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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开始响了,一轮月亮明晃晃地挂在树梢。冬风窜到了树梢上,吹不动月亮。夜里十一点,塞满地铁车厢的人陆陆续续出站,他们大概也看见了月亮,竟比中秋节时的还要圆一些。一些人走向公交站,伫立望前方,等候的末班车还没有影,只听见风声从四面八方赶来;一些人行走在路上,步子急促,风仍紧随其后。

安插在两棵香樟树间的路灯发出了昏暗的光线,五辆摩的正停在树底揽客。天冷了,坐摩的时,风灌得厉害,极少人会选择搭乘。我注意到了离我最近的那个摩的师傅,他看起来大约四十来岁,有些微胖。他见我朝车走去,有些喜出望外,大概我是他今天拉的最后一个客人了。

风跟着我们一同启程了,师傅驶出小径,左拐进入柏油马路,红灯亮起,摩的停留,十几秒后,绿灯闪过,摩的再次启程。公路上没有几辆车了,摩的的速度不快,风声在我耳边呼呼响。

‌‌“你们为何在树底下等客?那儿不易瞧见的。‌‌”我望向白天大肆休整的路面,这里是第几次修了?

‌‌“站口有交警,一般不让揽客,但我们也要养家糊口的!今晚那个交警说,让我们到别处去等,无论如何安全第一,他是一个好交警,懂得我们这群人的不易。‌‌”师傅的声音在风声里游荡,有点像夏季的雷雨。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师傅是外地人,在这一带租了一房一厅,白天帮人拉货、搬家,做些杂活,晚上跑跑摩的,再挣点零花。大约晚上六点,他从家里出发,停在地铁站附近揽客。摩的这活在这座城市有许多人干,大多是外地来的农民工,能吃苦。条件好些的,便选择开滴滴。冬天一来,天越发冷了,坐摩的的人明显减少,晚些时候,没有公交,的士也不好打,才能轮到他们上场。每夜零点十分左右,师傅才收工回家,刮风下雨皆如此。

他是一个谨慎小心的摩的师傅,不像我此前遇到过的,风风火火,像鱼一般,在多车的路面,游来窜去,惊出好几身冷汗。他的车速不快,遇到障碍路面,缓缓减速,慢慢驶过,接着再将车速恢复。遇上十字路口,他仔细察看,并无来往车辆,才安全驶出。

‌‌“我们虽赚些小钱,但还是惜命的,没有安全,哪来的好生活呢。况且有你们坐车,更得为你们的生命负责。‌‌”师傅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我点头说是,风吹得我的耳朵有些发痛,但心却还是暖的,若非不得不坐摩的,我是极少会选择此项交通工具,一来危险,二来风大,并不舒适。从地铁站到家的路程不算太长,但走路要三十分钟,沿途路灯幽暗。打车不便,末班公车已停运,只有摩的可供选择了。有时候,他们也颇像深夜里的一种守候。

经过第二个红绿灯路口,师傅说:‌‌“这是一座没有归属感的城市,一室一厅,其实就是一间房,隔了两半。每年的房租涨得比挣的钱来得快,若你不寻着法子挣钱,就只能灰溜溜回家了。‌‌”这时候,许多人已经在温暖舒适的家中享受夜间的安定了,而他们,甚至更多人,在异乡,还在为谋生奔波。

我抵达目的地时,跟师傅说了谢谢,并让他‌‌“今天早点收工回家吧,天太冷了。‌‌”

师傅腼腆笑了笑,掉转车头离去。我朝家的方向走去,天上的月亮已经不在树梢了,而是到了高楼顶上,莫非跟了我一路?

 

 

马闯家所处的小巷

马闯开玩笑说,在马泉营村,自己的家是一个‌‌“骑手之家‌‌”。几个月前,因为一张全家着外送骑手服的照片,马闯一家在互联网上引发关注。

在这个三代同堂的家中,除了年仅4岁的孙女,大人们白天都靠穿梭在北京街头送外卖谋生。

偶尔,马闯会在送餐途中偶遇父母。有时是在美食档口取餐的时候,时间充裕的话,能坐在一起闲聊一会儿,说的多是当天收到的差评或态度恶劣的商家。12月初,马闯的女儿在北京的感染潮中病倒,最近爷爷马国保遇到马闯的时候,聊的都是孙女恢复的情况。有几次,马闯在送餐途中遇见骑着车送餐的母亲赵华清,两人都着急送餐,就只按几下喇叭,算是互相打了招呼。

一家人像被放在一个篮筐里的鸡蛋,挤挤挨挨,时间撞在一起。照顾孩子等家务,只能匀出妻子潘明月来,她跑兼职单,收入少些,但时间自由,每天可以负责接送孩子、回家做饭等后勤工作。

往往是下午一两点的时候,巷子口就会出现潘明月骑着电动车的声音。她把车停在出租屋门口,洗了洗手,就进了厨房备菜。嫁给马闯前,潘明月不会做饭,一家人都在为生活奔波的过程中她担起家庭中的各项事务,也学会了下厨。马闯两点多回家,帮着潘明月将热气腾腾的菜从厨房端出来。女儿四点多才放学,这是两人为数不多的独处时间。

几百米之外的另一个房间里,马国保和赵华清也在吃午饭。马国保和赵华清都是全职,有自己的排班时间和固定工时。做饭还是由妻子负责,为了尽快准备好饭菜,赵华清总得在下午和傍晚下班前,抽一段没单子的时间,回家备菜。

为什么会扎堆。归根结底,这个家庭发展根系的逻辑,延续着熟人带熟人的方式。到家人亲朋打拼过的地区工作,是他们所能动用的所有人脉和资源,也是很多这类家庭到大城市打拼最基本的跳板。

对马家来说,这层阶梯,就是马闯的堂哥一家。第一个被拉来北京的是马闯。2016年,他对在广州五金厂的工作不甚满意,求助堂哥之后,他跟着堂哥,进入了北京一家西餐厅当学徒。出发前,他担心自己的英语水平不行,学不会高大上的西餐,也融入不了北京这座高大上的城市。在北京打拼的堂哥,安抚着他初来北京的忐忑。

工作后,他才在周遭都差不多水平的人群中,打消了这层疑虑。马闯的父母,马国保和赵华清也放弃了广州的工作,随儿子一起来了北京。当时堂哥一家已经在北京落脚,在堂哥一家的帮助下,马闯一家很快安顿了下来。工作也有了着落,父亲马国保跟着自己的大哥送快递,母亲跟着伯母去了超市做收银。

经过堂哥一家的‌‌“传帮带‌‌”,马闯一家很快在各自的岗位独立运转了起来。在北京,一家人快速落脚,也很快撞见了一些不得不独自面对的窘迫时刻。

独立送快递后不久,马国保一次不小心开着载满快递的三轮车,驶上了北京东五环的立交桥。为了拓展更多空间,为疏导交通流足更多余地,北京六环内,随处可能修建着立交桥。有时候驶入一个路口,马路会在前行数百米后忽然上倾,而后的道路被支在高空中。这便是大城市庞杂的一面。在老家,村里一马平川,马国保没走过这样的路。那天下午,他只懂硬着头皮骑车谨慎往前。一旁高速路的汽车不断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没有人停下来为他提供指点。他很快不敢再向前,战战兢兢将三轮车停在路边,给自己的大哥发消息求助。最后,大哥来将他带了下去。

马家人后来流入外卖骑手一行,契机在于马国保2017年一次偶然的机遇。那时他送快递已一年多,摸清了路线,也熟练掌握了导航。在饭桌上,他听转行送外卖的前同事聊起,跑外卖的收入比以前要高。于是,他辞了送快递的活,跟着前同事学,成了一名骑手。

事后看,马国保的这次职业转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为这个家庭解决生存问题提供了方法、安全出口。

2020年秋天,马闯的披萨店负债歇业。他在家待业一个月,每天躺在床上,盯着手机里的求职软件,试图继续留在餐饮行业,找一份厨师的工作。但是,他能搜到的岗位要么离家太远,要么薪资不高。女儿才不到一岁,各方面都需要花钱,还有债务需要偿还,马闯的失业让家庭的运转陷入了困顿。

当时外卖行业正热,父亲成了家里的支柱。马闯一家三口的生活常靠父亲接济,女儿的奶粉有时也得马国保帮忙买。为了让失业的儿子尽快振作,马国保建议他来送外卖。当时马闯一穷二白,做骑手开的第一辆摩托车,还是父亲帮忙买的。

2022年,赵华清的工作也遇到了瓶颈。赵华清来北京当了两年收银员后,因家里还有在读高中的小儿子需要看顾,决意回老家尝试当微商。为了获得更高的代理职务,她大量购置商品,最终在几年内,将大部分钱财赔了进去。

得知了赵华清的亏损,马闯和马国保父子开始劝说她回京,做什么,自然也是外卖骑手。赵华清羞愧于自己给家庭造成的损失,最终答应了下来。

一棒传一棒,马闯像当初父亲教他一样,带着母亲一点一点熟悉送餐的流程。刚过完年不久,单子还不多,母亲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跟着他跑了两天。第三天晚上,他带着母亲购置了一台电动车,又跟着她从七八点跑到了十一点。两三个小时里,母亲挣了两百块钱。这是两年来,赵华清第一次看到收入的正增长。

2022年年中,马闯的弟弟从河南一所本科院校毕业,找不到工作,考公也无果,最终在家人的提议下,上半年也住进了马泉营村,穿上骑手服送了几个月外卖。马闯的弟弟性格内向,很少和家人袒露心绪。马闯隐约感觉,弟弟虽然满足于劳动带来的收入,却始终不满意送外卖这份工作,只是一时间没有其它办法,只能将就。‍‍‍‍‍‍‍‍‍‍‍‍‍‍‍‍‍‍‍‍‍‍

2

突破圈层的想象‍‍‍‍‍‍‍‍‍‍‍

有时候,马闯会开玩笑说,自己的家庭是‌‌“袋鼠之家‌‌”。在这个家里,成员们共享着一个噩梦。除了女儿,每个家庭成员都曾在送外卖的第一个月,梦见自己骑车在不同的店面和小区之间拼命飞驰,场景不断地变换、摇晃,他们无望地看着自己奔向超时的结果。

一家人在既定的轨道里盘绕,这样的轨迹与经验最终还是没能满足马闯弟弟的心气和野心。只干了几个月,马闯的弟弟回了河南,报名了郑州一家机构的编程课,企图抓住一块向上的跳板。

如果可以,马闯也想从每天在崔各庄风吹日晒下送餐的生活里出走。他有一个愿望,希望自己能过上像白领一样安稳的生活,坐进写字楼的办公室里,从事一些脑力劳动。比起眼下风吹雨淋的工作,写字楼里的劳作有建筑遮风避雨,更规律,不用透支体力和时间。但他过早辍学,想要出走到这样的结局……

半个世纪来,这个家庭吸收着有限的家庭资源,在固定的轨道上缓慢前行。马闯的爷爷奶奶都是农民,一生扎在农村的土地上。马国保和赵华清完成了从土地出走的第一步。他们二十岁结婚生子,在大儿子马闯五六岁的时候,拿着几百块钱,到隔壁南阳市批发卖菜,走出了驻马店的村子。

马闯见证了父母进货的工具从脚蹬三轮车,换成了摩托三轮,后来又换上了大卡车。零几年时,父母在老家县道边盖了一栋有前院和后院的两层小楼,带着他们搬出了老旧的平房。

高中毕业后,马闯没有考上大学,父母曾想把卖菜的生意经教给他,但马闯拒绝了。初中的寒暑假,他常去父母的菜摊帮忙,见过父母的辛劳,他觉得菜摊上的日子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投奔了在上海工作的表哥,进了一家五金厂,负责在高温车间里给电机烤漆,轮班上岗12小时后,他可以有24小时的休息时间。第一天上的夜班,下班走出车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拎着一袋路边买的酱香饼回到家,马闯嚼着嚼着饼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那块饼还在嘴里没咽下去。城市里的工作不如他想象得轻松,工资也不如想象中多,马闯觉得厌倦。

马国保和赵华清的蔬菜生意也陷入困局。卖菜也是一种投资,投资就会面临风险。从马闯高中起,父母就几次出现菜品选择的失误,不断亏损。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车上海青,一直到大年三十都没卖完,只能倒掉,亏损了几万块。连续的亏损不断挫伤马国保夫妇的信心,放弃的念头日益强烈。

一家三口的命运重新交汇。一年结束,马闯从上海回老家过春节,转年伊始,一家三口一起去了广州,进厂上班。一年后举家来北京,开启了骑手一家的序章。

从西餐学徒做到厨师长,马闯只用了三四年。起初的几个月,他迷失在西餐厅后厨二十多种调味料中。迷迭香与百里香的区别、调味料的用量、多种组合的先后顺序,家里做饭不用这些佐料,这些是超出他过往生活经验的新尝试。时间久了,他学会了记笔记,将需要记忆和区分的知识点密密麻麻写在笔记本上。一年多的时间,从成天只能站在高温油锅边炸薯条,到顺利出餐不被退回,他总算出师。

此后的两三年时间里,他辗转在不同的厨房里,学习不同国家的菜系,技艺不断纯熟,头衔也不断升级。风头最劲时,他在朝阳大悦城的一家高档西餐厅当厨师长。

当时马闯发觉,虽然这不是顶级的厨师岗位,但已经是他能力所及的最高处。公司有出国进修的机会,从国外回来的人镶着米其林星级的金边,升上行政总厨。但不会英语这一点挡住了马闯,想要达到和他们一样的成就,他还得在这个位置熬上二三十年。

或许创业是普通人最好的翻身机会——25岁的马闯决定试试。2019年七八月,马泉营村附近新开了一座美食城,马闯和潘明月在那里开了一家披萨店。

头半年生意红火,女主人潘明月怀孕八个月的时候都还在店里帮忙。潘明月回老家待产的一个多星期里,马闯一个人撑着这个店铺,炸、炒、烤的各种工序并行。烤箱的高温,烘得他起了满背的痱子。

半年后碰上疫情,等到来年,生意依然没有好转,之后的半年不断亏损。父亲听闻他一直在赔钱,劝他关店。马闯不肯,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开店,竭尽全力他也想坚持下去。存款被掏空,他就找人借钱,借不上就刷信用卡,实在填不上了,他才放弃。

机遇之于马闯一家,就像走旋转门,看似走进去,却时常回到原地。

马国保和赵华清年轻时在南阳卖菜赚了第一笔钱。他们决心用这笔钱改善住房。当时,许多同村做生意的人都在机场附近买了房,有远房亲戚怕他们错过搬进城的机会,劝夫妻俩赶紧也去买一套。但是,马国保想着要回老家自己盖房,坚决没有同意这个提议。

想要兼顾机遇和情怀,对马闯一家来说很难。21世纪初,中国的房价方刚展露攀升的势头,当时的很多人难以想象日后的房价会以怎样的速度攀升。

马国保如愿在村里修了新房。住隔壁村的远房亲戚也花十万元在机场附近买了一套房,没两年,机场附近的地块拆迁,亲戚买的房子被拆,获得了数百万元赔款。

而随着孩子们长大,马国保开始发现,现在的年轻人成婚都流行在城里买商品房,他在老家修的房子,渐渐地在孩子们的婚恋里,派不上用场了。

有时候看向远处,马闯可以看到另一个圈层的家庭是如何伸展、发展家族的枝叶。

在马泉营村周围环绕着大片别墅区。那里的楼栋和马闯住的矮楼群一样整齐排列,不同的是,富人居住的别墅区,因为精巧的设计,每一户都能享受绿意与阳光。

空阔的空间,和充分被保护的私密度,是别墅业主们享有的便利,却成为骑手们的麻烦。

马闯不喜欢去别墅区送餐。摩托车不可能开到楼下,保安总是连人带车把骑手们拦在小区门口,要等登记和跟业主确认后才给放行。进别墅区不能骑车,只能走进去送餐,远的话,往返小区里送餐就要近半小时。

去年,马闯接过一个单子,信息提示顾客买了价值五六千的红酒。本以为会是数量庞大的一单,没想到取货时,马闯发现一箱里只有五六瓶红酒,这意味着单瓶酒价格就上千元。不仅如此,配送费还达到了160元,折算给他的金额足以抵他午高峰一两个小时的订单收入。

马闯送餐时,看到过一家中介摆出这些别墅的售价,一栋两千多万。马闯想,一瓶红酒一千多元,虽然自己也掏得起这笔钱,但关键在于,对于住在别墅区里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天价酒水,估计和自家在聚会上点一百多的红酒白酒性质上没什么差别。

在这个圈层里,货币以膨胀的方式存在着。

马闯想过,到底什么样的人,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子,买得起这样的酒。他们到底生活在怎样的圈层里,人生的路径又跟自己有何不同。也许是因为高学历或其他条件,他们在公司里表现优异且资历丰富,继而拥有了几百万甚至几千万年薪。

如何获取财富,马闯承认自己想象力有限。除了做点小生意,或是直播电商,他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好的选择。年薪千万的大主播,经历难以复制。况且,那是家里的人都不熟悉的行业,在不熟悉的行业,没有亲戚朋友的引领,很难成功。‍‍‍‍‍‍‍‍‍‍‍‍‍‍‍‍‍‍‍‍‍‍‍‍‍‍‍‍‍‍‍‍‍‍‍‍‍‍‍‍‍‍‍‍‍‍‍‍‍‍‍‍

3

停不下来的齿轮‍‍‍‍

如何拥有更多的财富,是许多人难以搁置的烦恼。马闯也是其中之一。即使不贪大财,马闯也知道自己需要赚很多钱。

2021年,马闯的女儿一岁多时生了一场病,发烧,吃药一直不管用,送到华西医院后,检查得知孩子已经快要烧到肺炎,必须尽快住院。

一万元的住院押金,差点压垮了马闯和妻子。当时马闯刚开始送外卖没多久,虽然债务没还完,心态仍旧轻松,每天只跑六七个小时,能挣到两百多就乐呵呵地下班。工资覆盖一家三口在北京的开销都勉强,更别提存钱。以至于要交押金时,马闯手里只有两千元。没办法,夫妇俩开始四处打电话找亲戚朋友借钱,怎么也凑不够,最后打给了马闯远在老家的爷爷,才凑上钱。

马闯说,如果不是发现自己连女儿一万元的救命钱都掏不出来,他可能还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必须四处找钱的境地:‌‌“你不好好干,等哪天自己的家人住院了或者怎么着需要钱,你没钱的那一刻最丢人。‌‌”

女儿病愈后,马闯拼了命地工作。每天上午十点出门,一直跑到凌晨两点才回家。

今年,马闯入选了‌‌“骑手上大学‌‌”项目,免费在国家开放大学就读物流管理专业,毕业可以获得大专文凭。为此,他特意买了笔记本电脑,晚上下班了就看一会儿网课。起初还特别有激情,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单子不多的时候都会掏出手机来上会儿课。

马闯慢慢发现,上课无法急于一时。他依旧像初高中时一样难以理解复杂的原理,老师讲起计算机的二进制,他听得迷糊。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拥有了一定要学会的理由。

马国保和赵华清也无法停下。一直在轮转的夫妻二人,积累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向了两个儿子。2017年,马国保和赵华清掏出积蓄,又找亲戚朋友借了点钱,凑够了首付的十几万,给大儿子马闯在老家县城里买了一套学区房。两年后,马闯结婚,彩礼也由他们置办。小儿子编程培训班的两万元学费,再加上在郑州租房的费用,都得老两口来付。以后他结婚成家,也缺不了父母的帮持。

老两口仍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支柱,孙女出生后,他们也抽不出时间帮马闯这对新手父母照料孩子。能给予的,只有经济上的援助。

现在,马国保仍会时不时询问马闯手里的钱够不够花。看到对话框里的红包或转账,马闯心里不是滋味。他也想要硬气一些,直接不收,但生活的缺口明晃晃摆在他眼前。

一个月房租2000,房贷2000,四口人的生活费2000,女儿幼儿园的学费一个月1500,摩托车加油一个月1000,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开销,一个月得将近一万块。这样的生活,经不起任何计划外开支的考验。

|短视频平台上引起热议的马闯一家合照‍‍‍‍‍‍‍‍‍‍‍‍‍‍‍‍‍‍‍‍‍‍‍

‌‌“下一代说不定还是送外卖。‌‌”马闯一家五口都是骑手的视频在短视频平台引发热议后,有网友如此评论。

马国保接受不了这样的论断与推测,马闯和潘明月也对女儿被牵扯进来感到不快:‌‌“就算有一天我孩子真送外卖,我也没觉得丢人,她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我们是干涉不了的。‌‌”

今年夏初的一天,马闯彻底崩溃过一次。当时天刚擦黑,往常该顺着晚高峰的人潮四处送餐的马闯,骑着车回了家。一到家,他就冲进厕所,关上门,躲在里面哭了出来。哭声在狭窄的厕所里回响,穿透单薄的墙板传到门外。

回家前,马闯在工作群里发了条消息:‌‌“人这辈子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天天送餐吗?‌‌”马闯平时性格乐观,群里的人们感到反常,纷纷提醒马国保,让他去看看自己的儿子。

生活是害怕比较的。马闯偶尔会羡慕身边的同龄人。只比他大几个月的堂哥,高中没毕业就出去闯荡,在马泉营村附近开了家早餐店,现在已经有了第二家分店。如今,堂哥一家人都泡在两家店里。大伯和伯母给堂哥买了辆车,堂哥夫妇也还没有孩子,生活压力要小许多。

潘明月在马闯回家前就看到他在群里发的消息。她拉开了厕所的门,站在门口安慰自己的丈夫,‌‌“挣多点就多吃点,挣少点就少吃点,不跟别人攀比,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不用有那么大的压力。‌‌”

看起来,马闯似乎也只能按照这样的思路安慰自己。哪怕是自我安慰,马闯明白,自己需要卸掉这些压力,撑下去,才能生活下去。

他擦干眼泪,让情绪过去。隔天,马闯又沉浸在收入额不断跳动上涨的获得感之中。再次活跃在微信群里时,他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积极面貌,‌‌“兄弟们,你们看我这单挣了多少钱,你们行不行?‌‌”

 

 

@一包海苔:我是和这个世界脱轨了吗,物价越来越离谱。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喝的奶茶都是大台北,避风阁,一杯也就几块钱,当时根本没有现在那么多奶茶品牌店,要是逢年过节喝一次十几块钱的饮料就已经是非常奢侈了,但是现在你走进大部分的奶茶店,几乎都是几十块起步,你们真的不觉得贵吗?

杭州4988 一杯咖啡,上海6200 一杯咖啡的出现让我很震惊,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究竟可以喝几口。是不是这种离谱的价格出现,然后慢慢让大家潜意识里觉得,四五十的咖啡也还可以接受,二三十的奶茶很便宜,这个价格就是合理的价格。

尤其是现在大家都是手机支付,你很难对钱有概念,不管消费了多少,一扫码钱就过去了,以前还需要拿出钱包一张张数着花。

有的人可能就说了,明码标价,你不买不就行了。

是这个道理没错,贵的东西你明码标价ok 没问题,但是你不能让我买不到便宜的东西啊。

大家吃夜宵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烧烤是真的特别贵。你随便拿几串都能卖你大几十,烧烤摊的烤玉米8-10 块不等,有些地方的烤玉米是一粒粒串成一串的,烤茄子甚至能卖到15 一份,一顿夜宵下来,普通一天的工资没了。

我在海南,根本吃不到便宜的烧烤,你总不能说国内哪哪哪便宜,你去别的省份吃啊,难道我想吃个烧烤还要坐火车去别的地方吃吗?

那油价前几年什么价格,现在什么价格?我去哪加便宜的油?他确实明码标价啊,关键是我用不起啊。电影票几年前什么价格?现在卖一百多的都有,最便宜的也要三四十,我去哪看便宜电影?难道现在的水果不贵吗,普通人去哪买便宜的水果。

明码标价已经让我们普通人看不起电影吃不起水果了。一杯奶茶加一张电影票,你一天工资没了,你还想着买车买房吧,柴米油盐酱醋茶,洗漱用品吃喝拉撒,人情世故电话费网费,逢年过节买衣服总要花钱吧,这点工资真的能存下来钱吗?

我之前一直觉得,社会越来越发展,技术越来越先进,生产的成本不是变低了吗,那价值是由劳动量决定的,价值低了,价格怎么反而还上去了呢?

那物价上涨的钱究竟去了哪呢?咱们普通老百姓是真的在夹缝中生存。

钱贬值,学历贬值,就物价上涨了。我一个读研出来的同学拿到的offer 还比不上当初本科时候拿的好。问了无数人,大家都在说打工环境差,工资低物价高,这么多城市地区,居然没有一个地方是适合打工的。

我们普通人的诉求很过分吗?我只是想要在海南吃到好吃不贵的烧烤罢了。

@推拿熊:还是那句话,当大家意识到这十年来什么物价都涨了但是工资还是几千块一个月,其实这才是问题。劳动的增值速度太慢太慢,很多行业十年来没有涨薪水反而打折了……

 

 

未来还能去哪工作挣钱?

乃悟最近在社交平台看很多人说自己已经提前回家过年了,中国年还仨月呢,也太捉急了吧。

就比如广西小伙小张吧,原本在一家新能源企业上班,结果公司裁员7成,他也被优化了。小张觉得也没什么公司会在年底招聘,索性就回了广西老家。

现在他每天睡到11点,晒晒太阳,抽两根烟,看看乡村的景色,十分惬意。他说自己不会去大城市了,反正也没有结婚的打算,在家附近找个工作凑活一下就行。

乃悟今天去了趟北京马驹桥,一下公交就看到,对面的空地上躺着一个哥们儿。北京很冷,被褥很破,但他四肢舒展,努力扩大自己和阳光的接触面积。

在这个北京知名零工市场,早上6点大家就开始排队等工作,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工友杨师傅告诉我,公交站对面的空地上,多的时候同时躺着十几个人。

人,是从10月下旬开始少的,工友们七嘴八舌说,至少少了一半人,大多数都回老家过年了:

年景好的时候腊月29还舍不得走呢。

关于零工市场,经济观察报采访了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副教授张成刚。张教授说,根据他在北京、郑州、杭州与深圳四地零工市场的调研,各地都出现了岗位减少,日结工资降低的情况。

杨师傅告诉乃悟,疫情前这里进厂的工作每个月能拿到6000以上,然而现在只有3,4000,好多还不包吃住。过去他一个月能有6000的收入,现在要2,3天才能接到一单活。活儿少的时候,零工最低甚至能开出7,80一天。

这和张教授的调研结果一致,他发现最低的日结体力活干满9个小时的工资是80。

有工友师傅给乃悟算了一笔账。在马驹桥附近,每天吃饭+房租加上烟钱,最少50块。10天就是500,一个月就是1500,没有工作的话大家都扛不住。

杨师傅也想过跑外卖,但他用不来导航,对不熟悉的地址经常迟到,挣的钱还不够交罚款。

自从活少人多的情况出现后,杨师傅和工友们发现工厂也变了,以前来排队立刻就进厂,现在50岁以上不要,干活没力气的不要。

还好,勇闯马驹桥的大部分是80后和90后,30岁以下的人至少有四分之一。

有的工友虽然进了厂,但没有底薪,如果工厂接不到订单,就只能放假,这样就意味着没有收入。

这种情况下,要么就提前回老家,要么就再苦一苦自己。杨师傅说他过去的房租要600一个月,为了节省开支,他换了一套不带暖气的房子,只要400一个月。

深圳的三和情况也差不多。一位在三和坚守的小哥告诉我,进入十月后,三和市场徘徊的人少了得有大几百。

过去,三和大神们都是上一天班,睡三天网吧,干不干日结,纯粹看心情。现在,火了很多年的三和大神精神,也在这个冬天慢慢消解。日结一发布,大家都是抢着干,找不到的就只能挨饿。他现在就期望着周末的深圳马拉松:

当一天保安,能拿一笔钱。

在经济观察报的访谈里,记者问张教授在与各地零工们的沟通中,他们表达了哪些诉求。张教授说在河南,60岁以上的绝大多数农民工养老金每个月一百出头,不够花;医保缴费涨太快,压力大。

记者又问他四地调研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张教授说在郑州有个公益人士开了个爱心厨房给零工工友放饭,一年多自己贴了200万进去。放饭时,光排队打饭的就有400多人。一顿饱饭,最长需要排队两个小时。

记者又问他零工市场上的大龄农民工,未来就业出路在哪里。张教授说日结工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就业选择。只是,零工市场正在面临就业岗位萎缩的情况:

他们未来还能去哪工作挣钱?我实在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