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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区门口的招聘宣传栏。徐德痕/摄

‌‌“男性不要‌‌”

令我颇感意外的是,男性成为了我‌‌“被拒‌‌”的最多理由,大量工厂表示只招女工。

最终,我无奈拨通了天桥下的那个电话。

听到我的声音,对方表现得异常诧异,‌‌“现在很少有男孩子想进工厂了。‌‌”

对面平复了一下心情后对我介绍,往年都是工人挑选工厂,觉得不爽就不干,今年反过来了,因为务工的人多,都是工厂挑人。

‌‌“女孩子干活老实,也会待得稳定一点,现在的工厂要么只要女孩子,要么就是当男女工人比例达到1∶1 才会招男工,男工岁数大的也不要,超过35 岁的男工,肯定是没有工厂会要的。‌‌”

我正想追问男工不是在苦力活上比女性有优势,对面又继续开始介绍,我感觉他更像是在诉苦。

‌‌“今年难啊,工厂给开的价钱低,还都不要人,经常是100 个人过去面试,就留下二三十个。‌‌”

‌‌“就跟选美似的,要女孩子还要年轻漂亮一点的,男孩子,年龄再大一些,歪头斜脑的,长得不够精神靓仔的也不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后悔没有打开视频和他通话,万一他看到我这么英俊潇洒,或许直接给我推荐到一个好厂子也说不定。

得知我和他是老乡后,他试图推荐我去另外一个老乡所在的工厂上班,‌‌“那个厂子不大,三四十个人,不用穿工服,还可以日结工资。‌‌”

最后,老乡见老乡,并没有给老乡提供工作。

几经周折后,我在一个占地约10 万平方米的工业园区中找到了一个工厂,一个只有4 栋独立厂房的工厂,员工总人数不到2000 人。

我选择它的原因是,宿舍楼的外墙上飘着一面横幅,上面写着‌‌“天天招普工‌‌”。

招聘人员见到我后反复向我强调,工厂是非常正规的。

但是我注意到,虽然该厂的传单上标注着‌‌“做五休二‌‌”,但招聘人员介绍的却是‌‌“做六休一‌‌”。

我面试期间,还有一名中年妇女来咨询,她主要是纠结夜班问题,按规定是白班和夜班按月调。

招聘人员看出了我的犹豫,她赶忙掏出了十道题让我做一下,然后起身去应付那名中年妇女。

10 道测试题,均为选择题,考查范围包括数学、常识、英文等,60 分及格。

题目有:王叔叔的身高是1.8 米,站在游泳池中露出水面0.3 米,泳池有多深?

再比如有:科举殿试第一名叫做什么?

见我看着题发愣,招聘人员以为我遇到了困难,对我说‌‌“答不出来也没事哈‌‌”。

就这样,我作为该厂11 名新员工之一,直接被带到医院做入职体检,随后就提桶去找自己的宿舍。

‌‌“适应几天就好了‌‌”

距离分配给我的宿舍还有将近20 米的时候,我听到了‌‌“冲击钻‌‌”的声音。

我原以为是宿舍房间还在装修,没想到是屋内一位刚上完夜班的大哥正在睡觉。

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其他都是空床,有的床上还铺着去年夏天用过的凉席。

我们几个新员工坐下来后,大家就开始算起了工资。

该厂的基本工资是2400 余元。比市里的最低薪资标准多100 元。工友们告诉我,很多厂的底薪基本上都是按照最低薪资标准来的。

‌‌“不要看什么厂,就看工资高不高就行了,出来是要挣钱的‌‌”。90 后的重庆工友阿军向我传授经验,‌‌“咱们这个厂子是坐班的,就不错了,有的厂子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累到起了哈‌‌”。

我们算了一下,平日加班工时费是20 元,休息日是27 元,一个月加班封顶86 个小时,算上饭钱和保险的钱,一个月到手3000 多元。

大家算完工资后,宿舍内陷入寂静。还是阿军及时说话缓解了尴尬,‌‌“行情不好噻,老子去年在东莞的玩具厂,搞不下去喽,我们先干几个月,再看看外面的行情。‌‌”

阿军的大嗓门把‌‌“冲击钻‌‌”大哥吵醒了,‌‌“冲击钻‌‌”揉揉眼睛说:‌‌“底薪3000 元的工厂也有,问题是进不去啊。现在外面消费高,喝酒唱歌,一个月玩一次工资就啥也剩不下了。‌‌”

室友阿黑,已经是‌‌“三进宫‌‌”了,5 年前第一次来到现在的工厂,工资没有变过,这次进厂是因为过完年后出门找工作晚了,所以先拿这里过渡一下。

阿黑生于1994 年,是厂里罕见的广东本地人,他告诉我,珠三角地区的工厂里有‌‌“三不多‌‌”。

‌‌“本地人不多,年轻人不多,年轻的女工更不多。‌‌”

我一边想着,一边开始打量起这个拥有4 个上下铺的8 人间宿舍。

此行入住的宿舍。

宿舍房间里只有两个插座,均位于接近天花板位置,供电风扇使用。

阳台上有几个单独的USB 接口,此外想要充电就只能上房间外的走廊里。卫浴一体化,花洒下边就是蹲坑,开水只能在楼道里打。

一栋住宿楼里只有一个WiFi 信号,因为人多,网速勉强能达到2G 水平。按照工厂规定,工人一天只能使用宿舍楼内的WiFi 三个小时。

由于‌‌“冲击钻‌‌”大哥上完夜班后的呼噜过于震撼,大家都非常担心被安排到夜班。

‌‌“你们年轻人还好,我年纪大不知道怎么办。‌‌”室友九哥对我说,他是和朋友一去来工厂的,但是朋友没有聘上,他却留了下来,作为宿舍中年纪最大的工友,他没有过多谈起自己的过往,只是在临睡前嘱咐我:‌‌“适应几天就好了。‌‌”

第二天便是培训和签合同。

总结来说就是学习工厂的企业文化,虽然是培训,但是正常算工资。合同是规范的,但之前签署的员工声明等文件,则要工人签署自愿接受一定程度的加班工作,接受轮班,包括夜班。

随后工厂大力鼓吹了团队文化和员工的个人发展。

但真实的情况往往难以如愿。我所在的工厂设置了KTV 和图书馆等,但KTV 的营业时间是晚上6 点至9 点。而工人上的长白班,从早上8 点半,到晚上9 点。长夜班则是从晚上9 点到早上8 点。KTV 中的设施和普通的工人几乎没什么关系。

这样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显然与当下年轻人的需求彻底脱节,图书馆的利用率很低,其中不少报刊杂志还是2020 年的。

会被替代吗?

‌‌“过两年就全部自动化了。‌‌”一位女工对上工第一天的阿军说。

‌‌“放心,再怎么自动化,车间都要留两三个人的。‌‌”阿军安抚着女工,仅仅一天,阿军就和女工混熟了,这是一种能在工厂长期生存下去的能力,我确实没有。

我们还是先被安排到白班,但确实‌‌“好景不长‌‌”,一周后全员都要转至夜班。

前天到宿舍的时候,室友小林算工资时很积极,却没有出现在车间,他‌‌“跑路‌‌”了。

对于小林的‌‌“跑路‌‌”,车间的‌‌“拉长‌‌”(管理人员),并未感到意外,而是指挥着我们开始工作。

穿上防静电服,换上厂鞋,这就是基本的装备。在车间中,只需要通过工牌进行人员的辨别,夹在衣服上的是普工,戴脖子上的是管理人员。

车间门上的LED 灯提示,里面已经有三年多时间未发生工伤事件了。

推开门,机器的转动声才传了过来。

车间里,大多都是中年人,年轻的工人不多见。我们所在的流水线任务是做血糖仪的组装代工,我被安排去组装血糖仪的泵。

弄这一个和鹌鹑蛋差不多大的东西,流水线上有25 名工人。

带我的‌‌“师父‌‌”是1999 年的,他也刚来没几天。具体的工作内容,就是把一个线圈,装到一个形似小猪佩奇的模具里面。

用‌‌“师父‌‌”的话来说,这是项轻活,要把自己手上的镊子想象成是手术台上的镊子。难度不大,很快我就学会了。按照当天的产量要求,我们需要组装2500 多个泵,干完了才能下班。

车间里灯火通明,窗户用白色的胶带封着,每个工人的头顶上都会有一盏鸵鸟蛋大小的灯,锃光瓦亮,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不一会,‌‌“师父‌‌”悄悄问我:‌‌“你会不会说粤语?‌‌”我点点头后,他开始了加密通话。

他吐槽起这里的管理人员,闲事管太多,坐姿也要管;盯着工人,不让看手机……很快聊到车间女工的相貌,‌‌“好看的都不在咱们车间‌‌”。

‌‌“一看这就是个养老厂,在这里找不到对象。‌‌”‌‌“师父‌‌”对我说。

高中毕业后,‌‌“师父‌‌”进过很多工厂,玩具厂、电子厂……上一家干了半年。他告诉我,自己是常年‌‌“驻厂‌‌”的。

‌‌“我也想去做点服务业的,不想进厂了,干久了有点木讷,想多和人接触,端盘子送外卖也行。‌‌”按他的说法,他是看到路边两个招聘人员在太阳底下暴晒,抱着同情心进来的,他打算在这干一两个月就走人,‌‌“熬一个月就好了,有钱了‌‌”。

车间中的工作过于重复简单,如果不和工友攀谈,一天真的会闷死。看着坐在旁边看守大型机械的工友,我心生羡慕。

在工厂中,上手难度越低,就意味着越容易被替代。

上工的第二天,我又被安排装电池盒里的弹簧,放在指定的位置,用镊子摁一下即可,全程就两个动作。

安装电池盒弹簧

我深深感受到了工作观念不同带来的冲击。

‌‌“周末两倍工资,不要白不要‌‌”,一名工人很欢快地说。明显感觉到,到了周末大家干劲更强了。一天抵平时两天的工资,平时晚上加三个小时班也能抵大半天的工资,得靠加班才能挣到钱。因此,即使工作提前完成了,也要待到准点下班,他们并不痛恨加班,反而埋怨限制加班时间。

等到第一个夜班的时候,我被安排去了那个心心念念的大型机械,看上去高端的工作,其实枯燥无味。

把零部件放到机器里,再由机器自动完成焊接就行了,全程不超过4 个动作。还没到夜里12 点,我就已经开始犯困。

在工人面前,机器像是庞然大物。它们更智能,而流水线一环紧扣一环,工人必须运动起来,在我看来,我们更像是重复运动的机器。

‌‌“跑路‌‌”

这个厂里的工人分为5 个级别,但从第一级到第五级,薪资差别也就是多了几百块钱底薪。而他们代工的血糖仪,市场价一个在四五百元左右。

一位年长的女工对我说,工厂的业绩上涨得很快,几年前,一天的产量也才五百多。厂里像她这样的中年妇女,还有不少。老员工干起活来,一点也不比年轻人慢。有时放假,她们也会去找点临时工,因为还有孩子要养。

但对年轻人来说,这样的生活无疑是枯燥、封闭的,更重要的是收入满足不了自己的意愿,而且看不到上升通道。

随着时代的发展,工厂的样貌有了很大的变化,曾经的工厂,不仅仅是一个个生产车间独立而成,而更像是一个小社区。

曾经不少的大型厂区中,甚至有自己的医院、学院、幼儿园、菜市场……几代人甚至都可以生活在工厂的范围内。

但如今大部分工厂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年轻人从工厂中除了获取微薄的工资之外,并没有办法获得更多的东西。

高度信息化的当下,年轻人接收到信息越来越多,新兴业态也越来越多,用一部手机就可以知道同龄人都在做什么,在玩什么,在吃什么,即便是在工资相同的情况下,枯燥乏味的工厂工作,几乎对年轻人没有任何吸引力。

而交通的便捷和成本的降低,地域也不再是禁锢年轻人的藩篱,哪怕是一张站票,都可以让人在48 小时之内从哈尔滨到海口。相比于老一辈人由乡土带来的安全感来说,年轻人更相信钞票带来的安全感。

说白了,有趣的工作和理想的工资至少要占一项,要么有趣,有么有钱,但如今的工厂都给予不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工厂主们说出的任何其他的‌‌“好处‌‌”,在年轻人看来都是苍白的。

‌‌“过渡‌‌”、‌‌“混日子‌‌”,是我在工厂的几天中听到最多的表达。为什么留不住年轻人?我问工厂里的‌‌“助理拉长‌‌”(管理人员),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已经有了答案,但她没有回答。

我还记得,她将我做错的一盘材料摆到自己面前,主动替我‌‌“背锅‌‌”。她在这里工作了8 年,已记不清挽留过多少年轻人。

‌‌“年轻人最好还是不要进厂,去学一些有用的东西‌‌”,阿黑和我讨论起来。

他告诉我自己也是‌‌“过渡‌‌”,初中毕业后就去外地帮往工地运纸皮的舅舅运货,早早就考到了驾驶证。等热天下雨,河里沙多,他就回家跑车,比在工厂挣钱多了。

在第一天午休后,我稍微迟到了一会,返回工位时,‌‌“师父‌‌”就以为我‌‌“跑路‌‌”了。

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在工作了3 天后,和我一起来的11 个人,就剩下了3 个了。

当时语重心长地跟我说‌‌“适应几天就好了‌‌”的九哥,在第一天中午回到宿舍后,就收拾包裹走掉了。

走之前他对我说,自己是82 年的,家里有两个娃,每月房贷4000 多,在工厂上班没办法还贷。他只能欺骗自己的妻子,‌‌“体检没过关‌‌”。

来这里之前,九哥是广西某地级市一家房地产公司门店的店长,原来每个月能赚一万多。‌‌“这两年赚不到钱,还向银行贷了10 万,今年5 月份到期‌‌”。

小女儿在念初中,大儿子今年高考,进厂是迫不得已,但仅仅半天,他就受不了。

一周后,我决定‌‌“跑路‌‌”。

我走的那天,宿舍里又进来两个年轻的新人。他们同样在讨论白班和夜班,同样算起了工资,并询问我,这里工作怎么样。

我背起包,想起了九哥的话,‌‌“适应几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