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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洋人看京戏的眼光来看看中国的一切,也不失为一桩有意味的事。头上搭了竹竿,晾着小孩的开裆裤;柜台上的玻璃缸中盛着‌‌“参须露酒‌‌”;这一家的扩音机里唱着梅兰芳;那一家的无线电里卖着癞疥疮药;走到‌‌“太白遗风‌‌”的招牌底下打点料酒……这都是中国、纷纭,刺眼,神秘,滑稽。多数的年轻人爱中国而不知道他们所爱的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无条件的爱是可钦佩的——唯一的危险就是:迟早理想要撞着了现实,每每使他们倒抽一口凉气,把心渐渐冷了。我们不幸生活于中国人之间,比不得华侨,可以一辈子安全地隔着适当的距离崇拜着神圣的祖国。那么,索性看个仔细罢!用洋人看京戏的眼光来观光一番罢,有了惊讶与眩异,才有明了,才有靠得住的爱。

为什么我三句离不了京戏呢?因为我对于京戏是个感到浓厚兴趣的外行。对于人生,谁都是个一知半解的外行罢?我单拣了京戏来说,就为了这适当的态度。

登台票过戏的内行仕女们,听见说你喜欢京戏,总是微微一笑道:‌‌“京戏这东西,复杂得很呀。就连几件行头,那些个讲究,就够你研究一辈子。‌‌”可不是,演员穿错了衣服,我也不懂;唱走了腔,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坐在第一排看武打,欣赏那青罗战袍,飘开来,露出红里子,玉色裤管里露出玫瑰紫里子,踢蹬得满台灰尘飞扬;还有那惨烈紧张的一长串的拍板声——用以代表更深夜静,或是吃力的思索,或是猛省后的一身冷汗,没有比这更好的音响效果了。

外行的意见是可珍贵的,要不然,为什么美国的新闻记者访问名人的时候总拣些不相干的题目来讨论呢?譬如说,见了谋杀案的女主角,问她对于世界大局是否乐观;见了拳击冠军,问他是否赞成莎士比亚的脚本改编时装剧。当然是为了噱头,读者们哈哈笑了,想着:‌‌“我比他懂得多。名人原来也有不如人的地方!‌‌”一半却也是因为门外汉的议论比较新鲜戆拙,不无可取之点。

然而为了避重就轻,还是先谈谈话剧里的平剧罢。《秋海棠》一剧风魔了全上海,不能不归功于故事里京戏气氛的浓。紧跟着《秋海棠》空前的成功,同时有五六出话剧以平剧的穿插为号召。中国的写实派新戏剧自从它的产生到如今,始终是站在平剧的对面的,可是第一出深入民间的话剧之所以得人心,却是借重了平剧——这现象委实使人吃惊。

为什么京戏在中国是这样的根深蒂固与普及,虽然它的艺术价值并不是毫无问题的?

《秋海棠》里最动人的一句话是京戏的唱词,而京戏又是引用的鼓儿词:‌‌“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烂熟的口头禅,可是经落魄的秋海棠这么一回味,凭空添上了无限的苍凉感慨。中国人向来喜欢引经据典。美丽的,精譬的断句,两千年前的老笑话,混在日常谈吐里自由使用着。这些看不见的纤维,组成了我们活生生的过去。传统的本身增强了力量,因为它不停地被引用到的人,新的事物与局面上。但凡有一句适当的成语可用,中国人是不肯直截地说话的。而仔细想起来,几乎每一种可能的情形都有一句合适的成语来相配。替人家写篇序就是‌‌“佛头着粪‌‌”,写篇跋就是‌‌“狗尾续貂‌‌”。我国近年来流传的隽语,百分之九十就是成语的巧妙的运用。无怪乎中国学生攻读外国文的时候,人手一篇《俗谚集》,以为只要把那些断句合文法地连缀起来,便是好文章了。只有在中国,历史仍于日常生活中维持活跃的演出。(历史在这里是笼统地代表着公众的回忆。)假使我们从这个观点去检讨我们的口头禅,京戏和今日社会的关系也就带着口头禅的性质。

中国人喜欢法律,也喜欢犯法。所谓犯法,倒不一定是杀人越货,而是小小的越轨举动,妙在无目的。路旁竖着‌‌“靠右走‌‌”的木牌,偏要走到左边去。《纺棉花》的犯规就是一本这种精神,它并不是对于平剧的基本制度的反抗,只是把人所共仰的金科玉律佻地轻轻推搡一下——这一类的反对其实即是承认。

中国人每每哄骗自己说他们是邪恶的——从这种假设中他们得到莫大的快乐。路上的行人追赶电车,车上很拥挤,他看情形它是不肯停了,便恶狠狠的叫道:‌‌“不准停!叫你别停,你敢停么?‌‌”——它果然没停。他笑了。

据说全世界惟有中国人骂起人来是有条有理,合逻辑的。英国人不信地狱之存在也还咒人‌‌“下地狱‌‌”,又如他们最毒的一个字是‌‌“血淋淋的‌‌”,骂人‌‌“血淋淋的驴子‌‌”,除了说人傻,也没有多大意义,不过取其音调激楚,聊以出气罢了。中国人却说:‌‌“你敢骂我?你不认识你爸爸?‌‌”暗示他与对方的母亲有过交情,这便给予他精神上的满足。

《纺棉花》成功了,因为它是迎合这种吃豆腐嗜好的第一出戏。张三盘问他的妻,谁是她的恋人。她向观众指了一指,他便向台下作揖谢道:‌‌“我出门的时候,内人多蒙照顾。‌‌”于是观众深深感动了。

我们分析平剧的内容,也许会诧异,中国并不是尚武的国家,何以武戏占绝对多数?单只根据三国志演义的那一串,为数就可观了。最迅疾的变化是在战场上,因此在战争中我们最容易看得出一个人的个性与处事的态度。楚霸王与马谡的失败都是浅显的教训,台下的看客,不拘是做官,做生意,做媳妇,都是这么一回事罢了。

不知道人家看了《空城计》是否也像我似的只想掉眼泪。为老军们绝对信仰着的诸葛亮是古今中外罕见的一个完人。在这里,他已经将胡子忙白了。抛下卧龙岗的自在生涯出来干大事,为了‌‌“先帝爷‌‌”一点知己之恩的回忆,便舍命忘身地替阿斗争天下,他也背地里觉得不值得么?锣鼓喧天下,略有点凄寂的况味。

历代传下来的老戏给我们许多感情的公式。把我们实际生活里复杂的情绪排入公式里,许多细节不能不被剔去,然而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感情简单化之后,比较更为坚强,确定,添上了几千年的经验的份量。个人与环境感到和谐,是最愉快的一件事,而所谓环境,一大部分倒是群众的习惯。

京戏里的世界既不是目前的中国,也不是古中国在它的过程中的任何一阶段。它的美,它的狭小整洁的道德系统,都是离现实很远的,然而它决不是罗曼蒂克的逃避——从某一观点引渡到另一观点上,往往被误认为逃避。切身的现实,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必得与另一个较明彻的现实联系起来方才看得清楚。

京戏里的人物,不论有什么心事,总是痛痛快快说出来;身边没有心腹,便说给观众听,语言是不够的,于是再加上动作,服装,脸谱的色彩与图案。连哭泣都有它的显著的节拍——一串由大而小的声音的珠子,圆整,光洁。因为这多方面的夸张的表白,看惯了京戏觉得什么都不够热闹。台上或许只有一两个演员,但也能造成一种拥挤的印象。

拥挤是中国戏剧与中国生活里的要素之一。中国人是在一大群人之间呱呱坠地的,也在一大群人之间死去——有如十七八世纪的法国君王。(‌‌“绝代艳后‌‌”玛丽安东尼便在一间广厅中生孩子,床旁只围着一架屏风,屏风外挤满了等候好消息的大臣与贵族。)中国人在哪里也躲不了旁观者。上层阶级的女人,若是旧式的,住虽住在深闺里,早上一起身便没有关房门的权利。冬天,棉制的门帘挡住了风,但是门还是大开的,欢迎着阖家大小的调查。清天白日关着门,那是非常不名誉的事。即使在夜晚,门闩上了,只消将窗纸一舐,屋里的情形也就一目了然。

婚烟与死亡更是公众的事了。闹房的甚至有藏在床底下的。病人‌‌“回光反照‌‌”的时候,黑压压聚了一屋子人听取临终的遗言,中国的悲剧是热闹、喧嚣,排场大的,自有它的理由;京戏里的哀愁有着明朗,火炽的色彩。

就因为缺少私生活,中国人的个性里有一点粗俗。‌‌“事无不可对人言‌‌”,说不得的便是为非作歹。中国人老是诧异,外国人喜欢守那么些不必要的秘密。

不守秘密的结果,最幽微亲切的感觉也得向那群不可少的旁观者自卫地解释一下。这养成了找寻藉口的习惯。自己对自己也爱用藉口来搪塞,因此中国人是不大明了他自己的为人的。群居生活影响到中国人的心理。中国人之间很少有真正怪癖的。脱略的高人嗜竹嗜酒,爱发酒疯,或是有洁癖,或是不洗澡,讲究扪虱而谈,然而这都是循规蹈矩的怪癖,不乏前例的。他们从人堆里跳出来,又加入了另一个人堆。

到哪儿都脱不了规矩。规矩的繁重在舞台上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京戏里规律化的优美的动作,洋人称之为舞蹈,其实那就是一切礼仪的真髓。礼仪不一定有命意与作用,往往只是为行礼而行礼罢了。请安磕头现在早经废除。据说磕头磕得好看,很要一番研究。我虽不会磕,但逢时遇节很愿意磕两个头。一般的长辈总是嚷着:‌‌“鞠躬!鞠躬!‌‌”只有一次,我到祖姨家去,竟一路顺风地接连磕了几个头,谁也没拦我。晚近像他们这样惯于磕头的人家,业已少见。磕头见礼这一类的小小的,不碍事的束缚,大约从前的人并不觉得它的可爱,现在将要失传了,方才觉得可哀。但看学生们鱼贯上台领取毕业文凭,便知道中国人大都不会鞠躬。

(节选)

 

 

前段时间,何赛飞老师的一段视频引发热议,在话题冷却了几日后,我也想和大家分享一番感慨。

上文提到的视频情节大体经过为,某戏曲节目上,一位年轻演员呈现了精彩表演,在之后的评比环节中,主持人表示,这位年轻演员的水平虽高,但工作待遇却一直都没得到保障,不仅多年没有转正,而且每个月的工资也才只有区区的 1500 元,生活都难以为继。

主持人这番话显然勾起了何赛飞老师的愤怒,她先是高度评价了青年演员的业务水平,为他鸣不公,之后便开始怒斥相关机构违背中央精神,大搞形式主义,几百万几千万的经费用完,却完全没有成果展示给人民,说到激动处,何老师甚至怒吼着质问:“戏呢?!钱呢?!到哪里去了?!”

在这段视频的评论转发里,很多行业的从事者都纷纷表示自己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大家无不对这种欺上瞒下浪费公帑的行为切齿痛恨,但我想说,财富的浪费,只是这种敷衍行为的恶劣影响之一,除了钱之外,还有更大的浪费,即对人的浪费。

多年前,我曾经去南方观摩过某单位的讲解员评比,流程大概是每个讲解员选个主题,准备几页 PPT,然后上台做 10 分钟左右的演讲,台下几个评委负责打分,最后分数高的几位选手评个优秀,再颁个奖,完事。

我在现场看时,就觉得大部分参赛选手都只是走个过场,说点套话,弄几个 “规定动作” 就完了,分数都大差不差,那场评比是在下午,每个人讲 10 分钟,二十多个讲解员就是好几个小时,内容又实在平淡,以至于比赛时,整个现场弥漫着一股乏味的气氛,有的评委甚至趴在桌子上睡起觉来,每当一个选手表演结束后,评委就会被现场稀稀拉拉的掌声吵醒,然后睡眼惺忪地跟着一起鼓掌,等下个选手上台后接着睡。

我本以为这种煎熬会持续到结束,然而,有个姑娘的讲解却相当出彩,她一上台就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没有那些烂俗套路和做作的情绪化表达,反而轻松幽默,机敏频现,不仅讲解内容丰富鲜活,她还把自己的生活阅历和文物历史结合在一起,可谓灵气十足,其风格脱颖而出,就仿佛周杰伦的歌出现在了上世纪 70 年代,我当时心里就想,这姑娘肯定是优秀,没跑。

然而,在颁奖环节中,那姑娘根本就没有出现在优秀名额的领奖台上,她只是坐在下边跟着大家一起鼓掌,而台上拿优秀的几位着实让我不解,他们在演讲时,台下的评委分明在睡觉,他们都把评委给讲睡着了,怎么还能拿优秀呢?一个优秀到让人昏昏欲睡的讲解,意义何在?

事后,我和那位姑娘寒暄了一番,我能感觉到,她是真的热爱讲解工作,平时没少下功夫,也没少琢磨,虽然业务水平高,但在单位里也一直没啥发展,工资也就是当地平均水平,有时甚至还差点,可依然坚持着,其状态就和上文提到的青年演员一样,待遇微薄,没有前途,我俩互相勉励了一番就分别了,那之后,我们过年过节时还会发个信息互相问候一下,前年,我听说她离职了,好像是去了某平台做客服,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何赛飞老师的视频勾起了我这段回忆,我就想,如果那姑娘能留在原单位,给她发展的空间和机会,以她的才华和热情,定能做出一番成绩,造福广大观众和文博事业,然而,她和很多像她一样的年轻人没有被在乎,他们来了,他们努力,他们幻灭,他们离去,很多机构就是这样,在一次次形式主义的敷衍中,满不在乎地做着新陈代谢,哪怕是块红炭,晾在石头堆里,也有冷却的一天。

何赛飞老师在视频里怒吼着质问几百万几千万的钱去哪了,引得大家愤怒,但我想说,损失的钱毕竟是有形的,可人的创造力、热情、荣誉感和进取精神却是无形的,这些更宝贵甚至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也被毫不吝惜地浪费了,其损失难以计量。

敷衍的风漫不经心地吹过旷野,那一颗颗红炭的光和热就这样散尽在风里。

离家在外的游子,都和杨四郎一样,是思归的候鸟。

《四郎探母》是名剧,连不看京剧的人,也都知道有这出戏——就像不看京剧的人也知道京歌大师于魁智一样,因为他上春晚。天波府故事家喻户晓,杨家将演义口耳相传,中国人又有谁不知道杨家七郎八虎的事情呢?这些年,有关杨家的电影、电视剧也层出不穷,但看起来总感觉在看时装剧,终归是俊男美女打戏,只不过套上了杨家的壳子。和许多剧目一样,《四郎探母》也是改编自小说话本的戏,《杨家府演义》也有四郎被俘的情节,不过小说里面四郎更像潜伏的余则成,最后也的确帮助宋军破辽。戏剧改的更有张力,少了点高大全,多了点人生五味。

根据演法不同,各版本《四郎探母》情节略有差别。主线剧情大体如此:金沙滩一战,四郎杨延辉被俘,改名换姓为木易,被萧太后招为驸马,婚配铁镜公主。十五年后,宋辽再战,杨延辉听说六弟杨延昭挂帅,老母佘太君押粮草来到前线,不免动了思亲之情。但是身在敌国,已有妻有子,无计过关见母,苦闷非常。铁镜公主问明隐情,献计帮夫君盗取令箭,四郎趁夜混过关去,正遇侄儿杨宗保巡营查夜,将四郎当做奸细解回大营。杨六郎认出四哥,亲自松绑,去见母亲、妹妹,一家人悲喜交集,抱头痛哭。只是匆匆一面,又别母而去。回到辽国,萧太后知晓女儿女婿合伙诳她,大怒不止,要杀杨延辉,铁镜公主苦苦哀求,萧太后只是不允。后得国舅相帮,教公主在小阿哥身上做文章,公主一哭二闹三抹脖子,萧太后见势不妙,总不能让小外孙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吧,只好放过杨延辉,总算是大团圆收了场。

《四郎探母》最常演的是坐宫一折,情节有趣好玩,生旦唱腔也棒。尤其是从“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到“站立宫门叫小番”一段对唱,是经典名段,老生青衣要配合默契,严丝合缝,不能有丝毫差池。最后老生收束这一折的那句叫小番,更是要博得观众的喝彩。虽然佘太君戏份不多,但在见母一折那一段“一见娇儿泪满腮”也是名段,对唱功要求甚高,不是要角儿拿不下来。当年谭门七代谭正岩扮探母,请来蓝文云贴佘太君,那段唱,真是棒极了。只是高才薄命,蓝老师如今境况,让人唏嘘不已。

有段时间,这出戏是不让演的,因为是“汉奸戏”、“投降戏”,认为杨延辉降辽招亲,是“叛国投敌”,宣扬了“叛徒哲学”,有辱杨家将“一门忠烈”的形象,“政治不正确”。但我以为,从小说里面的敌营十五年,到戏剧里面的匆匆一面,更有人情味,是人性的呼喊,喊出的不是“向我开炮”而是“我是个人”,所以更能让人动容。杀身成仁固然值得尊崇,但是忍死偷生也不该指责,这可是最根本的人性啊。

《四郎探母》虽然是一出老生大戏,但是戏里的三位女性角色,个个光彩照人。四郎之妻铁镜公主比大和抚子还大和抚子,还没有大和抚子的矫情,更多的是灵气和辣劲。铁镜公主善解人意,看到丈夫闷闷不乐,料到丈夫有了心事,猜心事那段颇为有趣,先问是不是母后给你气受啦,问来问去不得要领,毕竟还是女孩儿家,好一口小醋坛子,以为丈夫心里头有了别人喽。问清楚不是丈夫有了外遇,放下心来却又不解了,这还能是何等样事?驸马还是不愿说,公主来了点辣劲,故作嗔怪,吓唬驸马,你要是不说“哥哥哎我要你的脑袋!”其实她总会要驸马的脑袋呢?不过吓唬的确管用,驸马这才肯说,可是这驸马的确让人捉急,还要让公主赌个咒发个誓,公主挺不屑这一套,但看他着急样子好玩,便依他做了,问他赌咒发誓是怎么个赌法。想是心里有事的缘故,驸马智商直线下降(可能本来也不咋高),说怎么番邦女子连赌咒发誓都不会?这就中了套了,公主正等着呢:

比不得你们汉人,动不动赌咒发誓,就当玩儿!——真是个俏皮可爱的小媳妇儿。

驸马这才吐露实情,我不叫木易,我是杨延辉呀!

诸位试想,如果你是公主,会作何想?身边十五年的如意郎君、自己儿子的父亲,连个真名实姓都没有,好不容易说出了真名,却是辽国的死敌——杨家将,且不说杨家和辽国的恩恩怨怨,就是公主的父亲,辽国老皇帝,也是被杨大郎袖箭射死的啊!另一边,杨令公也是被辽人逼迫自尽,杨家三子也死在辽人手里。公主和驸马的家仇,可比罗密欧和朱丽叶俩家深得多了,可他俩——主要是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做了夫妻,一十五年。

每到关键时刻,男人往往昏了头,反而是女孩子清醒。公主很快择清了缓急,只要他人会回来,我就要帮他出关见母,但他真会回来么?她要让杨四郎也起个誓,可是她不也说了么,你们南边汉人赌咒发誓都当玩儿,但是她选择相信自己的丈夫。去帮丈夫哄瞒自己的母亲萧太后,太后国事操劳,见女儿抱着外孙来了,心中喜欢,逗外孙一会儿,权当国事外的放松,却着了女儿的道。公主说阿哥想看看令箭,这通关令箭怎能随便给人,但小外孙想玩,那就给他玩会儿,谁想到女儿顺手就把令箭给了驸马。

杨四郎拿到令箭,来到宋营,兄弟相认,随后见了母亲。有一版《探母》是这么设计的,我认为更好,佘太君的性格也更完满。当抱头痛哭唱完一段之后,便要问儿子十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四郎如实相告,我做了辽邦的驸马。佘太君先是大惊,进而大怒——失踪十五年的儿子回来了,谁想到他已经是辽国的驸马,和他有国仇家恨的死敌萧太后的女婿?只是少待心情平复,母亲对儿子的爱战胜了讨人嫌的“政治正确”,哎,管哪家的女婿,只要儿子过得还好,就可以了吧?于是问四郎,萧太后有没有亏待你呀?公主对你怎样呀?听说公主和四郎极为恩爱,连过关令箭都是公主设计骗来的,佘太君不禁感叹公主真是个好媳妇儿。匆匆一面,又要话别,六郎想留住四郎,和八妹九妹抱住四郎的腿不让四郎走,佘太君又何尝舍得儿子?只是老英雄深明大义:

公主帮他偷来令箭,他要是不回去,岂不连累公主挨一刀?管他回去太后要杀要罚,也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忘恩负义的事,杨家人怎能做?

十五年不见母亲,好不容易见了一面,哭完了又要分别。刚回关口,便被绑去见了岳母。这位萧太后也是女中豪杰,在丈夫死去之后,主持国政,将辽国治理的井井有条。佘太君萧太后,一对亲家,却从未谋面——要是见面,估计也是一位举起龙头杖一位拔出凤翎剑,先战个一百回合吧。萧太后的愤怒可想而知,好哇,小两口合起来诳我,还有我那俩不成器的兄弟,也跟着搅和,而且这驸马竟然是仇家子,这岂能放过!怎么劝也不行,谁劝都不行一定要杀了杨延辉——杨四郎真好定力,刑场上还打了个盹。公主急了,女儿向妈妈撒泼打赖起来,你要杀他,我也不活了!您这外孙,您自个养去吧!萧太后这时候气也消了,也觉得真要把女儿逼急了女儿真想不开自己悔之莫及,只好算啦算啦。

对杨四郎来说,沙场失散,活着还是不活,在哈姆雷特是个问题,在杨四郎更是个问题。但是他应该活,而不是一死了之,死有时候是简单的,尤其是热血上涌慷慨赴死,只消说几句过头话做几个有敌意的动作,就可以让自己死。要背负沉重的担子活下去,比死更难。所以《赵氏孤儿》里,公孙杵臼已经不易,而承受骂名活下去的程婴更难。隐姓埋名换个新身份的同时,也埋葬了自己的过去,渐渐地,他也知道了父母兄弟的事情,却必须收敛自己的伤痛,不能纵情表现出来。好在枕边佳人温柔体贴,能抚慰他满心伤痕,可她,却是仇人的女儿、敌国的公主,这简直是种讽刺。好在这十五年还算安定,身份没有暴露,夫妻恩爱,还有了可爱的儿子,当年的战场,硝烟已渐渐散去,虽然亲人们天各一方,但我在北边还会挂念你们。

只是安宁又被战争打破,萧天佐摆下天门阵,宋辽再度开战。作为杨家的儿子,四郎当然不会为辽邦上阵。可是传来的消息却让他失魂落魄——宋军主帅是他阔别十五年的六弟,白发老母也押粮草来到前线。一下子封存十五年的思乡之情骨肉亲情全部涌上心来,让他坐立不安,所以“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在没有离愁别绪人看来,这是出大团圆的戏儿,也有些俏皮幽默的桥段。但对于出门在外回不去家的游子,肯定有另一番情绪,龙应台写过,1949年去台湾的眷村老兵,每看《四郎探母》,无不泣不成声。对他们来说,一湾浅浅的海峡,真的是“母亲在那头,我在这头”。

这几日快过年了,飞机上、火车上、汽车上,到处都是归乡的四郎,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会唱:

“公主虽然不阻拦,无有车票怎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