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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年初女儿和男朋友裸婚,男孩子来自川渝农村,大学四年学费生活费都是他自己挣的,自然没条件买婚房,我们也没给女儿什么嫁妆,没摆婚宴,俩人领证后在杭州租了个房就算结婚了,同年就生了个可爱的女儿。

2016 年初,我提议他们买个房,不然宝宝上学都没着落,首付我们出。俩年轻人一开始是婉拒,说等他们自己攒够了首付再考虑看房,况且房价还在下跌。我说别不好意思,我们做父母的,最大心愿就是看你们能夫妻恩爱,生活安定。于是 2016 年 7 月签约买了个房,我们打完首付款当月开始,女婿主动把所有收入包括奖金福利全额交给老婆,女儿也建了收支台账,公开透明,方便家人随时查阅。

也是运气好,2016 年 8 月 G20 峰会后,杭州房价开始上涨,并越涨越快,一年后房价竟翻了一番,ZF 又出台了限购政策,一家人庆幸踩对了点,没有错过安家的大好时机。

前年年底,俩年轻人一边还房贷一边存钱,手头有了一些积蓄。女婿心痒痒,说好多同事在限购政策部分放开后开始买第二套房了,转手就能赚 20 万,我们要不要也去投资一套。女儿反对,我也反对,不动产转手是那么容易转的么,背上二套房贷,万一失业或有什么变故,就破产了。我说你们手头有余钱,不仿琢磨琢磨提前还掉一部分剩余房贷,毕竟房贷利率比存款利率高很多,月供少了,你们生活也可以过得更轻松。于是他们提前还掉 20 万。

上月中旬俩年轻人说又攒下一些钱了,把剩余房贷还完还有富裕,想提前还清。征求我意见,我说那就还掉啊,房贷利息并不便宜呢。提前还款还得预约,女儿立即提交申请,约定一月后扣款。终于,昨天结清了所有款项,比合同上十八年的还款计划提前了整整十年。

我又是欣慰又很感慨,庆幸当年没有指手画脚干涉年轻人的婚恋,也庆幸在适当的时候助了他们一臂之力,现在小家庭日子过得顺顺当当,小夫妻携手走过快十个年头了,还甜甜蜜蜜,恩爱如初。如果问我还有什么心愿,我只想,就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吧

林夕的小区在装修进度到了80%时,停工了。(图/受访者提供)

刚开始时,娘仨每天爬22层楼,在家睡帐篷,就着绿化带的水龙头洗头、洗衣服,在充电桩用电饭煲做饭。房子没有正式的水电和燃气,周遭是一片狼藉的工地,没有安保措施,还要随时应对开发商刁难。屋内屋外,就像是不同星球的两个世界。

两个半月来,个中艰辛难以言说,但她决心和女儿们在废墟中打造一个属于她们的家。以下是她的自述。

0122层楼,一天爬8趟

入住烂尾楼的第一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刻骨铭心。那天是8月31日,我带着孩子搬过来时,天正下着小雨,整栋楼只有我一户人家。楼里本来是有电梯的,我把所有家当都堆放在烂尾楼底下的楼道,但当我忙着搬运的时候,电梯突然就被人停了。

那时候是晚上七点多了。我带着孩子摸黑爬楼,爬到22层时已接近八点,屋外早已狂风暴雨。因为没有门窗,屋里全是穿堂风,零碎的东西被吹得哗哗乱响。我给俩女儿支起了帐篷,又爬楼梯下去拿外卖上来给孩子们吃。

因为动静太大,我一整夜都没合眼。在搬进去之前,我早就知道屋里是没有门的,所以我提前在工地上捡了一块约1米的正方形木板,把它拖到了22楼。我用它做“门”,但有点卡不住,大风一吹还是会倒,我就另外把一个施工用的木梯子和一个塑料置物架一起挡在门口。

它们三个的高度加在一起大约也就一米二,所以上面仍是透风的。那时候是八月末,天气不冷不热的,我觉得可以先凑合着。但我答应了孩子们,一定会想办法弄一个门,哪怕是二手的。

我家本来就没什么家具,唯一的洗衣机就先放在楼下。其实当时家里没有水也没有电,洗衣机也用不着。后来,一些同小区的邻居看到了,就自发去找施工方,要求他们马上开通电梯方便我搬运,并把门窗和临时用电也装上,因为孩子们住在22楼太危险了。

但在短暂的几天之后,电梯和临时用电又被停了。之后在我入住的69天里,电梯至少有55天是不能用的,10天或半个月偶尔开一回,全凭工人心情。

搬进来之后,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寻找水源。提起来我就火冒三丈。我们这个小区是分批次交付的,已经交付的一期楼下有绿化用水,还有一个用来浇花花草草的水池。我提着桶装水桶到那去接水,结果没几天就有人出来驱赶我,还关掉了绿化用水的总开关,只有他们用的时候才打开。林夕在绿化带洗头。(图/受访者提供)我找不到总开关,只能换到附近500米距离的一个公园,在那里洗衣服和洗头。但当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又有两个工作人员说这里是公共用水,不能提水。第二天我又跑到别的公园,也是我一进去就有人出来说“赶紧走”。

这事被附近的一些热心朋友知道了,便让我去他们家里提水,但我不想麻烦大家。后来一个汽修店的老板告诉我说,他的店门口有个水龙头24小时都开着,我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还给我发了具体位置。之后我有时候白天会去那里提水,用电动车骑几公里带回来。

因为水源稀缺,我们得攒一个星期的水,等到周末时才能好好洗一次澡。我家有一个很大的塑料洗澡桶,能装十多桶水,我每天到外面提6桶水回来,存起2桶。周一到周五就给孩子简单洗一下,周末再把存起来的水用锅烧开,来回烧6次,汇成一大桶洗澡水,让孩子们泡在里面。林夕日常一天要提两趟水。(图/受访者提供)寻找电源也是艰难的。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提着电饭煲到楼下充电桩那煮米饭。我一天只做一顿晚饭,孩子们中午在学校吃,早上喝点粥或吃点面条对付着。后来我在那做饭的事情被知道了,那个插座也没反应了,我就只能跑到隔壁小区去做饭。

这22层楼,最多的时候我一天得爬8趟:早上5点起床去提水,然后给孩子们做早饭,送她们去上学。回来后就开始收拾尘土飞扬的屋子,因为外面是工地,吹进来的全是土。那时候家里一个家具都没有,娘仨所有的衣服堆得有两米高,我每天都要收拾屋子和打扫卫生。

下午的时候,我就得去买菜。买肉的话必须得到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去买,买早了不行,因为天气热容易坏。米饭也不能做得太早了,它会变凉,所以快到三点半时我又下去做米饭。忙完后姐妹俩该回家了,但她俩的放学时间不同,我要把妹妹先接回来,再爬下去接姐姐。孩子们上学的路。(图/受访者提供)空下来的时候,我还得倒腾去提两趟水。小女儿特别喜欢帮我提水,65斤的小人儿,在平地上提着30斤的水桶呼呼跑。爬楼次数多了,我也习惯了。因为一年前知道房子烂尾后,我天天睡不着觉,为了治愈自己的失眠,我天天去爬山,腿部肌肉可能形成了记忆。如今爬22楼我也觉得很轻松,大约只需要5分钟,孩子们爬得比我还快。

02“我太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了”从决心搬进烂尾楼到真正住下,我前后只花了5天。之所以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我实在没有能力再租房子了。我之前租了两年的出租屋,其实算很便宜,才740块钱一个月。在临沂市,稍微带点简单家具的普通房子每个月租金得1200元左右,可我租的是一个回迁房,步梯上5楼,里面只有几张很破旧的床和一个卧室空调,环境也很差。

但在某天半夜,房东突然给我发信息说“不租了”,房子他要拿回去自己住。我一看很崩溃,想到又要搬家,自己买的房子又一塌糊涂,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交付——每隔两三个月好像有点希望,结果又往后推。

一开始,我还是试着在网上平台找了一下,看有没有个人发布、不需要中介的那种房子。但是那样便宜的出租屋不好找了,而且700块对于我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来说,也是负担。我就找了一个500块的,想着或许还能咬牙坚持几个月。但我到那一看,发现是在七层的阁楼,只有一张床,连空调和暖气都没有。

我想,如果要租这样的房子,还不如去我22层的烂尾楼,至少它是精装房,只是在进度到80%的时候烂尾了。室内有白白的墙,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都贴了瓷砖,无非就是没有门窗。我在家哭了好几天,最后决定搬来住。日常进出,要钻过一个围挡。(图/受访者提供)

我太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了。9岁时,我的父亲去世了,母亲也在我11岁时改嫁,把我一起带到了陌生的村庄。可在第二年,母亲在新家庭又生育了一个孩子,全家移居到了苏州,唯独把我留在了原地,让我一个人在一处破旧的山间小院生活,自己上学,自己做饭。

妈妈每周只给我十块钱。村里每逢5天有一个集市,我就拿着这十块钱去赶集买菜。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不会合理运用这些钱,于是我从12岁开始就没有吃过早饭,因为钱不够。我那时候特别羡慕孤儿,因为他们可以在孤儿院里一天吃三顿饭,我觉得那是很好的生活。

同村的小孩都嘲笑我,因为我没有任何亲人看顾。其实我有仨姐妹,但是大姐已经托付给爷爷奶奶了,二姐已经托付给大姨了,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托付。村里的小孩还骂我是外地来的小孩,后来我就追着他们打架。所以我的性格从小就比较强势,无所畏惧。

我就这样从12岁熬到了14岁。我的母亲每年都不愿意给我交学费,我想那我就自己出去赚钱吧,自己养活自己,于是在小学五年级后就辍学了。

步入社会后,我拼命地工作。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想把家里几十年的老屋翻盖成5间大瓦房,于是我使劲赚钱,想着回老家盖一个房子,这样我自己就有家了。

那时候我在一个电子厂工作,做笔记本的外壳。工厂是计件式的,比如预计一小时可以做100件,就算一个工时。我每天早上四点半就去上班,去得早也做得快,休息也很少,别人要花一个小时吃饭,我5分钟就吃完,回去继续做。我每天只吃三个馒头,连咸菜都不吃。

后来老板发工资时都惊讶了,说“一天只有24小时,你怎么每天的工时是33个小时?”那些干了好几年的老员工一个月能拿到的工资也才1800元,而我已经能拿到3400元左右了。那时候是2006年,我才16岁。

但等到我攒够钱回老家的时候,才发现房子已经被写上了我奶奶的名字。我去找奶奶,奶奶同意让我翻盖房子,但我的叔叔却不同意。奶奶只有两个儿子,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她不可能跟唯一的儿子对着干。我又去找村里管事的人,但当时他们说这是家务事,管不着。

我对老家失望透顶,感觉它容不下我,所以那时候第一想法就是离开家乡,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于是就来到了临沂。

之后这些年,我在临沂稳定了下来,生了孩子,又攒了一些钱,决定从此在这里安家。但万万没想到,这个为了离开家乡、每天吃馒头换来的房子,竟然烂尾了。

在这个过程中,孩子父亲还消失了。我独自带两个女儿,陷入了绝望,也很恐惧。有时候我在想,我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就为了一天吃饱三顿饭吗?不是的,我要生活得很好。我就是想给自己一个家,那些别人一出生就有的,我可能都得靠自己的努力。

03“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住在烂尾楼里,不时还会有人上门来催促我们搬走,说房子还没有交付,甚至老家县城也有人打着关心我的旗号,过来劝我离开这个地方。

房子承诺的交房日期却一再拖延。工地的人甚至用一圈铁皮把整个小区围了起来,女儿们原本上学的大路都被拦住了,只能穿越工地,走一条泥泞的小路,一到下雨鞋子全是泥巴。

这个围挡被人为弄开了很多次,又屡次被及时锁住了,直到一次狂风暴雨直接把它吹得稀巴烂,就再也锁不上了。林夕女儿放学走的夜路。(图/受访者提供)其实烂尾楼没有建好,我稍微可以理解。但是像我这样真正有困难的人,我是不是可以来住自己的家?我可以提水,用电不方便我都可以忍受,至少你要让我住。

开发商或许看到了我的决心。在我在烂尾楼坚持了六十多天之后,小区的工地终于恢复了施工,如今有人在做路面硬化,有人在种树。

我家里剩下的20%也重新开始装修了,目前灶台和吊柜都已经装上了,水和临时用电也终于通上。我再也不用蹲着炒菜做饭了。日子突然间变好了,再回首看那些路,本来没有觉得很难,每天精神抖擞的,现在却很想掉眼泪,很心酸。这一切都来之不易。

虽然我家环境有所改善,但楼上楼下都没有人,小区楼下的环境依然很不便,大女儿放学的时候天都黑了,路很难走,小区里连应急灯都没有,也没有保安值守。

我也不能放心地去工作,每天在工地上捡一些纸皮来补贴家用。我有一些焦虑,我又要给孩子们做饭,又要辅导作业,又要赚钱,但是现在有什么工作适合我呢?

冬季也快要到来了。如今山东早晚温差大,有时候晚上我冻得发抖,早上孩子们都不愿意出被窝。山东冬天最冷的时候要到零下十八九摄氏度,家里没有供暖估计也很难熬,我也没想到什么取暖的方法。但我也得坚持,因为这毕竟是自己的家,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在入住烂尾楼的第63天,大女儿在没有水电的家里庆祝九岁的生日。她很失望,我本来答应了她生日时去一个游乐园玩,里面有好几层,还有城堡,但是门票一张180块,姐妹俩都去的话要360块。我觉得有点贵,最后就放弃了。

我们平时周末游玩的地方就是超市,或者出去打打羽毛球和篮球,绕着旁边的小河骑自行车。我们也不能去太远的地方,担心出去一天回来后家里的东西不见了,怕别人以“没有交付”为由破门而入。林夕日常整理纸皮,抬到楼下卖。(图/受访者提供)

至今,这栋楼都只有我一户人家。别人但凡有好的选择,都不会想要过这种生活。一开始,也有其他业主想提前搬进来,过来问我电怎么弄、水怎么弄,洗衣机要怎么洗衣服。我说你要来住烂尾楼,你就应该忘记洗衣机,有这个想法你就吃不了这个苦。我就直接劝他不要来住了。

但有很多邻居和业主都来给我们送温暖。刚来住的时候,大家都送米面油来给孩子们吃。一些网友看到我们的遭遇后,还给孩子们寄来了太阳能小灯和书桌,让她们回家后不用坐在地上写作业。

我不觉得烂尾楼会给女儿们留下什么阴影。她们很勇敢,跟着我经历各种各样的困难,没有任何怨言。我也跟她们说,我们住的确实是烂尾楼,但这不应该是我们自卑或被别人嘲笑的理由。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很快就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他们早晚会把我们的家弄好。林夕为女儿们做的饭。入住这个家后,她一直在更新近期的生活片段。(图/受访者提供)校对:遇见;运营:小野;排版:琳桐

朴奕老房子的阳台外景 图源:受访者提供

一番倒腾之后,朴奕家里债务全清,还有了百万结余。

有了“闲钱”,父母开始盯上房产。根据统计局数据,2022年上半年,房价同比涨幅超过1%的城市有7个,当中包括上海。

“楼市向好。这在父母眼里,买房是不会亏本的事情。”朴奕说,父母的经验认为,不买房的话,手里攥着的钱可能会贬值。而不论是银行储蓄或理财,都比不上房子保值。

于是,他也起了“房子是退路”的念头。那段时间,只要有空,朴奕都会从北京回到上海,出现在不同的新楼盘里。

如此往复,直到年中。朴奕得到消息,在看的新楼盘还有房源。第二天7点,他开车赶去售楼处,车速直踩到80迈。

停好车发现,排队长龙已经从售楼处排到了路边,甚至还有叔叔阿姨坐在自带的简易板凳上。

他心里沉了一下。走到售楼处门口,就被保安拦住。对方说号都取完了,言下之意是没有买房机会了。他有点不甘心,之前看过很多房,唯有这里的区位、房型、单价等,既符合自己的要求,也在预算范围内。

在“房子是退路”的选项上,朴奕和父母选择孤注一掷:找有关系的中介,给了一笔43万的“茶水费”,拿下楼盘内的一套新房,总价接近450万。

朴奕购入的新房 图源:受访者提供

签下合同,是2022年8月。这也是新房价格最高点——据统计局数据,2016年至2023年2月,70个大中城市新建商品住宅价格中位数最高点,出现在2022年8月。

有的人买房,是为了退路。有的人买房,是为了向前进一步。

47岁的吴宏和妻子也赶在这个时间段买房。他们认为,“房子是资源”。

孩子已经14岁,为了更好的教育资源,他们想去更好的学区。为此,吴宏倾尽所有,买下长宁区的老房子。他想过贷款,但转念一想,即便是满贷到退休,十余年的月付压力也大,“倒不如凑一凑,一口气付掉”。

盘过夫妻俩的收入和存款后,吴宏咬牙借了一部分钱,用接近600万的总价买了房,“哪怕以后不去住,租掉也是合算的”。

25岁的李丽和相恋7年的男友步入婚姻的第一步,是买房。

她是一名幼师,男友以留学生的身份落户上海,双方收入稳定,“在上海有一个家”的愿望也就提上了日程。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上海。最终,两个家庭凑够260多万首付,俩人再贷款140万,成就了一个“新家”。

但那不是实质意义上的新家。那个一室一厅、不足60平米的房子,在建于上世纪90年代的闵行老小区,木制地板泛黄,甚至有些剥离。但李丽觉得没什么,“不装修,只换新家具,先住进去”。

搬家那天,为了省下搬家公司要的200元上楼费,李丽和丈夫一前一后,硬是把那张两米长的、从二手网站淘来的沙发背上了6楼。

坐在二手沙发上看着“新房”,俩人开始畅想未来。

均值下降0.2%后

当无房一族变成有房一族,心理状态都会趋于一致:房价会接着涨。

朴奕的父母见过这样的情景:2015年下半年开始,上海楼市高歌猛进,新楼封盘惜售,工薪族变身投资客,那年12月成交量,创下2009年7月以来的78个月的月度成交新高。

2016年,限房限贷等限购政策陆续出台,上海房价疯涨的劲头过去,但依旧保持涨势。以徐汇区为例,那年均价6.3万元,前一年数字还停留在4.4万元。

那个时候的有房一族,同样对未来充满想象。

在2017年,吴宏认为从小资到中产,不过是一跨步的事情:普陀区的老房子单价超过6万,一年涨了80万,涨势喜人。

这样的涨势和稳定的工作,让他更有底气:卖掉开了多年的大众,全款买了宝马,“开这出去更有脸面”。

上海楼市的楼市也保持涨势。从2019年8月开始,上海新房保持28个月的上涨趋势(其中有3个月不变)。

基于此,朴奕父母对于房价上涨笃信不疑。因为资金不够错过了2019年的购房时机,朴奕的父母下定决心,趁2022年还有点“闲钱”,抓住机会买房。

进入2023年,全国商品房销售面积和销售额下降。根据70城数据,除了北京、上海在内的17个城市的新房价格有所上涨,其余均呈下降趋势。二手房方面,则只有北京、长沙、成都、南充4城上涨。

而新房房价坚挺的上海,则是出现二手房价格下跌,平均降了0.2%。

0.2%的均值下降,在吴宏的视角里,有更直观的体现。

那段时间,他从小区出入时都会看见中介的KT板:600、580、550、500……上面的数字变化之快,让他有点意外。吴宏本以为,这里地段、资源优势明显,“房价很稳”。

让他更意外的是,站在小区门外的热情搭话的中介。

“现在房价比前两年跌了快八九十万了,我手里有好多套,要看看吗?”

“房价有可能还要再往下,您考虑出手吗?”

吴宏所在的小区 图源:受访者提供

热情的语气,像一盆冷水浇在吴宏头上——房价真的跌了。直到2024年中旬,他的房子已经掉价近110万,总价的六分之一。

他庆幸过,自己当初不是找银行贷款凑首付,而是从几个朋友那凑了近60万。但很快,这点小庆幸也被击碎:各地陆续降低首套房、二套房的房贷利率,以贷款100万、30年来看,利息比自己买房的时候少了近29万。

有朋友话里话外开始表达“还钱”。可吴宏暂时无能为力:公司效益不好,奖金被扣住了,孩子和家里日常开销,处处都得花钱。

现实的压力,让家里开始有埋怨声。吴宏妻子常说起过去的事,“当初为啥不用公积金贷款?”“为啥要买那辆宝马车?”

“不如把房子卖了。”妻子抛出了问题。

吴宏多数时候是沉默,唯有对妻子回应了这句话,“房子是不动产,总会涨回来的”。

李丽有点难与自己和解。

她的房子从400多万直降至270多万。房价跌了,房贷利率还是“高位站岗”:每月房贷1.2万,利率4.55%,贷款加利息已经超过了130万,“两头亏”。

9月29日, 中国人民银行发布公告,完善商业性个人住房贷款利率定价机制。为此,在LPR上加点幅度高于-30基点的存量房贷利率,统一调整到不低于-30个基点。

10月25日,李丽的心情稍微好点:存量房利率降了,算下来,每月房贷少还1千多块。

博弈与和解

接受了房价下行的现实,“高位站岗”的业主急迫地想要改变。

朴奕选择卖房。他没想到的是,底线会被一再突破。今年初,朴奕把房子挂牌,出价415万,他认为这是认亏的“底线”——不算房贷,已经亏了40多万。彼时,附近楼盘的新房价格回落到4万左右,相比半年前的4.6万单价,已经低了不少。

一个月后,中介说有买家上门看房,出价390万。朴奕有点犹豫,他算过账,刨去1%的中介费,还有新房5%的交易税,到手价格不到370万。

他拒绝了。

几个月后他才知道,如果有如果,他肯定会选这个出价最高的买家。因为这半年时间,压价的理由千奇百怪,比如“2楼的房子正对着居民活动区,秋天一过人就多就吵,到时候买房的会因为吵闹而不买房”。

他的底线被不断冲击。区位、楼层、学区、装修等房价谈判维度,全都失效,唯有“价格降得多”才是真理。

这半年,朴奕见过很多人,听过很多话术,在很多场涨与不涨的底线博弈中来回拉扯。父母比他更心急,早一步把底线透露给中介:370万。于是,中介很快把买卖双方的6个人招呼到一个会议室里。

买方率先开口,“330万”。

“不行”,朴奕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340万。”

交易的会议室 图源:受访者提供

一段漫长的拉扯后,购房合同的价格落在3405000元。这5千块,是朴奕卖惨后争取来的。而买家答应的前提条件是,提前搬进房子。

朴奕太想结束这场疲惫的拉扯了。

“如果能预知未来,我根本就不会在那时候买。”李丽说。

这房子差点就要断供。5月,李丽丈夫所在的公司利润下降30%以上,个人收入下降约20%。

那段时间,李丽整夜失眠,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挣钱。20多岁的年纪生出了好几根白发,看着自己的银行账单,还了两年贷款,差不多30万,但贷款还有100多万。

她想过跟父母借钱,“有点说不出口。我们没做错什么,但生活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但不论如何,李丽想趁着年轻再熬一熬。

她需要这套房子,“中国人的观念里少不了‘房子’”。受够了不停的换房搬家的她,一直希望有自己的房子,能让她不那么像浮萍。

已是中年的吴宏则把希望寄托在孩子上。“三年后,儿子要能顺利考到老房子那边的高中,这房子就能卖掉,也算是解套了。”

他和妻子趁着假期去普陀山祈福。求得的签文说,一切会变得顺利,也能心想事成——这给了他们一些安慰。

“房子,究竟意味着什么?”朴奕摆脱房贷后,时不时会想起这个问题。

他说自己想通了,房子是用来住的。如果不在那个城市生活,附加的意义几近消失。

可朴奕的父母不是这样想的,他们需要为儿子考虑未来,趁着房价下行,手上的钱可以买回徐汇的“老破小”。

一切回到原点,与房子再次折腾。国庆假期之前,朴奕的父亲还是想赌一把,做那个“最合时宜”的购房者,在各种“要买就趁现在”的消息里,他看好了一套“老破小”,催着朴奕假期一结束就去签合同。

不到俩月,朴奕从无房族又变成房贷族。

在签约的当天,他认识的中介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交易图,配文:“最近的五天,每天成交量过千,房价又要开始走高了。”

吴宏早已屏蔽掉跟房价相关的信息。

那天,他给朋友还了5万元借款,本想吃一顿好的当作奖励,看到菜单里原本想加单的荷包蛋,陷入一阵纠结。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的朴奕、吴宏、李丽均为化名)

普通人能把日子过下去就是顺利的了

我老公前同事,从过完年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活干,每天都是上班点卯,坐着吹空调,到点下班。

他原公司反正裁员指标是定期下发的,一个季度一个部门裁一个,由于前面我老公主动离职,占了一个指标,所以他这个前同事又多苟了三个月。

眼看就快苟不住了,这也找了半年工作了,没有合适的。毕竟他也三十六七岁了,家在苏南地区,也是工作需要才来沪上班,要不是这几个月工资还正常发着,合适的工作找不到,他也早走了,现在就是等被裁拿赔偿。

关键是中年男人,拖家带口,被裁拿赔偿只解燃眉之急,接下去该干啥,不知道。

有时候也不是这些中年人标价太高才找不到工作,实在是自降身价以后,对于公司来说,干的岗位的工作内容如果找毕业生小萌新,可能还可以把薪资压到更低,这样将来裁起来也赔的少。(尤其是一般公司当面试后,觉得两个人软件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公司可能会放弃名校毕业生,尤其是清北,要普生,因为觉得清北生来了都是刷经验过渡的,根本不会安心待在小庙里)

前一段时间我们医院招一个行政口干事。干事干事,顾名思义,真的是要干事的。而且因为是上海三甲行政口,工作真的繁琐复杂,内容琐碎,要写的文件很多,跟我们老家那种熟人找关系进医院行政,可以摸鱼划水一辈子的岗位还是不一样的。

这个岗位的收入是医院的基层员工平均线,而且没什么晋升前途,编制也很难拿(除非干个十年以上有点希望),还是合同工,唯一的好处是几乎不裁人,实在干的有违法乱纪等重大问题的话会被裁,没有重大问题都可以苟着。

这种岗位在往年并不是什么香饽饽,因为事多钱少,上海消费高,支撑不了外地来沪安家的年轻人的梦想,对本地那些想随便找个班上上的人来说也没有性价比,毕竟活是真的多。

但现在不同了,据说这个干事的岗位收到了 300 多份简历,从各 985 毕业的医疗口相关专业(公共卫生专业等),到在各大企业(尤其是国内药企或者外企药企等)已经就职过的人,从应届毕业生到 50 多岁的,都有。

今年经济之寒凉,可见一斑。

我有时候在想,你看哈,我们这种普通家庭出身的人,通过考学、所谓奋斗(当然我自己也没站到人群的前 1%),让自己落户上海,让孩子从地狱级高考难卷度的河南换到每年 5 万高考生的地方,孩子大概率就是个普通天资,普通成绩,将来就算努力卷出个 985 的学历又能怎么样呢?

该没岗位照样没岗位,该找不到工作照样找不到工作。

网上说的那些所谓提升自己啊,抓住机遇啊,各种各样方方面面的形势解析、提升策略也就那样吧。社会形势变化之快,今年是风口的,5 年以后还会是风口吗?每个风口的风向、风力、能承载的猪的数量都不一样。个人发展对上时代变化,无力回天的时候多,“顺势而为” 的时候少(人家 “势” 里人能让你轻易顺上嘛?!)

就跟看到工业油罐车装食用油的新闻似的,除了看完新闻划走,个人还能做什么呢?

孩子能还算健康快乐的长大,家里人能健康平稳地生活,就属于 “有福气” 的行列了。


九夜茴:听妹妹讲了一个她办公室隔壁桌小镇做题家的故事,很有能力的男孩,考到北京,是国家奖学金的获得者。21年以+55基点,利率5.0买了二环里的60平米老破小,那套房至今仍是那个小区的最高价。

660万,贷了250万,还25年,因为房子老,每个月还将近1万8。而现在刚刚成交的同户型400万,正好把他未来20多年要还的本金跌没了。贷250万,差不多要还500万。现在他们都降薪,1万8每个月家里还帮着一起还。

他是不存钱,所有的钱都拿来还贷款。所以也没要孩子,没法要。除非他逆天改命找到一份到手至少一年5-60万的工作,才能把家庭资产回正。他们就是不花钱,所有盈余都拿来还房贷,但根本还不完……

这套房是他在北京的容身之处,但仿佛又葬送了他的人生。

高位买房的年轻人

在经济学中,“高位” 意指接近或到达市场价的最高点。作为一个相对的概念,近年房市下行,在过去高位买房的年轻人们浮现了。

他们或工作体面,或家境殷实,在各地房价居高不下时购入房产。代价往往是高息百万贷款,或决然卖房置换。

做这笔人生的最大投资前,他们嗅到过疯狂,也怀疑过涨价总有期限。但更重要的是,他们被一种普遍的焦虑催促着:再不上车就来不及了。

现在,再下车,似乎也来不及了。

下风口

八个月,80 万。这是今年 2 月,收房那天,31 岁的刘芸从中介处得知的房价下跌速度。又五个月过去了,这个夏天,与她同小区、相似户型的一套房,最新成交价是 415 万。

​去年 6 月,刘芸以总价 600 万买下这套房子。

​房子在北京市西城区白纸坊附近,近二十年的房龄,同区域算次新;68 平方米,“一改二” 的两室格局,比起她看过的其余四十多套房,胜在户型方正。非要挑毛病的话,改出的次卧太小,放张一米五的双人床都够呛;且那是个回迁小区,管理杂乱,楼道被邻居的杂物堆满。但房子是买来结婚用的,也是她人生的第一套房,她知足。

​因此,起初,房价下跌的消息传出,刘芸不去刻意查看。直到 “躲也躲不掉。” 朋友圈、各种社交平台,太多的相关资讯涌来。拿到钥匙后,她独自在客厅的地板上坐了很久。原房主留下浅色的、积了尘的电视柜和收纳柜,满眼出租屋的质地,当然不够称心,但她更心疼还没入住就亏掉的一百多万,“要不要别重新装修了,添些家具就直接入住?”

​2022 年秋天,34 岁的郑旦花费 900 万,在海淀中关村为孩子置办了一套学区房。今年以来,她听说,周边学区一般的房子,价格已下跌了两成。自家的房子跌了多少,她没有查,也认为没法查,“查到的多是挂盘价,现在,挂盘价已经代表不了什么。” 但她心里有个估算,怎么也得跌了 15%——135 万。

​郑旦和刘芸买房的日子,一前一后夹着北京房市的 “小阳春”—— 在多位受访房产中介眼里,往前追溯,2017 年 3 月北京房价到达历史高位后,经历 2 年多阴跌,直到 2021 年至 2023 年攀升到新的高点。

​高位下滑的一年里,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房价以十万为单位地下跌。房产中介程龙介绍,在他负责的海淀某小区,2023 年 3 月,一套 92 平方米的房子以 830 万元成交。今年夏天,同楼楼下的另一套房,以 640 万元成交。丰台区的跌幅更大,去年的一套老破小卖 400 万,今年成交价只有 260 万。

相似的情形不止发生在北京。

2019 年,22 岁的汪菁大学毕业,在武汉二环买了一套大平层新房,总价 760 万,贷款 490 万。也是为了结婚,“掏空两个家庭的现金。”2022 年年底,她忽然听说,同小区、同户型的房子被挂出了 500 万出头的价格。自己的房子三年跌了 200 多万。可房价的颓势仍然没止住,今年春天,同小区的一栋别墅价格 “腰斩”,从 2000 万跌到 900 万,至今没有成交。

黄金地段的房子也没能保全。2021 年,范辛为 24 岁的女儿在江苏昆山以 310 万全款买下一套新房,房子紧邻阳澄湖高铁站,离彼时即将开通的昆山地铁 S1 号线也只有 300 米,处在标准的 “上海半小时生活圈”。他以投资的眼光看待这套房,想着过几年房价上涨 30% 总没有问题。2022 年下半年开始,房价持续下降。最近一次与中介沟通,他被告知,同小区、同户型房的成交价跌到了 200 万元 —— 跌幅超过 35%。

过去几年高位买房的人们,正催生出相似的故事。他们在上风口时入市,等回过神来,似乎已落到了下风口。

​张诚在北京昌平做二手房买卖,对那些前几年经他手高位买房的人,他在微信里专开了一个分组。但凡他发的朋友圈涉及到当下的房价,就屏蔽这个分组,以减少对他们的刺激,“有些人当初买房贷款了 180 万,结果那房子现在可能也就值个 200 万。首付差不多亏没了。”

​程龙从事房产中介 16 年了,他将北京近十年的房价分为三个阶段:2015 年至 2017 年,百业创新,热钱涌入房地产,房价疯涨,一套房,一年内就有可能升值一倍。2017 年,北京推出 “317 政策” 后,认房认贷、暂停发放长期贷款,房价疯涨的劲儿就过去了。但自 2018 年后,总体仍保持向上。直到 2023 年春天起,房价猛跌。

迅速地涨与跌,在他看来都是失常的表现。

作为切身利益相关者,最近一年,他的工作和生活也一起失常了:他所在的门店有二十多人,一个月只卖出去两套房。在 2023 年春天以前的黄金年代,他的店曾创下一周卖出 15 套房的纪录。程龙的收入因此少了八成,正焦虑地思考转型,四处打听怎么做房地产自媒体。

中介们总结,现阶段,除了急需用钱或需要学区的,不论卖房者、买房者,大多都在观望,等待更利于自己的时机。“买的人不愿出手,卖的人不愿降价。”

必选项

对一些高位买房的年轻人来说,买房是必选项。

​房子并不只用于居住,它是婚姻、后代教育的保障,是资产和阶级不滑落的底气。完美的房子不存在,地段、学区、新旧、价格,普通人最多择其二三。房子不完美,你却不得不买。如果你此刻不买,在未来,你或许想买而不得。

​六年前,刘芸初到北京,入职的国企提供免费宿舍,是老小区内的两室一厅,她与同事合住。但就和许多北漂一样,这样暂居的场所承载不了她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她不敢随意增添生活用品,不敢设计自己喜爱但无法带走的角落。“鸟都知道要给自己搭窝。” 她和男友都是注册会计师,那时收入稳定、对未来规划清晰,她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家。

​在北京交满五年社保后,她获得了购房资格。周遭的一切都在向她传递买房的紧迫性:单位里的同龄人都陆续办妥了买房、结婚,而她与男友因没定下婚房,一直拖着婚期。她是互联网深度用户,平台算法捕捉到了她,“推来好多视频,好多人看好的房子,下手不及时,就被别人抢了。” 焦虑之下,她开始跟着中介看房,中介告诉她,“眼下是‘小阳春’,再不买就赶不上这趟车了。”

为了搭上这趟车,2023 年 6 月,她和男友及双方家庭凑出两百多万,贷款 303 万,买下婚房。9 月,两人结婚。月供近三万,年限是 25 年,她算过账,贷款的总利息,比房子的总价还高。

​但她没有感到不安,“在北京这样的城市,能买的时候你不买,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政策?” 如果政策收紧,购房门槛上升,她怕自己不再具备购房资格;如果政策放宽,购房需求增加,房价上涨,她又怕资金上难以支撑。“怎么都得买。”

​郑旦 “上车” 是为了孩子。2022 年,盘算买学区房时,孩子刚满两岁,离上小学还有四年。依据她对身边有孩家庭的观察,购买学区房都是孩子四岁以后的事。但北大毕业的丈夫是个育儿上的急性子,在研究了 “海淀 1911” 等政策后,为求心安,决定趁早下手。

​他们总共只看了五套房,有一套看中的,因为离地铁远了些,只犹豫了一天,第二天房子就没了。看中现在这套时,夫妻二人当机立断买下。贷款了 400 多万,期限 25 年,月供也是两万多。

​其实早在 2015 年,郑旦就在回龙观买下自己的第一套房。购买学区房时,她想把回龙观的房子卖掉,降低杠杆,但丈夫不赞成,“他觉得我们的生活紧一紧,有两套房子更保险。” 郑旦在媒体工作,丈夫是互联网人,在他们当时的社交圈中,两万多元的月供是正常水平,也是海淀妈妈们的常规代价。

​毕竟,在过往的认知中,房价总是在涨的。人们目睹了房市直线上升、直至疯狂,如果要用更具诱惑力的修辞,就是太多人曾目睹房产神话。

2017 年左右是北京房市最滚烫的时候,中介张诚亲眼见到,一套房从 2016 年的 120 万,涨到了 2017 年的 270 万。那阵子,一旦有新房源被推出,只要价格不离谱,立马会有五六个中介带着客户围堵在房源楼下,排着队、轮流跟客户上楼谈价。有客户专门在楼梯间放了个垃圾桶,里面满是鞋套。谈判桌上,价高者得。

为了防止谈判期间被竞争对手电话截和,有的中介甚至会悄悄揣着信号屏蔽器。

汪菁曾经在武汉一家房产公司的营销部实习了半年。她记得那是 2018 年,部门的奖金池里,单月奖金一度高达 90 万 —— 这还不到单月销售总提成的 1%。有购房者想托关系选楼层,六位数的茶水费(为顺利买房给出的好处费)甚至会直接推到她这个实习生手里。这种热烈的氛围,激励了她买大房、买好房的决心,“不买就是吃亏,不贷款、不薅羊毛就是傻。”

也是那一年,范辛发现昆山的房价开始暴涨,“一年至少涨 30%。” 他有同事在 2017 年买房,单价 1.8 万元,到 2021 年,单价直接飚到了 6 万多元。有楼盘的茶水费要 80 万元,但仍有人前赴后继地买单 —— 在很多人看来,“房子涨价 80 万,不到一年的事儿。”

范辛的女儿即将大学毕业,孩子想做北漂。他为她筹划,想要待她交满五年社保、获得购房资格时,就在北京买下一套房来。那么,最保险的方式就是 “以房换房”—— 在昆山买套房,过几年卖掉,能极大地抵消北京房价上涨的资金压力。

当时,范辛手上现金不多,热门的楼盘都需要 100 万元存款证明,才有资格参与摇号。徘徊后,他卖掉了父母的一套拆迁房,又东拼西凑到 300 万元,拿到了绝大多数楼盘的入场券。他看了十几个新盘,择优参与摇号,却统统不中。最热门的楼盘,不到 300 套的房子有 2000 多个人抢,他摇到了 900 号。

手里攥着几百万,却买不到房,让范辛 “非常非常地心慌”—— 银行的储蓄或理财利率、开公司、做生意,有哪样比买房子更挣钱?又有哪样能追赶上不断攀升的房价?

​直到 2021 年 7 月的一天,守着早上 9 点整,他连续敲击手机上的购房登记链接,终于抢中了一套房。两小时后,打出三百余万购房款的那一刻,他感到人生中最莫大的心安。

​对这套房,他做了精细的规划:等昆山这房子升值到 400 万,就卖掉换来首付,让女儿在北京买套六七百万的房。“九十多平就行,最好有三个卧室。”

得与失

对少数高位买房人来说,要不要买房,曾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人生的前 30 年里,何东都是个坚定的不买房主义者。他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计算机科班出身,毕业后,做过编程和销售。北京孩子,有着自己的生活态度,24 岁那年,何东迷上了滑雪,一度辞职了去滑雪场工作,又在两家滑雪公司做过内容运营。

​那时候,生活就是玩儿。大多数时候是 “月光”,偶尔攒下些,就去日本、瑞士,享受不一样的滑雪场。房子当时是不在他考虑序列的。一方面,北京的房价太高,他懒得钻营。另一方面,房子也不是他生活的必需品,他原本和父母住在西二环的老房子里,如果独立,租房也挺舒坦。

​心态是潜移默化间改变的。2019 年,何东入职互联网大厂做运营,买房是同事们不时会提起的话题。常有新楼盘销售员到公司做推介,价格高不可攀,“都在公司附近,要八九万一平。” 为他昭示一种生活和财富的可能性。

​在大厂,他的收入还算可观,三餐、通勤都由公司负责,日常消费少,手上的钱很快多了起来。“钱一多,就感觉自己应该办点事儿。”

​和买房直接发生关联,是因为他交了女友,女友力荐他买房。两人是在雪场上认识的,她崇拜他擅长滑雪,他羡慕她毕业自清华 —— 清华建筑系毕业的女友,是房产市场的赢家。她 2017 年在北二环买了一个开间,总价 200 万,后续最高时涨到 400 万,“像这样,买套房,既能在结婚后入住,也能保值、升值。”

​谈买房这件事,从抵触,到吵架、妥协,何东慢慢地想清楚,他想结婚,他相信女友的判断力。他被说服了。

​起初买房的预算只有两百多万,刚够在丰台买个四五十平方米的开间。两人花了一整年的时间看房,发觉开间的缺点太多,没小区、没车位,实用面积不到三十平方米,鸽子窝似的一层十几户。女友说,“我不想和冰箱、洗衣机睡在一起。”

​2022 年,33 岁的何东花费 360 万,在丰台四环外买下一套共有产权房,两室一厅,南北通透。三七开的产权,他拿七成。为买房,他拿出工作近十年的积蓄,加上父母的助力,凑出 200 万首付,贷款 160 万。一开始,生活没有太多变化:虽有月供 9000 元左右,但大厂的公积金缴纳额度很高,每月需要他自掏腰包的部分很少。日子依然过得舒坦。

​2023 年年初,何东所在的组被整体撤编,他失业了。生活也随之开始失控。

​先是几个月待业在家,交往近三年、原本准备走进婚姻的女友与他分手。6 月,他在一家创业公司找到工作,干了不到半年,公司黄了,他再度失业。他投了无数份简历,大厂、小厂,没有一个厂能容他一个工位。

​每天都很颓丧。他花几千块买了辆入门级公路自行车,找不到工作,就天天骑车,拼命骑,一口气骑四五个小时。“我没觉得骑车有趣,就是假装自己有事做,一种自我欺骗。”

​最难受的,是近万元的月供。买房时积蓄都已经掏空了,自他失业后,已经退休的父母默默承担起了房贷。

今年 6 月,他试着跑了几天网约车,“拉一天,流水 260 块,但加油就花了 150。” 对还房贷是杯水车薪。6 月底,他开始在高铁站送餐。接了单子,从候车厅的餐厅里取餐,摞一大包送到站台,等车进站,交给乘务员。

​这份工作月薪 3500 元,只够衣食开销,约等于大厂收入的零头。原来他总想,在北京,(月薪)3000 多的工作真会有人做吗?现实告诉他,“有的是人做。” 他自己也得做 —— 一周五天,早八晚六,也就中餐、晚餐时忙一阵,其余时间他都是傻坐着,“有一种我他妈在干吗的感觉。”

​他无数次回想,如果首付不用来买房,存进银行,每个月也有几千块的利息,足以改善他的失业生活。他在社交媒体上写,“压垮大厂打工人的终极道具不是裁员,是北上广深的房。”

​按规定,那套共有产权房在五年内不可出售。父母不许他出租,始终盼望着未来的某一天,还可以做他的婚房。他自己也舍不得租,“打了索菲亚的柜子,心疼。”

​租还是住,他为难。赋闲,为难,干低薪无趣的活儿,也为难。前后左右都难。

​似乎就是从买房开始,命运轨迹有了改变。何东困惑,“明明买了一个资产,怎么最后变成了负债,变成了拖累一家的累赘?”

​有时候,他会归因于自己曾有的信心与期待。一段看过的脱口秀让他深感共鸣:“当一个人因为不劳而获两天盈利 8000 块钱的时候,他不会觉得这是运气,他只会觉得,这必将是今后我人生的常态啊!”

​曾经的松弛感没有了,现在,这个北京小伙儿需要更多的,是安全感。

安全感

同样抱着信心与期待,范辛买房,是想为家庭的下一代增加安全感。

​他不缺房。1999 年,他在昆山买下第一套商品房,单价 1850 元;2008 年,买了第二套改善居住,单价 6300 元。最高时,这两套房的单价都冲破了三万元。他在体制内工作,收入一眼望到头,房子是他的最大财富,房子给予他安全感。

​但他是这个家里唯一对买房上心的人。妻女都厌恶负债,不信任杠杆买房。吃着饭,一聊到买房,双方甚至会吵起来。

​女儿不理解,不管是昆山的房还是北京的房,为什么要急着买呢?如果哪天她想辞职、GAP 了,房贷怎么办?如果哪天她不想待在北京,也不想回老家了,要房子顶什么用?其实没讲出的心里话是:女儿不希望父母为了给她买房,过得苦哈哈的 —— 那几年,为了凑房款,家里从来没有存下过大钱,范辛还开着一台十几年前的手动挡车。

​范辛则不置可否,回以 “房子赛过存款” 之类的话。

​最终,三人互相妥协的结果是,一分不贷,在能力范围内全款买房,不给任何人增加负债;房本上写奶奶的名字,以保全女儿 “首房首贷” 的资格;且不论房价如何变化,这是短期内家里买的最后一套房。

​这个三方妥协的决定,在房市下行后,反而让这家人觉得自己成了高位买房人中的 “幸运儿”,“钱是亏了,但好在没有负债。” 范辛也终于不再有更多念想,换房这件事,“暂且打住了。”

​他们的安全感受到了震荡,但好在还没有破碎。

而更多人没有这样的储备,杠杆买房带来了消费降级,高位买房人的安全感,也在降级中被稀释。

​自从买房后,汪菁不化妆了,原先她买口红是一盒一盒买。家里两个孩子,500 元一节的马术课、大几万的早教系列课也都停了。她现在统称它们为 “消费主义陷阱”、“智商税”。

​家里月供近三万 —— 她是家庭主妇,老公做工程生意,这两年结账也困难,月收入下降了将近一半。每月,支出家用、贷款、生意上的人情往来后,完全没有结余。一家人都有了危机感。

​几乎从买房的那一刻起,刘芸就打定了提前还贷的主意。依照当时 “LPR+55bp” 的算法,她的利率高达 4.85%。此后,北京的商贷利率一路下降,至最近,首套房利率已降至 3.4%。然而,因为存量房基点不降,刘芸的利率仍是 4 字打头。

​她不愿被银行占便宜,“但凡手里有一万块钱,都会还掉。” 她遏制了所有的消费,饭也只在单位食堂吃。拼命存钱,如果周转不过来,就临时用消费贷堵上。一年内,她提前还贷十余次,总计还款一百多万元 —— 但仍有一百多万的贷款要还。

​偶尔,她会怀念刚毕业时挣得少、花得多的生活。她喜欢五月天,但自从买房后,五月天在北京开了十几场演唱会,她一次也没有舍得去听。

​今年 6 月下旬,新的烦恼又出现了。刘芸老公被裁员,瞒了她一周多,每天正常出门、装作上班。等七月初,他离职手续办完后,才与她摊牌。她愁得一夜未眠。

​两人没有互相责怪的习惯:买房是她主导的,房价跌了,他没发表过意见;他失业了,她也不会施压。老公找工作快一个月,有个机会还算靠谱,但是需要外派去亚非拉国家。这对新婚夫妻来说是个难题,她舍不得老公走,又知道,不走,两万多的月供靠她一人难以为继。为了维系这个家庭的安全感,他们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平衡点

慢慢地,不得不接受房价抛物线般的现实,也接受了随之而来的各种难,人们试着,在自己和焦虑之间,垒起一道 “防火墙”。

​当初买西城的房,刘芸是想着一步到位,未来有了孩子,给孩子上学用。她想得很清楚,不鸡娃,只要够上西城的学区,怎么着也能考上高中。这就够了。

​而今,她觉得债够了,跌够了,前途未卜,要孩子的事 “就先搁置了”。

​也是为了省钱,刘芸最终没有请装修公司,水电定位、家具选购定制都是自主搞定。她接了些推广的活儿,在社交平台上发帖,厂家就免费赠送了她全屋的灯具。刘芸特意提到一盏吊灯,是她最钟意的,有星球的纹理感,很衬她白绿色调、法式奶油风的客厅。

郁闷的归郁闷,收获的归收获。在装修的过程中,她脑子里的很多细节,都尽量和幸福感挂在一起,她感到这里 “真正属于自己”。

​房价刚下跌时,郑旦再次产生了把回龙观房子卖了、减轻杠杆负担的念头,好把家庭拉回到平衡的轨道上。她和丈夫的工作目前还算稳妥,但难说没有降薪的风险。她问遍了身边的朋友,也收看了国内外许多经济学家的访谈。结论是,没有标准答案。“没有人知道未来房市会怎么发展,关于房子,你做的所有决策都是私人的。”

​有一回,她和丈夫深谈这次买房的抉择,丈夫问她,如果当初没买,现在还敢买吗?她恍然大悟,“如果我没在高位时买,现在房价跌了,买涨不买跌,我会不会在下手时也特别纠结?会不会拖延到耽误孩子上学?”

​如果这套房早晚要买,那么,就像没有完美的房子那样,也没有完美的购房时机。这么一想,心里也舒缓了不少。

去年底,共有产权房交房,何东专门拍了个收房视频,配文:在北京买它一套两室一厅!“你想你在北京买房了,是不是有点牛逼?”

他希望自己能熬过去,就像越过那些生命里曾经的挑战与磨难一样。27 岁时,他完成了滑雪生涯中最难的动作,“CORK 540”,飞出跳台后,他在空翻的同时转体 540 度。他滑过最大的跳台有 12 米,这意味着,腾空而起后,他在空中飞行了 12 米。

​他摔过,一次胳膊骨裂,一次磕到头,短暂失忆,被救护车拉走。他曾沉迷于制造滑雪的抛物线,它和房价的曲线一样冒险。尽管不是每一种冒险都让他快乐。

​他把过去的人生分为 “胡作非为” 和 “正经工作” 两部分,如今,这两部分都已经恍如隔世。买房以后的生活像做了一场大梦。他的做梦心得是,世俗的生活果然没有那么可取。

​现在他已很久不滑雪了,滑雪太昂贵,而且他 “没心气儿了。”

​还有让他高兴的事,因为骑车,他三个月减重 20 斤。健身强体,也是一种久违的获得感。有时他不送餐,工作日白天外出骑行,马路空荡荡的,“别人在挣钱,我在骑车。” 他仍然会思虑,这是一种收获,还是在浪费生命?

​当然,工作还要继续找。当初与他一同被裁的同事,没有买房,拿着储蓄和裁员补偿,旅游了一年半,“今天在新疆,明天在海南。” 这是他羡慕的活法儿。

​他也盼望过另一种生活。在他的想象中,如果生活没有迫使他缓慢受槌,如果他能保留勇气、心态、身体素质,五年后,他可能会把那套共有产权房卖掉,亏不亏的都不在意了 —— 拿着钱,买一个小院,开民宿,做滑雪教练。天天滑雪。

​(文中受访者除秦刚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