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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母亲从故乡唤醒了我,‌‌“下雪了,下雪了,快看,是大雪。‌‌”

母亲发来了雪的视频,从平顶到山湾,由高及低,白茫茫一片,雪把山林、菜地、田埂、池塘,合为一体了。从窗外到大门口,由远及近,仍是白茫茫一片,常春藤、樱花树、桂花树皆换了银装。母亲讲:‌‌“雪啊,要把我的花压坏了。‌‌”母亲的盆栽们,无一例外,都被雪覆盖着,只露出一些绿尖尖。

几分钟过去,母亲不知从何处舀了一盆雪,她告诉我:‌‌“化成雪水,吃了退凉。母亲的话,让我记起许多旧事。我笑她,得等雪落进盆里才干净。母亲不在乎,她觉得没人动过的雪就是干净的。

雪从夜里大肆地飘啊飘啊,到了白天还不见停,路封了,漫山皆白。母亲讲:‌‌”从你生下来到现在,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吧。‌‌“母亲知道,我爱雪,故乡的冬天一到,我便追着她问能不能下雪。母亲记下了,但凡有点雪的响动,必定要早早与我分享。

只是母亲记岔了,我记忆中的大雪可下过好几场,不过,那雪是属于清河巷的。

清河巷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田里常结着厚冰。一放学,这些冰就成了雪来之前最好的玩物。取冰,将稻草杆一端安在冰上吹气,等吹出一个小窟窿,用稻草绳系上。我们提着冰,吸溜一口,把下雪的盼头全寄在冰上了。冰越厚,雪就快要下了。

越来越冷的天,呼啸不停的风,没完没了的雨,在我的心里播下了雪的种子,我盼着雪来,就像盼过年一样。

那时,我们住在清河巷的土木房里,雪落的前一夜,母亲讲,在屋顶放一只空碗,第二天就能吃到第一碗雪了,那是一整个冬天里最干净的雪。

一只、两只、三只……清河巷的孩子把碗放到了屋后宋氏宗祠旁的菇棚顶,我们一致觉得那里的雪最干净,谁都想吃到第一碗雪,好似这碗雪吃上去能有多大的福气。事实上,好看的雪,不在门前,而在山林。宋氏宗祠连接着山林与村庄,是雪极好的降落点,也是观雪的绝佳位置。

‌‌”爸爸,什么时候下雪呢!‌‌“

父亲讲,别讲话,仔细听,雪米要是敲打瓦片,雪就快来了。

‌‌”妈妈,雪米来了吗!‌”

母亲讲,闭上眼,听听瓦片响了吗?等你睁开眼,雪就来了。

我在黑夜里睁大眼睛期待雪的降临,四周静极了,雪是悄悄来的,无声无息,不像冰雹,噼里啪啦,也不像雨,嘀嗒嘀嗒。我默念着父亲的话,沉沉睡去。

雪果真是深夜造访,悄悄的,像个小贼。它来时的动静虽不大,影响力却不可小觑。父亲是第一个知道下雪的,他像个风雪守夜人,夜里的动静,一清二楚。清晨,不用他们喊我起来看雪,鸟儿和风会到我的窗口吹哨。

一夜的雪,使清河巷变了模样,瓦楞上盖着雪,石子路铺着雪,就连棕榈树上也藏了雪。父亲是第一个将脚印留在清河巷雪地里的人,清早他要去村口的水井挑水,父亲的一摞脚印,在白雪上铺开。他走得稳稳当当,冰冷的水在桶里老实巴交,一滴也不曾落在雪地里。

我们兴奋极了,在大人的脚印里又踩出了无数的小脚印。大雪天不用去学校,父亲和母亲也不阻止我跑到雪地去。打雪仗、堆雪人,我们把手冻得通红,衣服湿了一身又一身。一些大人也加入了打雪仗的队伍,雪地里弥漫着欢声笑语,一场雪,让他们找回了童心。没多久,门外的雪地已经一片狼藉。

那时的父亲和母亲,坐在厅堂烤火,他们望向门外撒欢的孩子,一面欢喜,一面忧愁。雪带给他们不安,也许要压塌了清河巷的土木房、小孩容易滑倒受伤……雪也带给他们快乐,因为我的快乐就是他们的。

当我终于记起落在菇棚顶的雪碗时,它已经被雪盖去了踪迹。绕过长巷,途经宋氏宗祠下的池塘,登上石阶,一路上的雪,都有了我的脚印。它们深深浅浅,歪歪扭扭。我凭借记忆找到了雪碗,像从雪地里长出来似的。

塞进嘴里的雪冰凉而甘甜,好似冬天本来也就是这般滋味。

究竟谁的碗先落了雪,早已没人在乎了。

 

 

周末,去郊区的森林公园散步,活动一下筋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们沿着石板路走到林子深处,这里不见游人,只一片寂静。

公园里的树木已生长很多年,地上的树叶积累了一层又一层。偶尔遇见公园的管理人员,他们只是清扫路面,方便游人通行。但是,他们从来不把树叶带走,只是将树叶移到路面之外的地方,让树叶回归大地。

我们喜欢这种尊重自然的管理风格。公园里没有太多游乐设施,放眼看去,只见层层叠叠的树木和落叶铺成的地毯。所以,在这里会深切地感受到远离都市人群,拥入大自然的怀抱,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听朋友说,这里的土壤是黑土,格外肥沃。我想应与落叶有关,叶子腐烂分解后会融入土壤,增加了养分。出于好奇,我蹲下身拨开树叶,想看看下面的泥土什么颜色。没想到的是,拨开树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拨开一层,还有一层。努力好久,才看到黑色的泥土。

孩子以为我在挖宝贝,跑上前看。我说只是看看泥土,说完便把树叶盖回去。孩子也帮忙推树叶,复原先前的样子。我们只是轻轻走过,看一看就够了,不破坏任何一个角落,是对大自然最基本的尊重吧。

看过黑土,我们回到石板路。路面上也落了不少叶子,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清扫。孩子盯着路面看,突然喊我过去,说树叶排成的形状像小船。我上前看,几片树叶随意地聚到一起,真有船的样子。

树叶有细细长长的,也有圆圆小小的。树叶可以搭成船,当然也可以排字了。于是,孩子们要玩排字的游戏,他们配合着长叶短叶,排出名诗名句。每当完成一句,孩子们都高兴地蹦蹦跳跳。用落叶排字,成了这次公园之行最快乐的时光。

等我们要离开时,石板路上已经留下不少诗句。挥手告别这里,突然想到,诗句也许是对落叶最好的祝福。树叶靠大地的供养长大,见过树冠顶端的风景,照过艳阳,吹过暖风,也淋过雨、受过寒,走完一生,悄悄落回地面,滋养大地。这个美丽的回圈不正如诗般优雅吗?

阿照跟她的爸爸一点都不亲,就连“爸爸”似乎也没叫过几次。这个爸爸其实是她的继父。妈妈在她四岁的时候离了婚,把阿照托给外婆照顾,自己跑去北部谋生。阿照国小二年级的时候,妈妈带了一个男人来,说是她的新爸爸;不过,她不记得那时候是否叫过他,记得的反而是那男人给了她一个红包,以及她从此改了姓。改姓的事被同学问到气、问到烦,所以这个爸爸对她来说不仅陌生,甚至从来都没好感。一直到国中三年级,阿照才被妈妈从外婆家带到北部「团圆」,而且听说这还是那男人的建议,说以后如果要考上好大学,她应该到北部来读高中。那时候妈妈和那男人生的弟弟都已经上小学了。男人不久之后从军队退了下来,在工厂当警卫,有时日班有时夜班,妈妈则在同一家工厂帮员工办伙食,早出晚归,一家人始终没交集,各过各的。

不久之后,阿照考上台北的高中,租房子自己住,即便假日也很少回去,寒暑假也先往外婆家跑,通常都要快开学了才勉强回去住几天,顺便拿生活费和注册钱。外婆在阿照大三那年过世,不过,之后的寒暑假,阿照也同样很少回家。她给自己的理由是要打工、读书、谈恋爱,其实自己清楚真正的原因是对那个家根本一点感情也没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儿子太不成材还是怎样,那男人对待两个孩子有很明显的差别待遇,比如跟儿子讲话总是粗声粗气,对阿照则和颜悦色,过年给的红包永远阿照的比较厚,儿子只要稍微嘟囔一声,他就会大声说:「你平常拿的、偷的难道还不够多?」阿照大学毕业申请到美国学校的那年他从工厂退休,妈妈原本希望阿照先上班赚到钱才出国,没想到他反而鼓励她说念书就要趁年轻、一鼓作气,说他的退 休金可以拿去用,「不然最后说不定被那个王八蛋找各种理由拿去败光光!」他说:「女儿哪天拿到美国学位,至少我脸上也有光。」阿照记得那天她跟他说:「爸爸,谢谢!」不过,才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可耻,因为在这之前她不记得是否曾经这么叫过他。

美国回来后,阿照在外商公司做事。弟弟在她出国的那几年好像出了什么事,偷渡到大陆之后音讯全无,连几年前妈妈胰脏癌过世都没回来。孤孤单单的爸爸也没给阿照增加什么负担,他把房子卖了,钱交给阿照帮他管理,自己住到老人公寓去。阿照也一直单身,所以之后几年的假日,他们见面、聊天的次数和时间反而比以前多很多。有一天阿照去看他,他不在,阿照出了大门才看到他坐出租车回来,说是去参加一个军中朋友的葬礼;阿照陪他走回房间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着,最后才跟阿照说可不可以帮他买一个简单的相机?说他想帮几个朋友拍照,理由是:「今天老宋那张遗照真不象样!」后来阿照帮他买了,之后也忘了问他到底用了没,或者拍了什么?去年冬天他过世了。阿照去整理他的遗物,东西不多,其中有一个大纸盒,阿照发现里头装着的是一大迭放大的照片和她买的那部照相机;相机还很新,也许用的次数不多,更也许是他保护得好,因为不仅原装的纸盒都还在,里头还塞满干燥剂并且罩上一个塑料套。

至于那些照片拍的应该都是他的朋友,都老了,背景有山边果园,有门口,有小巷,也有布满鹅卵石的东部海边,不过每个人还都挺合作,都朝着镜头笑,就连一个躺在病床上插着鼻胃管的老伯伯也一样,甚至还伸出长满老人斑的手臂用弯曲的手指勉强比了一个 YA。阿照一边看一边想象着他为了拍这些照片所有可能经历过的孤单的旅程,想象他独自坐在火车或公路车上的身影、他在崎岖的山路上踯躅的样子、 他和他们可能吃过的东西、喝过的酒、讲过的话以及最后告别时可能的心情。当最后一张照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阿照先是惊愕,接着便是无法抑制的号啕大哭。照片应该是用自动模式拍的,他把妈妈、弟弟、还有阿照留在家里的照片,都拿去翻照、放大、加框,然后全部摆在一张桌子上,而他就坐后面用手环抱着那三个相框朝着镜头笑。照片下边就像早年那些老照片的形式一般印上了一行字,写着:「魏家阖府团圆,民国九十八年秋。」阿照说,那时候她才了解那个男人那么深沉而无言的寂寞。

每每到了冬日,才能实实在在触摸到岁月。年是冬日中间的分界。有了这分界,便在年前感到岁月一天天变短,直到残剩无多!过了年忽然又有大把的日子,成了时光的富翁,一下子真的大有可为了。

岁月是用时光来计算的。那么时光又在哪里?在钟表上,日历上,还是行走在窗前的阳光里?窗子是房屋最迷人的镜框。节候变换着镜框里的风景。冬意最浓的那些天,屋里的热气和窗外的阳光一起努力,将冻结玻璃上的冰雪融化;它总是先从中间化开,向四边蔓延。透过这美妙的冰洞,我发现原来严冬的世界才是最明亮的。

那一如人的青春的盛夏,总有阴影遮翳,葱茏却幽暗。小树林又何曾有这般光明?我忽然对老人这个概念生了敬意。只有阅尽人生,脱净了生命年华的叶子,才会有眼前这小树林一般明澈。只有这彻底的通彻,才能有此无边的安宁。

安宁不是安寐,而是一种博大而丰实的自享。世中唯有创造者所拥有的自享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朋友送来一盆“香棒”,放在我的窗台上,说:“看吧,多漂亮的大叶子!”这叶子像一只只绿色光亮的大手,伸出来,叫人欣赏。逆光中,它的叶筋舒展着舒畅又潇洒的线条。一种奇特的感觉出现了!严寒占据窗外,丰腴的春天却在我的房中怡然自得。

自从有了这盆“香棒”,我才发现我的书房竟有如此灿烂的阳光。它照进并充满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根叶梗,把它们变得像碧玉一样纯净、通亮、圣洁。我还看见绿色的汁液在通明的叶子里流动。这汁液就是血液。人的血液是鲜红的,植物的血液是碧绿的,心灵的血液是透明的,因为世界的纯洁来自于心灵的透明。

但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说自己纯洁,而整个世界却仍旧一片混沌呢?我还发现,这光亮的叶子并不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而是为了证实阳光的明媚、阳光的魅力、阳光的神奇。任何事物都同时证实着另一个事物的存在。

伟大的出现说明庸人的无所不在;分离愈远的情人,愈显示了他们的心丝毫没有分离;小人的恶言恶语不恰好表达你的高不可攀和无法企及吗?而骗子无法从你身上骗走的,正是你那无比珍贵的单纯。老人的生命愈来愈短,还是他生命的道路愈来愈长?生命的计量,在于它的长度,还是宽度与深度?

冬日里,太阳环绕地球的轨道变得又斜又低。夏天里,阳光的双足最多只是站在我的窗台上,现在却长驱直入,直射在我北面的墙壁上。一尊唐代的木佛一直伫立在阴影里沉思,此刻迎着一束光芒无声地微笑了

。阳光还要充满我的世界,它化为闪闪烁烁的光雾,朝着四周的阴暗的地方浸染。阴影又执着又调皮,阳光照到哪里,它就立刻躲到光的背后。而愈是幽暗的地方,愈能看见被阳光照得晶晶发光的游动的尘埃。这令我十分迷惑:黑暗与光明的界限究竟在哪里?黑夜与晨曦的界限呢?来自于早醒的鸟儿第一声的啼叫吗……这叫声由于被晨露滋润而异样地清亮。

但是,有一种光可以透入幽闭的暗处,那便是从音箱里散发出来的闪光的琴音。鲁宾斯坦的手不是在弹琴,而是在摸索你的心灵;他还用手思索,用手感应,用手触动色彩,用手试探生命世界最敏感的悟性……琴音是不同的亮色,它们像明明灭灭、强强弱弱的光束,散布在空间!

那些旋律片断好似一些金色的鸟,扇着翅膀,飞进布满阴影的地方。有时,它会在一阵轰响里,关闭了整个地球上的灯或者创造出一个辉煌夺目的太阳。

我便在一张寄给远方的失意朋友的新年贺卡上,写了一句话:你想得到的一切安慰都在音乐里。冬日里最令人莫解的还是天空。盛夏里,有时乌云四合,那即将被峥嵘的云吞没的最后一块蓝天,好似天空的一个洞,无穷地深远。而现在整个天空全成了这样,在你头顶上无边无际地展开!空阔、高远、清澈、庄严!

除去少有的飘雪的日子,大多数时间连一点点云丝也没有,鸟儿也不敢飞上去,这不仅由于它凛冽寥廓,而是因为它大得……大得叫你一仰起头就感到自己的渺小。

只有在夜间,寒空中才有星星闪烁。这星星是宇宙间点灯的驿站。万古以来,是谁不停歇地从一个驿站奔向下一个驿站?为谁送信?为了宇宙间那一桩永恒的爱吗?我从大地注视着这冬天的脚步,看看它究竟怎样一步步、沿着哪个方向一直走到春天? 

在阿克哈拉,追求我妹妹的小伙子太多了!一轮又一轮的,真是让人眼红。为什么我十八岁的时候就没这么热门呢?

我妹妹刚满十八,已经发育得鼓鼓囊囊,头发由原先的柔软稀薄一下子变得又黑又亮,攥在手中满满一大把。但是由于从没出过远门,也没上过什么学,显得有些傻乎乎的,整天就知道抿着嘴笑,就知道热火朝天地劳动。心思单纯得根本就是十岁左右的小孩,看到彩虹都会跑去追一追。

就这样的孩子,时间一到,也要开始恋爱啦。卢家的小伙子天天骑着摩托车来接她去掰苞谷、收葵花,晚上又给送回来。哎,这样劳动,干出来的活还不够换那点汽油钱的。

卢家的小伙子比我妹妹大两岁,刚满二十。黑黑瘦瘦的,个子不高,蛮精神,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我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据说这孩子是所有追逐者中条件最好的,家里有二百只羊、十几头牛、十几匹马、一个大院子。在上游一个村子里还有磨面粉的铺面,还有两台小四轮拖拉机。另外播种机啊、收割机啊,这机那机样样俱全。再另外还有天大的一块草料地,今年地里丰收了天大的几车草料,在院子垛得满满当当,啧啧!冬天里可有得赚了!而且小伙子还有些电焊的技术,冬天也不闲着,还去县上的选矿厂打点零工什么的,又勤快又踏实……听得我很有些眼馋,简直想顶掉妹妹自己嫁过去。

不过以上那些都是卢家老爷子自己说的,他说完就撂下一条羊后腿,很谦虚地走了。我妈悄悄跟上去侦察了一番,回来直撇嘴:“什么两百只羊啊,我数了半天,顶多也就一百二三……”

尽管如此,这家孩子的条件仍是没得说的。当卢家撂下第二条羊腿以后,这事就定了十之八九啦。

我妹妹十岁过后就没再上学了,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和卢家小伙子确定关系之前一直在村里一处建筑工地上打工,整天筛沙子、和水泥、码砖、打地基什么的。天刚亮就得上工,直到天色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回家。一天能赚三十块钱。整天蓬头垢面的,每只球鞋上各顶出三个洞来,头发都成了花白的了,一拍就窜出一篷土。一直拍到第十下,土的规模才会渐渐小下去。

后来她就不在那种地方干了,直接到卢家打工,帮着剥苞谷壳子收葵花什么的。一面培养感情,一面抵我们去年欠下卢家的买麸皮和苞谷子的债。

当然了,她自己这个当事人根本还蒙在鼓里呢,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哪敢告诉她啊!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有人跑来提亲,我们想着她一天一天地大了,该知道些事了,不管成不成也得和她商量一下。结果,可把她吓得不轻,一整个冬天不敢出门。一出门就裹上大头巾,一溜小跑。

所以今年一切都得暗地里进行了。先把上门提过亲的人筛选一遍,品行啊年龄啊家庭条件啊,细细琢磨了,留下几个万无一失的孩子。然后安排种种巧合,让他们自个儿去糅合吧,看最后能和谁糅到一起去就是谁了。

所有小伙子中,就卢家小伙子追得最紧,出现频率最高,脸皮最厚,而且摩托车擦得最亮。于是到了最后我们全家人的重心就都往他那儿倾斜啦。我们天天轮流当着我妹的面唉声叹气:要是还不清卢家的麸皮债,这个冬天可怎么过啊……于是我妹深明大义,为了家庭着想,天天起早摸黑往卢家跑,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可把卢家老小乐坏了——虽然都知道我妹妹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老实勤快人,但没想到竟然老实勤快成这样。真是捡了天大的宝贝……

在我们这里,乌河一带只有一两个汉族村子,其他全是哈萨克村庄和牧业半定居村。小伙子找媳妇可难了,就是有钱也很难找到。因为当地的女孩子都不大愿意一辈子待在这么偏远穷困的地方,一门心思想着往外嫁。而外面的姑娘谁又愿意嫁进来呢?盐碱水、风沙、蚊虫、荒凉寂寞、酷暑严寒交相凌迫,夏天动辄零上三四十度,冬天动辄零下三四十度,出门放眼看去全是戈壁滩和成片的沙漠。哪个女孩子愿意一辈子就这样了呢?

我妹恰恰相反,死也不肯出去,挪一步都跟要老命似的。今年春天,我们托人帮她在恰库图小镇找了个事情做。恰库图在几十公里外的国道线边上,算是乌河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了。谁知人家干了没两天,就悄悄溜了回来,嫌那儿人多,吵得很。

而且我妹又那么能干,鸡多的那一年,喂鸡的草全是她一个人拔回来的。她总是在下午最晒的时候顶着烈日出门,傍晚凉快的时候才回来。那一百多只鸡,比猪还能吃,但光靠吃草,硬是给拉扯大了。另外,家里两米深的厕所和三四米深的地窖全是她一个人挖出来的。平时家里三顿饭也都是她做。一闲下来,就拎条口袋沿着公路上上下下地走,把司机从车窗随手扔弃的矿泉水瓶子和易拉罐统统捡回家。在我们这里,一公斤塑料瓶可以卖八毛钱,一只易拉罐两毛钱。

春播秋收的农忙时节,附近谁家地里人手不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妹妹。那时候我妹妹每天都能帮家里赚一大块风干羊肉回来。不过,今年秋天就不行了,上门来借帮工的人,一个个失望得下巴都快拉掉了。

十七岁、十八岁,虽然只相差一年,但差别太大了。去年还是一个倔强敏感的少女,今年一下就开窍了似的。虽然这件事上我们都瞒得很紧,但她自己肯定感觉出了什么,并且还有所回应呢!第二天,赶在卢家小伙子过来接她之前,我们看到她把各破了三个洞的球鞋脱了,换成压箱底的新皮鞋,还欲盖弥彰地解释:“呃,昨天汗出多了……那双打湿了……呃,湿透了……”

到了第三天,又把灰蒙蒙的运动衣换成了天蓝色的新外套——干活穿什么新衣服啊!但我闭了嘴什么也没说。她自己都舍得我还多什么嘴。

一拍一篷土的头发也细细洗净了,从此做饭和倒煤灰时,头上会小心地包着头巾,下地干活也不忘包着。

她的头发长得非常快,夏天怕热,就自己随便剪一剪,咔嚓咔嚓,毫不心疼,弄得跟狗啃过似的。现在呢,专门跑来要我给她修理一下。

唉,怎么说呢?只能说明卢家小伙子……太厉害了!

据说卢家老爷子原来是河上游汉族村子的村长,后来为了赚钱,没时间当村长了。应该算得上方圆百里最有头脑的人物吧。对此,有各种各样的传闻能加以证明。如此狡猾的角色,本不该放心妹妹嫁过去的。但又转念一想,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任你再油滑,还能油出什么严重后果不成?大家毕竟都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不像大地方,人一聪明,心就深了,就会伤人。

而我妹妹老实巴交,平时也没什么朋友,卢家小伙子如此殷勤待她,这种体验简直开天辟地第一回,哪能招架得住啊!

想想看,这么容易就能给人哄去,我妹也实在太可怜了,要是我的话,起码也得设下九九八十一关……再想一想,也难怪我至今……

我家盖了房子后一直还没牵电。晚上早早地吃完饭,就吹了蜡烛顶门睡觉。可是自从小卢展开行动之后,我们全家奉陪,每天很晚才把他送走。这使我外婆非常生气,埋怨个不休,嫌太耗蜡烛了。

关于妹妹的事,外婆也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就数老人家嘴快,大家瞒妹妹的时候顺便把她也给瞒了。

可外婆何等聪明啊,虽然九十多岁了,人清醒着呢。所以眼看着小卢一连三个晚上按时拜访后,便冷静下来按兵不动了。当小卢告辞时,也开始装模作样地挽留一番。等人走后,边洗脚,边拿眼睛斜瞅我妹,说:“哪么白天家不来?白天家来呷了,老子也好看个清楚……”

到目前为止,我家唯一坚决反对这事的就只剩下琼瑶了。琼瑶是我们养的大狗,也是阿克哈拉唯一一条咬人的狗,凶悍异常,害得小卢天天都得走后门。可是走后门也瞒不过琼瑶,只要小卢一进门,它就趴在窗台上,狗脸紧贴着玻璃,愤怒地龇着白牙,喷得满玻璃都是唾沫。还不停地用狗爪子猛烈拍击窗户,用狗头去撞,铁链子都快挣断了。外面窗台边刚粉好的石灰墙壁也给狗爪子划出了一大片深深的平行四边形格子。

小狗赛虎则欺软怕硬,整天就知道凶小朋友。眼看着小卢进门,远远地狂吠几声便夹着尾巴飞快地闪进隔壁屋里躲着。

偏偏小卢不肯放过人家(可能他也觉得,这样啥理由也没地整天呆呆坐在我家,面对一屋子人,守着蜡烛等它燃完,实在是……太蠢了点……),一到我家就满屋追着找赛虎玩,强迫人家待在自己脚边。吓得赛虎大气都不敢出,低耸着脖子,埋着脸,夹着尾巴,身子战战兢兢,四条腿却笔直地撑着。小卢向上揪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就向上高高支起;向左揪,耳朵就跟着齐齐地往左倒;向后揪的话,手松开好久了,耳朵仍不敢耷拉回前面来。真是累死了。就算小卢不理它了,走开了好久,它仍不敢轻易离开小卢坐过的凳子,耳朵仍旧向后歪着,四条腿站得又直又坚固。

我们一家人围着烛火,笑眯眯地看着赛虎木雕似的任人宰割。彼此间也没什么有趣的话题,但就是觉得高兴。

当大家都忙别的去了,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妹就随意多了,还主动和小卢搭话呢。两个人各拾一根小板凳,面对面坐在房间正中央,话越说越多,声音越来越小……非常可疑。真是从没见我妹有过这么好的兴致,太好奇了。我忍不住装作收拾那个房间里的泡菜坛子,跑到跟前偷听了几句……结果,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竟是:

“今年一亩地收多少麦子?……收割机一小时费多少升汽油?……老陈家的老母猪生了吗?有几窝?……马吃得多还是驴吃得多?养马划得来还是养驴划得来?……”

等小卢不在的时候,我们全家人边啃卢家的羊骨头,边继续哀叹今年的生意。还无耻地教我妹如何拒绝别的小伙子的追求,以及为什么要拒绝这些追求:

“现在的男娃娃太坏了!比如老陈家那个,那天听说……对了,你说河下游吴顺儿家的老二咋那么胖啊?才十八就胖成那样,啧啧!谁家的丫头找着那样的,真是丢人……”

我妹妹笑眯眯地扒拉着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装得跟真的似的,一句话也不搭腔。不过,等下一次陈家或吴家的人别有用心地请我妹妹去帮忙刨土豆时,她就学会玩周旋了,把小卢家搬出来一口挡回去。一点机会也不留给可怜的陈家小伙子和吴家老二。

在阿克哈拉恋爱多好啊!尤其在秋天,一年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忙完,漫长而悠闲的冬天无比诱惑地缓缓前来了……于是追求的追求,期待的期待……劳动的四肢如此年轻健康,这样的身子与身子靠在一起,靠在蓝天下,蓝天高处的风和云迅速奔走。身外大地辽阔寂静。大地上的树一棵远离一棵,遥遥相望。夕阳横扫过来,每一棵树都迎身而立,说出一切。说完后树上的乌鸦全部乍起,满天都是……在遥远的阿克哈拉,乌伦古河只经过半个小时就走了,人活过几十年就死了,一切似乎那么无望,再没有其他任何可能性了。世界寂静地喘息,深深封闭着眼睛和心灵……但是,只要种子还在大地里就必定会发芽,只要人进入青春之中就必定会孤独,必定会有欲望。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我妹妹就那样恋爱了。趁又年轻又空空如也的时候,赶紧找个人和他(她)在一起——哎,真是幸福!

呵呵,再说说我吧,虽然我都这把年纪的老姑娘了,还常常会有修路的工程队职工借补衣服的名义跑来搭讪呢!走在公路上,开过的汽车都会停下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下游沼泽地里抓鱼。这就是阿克哈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