿子的特殊情况,然后隆重请出。这种毫不掩饰的坦荡,曾让我百脉俱开。在客人面前,弱智儿子的每一个笑容和动作,在谢晋看来就是人类最本原的可爱造型,因此满眼是欣赏的光彩。他把这种光彩,带给了整个门庭,也带给了所有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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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时也会带着儿子出行。我听谢晋电影公司总经理张惠芳女士说,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辆面包车,路上要好几个小时,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谢晋过一会儿就要回过头来问:‌‌“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吗?‌‌”‌‌“阿四要不要睡一会儿?‌‌”……每次回头,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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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那个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儿子谢衍,竟先他而去。

谢衍太知道父母亲的生活重压,一直瞒着自己的病情,不让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去了医院,再也没有出来。

他恳求周围的人,千万不要让爸爸、妈妈到医院来。他说,爸爸太出名,一来就会引动媒体,而自己现在的形象又会使爸爸、妈妈伤心。他一直念叨着:‌‌“不要来,千万不要来,不要让他们来……‌‌”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围的人说,现在一定要让你爸爸、妈妈来了。这次,他没有说话。

谢晋一直以为儿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经那么严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对话的儿子,已经不成样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风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谢衍吃力地对他说:‌‌“爸爸,我给您添麻烦了!‌‌”

他颤声地说:‌‌“我们治疗,孩子,不要紧,我们治疗……‌‌”

从这天起,他天天都陪着夫人去医院。

-8-

独身的谢衍已经五十九岁,现在却每天在老人赶到前不断问:‌‌“爸爸怎么还不来?妈妈怎么还不来?爸爸怎么还不来?‌‌”

那天,他实在太痛了,要求打吗啡,但医生有犹豫,幸好有慈济功德会的志工来唱佛曲,他平静了。

谢晋和夫人陪在儿子身边,那夜几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员怕这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撑不住,力劝他们暂时回家休息。但是,两位老人的车还没有到家,谢衍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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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衍是二00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下葬的。第二天,九月二十四日,杭州的朋友就邀请谢晋去散散心,住多久都可以。接待他的,是一位也刚刚丧子的杰出男子,叫叶明。

两人一见面就抱住了,嚎啕大哭。他们两人,前些天都为自己的儿子哭过无数次,但还要找一个机会,不刺激妻子,不为难下属,抱住一个人,一个经得起用力抱的人,痛快淋漓、回肠荡气地哭一哭。那天谢晋导演的哭声,像虎啸,像狼嚎,像龙吟,像狮吼,把他以前拍过的那么多电影里的哭,全都收纳了,又全都释放了。那天,秋风起于杭州,连西湖都在呜咽。

他并没有在杭州住长,很快又回到了上海。这几天他很少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有时也翻书报,却是乱翻,没有一个字入眼。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家乡上虞的母校春晖中学打来的,说有一个纪念活动要让他出席,有车来接。他一生,每遇危难总会想念家乡。今天,故乡故宅又有召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春晖中学的纪念活动第二天才开,这天晚上他在旅馆吃了点冷餐,倒头便睡。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只剩下他一个人回来。他是朝左侧睡的,再也没有醒来。

这天是二00八年十月十八日,离他八十五岁生日,还有一个月零三天。

-10-

他老家的屋里,有我题写的四个字:‌‌“东山谢氏‌‌”。

那是几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来到我家,要我写这几个字。他说,已经请几位老一代书法大家写过,希望能增加我写的一份。东山谢氏?好生了得!我看着他,抱歉地想,认识了他那么多年,也知道他是绍兴上虞人,却没有把他的姓氏与那个遥远而辉煌的门庭联系起来。

他的远祖,是公元四世纪那位打了‌‌“淝水之战‌‌”的东晋宰相谢安。这仗,是和侄子谢玄一起打的。而谢玄的孙子,便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谢安本来是隐居会稽东山的,经常与大书法家王羲之一起喝酒吟诗,他的侄女谢道蕴也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而才学又远超丈夫。谢安后来因形势所迫再度做官,这使中国有了一个‌‌“东山再起‌‌”的成语。

正因为这一切,我写‌‌“东山谢氏‌‌”这四个字时非常恭敬,一连写了好多幅,最后挑出一张,送去。

谢家,竟然自东晋、南朝至今,就一直定居在东山脚下?别的不说,光那股积累了一千六百年的气,已经非比寻常。谢晋对此极为在意,却又不对外说。他在意的,是这山、这村、这屋、这姓、这气。但这一切都是秘密的,只是为了要我写字才说,说过一次再也不说。

我想,就凭着这种无以言表的深层皈依,他会一个人回去,在一大批庄严的远祖面前,划上人生的句号。

-11-

此刻,他上海的家,只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脏问题,住进了医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样成天在门孔里观看。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任务是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门了,他把包递给爸爸,并把爸爸换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来,他接过包,再递上拖鞋。

好几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里去了?他有点奇怪,却在耐心等待。突然来了很多人,在家里摆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来越多,家里放满了。他从门孔里往外一看,还有人送来。阿四穿行在白花间,突然发现,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弯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门边。

这个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个人,还有一双鞋。

能深知人性和深知生命的人,不会为一种成功而感动,为一时的辉煌而感动,也不会为一种挫败或者名望而感动。最难得的生命的初始的感动,是一种为生命自然形态中所能承载的那些曲折,那些记忆,那些生命的每个日子中坚强面对的点点滴滴,而付出的心血和汗水的感动,为这样一种胸怀,宽容,智慧,粗旷,豁达,乃至不死不屈,不折不挠的精神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