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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师属于蓝领中的服务行业工作,或者用另一个更受到年轻人关注的概念:“轻体力劳动”。除了咖啡师,轻体力劳动还包括花店店员、书店店员、宠物美容师、游泳池收银员、电影院场务、园丁、叉车司机、景区导游等。这些工作不需要枯坐电脑前,也没有重体力消耗,而且大多数没什么门槛,当天面试,第二天就能入职。

但像瑞幸和manner这类快销式咖啡店,是他们最先排除的选项,因为在这些店里“每个人将会被使用到极限”。

这些年轻人在豆瓣“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分享自己的经验。小组有八万个成员。最近一个月,小组新增讨论167条,新增回应2900条,新加入成员2033人。

近年来,不少年轻人脱离了“正常”的轨道,他们希望能“解放自己的大脑、使用自己身体”,逃离内卷的压力,为自己另辟一条不一样的道路。2023年上半年,“脱下孔乙己的长衫”话题风靡一时,轻体力劳动也可以被看作一种“脱下长衫”的尝试。

聚焦到个人身上,这种对轻体力活的讲述更像是一种对生活的再创造。一些人可能靠一种“新的理解”重构了自己的生活,从而获得了微弱的慰藉。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最快速地开始做事、摆脱空心病的方式,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逃避。

这批年轻人并不是这个行业的大多数。真正从事这个行业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批人。根据《中国蓝领群体就业研究报告(2022)》,2021年,中国有超过4亿蓝领劳动者,在7.47亿就业人口中占比超过53%。他们是我们的目光并不会投向的更大多数。没有这份“新的理解”的武装,生活在他们面前更赤裸地铺展开来。

八万年轻人的生活探索

久期是豆瓣“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的组长,她在2022年11月创建了这个小组。2022年6月,久期研究生毕业,进入一家央企工作。这里的氛围与体制内相似,走进办公楼,是一间一间的办公室,清一色棕色的木质桌子,和一排排的行政柜。这是一个平均年龄四十岁的环境,老一辈人喜欢给人做“苦难教育”,企业的公众号推文里经常写,“夫妻两人加班到深夜,无暇顾及孩子”,他们将这些当作值得歌颂的正面典型。

久期并不快乐,与她同期毕业的朋友们也不快乐,大家都说自己想辞职。但辞职后可以做什么呢?一个做财务的朋友常说,自己还不如去做保安。久期则说,她想去做单位门口的园丁。

她这样描述办公大楼门口的绿地:那是两个大长坡,坡下面是绿植。和她同期的年轻人上那个大坡的时候,总是垂头丧气、有气无力的,而那些中年人前辈则总是精神抖擞,步调非常快。有时她在下午时上坡,“带着一种要赴死的悲壮感”,然后就看见园丁们在剪那些看上去已经很有型的草。阳光很好,园丁举着一个水龙头,水洒在天空中,折射出晶莹的光。她心里忽然想:会不会他们的工作其实更快乐自由?

小组创建后,很快发展壮大。头一周几十人,几周后就有了成百上千人。现在,八万年轻人聚集于此。这是一个这样的小组:成员以女性为主,年龄多在20岁-30岁之间,本科刚毕业几年的学生居多,其中有不少985、211的学生。小组里的高频词有“抑郁症”、“情绪价值”。

不少组员都觉得自己此前的工作充满痛苦。他们中有人“秋招屡战屡败”,经历了“考研失败、失恋、大厂裁员”,常常“怀疑否定自己”,“精神压力大,内耗,身体不健康”,他们想试试,轻体力劳动能否疗愈自己。

在他们的描述中,轻体力工作“快乐、自在、松弛”,“很平静,没有压力”,使得他们“精神状态、身材和气色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孤寂麻木了很久的内心又醒了”,“发现自己眼睛有神多了”。

与过往的写字楼工作对比,他们能在这份工作中感受到“被信任、被需要”。好几位女性组员强调自己拥有“全女”的工作环境。“确定性”是另一个关键词。有人写到,“裸辞后的精神无比动荡,但是浇水的比例永远确定”,“一个新单子意味着一个新的确定”。有人说自己靠这份工作治好了抑郁症。

一些人发现,有些主管并不愿意招收学历偏高的年轻人,担心他们只是抱着体验生活的目的,很难做得长久。为了能进入轻体力行业,甚至有人想要“向下包装自己”。

久期并没有将自己的园丁梦付诸实践。她现在仍在原来的公司,没有辞职。她逐渐“调整过来了”,接受了“没有必要在工作里寻找意义和价值”。

做一份工作 想象一种生活

小组里有很多人真的付诸实践,应聘了一份轻体力工作。我们的受访者分别做过咖啡厅、书店店员,餐厅、酒吧招待,优衣库导购员,宠物美容师。

一些人对轻体力工作的了解来自影视作品。一位受访者喜欢看日剧、日影,电影《四月物语》中,男主角就在书店打工,女主角频繁光临,她向往那种“平静的、比较匠人的生活”。另一位受访者也承认这是一种“基于电视女主生活的想象”。小时候看的台湾偶像剧中,女主角总是在奶茶店打工。打工塑造了女主角坚韧不拔的品质,也为更多有趣情节的展开提供了可能性。她说自己“一直很想去给人端茶倒水”。

菲比在一位青春文学女作家开的咖啡馆做假期兼职,这里的饮料用女作家小说里出现过的意象命名,留言本里写着女作家给粉丝的留言。店铺氛围的要求传导到工作氛围上,从去面试开始,菲比就感受到了用心的对待,咖啡师姐姐专门做手冲咖啡、调酒给她喝。

对菲比来说,最吸引人的就是人与人之间一种更友善的联结,菲比称之为“爱”。店员是全女阵容,情绪平和。每天都有粉丝来打卡。好几次,她看到妈妈带着女儿来打卡。这里有很多“爱”:店员间的爱、粉丝与偶像间的爱、妈妈与女儿的爱。菲比此前并不是这位作家的粉丝,在这里工作时,她觉得这种“爱”似乎也蔓延到了她的身上。

这是她原来的工作里没有的东西。她过去在商超做采购,竞争压力更大。她说那里的人都比较“缺爱”,总是互相攻击和指责。巴结上级的人才会得到重用,踏踏实实做事的人则得不到认可。

另一位来自长沙的受访者也提到这种充满爱的氛围。她打工的书店总共四个店员,都是女性。一位店员姐姐总是在后厨钻研甜点,给大家做蔓越莓饼干、香蕉派。有的店员姐姐会在她被批评时悄悄帮忙,捏她的胳膊给予支持。转正考核时,店员姐姐也会不断对她交待细节。

除了“爱”,关于咖啡店最常见的想象大概就是做咖啡。一位从业十余年的咖啡师说,就像做化学实验一样,控制变量,同一种豆子,水温不一样,研磨刻度不一样,第一天就喝或者放几天再喝,味道都不一样。

还有一些人在这些工作找到了一种“无产阶级”的自我认同。这并非一个精英的小组,很多人出生三四线城市,父母原本也在老家做服务行业,当他们考上985、211大学后,他们感受到更大的压力。

KK就很像那个在奶茶店打工的坚韧不拔的“台湾偶像剧女孩”。她说自己“绝对不是象牙塔里的人”,与那些服务员“底色是一样的”。大学时代起,她就做快餐店的前台收银、超市门口的促销等多份兼职。大部分人坚持不下来,但她能。她总是提到自己和底层人之间的联结,打工的地方的员工都很喜欢她,她曾与外卖小哥做朋友,常常一起去山里遛摩托车。

她也写小说,有时将自己的经历与言情小说对照。她相信打工者也能创作,她提到两本非虚构作品:《我在北京送外卖》、《我的妈妈做保洁》。

在小组早期一些热帖里,从事轻体力工作更像一种“逃离”。很多人厌倦了把人当成机器的白领工作,认为轻体力工作带来轻松、确定性以及自由的生活安排,像一个世外桃源。

幻想在发酵。大部分受访者做决定往往很快,常常“头天晚上看到BOSS直聘,第二天就去面试,面试成功后就上岗了”。

这些受访者在轻体力工作中停留的时间也很短,分别是:9天、一个月、4天、一个半月、三个半月,坚持时间最长的是大半年。

渐渐地,小组里也出现了失望的声音,有人说自己“滤镜碎了”“祛魅了”,有人出了一些“避雷帖”、“劝退帖”。

当我们谈论轻体力活时

我们在谈什么

轻体力工作真的是一个充满爱的世外桃源吗?几天前,一家manner咖啡厅的店员将咖啡粉泼洒在顾客脸上,同一天,同一品牌另一家咖啡厅的店员与顾客争吵,以至殴打顾客。冲突发生前,这两位顾客曾催促店员快速出品咖啡,或是提到要投诉店员。

同为轻体力劳动者的这两位店员,显然没有感受到爱,他们面临每天8小时必须做300杯咖啡的高强度工作,3次投诉就会导致他们被辞退。

我们的几位受访者,即便只短暂体验,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类工作的真相。在成为一种情绪的出口、生活的灵丹妙药之前,它首先是一份工作。

你要接受的第一件事就是8小时的站立。不能坐下,有时候,有摄像头监视你有没有坐下。你每天需要走很多路,你的脚会很疼,“一双舒适的运动鞋决定了你的一天”,一位受访者说。

进入这个行业的头一周,大部分人都会腰酸腿痛。“不忙的时候比忙的时候还累”,另一位受访者说。不忙的时候,你有更多的时间感受身体上的疲惫,忙起来的时候,你连疲惫都顾不上了。

在有后厨的店里工作,你可能一天需要洗四小时的碗,洗着洗着,手套破了一个小洞,水全都漏进去,比不带手套还要难受。你身上会沾上油烟气。如果是夏天,味道甚至会渗入身体,“你的汗可能都会有那个味道”。你会见到老鼠和蟑螂,即使每天消毒清洁,仍然杜绝不了。

如果你去酒吧打工,会面临永远高分贝的音乐,和永远弥漫着的呛人烟味。桌子可能会很黏,全是酒水的残渍,要用清洁剂才能擦得掉。你要清理地上打碎了的啤酒瓶,如果不幸被分配去打扫有人呕吐后的厕所,就更可怕。

年轻一些的人对自己的工作内容常有误解。绝不仅仅是做咖啡或者果汁。你要打扫卫生、清点货物、巡场添水等。打烊之前你需要把所有的用具都消毒清洗,再用保鲜膜封起来。

在宠物店,你得定期清扫动物的粪便。为了多赚钱,你需要推销;为了防止投诉,你需要“会做人”。

在大部分售卖东西的地方,你的工作还包括防止有人偷东西。如果丢失的东西最终没有被追讨回来,你得赔钱。

老员工会霸凌新员工,这种霸凌有时比公司里的人际关系更加直接和残酷。新人通常要做最多的活,背不熟饮料配方表会被骂。老员工会议论你和顾客有不当关系,还会禁止你穿某个品牌的运动鞋,你很难搞清楚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你。

依然要开会,而且每天早上都要开。在一家快销服装店,每天的早会内容是念数据,每个人诵读前一天的营业目标、实际营业额、目标完成比例、卖的最好的前五件商品名称。另一家日式快餐店要求员工使用钉钉,还规定当你经过某个货仓门的时候,必须对着门鞠躬,因为你不知道门的另一边会不会有顾客。

你需要一直不停干活,很少有机会摸鱼。手机必须锁在储物柜里,偷玩手机会被处罚。在服装店,你要将衣服叠好,然后衣服会被顾客弄乱,你又将它叠好,它再被弄乱。有些衣服放在低处,你需要不停地蹲下,又站起。到处都是监控,你要一直走动,让自己看起来很忙。

如果你接受了以上种种,仍然认为这份工作中有你需要的东西,那么低廉的薪酬是你需要接受的最后一件事。

我们需要在这里补充一下服务行业的薪资数据。如果你做兼职,通常按时薪来算,在大一点的城市,时薪通常在20元上下。如果你只是做兼职,一个月做满100小时(平均每个工作日约5小时),你能挣到2000多元。

严歌在长沙做全职店员,月薪是3000,没有五险一金。她的父母在长沙县为她买了房,她没有租房的开销,平时物欲也低。严歌承认,“如果没有这套房子,(这点钱)一定是不够的。”

发达国家的情况会好一些。在荷兰,快销服装店店员的时薪是14.66欧,换算成人民币约为114元。尽管这份工作同样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如果你每天工作8小时,每周工作3天,每个月工作96小时,一个月的月薪约为10944人民币。

如果你继续在这个行业做下去,有幸做到了管理岗,你会发现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你要管理货品,保证牛奶不要过期;还要管理店员,制作排班表,尽量让每个人满意。一个店员眼中的“充满爱”的氛围,对店长来说意味着维持人际关系的艰难努力。菲比的店长王月现在就很怀念做店员时的轻松。

在这个行业里,上升通道通常只有两条,一条出路是成为管理者,另一条出路就是自己开店。在十年前,开店不算太难。2014年,咖啡店老板Alan 21岁,靠两三万就在写字楼里包下一个吧台,至今他已经开过九家咖啡店。王月曾经也想过开店的事,但想到找投资的风险和压力,想到做老板需要自己制定经营策略,她放弃了。

这几年,现有的咖啡厅也都在艰难维持。王月说,早些年,顾客通常一个人点一杯咖啡和一份甜品,后来变成一人一杯咖啡,到现在,通常是两个人共吃一份甜品。KK的一位朋友开了一家咖啡店,曾邀请她去工作,这家店现在已经倒闭了。

严歌在长沙一家书店做全职店员。这家书店也面临关张的风险,入职两个月后她发现,老板拖欠房租已经很久了。店员们的工资一直在被拖欠,店里进货只能用淘宝买,因为应该打给原先的供应商的款项也在拖。三个半月后,严歌辞职了。

小姜也回到办公室去做原来的实习。在咖啡厅打工的几天给她留下后遗症,她“闻到咖啡味和糖精味就想吐”,觉得“还是电脑看上去亲切一些”。她说自己的“长衫穿不上去也脱不下来,尴尬地卡在屁股上了。”

两个例外

洛洛和KK是受访者里的两个例外,她们只是抱着赚钱、改行的简单想法选择了轻体力工作。她们收获了一些更加真实的变化。

洛洛是这个小组里最早的热帖发布者之一,她从一家大厂离职,改行做了宠物美容师。她觉得自己轻松快乐了许多,虽然工资从一万五降到两三千,但她一点也不后悔。

在过去的公司,她做设计,每个项目都要比稿,一个项目被无限切割成块,有人做海报、有人做导购页、有人做物料,每个人风格不一样,期间要经历无数沟通、磨合与内耗。她还要听取各个层级的意见,人们只要有机会,就要提意见。意见有时候关于无关紧要的颜色和间距,有时候不同人给的意见相互矛盾。

这时洛洛打开邮箱,新的工作邮件又发过来三四条。她不得不离开工位,走进厕所隔间,冷静下来后才能继续回去工作。

与大部分上班族一样,洛洛也要挤地铁、在公司大堂排队等电梯。下班时间到了,一整排工位的人都不走,她也不能走。她在这里交不到朋友。

宠物美容师的工作让她感到一切都很确定。上下班时间是确定的,没人提前来,也没人拖着不下班。她的工作标准是确定的,只需要让狗站在台子上,把它修成圆头。她自己一个人可以完成所有的工作,没人指手画脚。如果和哪位顾客相处不愉快,下次就不会再见面,她不用每天都被迫见到讨厌的人。

当然也有不足之处,比如做这行的薪水天花板就是一万块钱,她也要清理猫狗的粪便、硬着头皮推销产品、和顾客周旋。但这比此前的工作带来的痛苦少多了。现在,洛洛做宠物美容师已经一年半了。

另一位受访者KK也曾有一份白领工作,她去打工的原因只有一个:缺钱。

2022年,她的月薪五六千,父母给她买了房,她要自己交每月八九千的房贷。房子还不能住,她还得付每月一两千房租。靠着父母的支持,蚂蚁花呗、京东白条、以及两张信用卡互相腾挪还款,KK总共坚持了快三年。2021年年底,她发现自己已经欠下了十万多块钱。

那段时间,她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后来确诊了抑郁症,每个月要花一千多元开药。她说自己经常会“因为一些很小的事而破防”,她会在自己哭泣时,录下自己崩溃的视频,发到B站账号上。

KK过着一种双面生活。下午六点从公司下班,她过马路,到对面的商区,换上工装,摇身一变,就变成了热门酒吧的服务员。三个月后,她换到一家日式快餐店打工。

在餐酒吧,KK的工作包括调酒、去冰柜里拿酒和冰、以及打扫卫生。铲冰块很解压。她最喜欢的工作是在门口扫健康码——可以彻底地放空,脑子里什么也不用想。

最忙的时候KK一天要上16小时班,8小时正职工作,8小时打工。每天回到家,通常已经是凌晨两三点,第二天九点又要到公司。

做兼职她每个月最多能赚2200元,对还欠债来说杯水车薪。但在她的表述里,这些工作治好了她的抑郁症。

变化是从能睡得着开始的。由于过度疲劳,她沾床就睡。睡眠变好后,她不再大把地掉头发了,皮肤变好了,肝肾功能变好了,哭泣的频次减少了。周末时,她能出门看展了。以前,KK周末通常都完全无法出门,每周一去上班时,嗓子是哑的,到了店里,还要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欢迎光临里面请——”

我的生活会好吗?

另一位受访者严歌的情况或许更代表着这群人中的大多数。她不像洛洛和KK有亟待解决的问题,她不知道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做了一段时间轻体力工作,她依旧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走向何方。

严歌刚毕业2年,已经换过很多份工作,包括托管、KTV前台、直播助理、还有书院老板的助理。换工作的原因包括交通不便、环境不好、还有老板不友善。主要是因为“不喜欢”。她也尝试过考公,觉得不喜欢,也考不上,就放弃了。

读大学时,她不喜欢自己所在的政治专业,转到网络新媒体专业,依然不喜欢。大三时她在湖南卫视实习,觉得自己“制造了很多垃圾”。后来她兼职写文案,发现工作都是类似的,而且中介抽成近80%,让她感觉“自己的劳动力这么廉价”。

书店的工作环境和内容已经是相对单纯和友善的,但她还是说:“我不讨厌也不喜欢。”

转正考核的时候,店长评价严歌“身上好像有一个玻璃罩子”。严歌所在的书店除了她还有三位店员,都是女性,都已经结婚生子。她们做过服装店、做过夜场。闲暇的时候,她们在一起聊自己的人生,和老公吵架、孩子上学,严歌插不上话。她从未向她们讲自己的烦恼。

在工作了三个半月后,她辞职了。直接原因是店里拖欠工资。不过,即使没有拖欠工资,她也一直没有找到喜欢这份工作的理由。

周末的时候,朋友会喊她去参加聚会,打狼人杀,她并不喜欢,觉得自己在“被迫社交”。闲暇的时候她会读书,看电影,但她说,她只是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这些事上,因为别的事“更不喜欢”。

她喜欢的生活是在家里躺一天,刷手机,追星。但她知道不能这样。去找书店的工作是她让自己行动起来的方式。但一切没有根本的改变。她对轻体力工作的看法是:“确实将一些东西从我脑海里清出去了,但并没有把新的东西填进来。”

严歌像豆瓣里很多投身轻体力劳动的年轻人的缩影,她们不知道生活哪里出了问题,但问题就是出现了。她在别处没有寻到答案,来此地寻。但发现此地仍然没有给出答案。

新的东西是什么呢?怎么填进来呢?

我去找作家远子聊了聊。十年前,远子也在北京一家书店做过两年店员,写过《商场的地下王国》一文。他当时去打工是为了赚钱还债、交房租,并不是为了“书店”的名头。他也讲到那里不能坐,不能看书,有许多规章制度,他在那里见识到了千奇百怪的客人。

远子现在在一所大学当老师,他得知他的学生们每天的手机使用时间都在8小时以上。放假回来他问学生在家做什么,大多数人回答,在刷手机。

他读书的时候也会觉得上课无聊,但他感到当时的人会那里去摆脱这种无聊,哪怕是逃课去看书、看电影、打游戏。但他感到现在的年轻人有种麻木的状态,没有一种去摆脱无聊的能力和愿望。而这或许是因为他们从小受到很多限制,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渴望,为了避免痛苦,他们才会变得麻木。

他也没有找到摆脱这种状态的方法,但他认为首先要认识到过度生活在线上带来的危害。以及更重要的,要意识到线下的生活往往会不尽如人意,会让人失望,会有很多挫折。

他年轻时也常常遇事向后退,发现与人交流困难,就转去欣赏一种孤独的生活方式。现在的年轻人或许就选择躺平。但他逐渐意识到,生命展开的过程就是对逾越挫折和阻碍的过程,跨过一个一个的坎,才能够生活得更充分。

四亿人的真实生活

豆瓣小组里的8万个年轻人,即便全部从事轻体力劳动,也只是蓝领人群中很小的一部分。根据首都经济贸易大学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发布的《中国蓝领群体就业研究报告(2022)》,2021年,中国有超过4亿蓝领劳动者,在7.47亿就业人口中占比超过53%。

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显然不是为了探索生活才去工作,他们并没有太多精力在意自己的情绪问题。

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店,22岁的男生小李和20岁的女生涂涂分别工作了三个月和一年,他们都来自小县城,涂涂没读大学,18岁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那天客人不多,但他们也不能坐着,只能蹲在地上玩手机。他们每个月赚五六千元,房租就要两千多。

刚满30岁的婷姐在另一家咖啡店工作。她曾做过健身房的销售,月薪一万多。2022年,那家健身房倒闭了,她失去工作,然后怀孕生子,自然而然地留在家里带孩子。她和自己的父母、丈夫一起租房住,家里东西多得到处满溢。现在孩子一岁半了,她决定出来工作。她想要一个喘口气的空间,孩子、父母、丈夫,都需要她。在咖啡厅,她每天下午能获得5-6小时的自由。

小李、涂涂、婷姐,他们最常刷的社交媒体是抖音,婷姐不知道豆瓣是什么。小李和涂涂的目标都是回到老家开咖啡店。涂涂说自己空闲的时间都在“学习”,看一些关于咖啡的理论书。她希望自己以后成为更高级的咖啡师,挣到更多的钱。

对他们来说,去一家大型连锁咖啡店做高级咖啡师,或许能有更好的发展。但他们也将面临manner咖啡厅店员的处境,他们不会再有时间蹲下玩手机,他们去上厕所的时间也会被严格规定为10分钟。同时他们的顾客也会变得更加着急,不会容忍任何拖延。

在豆瓣轻体力小组里,快销式咖啡店的工作往往是最快被避雷的。一个分享帖提到,在这里,清洁过度会导致手疼,工服需要自费,由于对人力成本的压缩,每个人将会被使用到极限,加班不会有加班费。这位帖主在工作了两天后迅速离职了。

12345小程序上,对“外卖员不能骑车进入小区”投诉的社区回复

做外卖员4年,他在12345小程序的投诉多达59次,加上拨打电话的则更多。他的微信界面,置顶的第一栏就是12345小程序。投诉集中在2022年6月6日到2024年2月3日,内容占比最多的,是小区不允许外卖员骑车进入的问题:瑞晖嘉苑小区,畅颐园,华瀚福园,将府锦苑,龙湖天璞,锦安家园……他几乎投诉了所有东坝的小区。

冯文学在乎不能进入小区所耽误的时间,但更在乎尊严,他认为自己应有与其他人同等的自由。在梁宁宁案中,法院“无法认定物业公司有任何侮辱外卖快递之违法行为,亦不构成对该行业或梁宁宁个人的负面评价和贬损”。但保安与外卖员矛盾频发,或许是人们感到受辱的证据。

多数时候,外卖员与保安争执两句,然后熄火。更多的时候,他们沉默。时间在流逝,更紧急的情况他们都无法停下来——比如骑手同行就在自己身旁出了车祸。连死亡都不能成为停下的理由,更何况是愤怒?手机里的女声提醒他们继续拧油门,拧到底,“派单。从XX到XX,请在滴声后回复,收到。”

外卖员还面临另一个涉及尊严的问题,上厕所。外卖员路线的一端大部分是小区,另一端是美食城或商场。商场的厕所是为慢慢闲逛的客人设计的,外卖员总是赶时间,来不及。跑外卖4年,冯文学只在商场上过一次厕所,大部分时候他使用美食城的厕所。

2023年2到3月份,冯文学常去的星光美食城的厕所频繁堵塞,修缮了三四次,最长的时候一周都无法使用,包括档口商家和骑手在内的100多人“都憋坏了”。他打12345电话,投诉了厕所的问题。之后,美食城所在社区对厕所进行修缮,问题解决了。

他还投诉过三条道路:金泰丽富嘉园北门底商旁的一条路、金隅嘉品商场西侧的一条路、坝鑫家园3号楼北侧一条通往河边的路。这些路坑坑洼洼,电动车的轮胎会打滑,转弯时极易摔倒。有时食物的汤汁会溅洒出来,外卖盒会被颠破——餐损每单要扣外卖员一半的钱。

冯文学投诉的其中一条路,路面坑坑洼洼2020年冬天,冯文学送餐时看到一位母亲带着3岁左右的小女孩走路,小女孩踩坑里摔倒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想到自己的女儿。第二天,他向12345投诉了这条路。社区居委会负责人加了他微信,向他更新修路进度,在一周内把路填补好了。

冯文学常接到一家超市的单,超市位于恒大城市广场,在地下,有电动扶梯,却从不运行。冯文学需要提着沉重的大袋子爬四五十节台阶。他越想越愤怒:为什么有扶梯却不开,腿脚不便的老人、推婴儿车的父母、残障者怎么去超市?2022年10月份,他打电话给12345,反映扶梯不开的问题,“有超市和这么多摊位,周围几个小区少说几千人,这(电梯)几年都不运行,老头老太太小孩,全都得走四五十级的台阶。”很快,扶梯重新运行。

他身强力壮,可以步行送餐,可骑手中有残障者。他认识一名骑手,腿脚有残疾,被拦在门外后只能拎着货一瘸一拐地送货。2023年6月,他投诉12345,将府锦苑小区要求肢体残障外卖员都必须停车进入,没有照顾到残障人士。7天后,反馈告诉他“残障骑手进入小区可以办理出入证明”。办理出入证明需要有残疾证,肢体残障的那位外卖员没有。今年,冯文学听说那名骑手已经离开北京,回老家去了。

我们都是外卖员的顾客我们在中国,享受着全球范围内最发达和便利的外卖系统,有最廉价的配送团队:外卖业务人力成本低至约1美元(美国:5美元);以及最短的配送时长:送餐速度平均每单仅需35分钟(美国:75分钟,俄罗斯:数小时)。

这种方便体现在系统里,是被压缩到极致的时间。据相关数据显示,2019年,中国全行业外卖订单单均配送时长比3年前减少了10分钟。超时是不被允许的,每当听到手机里的女声提醒:“您有一个订单还有5分钟超时”,冯文学的压力在那刻达到顶峰。他跑众包,超时3分钟内,扣本单收入的20%,超时3分钟以上,扣本单收入50%,超时15分钟以上,这单白干。

我们下单的一些物品会给外卖员带来麻烦。冯文学最讨厌配送的物品是榴莲。榴莲有刺,有的品牌用硬纸裹着,配送方便些,有的只有简单塑料袋包装,“都是小揪揪提溜不起来,根本就没法拿。有时顾客买四五个榴莲,我简直是没法送。”

外卖员除了被挡在小区门口,还会被单元楼的门禁困住。2023年8月,华瀚福园单元楼下新装了智能门禁,冯文学不会操作,耽误了好几分钟。把餐送到顾客手里,他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小区门禁有问题,业主可以建议物业去修。顾客没好气地说了句:“你个送外卖的连门都进不来,还送什么外卖。”

他和顾客吵起来,“我又不是业主,我没权利配(门禁)。”顾客说,进不来门自己去找物业。争论半天,顾客报警。他又向12345投诉,得到回复:经物业现场测试,发现430单元门及其他各楼门禁系统均可通过门禁扣或手机远程开门使用。

现在,冯文学的钥匙串上挂着两个蓝色的门禁扣。我们在晚高峰的美食城内聊天,骑手在不同档口前停留又离开,一名外卖员听到我们的谈话也拿出了他的钥匙串,同样挂着两个门禁扣。这是他们借小区保安或保洁的门禁卡拿去自己配的。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违法行为,可对冯文学来说,这至少这能为他省几分钟,他不会再被顾客说了。

冯文学的钥匙串上挂着两个蓝色的门禁扣进了单元楼,外卖员的难题依然没有结束。有的“老破小”楼栋里,不仅没有电梯,楼梯间也不标记楼层数,冯文学有时“爬楼爬晕了,根本分不清自己在5层还是6层”。

好不容易上了楼,有的楼道里十几户人家,门上却没有户号。有一次,为了节省时间,他在电梯门上写上房号的方向,一位顾客恰好看见他,“你干嘛呢你?”他解释,“实在不知道门牌号”。顾客指责他,“你这属于乱写乱画”,随后投诉了他。

外卖员的最后一步是把餐或物品送到顾客手上。必须送到才能点送达,在楼下、在电梯里都不行,会被鉴定为虚假送达,扣50块钱。冯文学不懂什么是i人,e人,他的疑惑是为什么总有顾客不接电话。单元楼下电话不接,到门口敲门也不开,看订单也没有任何备注,“急死你”。他把餐放门口,拍好照片,点送达。等电梯下楼的时候,他看到门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拿走了外卖。

在最极端的情况下,一个外卖订单可能会给外卖员带来生命危险。2024年4月28日晚,潮州市一名外卖员因雨天积水过深,在送外卖途中溺亡。2023年9月,深圳暴雨,城市内涝严重,外卖员趟着齐腰的积水送餐。2019年8月10日晚,在上海,一名外卖员顶着台风天和大雨骑着电动车送外卖,由于道路积水过深,不慎触电死亡。每逢暴雨天气,“该不该在极端天气下送外卖”就会成为热议的话题。

有的外卖员希望在暴雨天多接单,骑手按单量拿工资,暴雨天单量大,且平台会延长配送时限,给予骑手补贴。有的骑手希望“安全第一”,想停工休息,但又没得选,跑团队或专送的骑手,系统会强制派单,不得请假和拒送。

“不让骑车进,在恶劣天气提着几十斤东西走路配送,这算不算体罚?”冯文学问过很多保安这个问题。他记得一个保安的回答:没得商量。

保安,外卖员,物业外卖员能否骑车进入小区,到底该负责?保安说,这是物业的规定,物业说这是业主的决定,业主是外卖员的顾客,是他们不让外卖员给自己骑车送餐吗?冯文学想寻求公道,却发现找不到真正能为此负责的人。

冲突总发生在保安,外卖员,和物业这三者之间,但任何一方都不是规则的制定者。

东坝地区的外卖员们流传着对不同小区保安的画像。搜翻冯文学东西的保安,是远近闻名最“招人恨”的那个。有的保安好说话,看东西多,看天黑人少,一般都会通融;有的保安会“人情世故”,外卖员递根烟,也就开门了;有的保安耿直,“拿着鸡毛当令箭”,对外卖员呵斥甚至暴力相见。

将府锦苑小区也不让外卖车辆不让进入,冯文学多次投诉无果。他不止一次看到有辆涂成白色的三轮车自由出入小区,他质问物业,得到的回复是,这车是小区业主的。

他气极了,“送的外卖送的快递也属于业主啊!”物业置之不理。12345不管用,他报警,打过6次110,警察调解了6次,6次都交涉无果。

2023年5月,他决定正面对抗,他骑着车停在门口,不动。一名很壮的保安上前驱逐他,挪他的车头,他推开保安,保安急了,从右侧勒住他的脖子,把他连人带车拽倒,拖着他的后背在地上刮擦,然后把他摁压在地上。

路过的外卖员拉开保安,报警。警察调解,打人的保安当着警察面给他道歉。警察建议冯文学去医院做伤情鉴定,冯文学说,算了,去医院又耽误好几个小时。保安当下赔给他100元,他收下钱继续跑单了。

一名外卖员拍下了冯文学和保安的冲突现场

这次冲突后,冯文学一战成名,将府锦苑再也没有拦过他。他成了唯一能骑车进入小区的外卖员。他与保安之间也没有产生芥蒂,将府锦苑的保安看到他,会叫他“大神”。

“我从来不骂保安。保安也是底层,其实也不想拦”,冯文学说。有保安曾经悄悄告诉他,如果被发现放外卖员进入小区,他们要挨罚,一次扣50块钱。

他清晰地认定自己的抗争对象不是保安,而是物业公司。他和物业公司也有过冲突。按照同样的方法,冯文学投诉过畅颐园,先在12345投诉,投诉后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到了,无法调解,警察随后赶到,物业经理也终于露面了。

“你们这是侵犯人权”,他控诉。物业经理问他,侵犯了哪条法律?《宪法》的哪条?他被问住,没法回应。当天晚上,他去打印店的电脑上查找《宪法》原文,他看到宪法第三十八条:“公民的人格尊严不受侵犯”,他认为物业公司侵犯的是他的人格权。他把宪法打印下来,一式三份。第二天,他拿着《宪法》继续在小区门口报警,警察再度把他和物业经理一起带去派出所调解,三份《宪法》,一份他给了物业经理,另一份贴在了警察局的窗口上,最后一份留给了自己。

他起诉的就是畅颐园的物业公司。今年6月5日下午,冯文学骑着电动车前往畅颐园。一位年轻的保安立在门口,他盯着电动车,看冯文学把车放在马路边行道树下,才移开目光。

冯文学走进小区,轻车熟路地拐进物业办公室。物业经理认出了他,绷起脸,举起手掌对着冯文学,拒绝和他沟通:

“我们等法院判好吧,我们现在不接待你。”

“我不是来吵架,我就是来咨询一下。”

“您不用咨询我,有事问法院。”

冯文学音量提高,“犯不犯法不是法官说了算,是法律说了算!”

双方都叫嚷着要报警,两个高亢的男声叠在一起。冯文学叫嚷,“你们要不服我天天让警察来。”经理则数着冯文学的“麻烦”,“你闹了无数次。派出所来过,安监来过,城管来过,你已经去起诉了,现在就等法院判就可以了。”

类似的对话重复了超过十分钟,冯文学的请求或威胁都没有回应,对方只说“等法院判”。他走出物业室,看到一辆电动车在小区街道飞驰而过,车上坐着两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他对我说,“这是看房中介,他们就能进。” 当我们走近保安,对讲机里传来物业的声音:门口那两个人,一个字都不要说。

之后,冯文学又来到锦安家园。一个新上任的物业经理把他带进办公室,接听了一个电话后便再没有出现。此后的一个小时,冯文学和该物业公司的秩序主管王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王勇讲话不急不缓,他向冯文学抱怨工作难做:小区有超2000户,业主大多是80后和90后,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孩子,小区里常发生电动车对孩子的剐蹭事件,物业因此接到大量来自业主的投诉。他能理解外卖员的辛苦,但“这个东西他管不住自己。你说让他骑慢点,不行的,他总是低头看着手机,平台一直在那里爆单。”

他劝慰冯文学,“人家是这的居民。我和你一样,属于外来人员,只是暂时在这里服务管理。我不能把小区业主惹个遍。”

冯文学频频看手机,物业经理却仍没有回来。他逐渐气恼,在他看来,不让外卖员车辆入内就是歧视和违法,他反问,为什么业主有权利这样做?为什么物业有权对外卖员的车辆进行管制?王勇说,我不跟你抬杠,“不能因为你辩解能力有多强,我就让你进”。冯文学越来越激动,他用近乎威胁的语言:哪个业主不同意?我要去告他,我得知道他是谁,我直接打110来这儿。

这是冯文学抗争的模样:歇斯底里,叱喝骂叫,粗鄙,不体面。经理终于回来了,他站着刷弄着手机,草草应允冯文学下次会和居委会的人一起约见他。离开后,我问冯文学,为什么要威胁,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他神情淡然:只有说得严重他们才会听我说话。他提起上一任物业经理,那个人答应他细聊,他一直等,等了三个月,没有等来任何消息。

“干两个月外卖,出两次车祸”6月5日下午,瑞晖嘉苑的小区门外,冯文学遇到了一位快递小哥。他站在一棵树下,树干上铁链锁着5个网格塑料大箱。他也不被允许骑车进入,150个快件,他要额外花费半个小时把快递挪到箱子里,再送到客户家门口。

快递小哥不得骑车进入小区,他们拉着这些箱子送快递快递小哥觉得耽误事,但也能理解这项规则,“骑手骑车太快在小区里撞到小孩,是常有的事”。冯文学反驳他,“可意外发生还是小部分。”

“小区里限速5公里,骑手一个比一个骑得飞快。我也骑过,哪有限速过。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小哥说着撩起自己的裤腿,他小腿上蜿蜒着一道紫红色的伤疤。“这都多久了,伤口还没好。”他大口喘着气,“我干了两个月外卖,出了两次车祸。时间太紧了,半个小时挂10个单,连取带送。”

冯文学打断他,“兄弟,你知道有句话是量力而行吗?”

“量力而行?!系统给你下的单你量力而行?午高峰的时候谁给你调?”小哥提高声量反问。

“两个月两次车祸”,小哥的经历不是个例。在配送时间的硬性要求下,外卖骑手不得不逆行、闯红灯、用超速换时间。根据人民数据研究院统计,2020年以来外卖骑手相关的100余个热点事件中,由交通违法行为引发的交通事故占比超过7成。事故原因直指平台,94.7%的骑手为抢时间违反交通规则。

骑手一旦发生交通事故,伤亡率更高。例如,成都市2021年1月至8月,快递、外卖电动车的道路交通事故中,伤亡事故占事故总数的51.6%,平均每1.5天就有1名骑手伤亡。2019至2021年,上海涉及快递、外卖行业各类道路交通事故中,伤亡事故占事故总数的90.3%。

出了两次车祸后,小哥转行当了快递员。眼下重要的事是整理快递和送快递。他开的快递车车门内侧写着两行数字,是该小区的单元楼分布图,按照单元楼顺序送货能提高效率。“这个小区算好了。我之前送过老旧小区,楼号没有,单元没有,一进去一脸懵。”

冯文学问他:“你为什么不投诉物业,争取你的合法权益?”

小哥没有停下理件的动作:“你就是干这份活。忍,不忍还能怎么样。”

抗争者冯文学冯文学开始送外卖是因为失业。此前,他是铁路道口的安全员。2020年,道口改造,他失业后开始跑闪送,然后跑外卖。配送范围以东坝星光美食城为中心,向方圆三五公里发散。

他说,跑外卖之前,他的人生一帆风顺,从未遇到什么歧视或不公。中专毕业后,他先是在东坝的村里干绿化,种树养林。2014年,家里托关系给他找了份铁路道口安全员的工作,“有三险,还发了工会卡,算是半政府编制”。铁路道口一侧只有他一个人,他盯着铁轨,盯着同一个道口,盯了6年。唯一使用的器官大抵是耳朵,警报一响,他走出值班室拦车拦人,警报不响,他继续坐着,手伸到监控看不到的角落滑手机。他重复着这种生活,几乎没有和人群打过交道,直到失去工作。

2020年,他萌生出创业的想法,希望能成为改变社会的大人物。他想开公司,创办平台APP,人们可以在这个平台交友,聊天,更重要的是互帮互助,比如捐血给需要急救的人,甚至捐献器官。“我的野心就这么大,我要服务和帮助每一个人,这是一个利国利民的计划”。

他在网上找了一家上海的公司,转了两万块,希望对方能设计这个APP,但没做成,两万块钱打了水漂。几个月后,这家公司的老板再度联系他,说觉得他人不错,想让他来当自己公司的法人,他答应了。

后来,妻子发现了这件事,认为这是诈骗,目的是为了让他背负债务。妻子立刻在上海找了律师,两个月后,对方同意法人变更。

冯文学认为自己并没有上当受骗。“人家没黑过我。要不然两个月时间,怎么不能骗我点钱呢?”他损失的只有2000块钱法人变更手续费。他和妻子天天为此吵架,直至离婚,他净身出户。他还有个女儿,当时15岁,坚定地站在妈妈一边,“在我闺女心里边,我属于傻子。”说着,他突然哭了。

离婚后,冯文学每个月要给女儿5000元抚养费。他跑单不多,中午送餐的高峰期,别的骑手一次挂着12单,他最多只挂6单,他平均月收入约5000元,每月几乎没有剩余。

今年2月初,冯文学的视力越来越差,他把字体调到最大,减少接单数。4月,他发现自己看不清顾客的备注和平台的接单提醒,他停止跑单。他去医院看眼睛,花了500块钱,医生说状况严重,需要再诊断。医生的话令他恐惧,自从跑外卖后,他的社保就断缴了,没有医保,他不敢去医院。收入断了,他只能在支付宝贷款,目前负债两万。

“我现在生死不惧。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冯文学说。他的抗争因为多种失去变得更加决绝。他想抗争成功,迫切地想做成个什么事。

他想让更多外卖员能进小区。为此他花4000块钱成立了一个公司,想与物业签订安全责任协议,为外卖员进小区提供担保。他拿着公司的名片去找物业,物业又说,还要交担保金。冯文学觉得这是讹钱,事情不了了之。

他还想为跑众包的骑手们组建工会。2023年6月,他在12345小程序上投诉外卖员没有工会的现状,他说,“现在城市中配送员是最累最受歧视和欺负的庞大群体,根本没有为骑手做主的工会。”

他给东坝乡工会、朝阳区工会都打过电话,他还骑着电动车去过中华全国总工会,都没有结果。

今年3月,在望京人民法院的民事厅,他起诉物业公司的案子开庭了。他独自一人面对法官和书记员。据他回忆,庭上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说话。他细数种种不公:只让外卖员走西门、不让骑车进小区;物业说是业主自治,可自治不能损人利己,不能违背公序良俗;这是社会主义版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审理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他感到法官并不重视。他下载了6个保安和外卖员冲突的视频想要给法官看,法官撇了一眼,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6月6日,冯文学收到了法院寄来的民事判决书,两页纸,4面。

“小区业主对小区公共区域、路权具有物权,外卖员对此并不享有权利。至于目前畅颐园实行的外卖快递车辆不得入内的举措,由小区所属社区服务站结合业主意愿制定,物业公司负责实施,不违反法律规定。”

判决书最后一面纸上写着:

“判决如下:驳回原告冯文学的全部诉讼请求。”

文中王勇为化名

参考文章:

《外卖行业安全管理现状与治理路径研究》 吕 慧

他说,住在车里有时是不可避免的,看到“臭车”的热搜,自己洗车更勤快了。

以下是他的自述。

三餐控制在30元,不能“北京赚钱北京花”

那天我给我的“食堂”拍了一张照片,我的评价是“完美”,因为我最爱(也可以说是网约车司机最爱)的三家店挨一起了。

我对一日三餐的开销有严格的要求,否则北京赚钱北京花,一个子儿都带不回家。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刚上一年级,一个正在上大二,每个月我会给在老家的妻子打8000元,给大二的儿子2000元的生活费,所以我要保证一个月到手13000元到15000元。

自己的开销要限制额度,三餐不超过30元、日开销不超过100元,日收入也要设置下限,不开到800元的流水不收车。

每天上午六点我从亦庄出车,就近找一家南城香领一个小碗跟大爷大妈们挤着排队打粥,南城香的自助有五种粥和一种豆浆,我每回都能喝八碗。

一天里我的午餐吃得最好,每天的午餐我都在抖音和美团的团购券里挑选,我发现抖音的团购券更便宜,9.9元一顿午餐,杀疯了。

所有的连锁快餐中,田老师的狮子头饭是最划算的,但我吃过的连锁快餐里,吉野家的米饭是最香的,而且可以免费续,虽然团购价要17.8元,我偶尔还是会去吃。更便宜的是华莱士套餐,汉堡鸡肉卷加饮料才7.8元。

开车最怕的是拉肚子,我的肠胃本身容易受刺激,所以我不愿意吃街边菜,连锁快餐比无名的档口小店要干净一些。吃完午餐我会顺便买一杯常温的蜜雪冰城四季春茶,喝凉的容易拉肚子,买券3.6元。我觉得喝水太无味了,自己泡茶又烫又有茶沫,不方便喝还浪费时间。

每天我都错峰吃饭,中午一点之后人少了、单子也少了。吃饭要在15分钟内搞定,我们常去北京南站,把车停远一点,从地下穿过去对面就有个南城香。

在路边靠边停车,从停车开始算要超过15分钟才罚款,我会赶在罚款前赶紧吃完。在东三环国贸附近不好停车的地方,就把后备箱或者前机顶盖掀开,假装车有故障,上厕所时间也是一样,都要快。

晚餐一般不吃,保持饥饿感才不会犯困,开夜车的司机都不爱吃晚餐。如果饿了我就吃个小面包垫垫,我的必备。

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就去便利蜂泡个面垫巴垫巴,这样也不容易长小肚子,不然吃饱了撑得肚子老疼了,还往车里一坐好几个小时,容易胃痉挛。

我在滴滴公司的食堂吃过早餐,滴滴公司底下的充电桩到了晚上免费停车两个小时,我临近早餐时间我就开进去充电,从地下上去可以直接去到他们的食堂,和员工一块儿吃。滴滴的早餐也不贵,一般10元不到能吃很多,我爱吃油条和馅饼,小米粥、棒碴粥也能喝几碗。

我没有吃过他们的午餐,因为白天充电贵。北京晚上11点之后的平均电费价格是6毛5到8毛一度,这是最划算的,我每次不到50元就可以充满电。

中午1点到5点的时候价格段会略微低于上午和夜间高峰期,高峰期1.6元一度电,中午1.3元一度电。我充过最便宜的一次电是在北京平谷区,一度电才两毛八,刚好碰上了去那儿的大单子。

前一天夜里充的电没办法撑到第二天的11点之后,试验了几次后我发现中午充半小时电是最划算的选择,所以我会在下午1点到5点之间我会选一个时间段眯一会儿,但一定不能超过半小时。眯半小时、同步充电半小时,能让我和车共同运转到凌晨2点。

“在后厂村、中关村、大钟寺、联想桥打游击似的转圈”

一天充电只花70元,能够为我换来800元以上的流水,减少空驶率是关键,而我能做的就是多个平台换着开。

每天我都在晚上睡前刷一下第二天一大早从亦庄进城的顺风车单子,提前接单,这样能够保证我7点之前到城里公司密集、打车量密集的热区。

如果没有顺风车的单子,我会先用阳光出行接单一公里价格更高,在APP上画圈,往朝阳、海淀的方向,进了热区再打开滴滴,高峰期平台的奖励是如果在指定的热区内后台自动接单,早上保底2小时能够拉到120元。

上午十点之后坚决不拉滴滴。高峰期它能保我4块钱一公里,但十点之后的平峰期折下来才1块钱一公里。阳光出行能达到2元一公里,甚至顺风车独享价能合到一公里也有1.5元,都比滴滴赚得多。

但滴滴是老大,我需要通过刷时长来“养”滴滴的号。滴滴最近更新了新的奖励玩法,以前是拉够十单、二十单给你一些现金奖励,现在是给司机配单子。熬够10个小时的时长滴滴会有大单子奖励,熬不够时长的话是300元左右,熬够了可以达到500块钱流水。

我一般用晚上的时间来补没跑满的时长,如果跑偏了跑到四环、五环外,都是滴滴的单子多。所以我要多个平台搭配,跑太偏了还得靠顺风车拉回城里。

晚上九点过后,去大厂门口肯定能接到单,他们加班到九点半之后打车可以报销。我在后厂村、中关村、大钟寺、联想桥打游击似的转圈,不能停着,趴窝的话后台不会派单子。

在多个大厂之间穿梭,九点半之后你会看到人群密集地出来了,站在路边东张西望,手里拿着工牌,黄的、蓝的、白的、红的。他们都会提早十几分钟打车,不然排队的人多,大公司打车能排1个小时,十一二点在字节跳动门口还有一堆人打车。

司机们都很默契地在九点过后集合到各个大厂附近,员工比车多,叫一辆走一辆。

晚上十一二点过后,在国贸、三里屯附近能接到很多刚玩完的,KTV和酒吧出来都醉醺醺的。这片在晚上特别堵,有个周五晚上在国贸附近拉了一单,三公里走了45分钟,乘客付了七十多块钱,我到账五十多块。

周末是最愁人的,人都到下午才出来,早上到处转悠都没活,下午两三点就开始堵车了。像北京这种交通情况,其实越堵车越不走电,我开电车比油车的优势大多了。我不路怒,慢慢开,堵车是最合适的。

“做好随时住在车里的准备”

我后备箱里一直拉着一个洗脸盆,牙刷牙膏洗头膏毛巾换洗衣物都在里面,还特地在闲鱼上找人帮我换了可以放平的车座椅,做好随时有可能要住在车里的准备。

司机住车里的不占少数,其实还是单子太少了。今年元宵节后我明显感觉网约车变多了,我经常跑相同的路、相同的区,同样的时间里近期单量少了特别多。平峰期会发现乘客呼叫量十多次,但闲置车辆有八十到上百台,常常是半个小时不进订单,只有早晚高峰大家用车量是最密集的。

所以一般情况下,到了凌晨一两点才能干够800元的流水,这个时长熬不出来真不行。我曾经连着五天睡在车里,因为跑偏了,单子接着接着就离家太远,如果晚上放空回去,睡三四个小时又要起床出车也不划算。不如留在“热区”里,第二天早上醒了直接开工。

车子边充电我边睡觉,有的充电区只能免费停车俩小时,我就定个两个小时的闹钟,开出去再开进来睡觉。充电桩附近如果有热水,早上起来我就在那洗头刷牙,连带着把身上的衣服也洗了,再拉回家晒。

住在外面才会发现,洗澡其实挺方便的。如果在五环外找大众澡堂洗澡一次才十几元,而且五环外地方偏僻停车乱停也没有人会罚款。

进了城就贵了,到了三四环内要20多元。昌平有一个地方洗澡28元一次,这个澡堂比较豪华,有个大厅可以休息,有天晚上我洗完就在他们的沙发上睡了一觉,比我回出租屋睡觉安逸。

这不是我第一次开网约车。

我在北京16年,有8年在北京郊区做农家乐,那儿有鱼池还能唱歌。当时老板让我去北京西四的电子一条街淘麦克风和话筒,特地买坏的,我拉回来把它们修好。

后来农家乐里的前台接待、设施维修都是我在处理。八年后农家乐拆迁,2015年我在过渡期间去应聘了神州专车的司机。

早些年神州专车是贝克汉姆做代言,这家公司的宣传很高大上,去了之后,交了三甲医院体检报告、老家无犯罪证明就能干。

当时开的都是新车,帕萨特、GL8,还有宝马五系和奔驰E300,公司还给司机一人发一张中国石化卡,一个礼拜可以加三次油。

当时系统没这么灵敏,有时送一单到怀柔空放着回来,或者从二环直接开到门头沟为了吃顿饭,如果跑累了就自己给自己叫一单,一直在接乘客的路上,不点到达,睡够了再干。开了7个月后公司要求北京人才能干,我就离开了。

后来滴滴就出现了,早期扩大规模的时候滴滴的奖励很大手笔,一单奖励60元,有人骑着电动车,用两三台手机自己给自己叫单混奖励,因为补贴力度过大冲击了出租车司机,有一年出租车司机把滴滴东北旺的总部给围攻了。当时滴滴的单子少,我就开着车在北京全城转着圈找单,跑了两个月赚完奖励我就撤了。

后来我做过安防监控,也跟着人做工程,结果碰上疫情光往里添钱,我坚持了三个月一分钱没拿着。后来才又开始开网约车。

有天我在车里睡觉做梦,梦到自己在毛巾厂打工那阵子。当时高中刚毕业,在老家边上的地级市做毛巾的手工印花,一个月450元,四个人一个宿舍攒了三个月的工资买了一个BB机,乐得屁颠屁颠的。

那个时候7点上班、5点下班,食堂一块钱一份菜,三毛钱一个馒头。打长途电话都有电话亭了,两毛五一分钟。

在梦里,周末放假了我自己骑70多公里的自行车回家,山路坑坑洼洼颠得我屁股疼,醒来摸着方向盘,恍惚间还在想自行车哪儿去了。

一位空调师傅的进阶之路

八年前,我家的空调不制冷还有点滴水,用了十几年了,也正常。早已过保,好在是大品牌,售后一直都在,自费就行。不太信任非官方售后,怕故意给我报个低价,上门玩个啥花招,告诉我这要换那要修啥的,反而更贵。

约好时间,隔天维修师傅就上门了,一个四十多,一个二十出头。老师傅主检查主修,年轻人在旁边打下手。问题不大,加了氟利昂清洗了水路,换了两个小件,忙活了大概一个小时搞定。开了工单给我,320,上面有官方电话,说有问题就打这个,我说好的,谢谢,把他俩送出了门。

过了一个多小时,微信接到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年轻人正在修空调的照片,名字是庄 xx13547xxxxx,写着 “出现同样问题,要是客服电话忙,可以直接微信我。(刚在你家修空调的)”,我点了下通过,互相回了个握手和笑脸就没再说话了。

空调修好以后基本没出问题,深圳开空调的时间长,也就十二月到四月一直关着,过年的时候收到一条微信,小庄发的,祝我新年快乐,提醒我空调一两个月不用也要启动一下。我回了个谢谢,发了个 9 .9 元的新年红包。点开他的朋友圈看了看,除了修空调的事,有自己住的深圳城中村哪里好吃,哪个老板人不咋样,在老家农村过年,一大家人,打麻将、放炮、钓鱼,和同学聚餐喝酒,还拍了不少他老婆和几岁的女儿开开心心游玩的视频,还有一些鸡汤话配上转发视频。

四月份的时候我又收到了他的微信,应该是统一的文案,不过很贴心地把称呼改成了 X 先生(女士)再发,告诉我到了开空调的季节,记得要清洗空调,避免病毒,附上了一个科普小视频和他清洗空调内外机的干活视频,说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我说谢谢,但没找他,不过他提醒了我,我趁着电商打折买了几瓶安速,自己把家里空调喷了个遍。

接下来几年,他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都会给我发同样的微信,我也回差不多同样的话,然后买空调清洗剂喷,算是我的小闹钟。有时好奇天冷没啥空调修的时候他在干嘛,点进去朋友圈看了看,x 月 x 日在黄埔雅苑清理洗衣机,耗时多少,前后对比图。x 月 x 日在新天国际名苑修烘干机,门关不上,几分钟搞定,只收多少钱。x 月 x 日水围村抽油烟机不工作,外表脏成啥样,发个机器修理前和修理好的样子…… 每条这样的朋友圈结尾都是他的联系方式。会得还挺多,小伙子可以啊。

前一年,我又和他见面了,老毛病,客厅空调漏水,微信上和他约了时间,我躲卧室开着空调等,到了约定时间前几分钟,我电话响了,他说我到了,我说好好好,我马上下来接你。他说我就在你家门口,开门吧。我 “嗯” 了一下,有点疑惑,开门果然在门口,一个人,没有老师傅。

他换好鞋进来,我把大风扇拖出来对着他,边吹边干活,他熟练地把空调咔咔拆开,开始找故障,接着又翻到窗外去检查水管外机啥的,检查差不多又翻进来开始扒拉内机各位置。他干活,我坐旁边时不时闲扯几句,我说那老师傅咋没一起来,他说我现在自己干了。我有点疑问:那这次算官方还是私人维修。他嘿嘿乐说:“官方同样问题保你三个月,我保你 12 个月!还比官方便宜。” 他这么说我也无所谓了。

接着扯,我说你挺忙的,得提前约,这次还是突然有人外出才有空给我加塞的。他说是,一天七八单,修完你家马上就去城市主场,夏天来了嘛,昨天干到晚上十点多,十一点才吃上晚饭。我说是,深圳热的时间长,不过你这么多活干,夏季一个月至少五万吧?他嘿嘿笑了笑,没回我。

看他满头大汗,我给他递了瓶冰可乐,让他歇几分钟再干,空调有点高,举着手半天也累。他喝可乐我俩继续聊,我说我看你会得挺多啊,空调、冰箱、油烟机、洗衣机啥的都在修。他说其实也不难,跟着人干了几年,看也看会了,各家牌子不同,但原理设计没差多少,测测机子,把坏了的原件换一下就行,没有就淘宝啥的搜搜给客户换上,收点体力技术费。坏了的原件可没本事修好,那才是高难度,根本不懂。我说哦,那也挺牛逼的,要是在国外你挣得更多。

他说高中毕业在家乡干了两年杂活然后来深圳,一起来深圳的小哥们儿好多去送快递外卖啥的,他也去干了几天,但觉得没意思,学不到啥,每天都挺重复,就找了个维修店给人当学徒,维修店有很多品牌的外包活,他就跟着师傅学。我说是,你这选择做得好。

喝完可乐,他让我放点音乐,说边听歌边干活有劲。果然收尾就二十分钟,试机十分钟,没问题,安上外壳,他从兜里掏个联系方式小贴纸粘在空调不显眼的地方,说有同样问题随时电话我,十二个月免费上门修。我说谢谢,走之前,我开冰箱再拿了瓶可乐给他,他看了下我的冰箱说你这密封胶条有点脏啊,三下五除二扒拉下来去厨房帮我刷干净,说干了你就安回去。我那是第一次知道这玩意还能扒拉下来,以前都是拿厨房湿纸慢慢在上面抠擦。

他走了,我翻了下他的朋友圈,除开惯有的宣传,看到他老婆和女儿已经来深圳了,住在罗湖的一个小区两居室里,孩子在附近小学上二年级,一家人逛公园,去肇庆玩,小孩班集体活动啥的。

空调漏水他修好的这两年没再漏过,有时我小区业主群会有人问谁有修空调洗衣机啥的联系方式,我就会把他的名片推过去。

最近一次见面就是上个月了,我卧室的空调在开机状态下断电,我忘了这茬,等来电了自己按电源开关,滋滋滋一串火花胶臭味传来,完了,要买新空调了。这空调已经用了差不多二十年,想到要换我就很烦,拆机器,重新安水管,打洞啥的。

此时是晚上八点,我发了个微信给他,他说还在缇香名苑,干完不知啥时候,明天下午来吧。我说好,换了个卧室,今晚对付一下。十点半他打我电话问我方不方便,我说在家啊,辛苦这么迟还来。十一点我俩在卧室,不敢通电检查,我举着大电筒,他拆机器,几分钟就把那个烧焦的原件找了出来,可不幸翻遍了工具包都找不到可以换的,我说算了,不行我换个空调吧,这台反正用了快二十年了。他说这空调制冷挺好,没必要,我回去找找再说,不行去网上买,明天回复你。第二天上午,他告诉我找到个拆机件,下午来试试,看看行不行。

我运气不错,安上去就好了。他问我能不能拍照发个朋友圈,保证不泄露任何隐私,我爽快地同意了。他高高兴兴拍完,说拆机件又不值钱,收了我 50 块上门费撤了。

我晚上打开他朋友圈准备给他发我的那条点个赞,意外发现他老婆抱着个一岁的小孩,不知道是谁的父母来照顾,一家人在东湖公园游玩。业务也多了别的,介绍哪个家电好用,保证比京东价格低,绝对正品,可以开发票。有几条是他带着两个年轻人在给商家干大活。

挺好的。

祝他一家在深圳开心幸福。

ps:今天写完文章,我看了下他的朋友圈,第一条,六一儿童节了,把这首歌发给你的孩子听。第二条,天气热了,多喝水,少喝饮料。第三条,我这一生如履薄冰。

1

我从去年十月开始做兼职,从那之后就一直靠兼职为生。这半年我大概做了30多种兼职,没有什么坚持不坚持的,在我看来都是赚钱的方式罢了。

这里面时薪最高的是会展充场,半个小时30块钱,不过那次总时长也就半个小时。时薪最低的是另一次充场,8个小时70块钱,但很轻松,只需要坐在那里就行了。

说到最辛苦的,我觉得还是第一份兼职,因为连站了4天,也就赚了720块钱。而且在前一天,我还去爬了梧桐山。当时是一个美食展,我的工作是站在那里切肉肠或者手撕牛肉干。有好几次,我手指都痛得不行,感觉快要抽筋了。那4天,每天都要站9个小时,吃饭只有10分钟,也不能蹲下。相比起来,去给那些买奢侈品的人排队还更轻松,我们会自己拿两张报纸垫在地上坐。

做兼职的时候,很多老板都不拿我当女生看的,该干重活就干重活。找兼职,我也会避开一些对外形条件有要求的,比如礼仪小姐,人家起码要165cm以上,我就160cm。

我做过两次打磨菩提的活儿。第一次是纯手工打磨,生产工具就只有砂纸。一磨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在我眼里那些菩提还是没有大的变化。后来我又接到一个用机器打磨的,那个活儿就需要特别谨慎。我要用手固定住菩提,然后机器一直旋转,菩提在上面摩擦。我因为这个,还把手擦伤了两次。

对我来说,去环卫机器人大赛做兼职还挺新鲜的。听着很高大上,其实我就是去计时。我还要给机器人人为制造一些(障碍)垃圾:20片卷起来的纸皮,4片平铺的纸皮,20张纸巾和20片树叶,还有5个矿泉水瓶,3个踩扁,两个不踩。第一天我们稍微培训了一下,接下来两天就是试行机器人,以及调试现场的设备。那几天,深圳室外温度特别高,我丝毫没准备,晒黑了好多。不过我还算好的,我看有人直接热晕过去了。

在环卫机器人大赛里当裁判

最受欢迎的兼职一般都是轻松的活儿。我见过抢得最快的一个单,是招人去打王者荣耀。工作内容也是去充场子,对段位没有要求,100块钱一天,也可能是150块钱。反正那个需求一发出来,报名的人立刻就满了。

我唯一一次没要钱就中途跑路的经历,是去给一个公园拔草。这个公园倒是离我家挺近的,但一直没有进去看过。兼职那天早上我才进去,一看发现这个公园挺大,走到最里面也要花上十几分钟。公园里不少花草都是假的,而我们要拔掉的就是它们。拔一株,就要站起来一下,再蹲下一次,一直这样循环。我那天本来就没吃早点,干了大概半个小时,实在是太晕了。我就跟那个领头的说:我不干了,我要走,半个小时工钱我也不要了。

在公园拔草

2

我还去香港那边接过货物,推着货物过海关,交给大陆这边的负责人,完事之后立结工资。香港那边有一个政策,非深圳户口的人一个月可以申请一天的通行证,我只要提前一天预约就可以了。我当时运送的是一些护肤品和药品,听上去挺安全的,但实际上风险挺大。因为我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携带有违禁品,海关也会时不时抽查。如果抽到我,而我运送的货物里又恰巧有严重的违禁品,我可能就要被关小黑屋了。

我尝试了一次之后觉得再也不能做这个了,工钱不高,还存在风险。

我自己尝试当过一次中介。但我没有收我招进来的三个兼职的费用,他们本身赚的也不多。我当了中介就是什么活儿都要干,比如说我还要提前一天到,帮老板搬东西,发生什么事老板也会第一时间来找我,大大小小的事务我都要优先去做。三天下来,我也只比其他兼职多挣了不到200块钱。

还有一些兼职可能是骗局。最近快暑假了,很多学生都开始出来做兼职,我自己建的兼职群里就看到一些案例,有20多个大学生被骗了押金,一个人480块。我偶尔会在群里跟他们讲一下哪些兼职有坑,比如这种要收押金的。

我还遇到过一些别的骗局,人家说要用我的信息去注册一个网店,或者让我带上身份证跟人家去银行「办点业务」,两个小时就能挣600块。这个数字当然让人很心动,但是用脚趾头想一下也知道不太对劲。

在兼职的时候,我会主动跟老板们社交,希望留下一个好印象,回头有活儿可以直接越过中介来找我。

这种临时雇佣关系里,能被信任是一件挺好的事。展馆办过一个玩具展,那个老板对我好信任,他都不来现场。早上我到了,他就给我打个电话,给我发一个视频,让我按照视频里的样子摆好摊,再给他拍照发过去看一眼。散场前,他也让我自己收摊。

中间有来买东西的,我就把老板的收款码给他们。后来,中介问他下次还要不要人,他说不要了。然后他转身又告诉我他需要人。绕开中介,他总体支付的工资少了30块钱,但我拿到手比之前多了50块钱,双赢。

我的第一份兼职在深圳国际会展中心,后来很多兼职也都是在这里。有时候是引导别人或者车辆进场,有时候整理会议室,有时候让别人帮忙填写意向表。我发过袋子,当过玩偶,发过传单,在茶博会上洗过茶杯,在玩具展上包装玩具,有时候也外出送一些陶瓷杯……

深圳有两个展览馆,我常去的是宝安的国际会展中心,还有一个在福田。宝安的会展中心离我家近,骑车15分钟,福田的需要坐地铁,要一个半小时。宝安的展馆非常大,横跨两个地铁站,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做兼职的时候都快要哭了。因为我分不清东西南北,在里面走了一公里都没找对地方。

后来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对会展中心已经非常熟悉。比如内部一共有18个展馆,它们是怎么分布的,怎么走最近,从哪个地铁站下最快,都有什么标志。还有洗手间,我也能在最短的时间想起来在哪里。

3

现在兼职非常好找,在微信上搜「深圳兼职」就能出现好几个公众号,还有一些兼职群。有的老板也会直接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兼职信息。有一个深圳本地的软件专门给大家提供兼职信息,实时更新,三个月要充20多块钱,刷到兼职就可以直接获取中介的联系方式。

我手机里大概有50多个兼职的群,100多个中介,我自己还建了一个300多人的兼职群,看见兼职信息就会在群里分享。像我这种长期做兼职的,一些中介会优先考虑我,有活儿会先来问我,我说没时间,他才会在群里、朋友圈里问别人。

如果不是因为兼职,有些人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认识。我原来在工厂的时候,跟周边的大姐们聊天,她们一般都聊自己的孩子,还会担心这个月放了假该怎么办,一放假又赚不到多少钱了。

但兼职后,我认识的人虽然主要也聊怎么搞钱,但还是能感觉到大家有种想要向前的劲,偶尔聊得深入了,也会分享彼此的故事。

我认识一个之前做电商运营的女孩,通过她我了解到白领也不好做。她在前公司干了一年多,月薪八九千块钱,在我看来收入相当可以了。她之前工作压力很大,老板经常早上四五点给她发消息要她起来干活。她还要忍受老板的PUA,老板酷爱画饼,但一个也没兑现。她实在是忍不了,就辞职出来做兼职。她觉得兼职有时候确实挺辛苦,但好处就是自由一点,不会受那么多气。

还有一个26岁的女孩,已经在公司做到主管,薪资一万多块了。但因为最近的业绩不好,在公司也开始要看人脸色,所以就想出来做做兼职回避一下不开心的事情。

我认识一个写网络小说的女生,她说每个月花5天时间出来兼职,是为了找写作灵感。我真的很好奇她写小说能赚多少钱,因为我知道她每个月还给自己缴1300多块钱的社保。不过她一直不告诉我。

在会展中心的一次兼职中,我还跟一个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女孩聊了聊。她刚好在深圳做一学期的交换,周末就会出来做做兼职。认识的时候,她跟我一样赚的都是150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朋友临时有事,找她来顶一下。清华的女生外语很好,做兼职有时候一天能挣到一两千块,她告诉我,之前还有日本那边的人请她去做翻译,包机票。

不过我心态比较好啦,人家就该挣这个钱,人家努力了,我又没努力。人家扎扎实实学了那么多年,或者退一万步讲人家天赋异禀,那也是人家该挣到这个钱的理由。所以我一点也不眼红。

也有一些人是因为觉得在一个公司做久了,生活比较无聊,所以会在周末出来透透气,接触一下新鲜的事情和人。还有人本职工作收入也不少,但想要更多的钱,就在周末出来做兼职。

通过兼职,我了解到很多以前没法知道的事情。比如在教育机构兼职,给名单里的家长打电话,被拒绝的概率非常高,可能打200个电话只有1个人能达到有效的标准:人家愿意添加我的微信,并且通过了。但通过了也不代表什么,可能我把课程介绍发过去,又石沉大海。

还有一次,我去会议室给一个清华大学博士开的课充场,还有免费的餐券可以领。来听课的都是名校毕业生、企业高管,当时觉得也算是见到一些高级知识分子和白领了。后来我去网上查了一下,那个博士的课程收费居然高达8万8千块。

兼职工钱这几年越来越低了,可能因为老板们也挣不到多少了。会展中心食品展有一个摊主一直在卖韩国的海苔,很多年了。他们感慨说现在生意不好做了,前些年一天能卖2万多块钱,但最近这次一天最多也就5000多块。

4

我以前在工厂做过很多份工作。去年10月份之前,我在同一家工厂进进出出了四五次,前后大概有两年时间。为什么进进出出这么多次?因为我赚到钱就想回去躺一段时间,没钱了再进厂。

在工厂里,我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所以有了点钱之后就想休息一下,一休息就停不下来了。但是做兼职之后,我好像没有再那么长时间躺平了,因为我可以挑选的工作比较多,而且我会给自己安排休息的时间。我每个月会给自己6天休息。人不能只上班吧,上班也是为了生活。

工厂给我的感觉是不自由。深圳现在底薪2360块,这是一周工作5天、每天8小时的最低月薪,平均下来13块一个小时。加班的话就20块钱一个小时,周末加班27块一个小时,一个月到手也就才5000多块。也没有双休,甚至有时候连上一个月,每天十几个小时。工厂的工作氛围已经让人厌烦了,而且又存不下多少钱。

在那间工厂最后那段时间,我是独立岗位。流水线我也干过,手机在干活之前都要上交,上下线都会催我赶快。因为进进出出的次数太多,就调到独立岗位了。

独立岗位只要求你量产出来就好,不太会有严格管理。我基本上全天都戴着耳机听小说,一开始听破案故事,后来觉得不够刺激,又听鬼怪故事。这是我疏解自己在工厂里压抑情绪的唯一途径了。

我要干的活就是拿一个器具,比如杯子,再把像泥巴一样的东西填充进有缝隙的地方。之后,放到机器上去,机器会检测出来我补充得够不够,够了就过,不够就再补。在这个岗位赚到几千块钱之后,我就又辞职了,然后开始了兼职。

我第一次进厂是2020年,从技校毕业的第三年,原因很简单,没钱了。我当时在广州,工厂的负责人告诉我工厂也在广州。但等去的时候,对方又说工厂在惠州。我看了一下工价还不错,心想,这么大的人,卖也卖不到哪里去,就跟着上了车。

那个厂在惠州一个大产业园里。我只干了一个月就走了,没有什么坚持不坚持的,我本来就是想搞钱。一个月攒了五六千块,包吃住,整天上班基本没有什么花销。当时我还遇到一个大学生去做兼职,我们俩就搭伙,开学她回去上学,我就拿着钱回去给自己放了三个月的假。

惠州工厂的宿舍

当时我和朋友一起在广州租了两室一厅,500块钱一个月。回去躺着就是字面的意思,躺着玩手机。每天不怎么出门,点外卖吃。我那时候蛮喜欢约人出来喝奶茶,喝酒。说不焦虑是假的,但焦虑也改变不了什么。

躺了三个月,钱花完了,我又进了东莞的一个小厂,做电子烟的组装,一天工作13个小时。工作压力挺大的,而且很枯燥,我也落下了一些病根。比如我现在自己拧不开瓶盖,感觉手变得没有力气了。在工厂里,会跟一些大姐聊天,她们就会感叹:你怎么这么年轻就来工厂了。那个环境里,像我这样未婚的女孩很少。

食堂很小,吃来吃去也就那样。每天下了班洗个澡,倒头就睡,就这样过了一个半月。我经常觉得自己像个机器。

5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去做更长期的工作。我觉得既然兼职一个月也能挣到5000块左右,为什么不去挣那个更自由的钱呢?最重要的是,做兼职之后我感觉我心里的大山终于移走了。

2018年我从技校毕业,也找到过两份办公室里的工作,同样也不稳定。第一份,是在一家公司做跟单助理,4000多块钱一个月。工作内容还挺难的,但师父对我不错。这个岗位一般招的都是本科生,我本来很珍惜,想踏踏实实学下去,但公司突然倒闭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找到了一份客服的工作,在手机维修店里。我负责接电话,给维修师傅分配单子,这份工作做了快8个月。但公司让我觉得好像不太靠得住,8个月换了两三个办公地址,从海珠区搬到天河区,不停地搬。

公司迁移,我也一直跟着搬家,到那年夏天,我搬进了天河区的棠下村,里面全是握手楼,对面的住户可以把手伸到我的阳台。如果我不拉窗帘,我在做什么,对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有段时间下了几场大雨,天花板上的墙灰全都砸下来了。

我觉得我是个很不能忍的人。很多人也对生活里很多东西不满意,但他们会觉得,我如果不忍住,我的生活就完蛋了。但我恰恰相反,我总是会想:要是再忍,我就要完蛋了。

我出生成长在广州一个很普通的山村,村子三公里外就是清远了。我们家住在一栋自建的四层小楼里,其他三层分别住着爷爷奶奶、爸爸的两个弟弟和他们的家庭。

父母都是普通农民,一辈子忙于生计,对我也没有太高的期待。我跟我爸聊开过,他意思是他把我生出来养这么大,已经是尽了最大的能力了,更多的东西他也给不了了。我就顺其自然地说,我在外面混得也不是太好,我也只能保证我自己的生存。至于更多的,他们也只能等到我更有能力的时候,才能去回馈他们。我还有一个小我6岁的弟弟,毕竟在农村嘛,大家还是觉得终究要有一个男孩子。

这半年在做兼职的事,我没有告诉父母。不光是他们,连我为数不多的发小、朋友也都不知道这些事。有什么好说的呢?毕竟,谁都会觉得在一个稳定的地方上班,在一间晒不到太阳的办公室里工作,才值得说出去。

我目前可能活得并不符合主流社会的期待,但恰恰是这半年兼职的经历,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不再是一个机器人。

我开始考虑未来到底要从事什么职业。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去做比较自由的职业,比如自媒体,比如回去开一个小店。

现在,我正在读国家开放大学的电子商务课程,等这个完成了,我也会去申请读本科。虽然大概率不是全日制的本科,但也算一点进步吧。

离开惠州工厂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