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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家乡,有一种植物可当水果,那就是甜杆儿。

甜杆儿是专门种来给我们当零嘴嚼咕的。它的样子和高粱差不多,同样粗细,同样的个头,一节骨一节骨长,最上面是一蓬如高粱一般的穗子,穗子成熟也红,同样结满籽粒,但我始终不知道它的籽粒能不能像米一样做饭吃,没试过。

不当米,它们干什么用呢?喂鸡?做种子?真不知道。也有管甜杆儿叫甘蔗的,这种甜杆就比前面说的粗多了,也高很多,它们的穗子散落,能拿来扎筭帚、扎笤帚,刷锅,扫炕,扫屋地。我说的甘蔗可不是南方的那种长得像竹子一样的甘蔗,那是两回事。我们这种甘蔗比一般的甜杆儿成熟晚,要到老秋,经霜打了之后才上甜,贪馋,早早砍了,不行。不甜,臊。

谁最先发现的甜杆儿呢?真神奇。它们和高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高粱杆儿就不甜,不光不甜还糠,咬不出水分都。在高粱里发现甜杆儿的这个人了不起!他说这是甜高粱,于是我们就有了一种从天而降的水果。

我小时候对水果没什么概念,一年当中除了过年时啃点冻秋梨和冻柿子几乎吃不到什么水果,即便如此,我们也从没把冻得杠杠硬的梨和柿子叫过水果。可我仍然认为甜杆儿不是水果,它和水果有着本质的区别,甜杆儿的果实应该是穗子上的籽粒,它的杆儿不过是支撑籽粒成长的身体,就好比果树。我们吃苹果,吃梨,吃桃子,你能把这些果树当水果吗?问题还是出在它的身体上,它太甜了,以至于在那些没糖可吃的日子里,人们忽略了它的果实,直奔它的身体,这就有点像见色起意,没有人在美色面前先想到结果。

春天,家家户户种园子,每家的孩子都眼巴巴的瞅着,看大人在哪块地里点进去了甜杆儿的种子。每个父母都不吝惜把这样的幸福时刻拿出来和孩子分享。

一年里,农家院这样的快乐时光不多,它将承载一个孩子在漫长季节里几乎全部的希望,他和它们一起长大,一起收获,一起甘甜。自从种下,孩子们便神色凝重的盼望着甜杆儿的成长,一个雨天,他趴着窗台望向园子,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雨水正在每一节甜杆儿里流动、循环,那时恐怕他自己也变成了甜杆儿,同样站在林立的甜杆儿中间,仰望雨季。他们都需要雨水,就像泥土等待雨水的润湿,等待滋润后身体的饱满,等待孕育和收获。

甜杆儿是泥土做的吗?我也是泥土做的?没人告诉过他。他们无意识的思考着生命的含义,并且因为这样的思考而感到眩晕,并且因为无知而感动。这也许比任何教育都更有意义。

当我们用牙撕开甜杆儿的皮,一条一条,小心翼翼,像梳理一头秀发,像打开一个礼物,里面露出了甜杆儿洁白的身体。好比一个甜蜜的亲吻,它全部的滋味在唇舌还未接触的刹那最为丰盈,其时,在你小心剥开它外衣时,一丝清澈的甜就渗透到嘴里了,它将带领你直奔主题。这时,它不是水果还能是什么呢?或者,它是不是水果还重要吗?此时,不是它与水果有没有关,而是我们与水果有关。

也许那时我们根本没想过要与水果相逢,直想让自己的生命能够得到一点甜,一些自由,如同土壤里的种子借助雨的力量,钻出地面,长成比我们还高的甜杆儿,我们只想呼吸到自然的空气。那时,我们也没有更高的目标,我们没什么见识,不知道从甜杆儿身体里流出来的甜会把幸福带到什么地方,我们不会拒绝去更遥远的地方,但我们十分享受此刻那股清冽的甘甜在嘴巴和喉咙里的跳跃。

后来我真的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尝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水果,不得不说,它们也甜,但甜得齁挺,甜得不幸福。后来我还老能和甜杆儿相逢,在早市上,在农村的谁家园子里,可能它们早就把我忘了吧,我们彼此陌生,它就像我的前任,我们再无亲切感,模样还对,味儿变了。它再也无法带给我生长的气息,令我喜悦和振奋,又感到惆怅和眩晕。

为什么天地这般复杂地把风约束在中间?硬的东西把它挡住,软的东西把它牵绕住。不管它怎样猛烈地吹;

吹过遮天的山峰,洒脱缭绕的树林,扫过辽阔的海洋,终逃不到天地以外去。或者为此,风一辈子不能平静,和人的感情一样。也许最平静的风,还是拂拂微风。果然纹风不动,不是平静,却是酝酿风暴了。

蒸闷的暑天,风重重地把天压低了一半,树梢头的小叶子都沉沉垂着,风一丝不动,可是何曾平静呢?风的力量,已经可以预先觉到,好像蹲伏的猛兽,不在睡觉,正要纵身远跳。只有拂拂微风最平静,没有东西去阻挠它。树叶儿由它撩拨,杨柳顺着它弯腰,花儿草儿都随它俯仰,门里窗里任它出进,轻云附着它浮动,水面被它偎着,也柔和地让它搓揉。

随着早晚的温凉、四季的寒暖,一阵微风,像那悠远轻淡的情感,使天地浮现出忧喜不同的颜色。有时候一阵风是这般轻快,这般高兴,顽皮似的一路拍打拨弄。有时候淡淡的带些清愁,有时候润润的带些温柔;有时候亢爽,有时候凄凉。谁说天地无情?它只微微的笑,轻轻的叹息,只许抑制着的风拂拂吹动。因为一放松,天地便主持不住。假如一股流水,嫌两岸缚束太紧,它只要流、流、流,直流到海,便没了边界,便自由了。

风呢,除非把它紧紧收束起来,却没法儿解脱它。放松些,让它吹重些吧;树枝儿便拦住不放,脚下一块石子一棵小草都横着身子伸着臂膀来阻挡。窗嫌小,门嫌狭,都挤不过去。墙把它遮住,房于把它罩住。但是风顾得这些么?沙石不妨带着走,树叶儿可以卷个光,墙可以推倒,房子可以掀翻。再吹重些,树木可以拔掉,山石可以吹塌,可以卷起大浪,把大块土地吞没,可以把房屋城堡一股脑几扫个干净。

听它狂嗥狞笑怒吼哀号一般,愈是阻挡它,愈是发狂一般推撞过去。谁还能管它么?地下的泥沙吹在半天,天上的云压近了地,太阳没了光辉,地上没了颜色,直要把天地捣毁,恢复那不分天地的混沌。不过风究竟不能掀翻一角青天,撞将出去。不管怎样猛烈,毕竟闷在小小一个天地中间。吹吧,只能像海底起伏鼓动着的那股力量,掀起一浪,又被压伏下去。风就是这般压在天底下,吹着吹着,只把地面吹起成一片凌乱,自己照旧是不得自由。

未了,像盛怒到极点,不能再怒,化成恹恹的烦闷懊恼;像悲哀到极点,转成绵绵幽恨;狂欢到极点,变为凄凉;失望到极点,成了淡漠。风尽情闹到极点,也乏了。不论是严冷的风,蒸热的风,不论是哀号的风,怒叫的风,到末来,渐渐儿微弱下去,剩几声悠长的叹气,便没了声音,好像风都吹完了。但是风哪里就吹完了呢。只要听平静的时候,夜晚黄昏,往往有几声低吁,像安命的老人,无可奈何的叹息。风究竟还不肯驯伏。或者就为此吧,天地把风这般紧紧的约束着。

初夏羞怯地来到世间,像小孩子。小孩子见到生人会不好意思。尽管是在他的家,他还是要羞怯,会脸红,尽管没有让他脸红的事情发生。小孩子在羞怯和脸红中欢迎客人,他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你,用牙咬着衣衫或咬着自己的手指肚。你越看他,他越羞怯,直至跑掉。但过一会儿他还要转回来。

这就是初夏。初夏悄悄地来到世间,踮着脚尖小跑,但它跑不远,它要蓬蓬勃勃地跑回来。春天在前些时候开了那么多的花,相当于吹喇叭,招揽人来观看。人们想知道这么多鲜花带来了什么,有怎样的新鲜、丰润与壮硕。鲜花只带来了一样东西,它是春天的儿子,叫初夏。

初夏初长成,但很快要生产更多的儿子与女儿,人们称之为夏天。夏天不止于草长莺飞,草占领了所有的土地,莺下了许多蛋。夏天是一个昏暗的绿世界,草木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抢夺阳光。此时创造了许多阴凉,昆虫在树阴下昏昏欲睡。

然而初夏胆子有点小,它像小孩子一样睁着天真的眼睛看望四外。作为春天的后代,它为自己的朴素而羞怯。初夏没有花朵的鲜艳。春天开花是春天的事,春天总是有点言过其实。春天谢幕轮到初夏登场时,它手里只带了很少的鲜花。但它手里有树叶和庄稼,树的果实和庄稼的种籽是夏天的使命和礼物,此谓生。生生不息是夏天之道。

初夏第一次来到世间,换句话说,每一年的初夏都不是同一个夏天,就像河流每一分钟都不是刚才那条河流。在老天爷那里,谁也不能搞垄断。夏天盼了许多年才脱胎到世间,它没有经验可以利用。往年的夏天早已变为秋天与冬天。

夏天的少年时光叫初夏,它不知道怎样变成夏天。每当初夏看一眼身边的葱茏草木都会吓一跳,无边的草木都是奔着夏天来的,找它成长壮大。一想这个,初夏的脑袋就大了,压力也不小。

初夏常常蹲在河边躲一躲草木的目光,它想说它不想干了,但季候节气没有退路,不像坐火车可以去又可以回来。初夏只好豁出去,率领草木庄稼云朵河流昆虫一起闯天下,打一打夏天的江山。

初夏肌肤新鲜,像小孩胳膊腿儿上的肉一样新鲜,没一寸老皮。初夏带着新鲜的带白霜的高粱的秸秆,新鲜的开化才几个月的河流,新鲜的带锯齿的树叶走向盛夏。

它喜欢虫鸣,蛐蛐儿试声胆怯,小鸟儿试声胆怯,青蛙还没开始鼓腹大叫。初夏喜欢看到和它一样年轻幼稚的生命体,它们一同扭捏地、热烈地、好奇地走向盛大的夏天。

人早已经历过夏天,但初夏第一次度夏。它不知道什么是夏天,就像姑娘不知道什么叫妇人。这不是无知,是财富。就像白纸在白里藏的财富、清水在清里藏的财富,这是空与无的财富。人带着一肚子见识去了哪里?去见谁?这事不说人人都知道,人带着见识与皱纹以及僵硬的关节去见死神,不如不知好。

如果一个人已经老了,仍然很无知,同时抱有好奇心与幼稚的举止,这个人该有多么幸福。只可惜人知道得太多,所知大多无用,不能帮他们好好生活。

初夏走进湿漉漉的雨林,有人问它天空为什么下雨,初夏又扭捏一下,它也是第一次见到雨。这些清凉的雨滴从天空降落,它是从喷壶还是筛子里降落到地面?天上是不是也有一条河?初夏由于回答不出这些问题而脸红了,比苹果早红两个月。

初夏跑过山冈,撞碎了灌木的露水。它在草地留下硕大的脚印,草叶被踩得歪斜。初夏的云像初夏一样幼稚,有事没事上天空飘几圈儿。其实,云飘一圈儿就可以了,但初夏的云鼓着白白的腮帮子在天空转个没完,还是年轻啊。

你看冬天那些老云窝在山坳里不动弹,动也是为了晒一晒太阳。初夏的云朵比河水汹涌。大地上的花朵才开,大地的草花要等到夏天才绽放。开在枝上的春花像高明人凭空绣上去的,尤其梅花,没有叶子的帮衬。而草花像雨水一样洒满大地,它们在绿草的胸襟别上一朵又一朵花,就像小姑娘喜欢把花朵插在母亲的发簪上。

初夏坐在河流上,坐在长出嫩叶的树桩上。初夏目测大地与星空之间的距离。它寻找春天剩下的花瓣,把它们埋在土里或丢在河里漂走。初夏藏在花朵的叶子下面等待蜜蜂来临。初夏把行囊塞了一遍又一遍,还有挺多草木塞不进去。要装下这么多东西,除非是一列火车。

夏天好似乐曲里的中板,它的绿、星斗的整齐和蛙鸣呈现中和之美。夏日与夏夜的节奏匀称,它的肢体饱满。夏天的一切都饱满,像一池绿水要漫出来。庄稼和草都在匀称之间达到饱满。夏日的生命最丰富,庞杂却秩序清晰。

生命,是说所有生灵的命,不光包括庄稼和草,还有几千种小虫子。有的小虫用一天时间从柳枝的这一端爬到那一端,而它不过活十天左右。小虫不会因为一生只有十天而快跑或慢爬,更不会因此哭泣。

每一种生物对时间的感受都不一样,就像天上神仙叹息人生百年太短,而“百”和“年”只是人发明出来的说辞。小虫的时间是一条梦幻的河流,没有“年月日”。命对人来说是寿,对小虫来说是自然。虫鸟比人更懂缘起性空的道理。

夏天盛大,到处都是生命的集市。夏天的白昼那么长,仍然不够用。万物借太阳的光照节节生长。老天爷看它们已经长疯了,让夜过来笼罩它们,让它们歇歇。有的东西——比如高粱和玉米,在夜里偷着“咔咔”拔节,没停止过生长。这是庄稼的梦游症。

在夏日,管弦乐队所有的乐器全都奏响。电闪雷鸣是打击乐,雾是双簧管,柔和弥漫,檐下雨滴是竖琴,从石缝跳下来的山泉水也是竖琴。大提琴是大地的呼吸,大地的肺要把草木吸入的废气全吐出来。它怕吓到柔弱的草,缓缓吐出气。这气息在夜里如同歌声,是天籁地籁人籁中的歌声。

许许多多的草木只有春天和夏天,没有秋天,就像死去的人看不见自己墓地的风景一样。草不知何谓秋天,它对秋天等于收获这种逻辑丝毫不懂,这是人的逻辑,所说都是功利。

夏日是雨的天堂。雨水有无数理由从天空奔赴大地,最后无须理由直接倾泻到大地上,像小孩冲出家门跑向田野。雨至大地,用手摸到了它们想摸的一切东西。雨的手滑过玉米的秸秆和宽大的叶子,降落到沉默的牛的脊背上。雨从树干滑下来,钻进烟囱里,踩过千万颗沙粒,钻进花蕊。

雨没去过什么地方?雨停下来,想一想,然后站在房顶排队跳下来。它们在大地造出千万条河流,最小的河流从窗户玻璃流下来,只有韭菜那么宽,也是河流。更多的雨加入河水,把河挤得只剩一小条,拥挤的雨水挤塌了河岸,它们得意地跑向远方。

太阳出来,意思说雨可以休息了。雨去了哪里?被河水冲跑和沉入泥土的雨只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一部分子民,其他的雨回到了天空。它们乘上一个名为“蒸发”的热气球,回到了天上。它们在空中遇到冷空气,急忙换上厚厚的棉衣。那些在天空奔跑的棉花团里面,隐藏着昨夜降落在漆黑大地上的雨水。

夏夜深邃。如果夜是一片海,夏夜的海水最深,上面浮着星星的岛屿。在夏夜,许多星星似乎被海冲走了。不知从哪里漂来新的星屿,它们比原来的岛屿更白净。

夏天流行的传染病中,最严重的是虫子和青蛙所患的呼喊强迫症。它们的呼喊声停不下来,它们的耳朵必须听到自己的喊声。

这也是老天爷的安排,它安排无数青蛙巡夜呼喊,听上去如同赞美夏天。夏天如此丰满,虫与蛙的呼声再多一倍也不算多,赞美每一棵苹果和樱桃的甜美,赞美高粱谷子暗中结穗,花朵把花粉撒在四面八方。

河床满了,小鸟的羽毛干干净净,土地随时长出新的植物。虫子要为这些奇迹喊破嗓子,青蛙把肚子喊得像气球一样透明。

多年来我脑子里没有厨房的概念。当兵前在农村,做饭是母亲的事,与小孩子无关;即便是农村的大男人,几乎也没有下厨房做饭的,如果大男人下厨房做饭,会让人瞧不起。严格说起来农村也没有厨房,一进门就是堂屋,屋里垒着两个大灶,安着两口巨大的铁锅,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进去洗澡。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大锅?那是因为锅里不但要煮人吃的饭,还要煮猪吃的食,而且农村人的饭量比城里人要大得多,食物又粗糙,锅小了是不行的。除了这两口大锅,堂屋里还要安一张桌子,安不起桌子就用砖头垒一个台子,台子的洞里放着碟子碗筷之类。

堂屋的一角,是堆放柴草的地方,我们管那里叫草旮旯,天气寒冷时,猪就钻到那里睡觉。在我当兵以前,母亲要往锅里贴饼子时,经常让我帮她烧火,烟熏火燎,灰土飞扬,农村的厨房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我不愿帮母亲烧火,但很愿看母亲收拾鱼。吃鱼的机会很少,一年也就是那么三两次。

每逢母亲收拾鱼,我就蹲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问,还忍不住伸手,母亲就训斥我:‌‌“腥乎乎的,动什么?‌‌”当兵之后,连队里有大伙房,里边安的锅更大,不但小孩子可以进去洗澡,大人进去洗也没有问题。我很想当炊事员,因为炊事员进步比较快,立功受奖的机会多,可惜领导不让我当。

星期天,我经常到伙房里去帮厨,体验大锅里炒菜的滋味。那把炒菜的锅铲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铁锹,打起仗来完全可以当做武器。用那样的大锅铲翻动着满锅的大白菜,那感觉真是妙极了。大锅里炒出来的菜,味道格外的好,无论多么高明的厨师也难做出军队里大锅菜的味道。我吃了将近二十年这样的大锅菜,感觉着已经吃得很烦,但脱离军队几年之后,又有些怀念。

我四十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自家的厨房。厨房是妻子的地盘,我轻易不进去,进去反而添乱。但只要是她收拾鱼的时候,无论多么忙,我也要进去看看。当然是她收拾海鱼时,收拾淡水鱼我是不看的,淡水鱼太腥,而且多半活着。海里的鱼能让我想起少年时期,想起许多的往事。青鱼来了时,应该是残冬初春时节,母亲说,看青鱼鲜不鲜,主要看它们的眼睛,如果它们的眼睛红得沁血,说明很新鲜,如果眼睛不红了,就说明不新鲜了。

前面我说过,我们一年里吃不到几次鱼,我每次看母亲收拾鱼就听母亲给我讲关于鱼的知识。她说的也是她的童年记忆。那时好像鱼很多。四月里,新鲜带鱼上市,母亲说,你姥姥家门前那条大街上一片银白,全是鱼,那些带鱼又宽又厚,放到锅里一煎,滋滋地冒油。

现在,这些带鱼,瘦得像高粱叶子,母亲愤愤不平地说,它们也配叫带鱼?还有什么大黄花鱼、小黄花鱼、偏口鱼、披毛鱼、那时的鱼真多啊,价钱也便宜,现在,鱼都到哪里去了呢?母亲说。现在我到厨房里看妻子收拾鱼,其实是借这个类似的场景回忆童年,回忆母亲的回忆,这就如同打通了一条时间的隧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母亲的童年时代甚至更早,那时候,高密东北乡的鱼市上,一片银光闪烁,那是新鲜的海鱼在闪光。

初夏,在阿勒泰生活的最大乐趣,就是走出家门,踏上通往牧草地深处的小径。

搜寻野生小草莓是户外漫步的一件乐事。在牧草地上,野草莓是一年中最早收获的果实。不经意间俯身,扑面而来的是草地因受热而释放出的暖烘烘的泥土气息。将及膝深的草丛拨开,只见野草莓像红宝石一般团团簇簇,在锯齿形的绿叶间闪耀——牧草地进入了野草莓旺季,而“野草莓日”也正是在六月的上半月。信手采摘一捧,尝上一口,来自大自然的甘甜瞬间在口腔里漫溢,在舌尖融化,让你忍不住来上第二口、第三口……然而,牧民们绝不会贪心到将所有的野草莓都采下,够吃了就行,剩下的,留给天上的飞鸟和草丛里的昆虫。这是牧民们代代相传的生活哲学。

牧草地里的很多花、草、树,是牧民妇女提取天然染料的来源,用来给手工花毡染色。牧场毡房里的花毡,是真正意义上的纯天然手工产品,从剪羊毛开始,到分拣羊毛、洗羊毛、打羊毛、擀毡子、染毛线,原材料都出自羊和植物。游牧民族为毛毡染色,不只是为了美观,来自植物的天然染料有消毒杀菌、预防虫蛀的作用。染色就像是魔术,每种植物都被赋予了特殊的魔力。

阿勒泰生长着一种紫草,叶子绿色呈细长条状,花以黄色为主,也有紫色的,被称为“黄花软紫草”。名字中的“紫”缘于它的根部呈深紫色,用于染色的正是这个部位。除了用于染色,紫草根还有清热解毒、消炎杀菌的药效。在紫草根浸泡后的紫红色液体中调入蜂蜜,是对嗓子和消化道有好处的保健饮料。和面时,在面里加一些紫草汁,烤出来的点心是紫红色的。轻微咳嗽的小孩,不用吃药,吃几块紫草点心,就会好很多。紫草油还是牧民制作美容皂和润肤霜的首选植物油。

这个时节,恰是凤仙花施展魅力的大好时机,它是毛毡上红色花纹重要的染料来源。将带着露水的红色或者橙红色凤仙花摘回后,捣碎成浆,加清水浸渍,用布袋过滤漂浮在水中的黄色素,浓汁中剩下的便基本是红色素了。直接使用,染出来的是橘红色;如果想要鲜亮的大红色,就加酸奶调和;用红茶稀释,可以染出棕色;如果需要黑色,可以在里面加入从菘蓝草中提取的蓝色……用植物染出的颜色常常让人惊喜不已。

在牧草地色彩绚丽的花卉中,紫菀与匹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香味,外形也不吸引人。然而在夏季,牧草地绽放的所有花朵里,它们最受昆虫欢迎。只要你凑近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蜜蜂早已把它们团团围住,其中不乏牧草地周边蜂箱中的工蜂,还有那些在牧草地边缘山崖上筑巢生存的野蜜蜂。褐色的波翅红眼蝶也把紫菀丛作为聚会之地。这种蝴蝶的活动范围很广,从俄罗斯的阿尔泰山脉一直延伸到阿勒泰山区。它们如此热烈地围住这些低矮的菊科植物,密集得让你无法将其轰走。我并不认为是花的颜色或者气味吸引了它们——或许,在很久以前,蜜蜂和蝴蝶的祖先频频飞到这类菊科植物上吮吸蜜露,并将这个习性留在了遗传基因中。

在阳光的照耀下,薰衣草花连成一片紫色的毛绒毯。蜜蜂们加班加点,一心只想把蜜囊装满,让脚上沾满花粉。“薰衣草”的英文名源自拉丁文,有“清洗”之意,据说薰衣草在古代用于治疗皮肤病。有植物学家介绍说,薰衣草精油还有治疗失眠、消除疲劳的奇效。你看,它不仅清洗了我们的皮肤,还清洗了我们的大脑神经,舒缓了我们的心绪,纾解了我们的压力。秋季收集掉落的薰衣草枯枝,冬季将它们扔进燃烧的壁炉中,屋里闻起来就像七月收割那片紫色花地时空气中弥漫的味道。

薰衣草是牧草地里花期最短的植物,而蒲公英的花则从三月雪融之时盛开,开到晾晒干草的秋季,直到那金黄色的小花落在初雪覆盖的空旷山地上,融入腐烂的落叶。此时,山坡上的野生蒲公英花开得热热闹闹。它们纤细而又柔软,亭亭玉立。等到花瓣凋谢,结出一团团毛茸茸的种子时,它们就会被风带到远方。这些轻盈的种子,可不是人间凡物,它们洁白而又透明,当它们在你眼前飘过时,迎着阳光能看穿它们的身体。牧民们常常将蒲公英的叶子和根部晾干,泡水喝。记得第一次喝蒲公英茶是在一个冬季,看着皱巴的干叶片在水中舒展开来时,我闻到了一股春天的气息。

牧民们也爱喝薄荷茶。薄荷,哈萨克语称为“加勒布孜”。草原上有这样一句谚语:“有加勒布孜的地方,人不会死。”在传统的哈萨克医药中,薄荷是最常用的草药。草原上的牧民得了热病,会在水边找寻青嫩的薄荷——采一把薄荷叶熬成汤剂,服下之后,会舒坦很多。库其肯奶奶说过:“牲畜时常会到水边寻找薄荷草给自己疗伤。”这句话还有一层意思:薄荷总是生长在潮湿的水边,因此有薄荷的地方就有水,无论对于牧民还是牲畜,水即是生命的源泉。

我会在露水蒸发后的上午10点至11点之间去寻找薄荷草,这时的薄荷味道最浓。剪一些茎叶,用棉布条捆起来,找一个阴凉通风的棚子,叶子朝下倒挂着。悬晾三天左右,叶片干透后将其摘下,放入遮光的玻璃容器密封,保存在阴凉处,能放整整一年。

无论是采蒲公英、薰衣草,还是野薄荷,牧民们都不会连根拔起。甚至在取黄花软紫草与蒲公英的根部时,也是类似间苗那样,只是折下一部分,使得剩下的根有更好的生长空间,获得更多的营养。

能从更多的细节中感受到哈萨克牧民对这片牧草地的深情。在日常生活中,在不断转场的过程中,他们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般,呵护草地和水源。他们大小便远离水源,洗衣洗碗使用纯天然的洗涤剂。取水时,他们宁可费时费力,也不会对水源作任何改变,一切保持原始自然。他们转场离开之后的宿营地,不会出现任何裸露的地表。

在牧草地,四周常常寂静无声,所有的植物看似静默温顺,其实不然。我们丝毫没有发觉植物与命运的抗争一直在激烈地进行着,甚至比人类改变命运都来得艰辛。它们的根部束缚在土地里,从生到死都无法抽身走动,因此,为了繁衍后代,它们必须费尽心机。

每一粒种子都自带传播的装备,比如可以随风飘散的降落伞、螺旋状的尖头、小小的长矛、小小的刺球,或是甜蜜的果实。它们都在等待起风,等待鸟兽们的到来,等待某个男人的裤脚或某个女人的裙角。这些沉睡的生命看似静止,实则充满活力,蓄势待发。

事实上,它们做到了!就拿等待飞鸟啄食从而传播种子的沙棘、黑加仑等野山果来说,千万年来,为了诱惑飞鸟,它们形成了鲜艳的外表,生出香甜的果肉和浆液,而种子就躲藏在其中。野鸟食用果实时,也吞下了难以消化的种子。不久之后,种子就会随粪便排出,传播至四面八方。

来过牧场的都知道,在草地上走一走,裤腿上必然会粘上一些苍耳刺或者蒺藜刺。之后,它们在暗骂声中被拽下,丢到远离母株的地方。此外,牲畜走过的牧道两旁是干枯破败的杂草,落到草尖上的野蒿须总不免粘到羊的身上,狗尾草在马蹄上缠成一团,苜蓿叶的芒刺也总是被裹进羊毛中……我们身边最为常见的是随风飘荡、被送去远方的小伞——蒲公英种子。当然,还有可爱的小松鼠,它们在运输和储藏松塔时,将一些松树的种子遗落在各个角落。野生植物这般费尽心机地去生存、繁衍,我们在享受它们带来的种种恩惠时,应该心怀感激,对它们更好一点。

对我来说,我家周围的牧草地和野生树林,相当于自家的院子。我熟悉每一棵因为大风、雷劈等不可抗拒的自然力倒下的树木,也熟悉每一根可以当作凳子的木桩。看书久了,我会躺在被我称之为“大自然沙发”的树杈上休息。

至于哈萨克牧民,他们既是这片牧草地的主人,又是其间的风景。每天,当第一抹晨晖洒在草尖上时,牧羊人已经骑着马,漫步在绽放着小花的牧草地上。牧羊犬欢快地追逐着淘气的小羊,牛儿甩着尾巴悠闲地吃草,土拨鼠在洞口探头探脑,草丛里的蚂蚱跳进跳出……觉得有些累了,牧羊人便跳下马,躺在草地上,手臂枕在头下,嘴里叼着一根草,眯着眼晒太阳……这简直就是我心目中天堂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