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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到朋友所在的城市,宾馆离他工作的地方很近。我们去朋友那儿参观,看到楼下有很多芒果树。树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果实,十分可爱。

我们问朋友,树上那么多芒果,是不是可以摘来吃。朋友笑着说,早在十年前就试过了,发现完全不能吃。那些芒果没有经过打理,个头长不大,酸味很重。朋友建议,如果打成果汁再加糖调味,应是能勉强下咽。

听朋友的描述,我想起以前的购物经历。并不是每次买的芒果都软糯香甜,有的芒果没有熟透,酸涩难咽,好像在记忆里都留下了酸涩的味道。这挂在枝头的果子,远远欣赏一下就好,还是不要去品尝了。

一天中午,忙完工作回宾馆,从芒果树下经过,刚好有芒果落下。芒果摔到地上,轻轻裂开一道缝。果皮是青色,露出的果肉却是金黄。看着如此新鲜的果子,我忍不住捡起来闻了闻,那是大自然的味道。虽然朋友提醒过这芒果味道不佳,我还是把芒果带回房间。

清洗削皮之后,我小心翼翼尝了一小口。大概是因为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认为这芒果不好吃,所以尝到第一口后的反差特别大。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原来这芒果不仅好吃,简直是我吃过的芒果中最好吃的。

从超市买芒果,为了保证甜度,往往选择熟透的。相比之下,手头的小芒果夹带着自然的酸味,吃起来更为爽口。就这样,第一次吃到从树上掉落的芒果,感觉很新鲜,同时忍不住回想朋友的经历。

朋友当时摘的芒果酸涩,所以品尝之后再没动过摘芒果吃的念头。十年来,他与楼下的芒果擦肩而过。倒是我们这些外来者,无畏无惧,带着好奇心尝试,居然有了新发现。这让人忍不住想到很多。

我们总是根据自己的经历认识这个世界,而个人经历终是有限。朋友最初品尝的芒果不好吃,如果继续尝试,或许会遇到好吃的芒果。我偶尔捡到好吃的芒果,也不能保证后面遇到的芒果是否好吃。所以,一切都有变数,我们能做的便是用开放的心胸迎接一切。对于树上掉落的芒果,在没有亲口尝之前都不去轻易下结论。

曾经看过一段话:世界上有三种吃货,第一种是会吃不会做的,第二种是会做不会吃的,第三种是吃货中的极品,又会吃又会做。如果说Alice是属于哪种吃货,那第三种非她莫属了,攻守兼备,乃是吃货江湖里的绝世高手。

Alice是一个很会做饭的女孩子。

我曾问她最拿手的是什么菜?她说,拿手菜这个词,其实并不取决于做菜的人。厨师与吃菜的人,有时候宛如一对恋爱中的人,是一场相互缠绵又纠葛斗争的对手戏。当食材和烹饪的技巧合你口味,那便达成了二人之间“拿手菜”的概念。反之,“拿手”二字就不见得有意义了!

其实我挺赞同她的说法的,拿手菜只是自己做的很熟悉的一道菜而已,并不是所有拿手菜就是完美的,关键是遇对了人。一位很会制作这个食材的人,遇对了一位很会吃这个食材的人,那这就是拿手菜。

有次周末,我一睡睡醒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看到Alice发来的信息说煮了面,叫我也过去吃。在她宿舍吃着面,我忽然间想起来,宿舍里因为条件有限向来都不允许用炉具,我问她用什么煮的面?

她指着烧水壶告诉我答案!她说,别小看了一个开水壶,何止可以煮面,凉拌西兰花、凉拌金针菇,甚至酸辣肥牛,都不在话下。那一瞬间,我想起武侠片中的高手,在客栈开打时,不抽刀不舞剑,随手撩起桌上一个筷子便能对付一场硬战。

Alice的宿舍什么都不多,唯独调味品堆得满满当当的,琳琅满目,堪比饭店。我想,当做一件事,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时,就一定会做好。比如做饭之于Alice,早已化成一种享受,再慢慢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饭堂吃多了,隔三差五便会埋怨一下,想换换口味。有天下班Alice跟我说,附近有一家特色烤鱼店,值得一试!味蕾的黑暗时光,在一瞬间被撕裂开,看到一束光一般,对于这样的邀约,可谓是答应得毫不迟疑。

有别于如今常见的酒精灶,店里的烤鱼用的是最传统的炭烧。鱼肉细嫩爽滑,鱼骨很少,店家说,这是生于湄公河入海口的湄公鱼。一锅烤鱼,吃出了火锅的酣畅淋漓。常听人说,吃四条腿不如吃两条腿,吃两条腿不如吃一条腿,吃一条腿不如吃没有腿,而没有腿的鱼,向来都是最容易征服我的食物。

烤鱼吃完,天也渐渐的凉了,盛夏换成秋,秋去变冬来。不管是那个女孩,在宿舍里用一只热水壶煮出种种美味的生活态度,还是她寻得的这锅烤鱼。都足以鼓舞和暖慰人心。不畏春夏交替,不惧秋冬变换,真正的吃货,最擅长把生活过得无限好。

退休之际,父亲母亲把家安在了郊区的依山傍水处,好在日后颐养天年。那里阳台的数量多于房间,主卧室外还有一个宽大的露台。热爱且擅长耕种的母亲终于有了发挥专长的空间,早早圈定了有利地形,种上蔬菜和瓜果,乐此不疲。很快,家里变得日渐葱茏,活色生香。父亲则在阳台的角角落落里安上好几个蜂箱,从偏远的林场买了一些蜜蜂回来,兴致勃勃做起了养蜂人。

我为父亲网购了关于蜜蜂养殖的书。他除了认真学习书上的养蜂常识,也勤于通过摸索和实践获取真知,更是常常与“蜂友”交流切磋养殖经验与技术。有蜂相伴的生活日复一日,父亲养蜂的装备越来越齐全:取蜂蜜时专门穿戴的衣帽,切割蜂巢的小型机器,压榨蜂蜜的小工具……他的养蜂技术也越来越精进,不仅能把在小区里发现的野蜂从树上带回家驯养,还学会了自己培育新一代的蜂王,已经成功了好几次。这让母亲刮目相看:原来,父亲也并不是所有事情都笨手笨脚的啊。

与此相应的是蜂蜜产量的大幅增加。有一年,我们甚至收获了多达数十斤的蜂蜜,用来做蜜汁叉烧、蜜汁排骨,涂抹在烧烤的食物上,蘸灰水粽,全家人每天喝蜂蜜水……饶是如此,蜂蜜仍然无法尽数消耗。其实,蜂蜜只要妥善保存便不会轻易变质。我们的柜子里早就摆满了盛满蜂蜜的坛坛罐罐、瓶瓶碗碗。可在产量巨丰的蜜蜂面前,父亲还是按捺不住欣喜,一有机会便向亲戚朋友们“献宝”。让亲友们吃上自己养的蜂产出的原生态蜂蜜,父亲成就感满满。

每天忙前忙后地“侍奉”完蜜蜂后,父亲常会感慨地说,蜜蜂是很洁净的动物,也很自律,它们的勤劳程度更是人所共知的。他还说,自己没什么其他高大上的爱好,如今养蜂这项劳动便是他的最大兴趣所在,而且越劳动越觉得里面有学问。

如果说,父亲养殖蜜蜂的经历让我对如何面对生活有了新的感悟,那么,这些年母亲和她做的面食,则给予我更多直面生活本身的智慧,或者说想掌握这些技能的愿望

我们是南方人,却在喜爱与亲近米食的同时,同等程度地喜爱与亲近面食。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年要白班、中班、大小夜班地三班倒,三餐无法做到完全规律。在没有充足的时间好好做菜的时候,母亲习惯煮一种被她称作“蚂拐跳塘”的面食。事先和好的面粉被掐成一截截,乍一看去,像一只只蚂拐沉浮在水塘般的面汤里。“蚂拐”,即我们方言对青蛙的称谓。这很像北方的面疙瘩汤。但面疙瘩汤往往还要加入西红柿、洋葱、土豆、鸡蛋等配菜,而母亲做的“蚂拐跳塘”则只加上几片新鲜的猪肉或牛肉,以及少许青翠欲滴的菜叶。但母亲的手艺让“蚂拐跳塘”色香味俱全,让我吃得津津有味,把我养得身强体健。

时间充裕时,母亲喜欢捣鼓那些工序相对复杂的面食。传统的蒸红糖馒头、南瓜馒头,炒面,摊面饼,包包子、饺子,统统难不倒她。即使是蛋糕、蛋挞、西饼等,三两下摸索后,母亲也做得像模像样。

母亲总是不经意间就变戏法般地端上了一份份可口的面食,不费吹灰之力似的。而我,每次下厨都要大动干戈。有一段时间,我打算学用电饭锅做蛋糕却屡试无果。同样的蛋糕粉和电饭锅到了母亲手中,却蒸出了与蛋糕店相差无多的香甜蛋糕,让人不得不感叹。母亲虽然生活在都市却热衷于种菜种瓜果,实际上是出于亲手操持生活中所有拉杂事务的习惯。这需要巧手慧心,需要面对琐碎日常的耐性,也需要经年累月的生活智慧。

从物质匮乏的年代一步步走来,从温饱、小康到富足,母亲保持着本色,对四体不勤的我颇有些担忧。从前,我对此有自己的解释:我希望把精力用在更重要也似乎更有难度的事情上。在母亲的影响下,我转变了想法:对待生活琐事的心态其实就是对待生活本身的心态。那些我认为更重要也更有难度的事情,不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吗?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也是这个道理。

年幼时,父母的一蔬一饭给予我行走世间的能量。如今,他们的生活态度、生活智慧,又给予我新的能量。这样的成长,是幸福,也是幸运。

去公园游玩,看到成片的蒲草。心中欣喜,上前看了好久。说起认识蒲草的过程,以前还闹过笑话。

我喜欢看花草,但这方面的知识特别欠缺。在公园里,我一般会寻着标示牌,辨认眼前的植物是什么。但生活中不会随处有标示牌,而且早些年也没有智能软件帮助识别植物,所以不认识的花草非常多。

我对蒲草产生兴趣,源自小时候在挂历上看到的图片。当时并不知是蒲草,只觉得那种草结出棒状的花很有趣。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从没见过。随着年龄增长,大脑中关于挂历图片的那点印象也早已淡化。

毕业后参加工作,有一年冬天外出旅行,偶然见到一小丛蒲草。草丛早已干枯,中间只剩一根蒲棒,我瞬间记起了小时候见过的挂历。当时遥不可及的草,如今就在眼前,可惜不知道名字。问了几位同行的人,大家和我一样,一脸茫然。

我原本想着,把那根棒子带回家,多问问亲友,一定能问到这种草的名字。谁知,冬天的蒲棒十分可爱,我不小心摔到地上,它居然爆发式地膨胀,然后顷刻间消失,地上只剩一堆蒲公英一样的棉絮。这么有特色的植物,我想一定能查到名字。

回到家后,我到网上搜索。根据蒲棒的样貌和特点,我输入关键词检索,一无所获。问了几位朋友,他们都不知道我描述的是什么。后来,和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闲聊,我细细讲,有一种神奇的植物,长出一种棒子似的花,还会膨胀变身。朋友听了哈哈大笑,问我是不是在逗他玩儿……

身边的朋友大概都和我一样,同大自然接触太少。网上寻不到答案,从亲友那里也打听不到,我只好放弃。这件事就像一个悬而未决的谜语,待我去解决。日子过了很久,久得我已经不再想起当时的谜语。突然有一天,居然找到答案。

和家人一起去新开发的湿地公园散步。在湖边,有大片大片高高的草,靠近看,正是以前见过的那种草。一条木板路,穿过草丛,直通湖心。我们沿着木板路向前走,偶然瞥到标示牌,介绍这是蒲草。我长出一口气,眼前的蒲草仿佛是一位早就相遇的朋友,如今才正式会面。

原来这就是古诗中曾经提到的蒲草,积压多年的谜语,在不经意间有了答案。生活中有些事特别奇怪,明明是普通的植物,但却由于各种因素,我连名字也查不到。苦苦追寻过,也不得不放弃过,但最终还是有了完美的结局。

从认识蒲草的经历中,深深体会到,万事不可强求。哪怕看似无比简单的问题,单靠蛮力并解决不了。当我们尽了一切努力也枉然时,便该要顺其自然了。也许哪天不经意的一瞥,就能解开心中的结。

是个内心柔软而善良的人呐

歧视链无处不在,比如在马圩子,老光棍是人们怜悯同时也有点轻视的对象,而在所有老光棍里,我小舅姥爷处于歧视链最底层。他亲哥也就是我大舅姥爷说起他来,都要叹一声:“这辈子白活个人”,意思是他毫无用处,毫无建设,窝囊糊涂地过了一生。

在大舅姥爷眼里,就算是老光棍,也要成为老光棍里的翘楚。他自己本人就是。

我妈有三个舅舅,二舅最精明,虽然同样出身破落地主,“家庭成分高”,还是想办法娶了妻生了子,有了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

大舅和小舅,也就是我大舅姥爷和小舅姥爷,都打了光棍,老兄弟俩没分家,搭伙过。

他俩有点像《熊出没》里的熊大和熊二,大舅姥爷精明强干,样样来得,小舅姥爷正相反,一辈子活得像个笑话。在他们村,一提起我小舅姥爷,人人脸上都会露出轻松愉悦的笑容,不知道想起小舅姥爷诸多轶事里哪一桩。

他比较著名的一个梗叫做“好山芋叶子揉的糠”。话说有次大舅姥爷叫小舅姥爷去集上买些干山芋叶子回来——山芋是吾乡常见经济作物,叶子晒干了可当干菜,类似于干豆角。

小舅姥爷去了半天,买了回来,大舅姥爷打开看是一包糠,还卖了个叶子的价。

大舅姥爷大怒,脱了鞋就去砸小舅姥爷,小舅姥爷一边躲闪,一边分辩:“人家说了,这是好山芋叶子揉的糠。”大舅姥爷差点没哭出来,一生要强的他偏有这么个傻弟弟。

自此“好山芋叶子揉的糠”就成了他们村过不去的梗。我那年休学,跟我姥姥去马圩子。晚上他们家总坐着许多闲人,村里还没通电,单身汉的家是天然会所。小舅姥爷舀糠去喂猪时,有人吟唱般地说:“好红芋叶子揉的糠啊。”一屋子人都笑了,小舅姥爷那张苦脸上也露出笑纹,被大舅姥爷翻了个白眼。

我后来想,小舅姥爷不明白叶子是叶子糠是糠吗?也许知道,他太老实,问了一下,人家给他个答案,他就接受了。我为啥会这么想?因为我有时也会这样,不敢问,怕问出自己应对不了的真相。有许多蠢,本质上是弱,这么一想,忽然就和当年的小舅姥爷共情了。

小舅姥爷更著名的笑话,大家都是私下里讲,但笑得更厉害了。这个事,就是小舅姥爷的婚事。

改革开放后,“家庭成分”不再是脸上的红字,村里的单身汉也开始想解决自己的婚事,有一种途径是找个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

所谓“带回”,是从极其偏远的外省山区“带回”。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些地方还有人不能吃上一口饱饭。本地人跑过去,巧舌如簧,将江淮农村描绘成人间天堂。女孩子被蛊惑,跟了他们去,被“介绍”给那些单身汉,他们收一笔不菲的中介费。

说来跟拐卖也差不多,不同处也许只是,“带回”的女人不完全失去人身自由。马圩子姓氏混杂,相互间勾心斗角,用我姥姥的话就是,谁也见不得谁好,不会全村齐心协力看住一个女人。

只是,来都来了,所见纵有落差,可能还比家里略好;再说,中间人就算不赚这个差价,路费得有人出吧。尽管女子是被诓骗来的,但在人家地盘上,哪敢反驳呢;还有第三点,她们这么跑了出来,家也难回了。种种顾虑之下,大多选择妥协。生儿育女之后,除了口音,和村里人没有太多差别。

苦命人到哪儿都苦,知道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小舅姥爷是老实人,不会招揽这种事,但这天,有人主动上门了。

也是村里人送来的,是一对外乡男女,南方口音,自称兄妹,说是两人去北方投亲,半路上盘缠用完,还迷了路。现在打算让妹妹就地嫁人,“哥哥”拿了彩礼继续前行。他们跟人打听,人家都说小舅姥爷人好,家里也还过得去。

听起来很离谱,那年月不稀奇,有很多年,一丁点儿物质依然能够决定一个女人的一生。

据邻居说,女人不能说多俊,但长得喜兴,笑眉笑眼的,小舅姥爷动了心。大舅姥爷疼弟弟,加上作为长兄的责任感,愿意成全他。

这省吃俭用的老兄弟俩,咬咬牙拿出三千块,给那个“哥哥”彩礼之外,还办了一场酒。我去马圩子时,村里人笑着对我说:“你小舅姥爷当时高兴的啊,买了好大一盘炮,脸上的笑就没收起来过。”

女人也是见人满脸笑,笑了半个月,人不见了。在马圩子,这是一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你太想娶老婆,就有可能遇上“放鹰”的,谁也不能说自己一定就逃得过。到这时,村里人对我小舅姥爷还是一种设身处地的同情。

有天几个男人在一块儿叙话,有人笑道:“三千块睡了十五夜,你这一夜要划二百块。”千不该万不该,小舅姥爷低声嗫嚅道:“哪有,一次也没睡过啊。”

男人们强烈震惊兼好奇,纷纷问小舅姥爷究竟,小舅姥爷知道再朝下说对自己很不利,但情势所迫,也只得说出女人以各种理由不让他近身,包括但不限于来月经、肚子疼等等。那时已过端午,小舅姥爷都是抽点稻草铺在地上睡的。

男人们从目瞪口呆到哈哈大笑,觉得这个人傻到无法同情,小舅姥爷在“好山芋叶子揉的糠”之外,又落了个“三千块买个肚子疼”的名头,村里人说起来就会笑得前仰后合,男女皆然。

大舅姥爷气死了,气他们老兄弟俩的积蓄打了水漂,也气他这弟弟实在太笨。就有了开头那句感叹。

能干的大舅姥爷一度来城里打工,我爸安排他到一个招待所去看大门。这份简单差事,被大舅姥爷干得活色生香,他工作勤谨,哪怕是深更半夜,有人叫门便应声而起。人家会送些废品给他作为回报,他整理后卖掉,是一份日常小确幸。业余时间,他学会修鞋、修自行车,手艺居然很精湛,附近的居民有需求便来找他,又是一笔收入。

可惜后来招待所出新规,不再雇佣七十岁以上的员工,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大舅姥爷临走前推荐了小舅姥爷。

有大舅姥爷珠玉在前,招待所负责人欣然接受了小舅姥爷。小舅姥爷来到城里,心里只有一个字是“怕”,他害怕大街上的车水马龙,用不好抽水马桶,但最让他怕的,还是人。

招待所的人来来往往,他没法像大舅姥爷那样认清楚,人家交代他的事,他也听不明白。有天一个女人将自行车停在门岗旁,对小舅姥爷说:“我去办个事,你帮我看着点啊。”小舅姥爷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女人已经走了。

过了大半天,女人回来了,问:“我的自行车呢?”小舅姥爷惊惶地看过去,果然不见了。女人不依不饶起来,说小舅姥爷看丢了她的车,甚至说是小舅姥爷叫来“同伙”偷走了。

情急之下,小舅姥爷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指天发誓,说他绝对没有偷自行车……

乱成一团时候,我爸来了。我爸问那个女人:“你有没有把自行车交到他手上?”女人说:“但是……”我爸不容她说下去,又问:“他有没有收你看车费?”女人才张嘴,我爸说:“也没有吧。那你自行车停这里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看大门的,不是给你看车的,你这属于敲诈勒索,是违法犯罪你知道吗?”

女人瞪着眼睛,索性拍着大腿撒起泼来,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正是那俩“失踪”的自行车。原来女人的丈夫经过此处,看到自家的自行车,猜到是老婆停在这里的,竟然没打招呼,摸出口袋里的备用钥匙骑走了。办完事送还回来,正赶上这场混乱。

女人的羞惭自不必说,这场无妄之灾将小舅姥爷吓得够呛,当下吵着要回去。我爸稳住他,让他再适应一下。不想没几天,小舅姥爷遇上了更大的麻烦。

这天深夜,一个住宿的客人喝多了酒,从窗户里爬出来,顺着管道就要往下爬。声音惊动隔壁客人,把小舅姥爷喊了来。小舅姥爷叫那人别下来,他不理睬,闭着眼睛继续下,眼看着就要到地面,脚一软,踏空摔下,被人送到医院,医生诊断为骨折。

这个客人住了两天院,打了石膏,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一瘸一拐地跑到招待所吵闹。说是那天小舅姥爷没有尽到职责,要小舅姥爷赔偿他损失。

小舅姥爷差点又跪下。好在有人报了警,不多会儿,警察来了,把这个人和招待所负责人一起带走,让他们自行协商。

经此两劫,小舅姥爷觉得城里危机四伏,他一刻不得安生,铁了心要回乡下,我爸只好随他去。

他回到乡间,继续老老实实地活着,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放羊、喂猪、拔草、施肥……闲暇时,他歪在床上看书,每每看得忘我。

他有一个没刷过漆的白茬箱子,满满都是书。我在马圩子时,经常扒拉那个箱子,都是《三侠五义》《岳飞传》《水浒传》等等,每一本都包了书皮,毫无破损,只是被摩挲出了一种包浆般的油润感。

我拿了一套《岳飞传》去看,看完再换别的。我掉进了一个演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还有一个熟人,就是我小舅爷。不管是饭桌上,还是在他拿铡刀铡猪草时,一聊起书里的人与事,一向寡言的他,眼睛不由得发亮,话也稠了起来。

王侯将相、三教九流,仿佛都住在他家隔壁,他更熟谙那些刀枪剑戟,知道有神通广大的人怎样与各自的命运狭路相逢……两者对照,很难说,他对哪个世界更投入一点。我猜,就是这种投入,让他不为现实中的不如意所伤。

当然他见识不高,认为武则天妲己都坏,但也就那么一说,并不觉得她们就该死或者怎样。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恨意,像一棵小草,无力又无辜地面对这纷纭世界。

毛姆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培养阅读的习惯能够为你筑造一座避难所,让你逃脱几乎人世间的所有悲哀。我说‘几乎’,是因为我不想夸张到说阅读能缓解饥饿的痛苦,或者平复你单相思的愁闷。但是一些好的侦探小说和一个热水袋,便能让你不在乎最严重的感冒的不适。”

毛姆这话说得很好又很有分寸,许多时候,阅读像一根救命稻草,将你从不幸的泥潭里打捞出,这种不幸不一定是惊涛骇浪般悲惨的命运,还包括平庸乏味。我不太聪明的小舅姥爷,窝窝囊囊的小舅姥爷,通过阅读避开这种不幸,阅读不但能让他多活一个维度,还让他变成一个始终保持温柔之心的人。

我妈总是会忆起,小时候,这个小舅舅对自己的疼爱。后来我姥姥帮他领养了桃子,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写到过他是怎样将小小的桃子捧在手掌心里,给这个被遗弃的女孩让我看了都眼热的爱。一个人心里有那么多爱,一次次感受过爱的幸福,就不算白活一场吧?

甚至于,他在村里人眼里沦为笑柄,不正是因为他的温柔良善吗?他相信了放鹰者的谎言,尊重女子的意愿,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尽管知道世道险恶,他也无法对他人施加一点暴力,这辈子对他来说最难的,就是欺负人。

他胆小、羞涩——在我们家看电视,每次看到男女亲热的镜头,他就会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去,我爸说起来就要笑。

他是这样一个没有一点侵略性的人,稍遇恶意就一溃千里。他只能生活在熟悉的村庄,在哥哥保护下。但是他还是在内心建立起一个开满花朵的世界,我不觉得他的存在,比那些强悍粗糙的人更没有价值。

他没有做错过什么,被欺骗、被辜负不是错,倚仗强力,欺凌与剥夺他人才是错,小舅姥爷在这世上,只施与过爱,从未作过一点恶。也许我小舅姥爷是笨拙的,但他笨拙地将一个信条坚持一生而从不动摇,这何尝不是他平凡的伟大?毕竟,这世上有的是无能又凶恶的人。

就在几天前,我一生受苦受累的小舅姥爷辞世,享年八十三岁,这笨拙善良的人,必然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