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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去看望一个朋友。那会儿阳光晴好,坐在不冷的风中,看着人来人往。

我们是高中同学,而且是不多的始终保持着联系的高中同学。我觉得多亏了她的老公。她的老公是个外向的人,老家在山东,回去太远,每年春节就会到我的同学家中过年。年初三回合肥,惯例,初二会见一面,吃顿饭。而每次的约,都是她的老公张罗,于是年前年内忽然接到他的电话,已经成为年常的一部分。

我也去合肥找过他们几次,三次吧?最后一次是和我之前的女朋友一同过去,吃完饭,夜已很深,在清冷的合肥街头游荡,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去看一场电影。不大的电影院,只有我们四个人,一部关于英剧《福尔摩斯》的纪录片好像。我们散坐在电影院里,声音嘈杂,光影斑驳,像是晴朗的午后坐在林荫下,坐在温暖的风中。

上次的年初二聚餐,只有我们仨,吃的自助火锅。他们俩喝了酒,只好我开着他们的车,载着他们去我新发现的空旷的河畔,辽远的烟花,辽远的灯火,火力发电厂的冷水塔庞然伫立在夜色之中。我们说该走了,他们明天要回合肥,而我的奶奶已经弥留。只有我们独立于辽远的夜色中,一切困扰仿佛才会暂时遗忘,但我们终究还要跳上车,循着车灯的指引重返现实。

然后是无尽的防疫,世界重归于黑暗,却不是辽远的夜色,而只是无尽的黑暗。去年底,我逃去海南,终于黑暗将尽,同学的老公却忽然生病。他觉得头痛欲裂,独自打车去到省内最好的医院之一,初诊是先天性脑血管畸形导致的出血,但很轻微,医生只是让观察,并未进行任何治疗。却不料一切都耽误了,紧接着第二次、第三次破裂,大量地出血,而且出血部位凶险,他陷入重度昏迷。此时再做手术,为时却已太晚。更可恨的,因为黑暗未尽,医院拒绝一切探视。千方百计,想尽办法,始终无能为力,直到他离开,我的同学终于都没能见上他一眼。

而对于我来说,那夜在河畔,已是我们的最后一面。而那夜我并不知道,我记得我回头看了一眼河堤上偷放的烟花,却没有和他说声再见。

也再不会有年初二的那场聚餐,去年我没敢打扰我的同学,今年我问她,她说她的工作太忙,可能没有时间回来。于是今天我正好去看看她。

我不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是否曾经坐在哪里,晒着太阳?但是即便曾有那么一个下午,我们也肯定不会说到几十年后,我们各自的际遇,我们各自的模样。

人这一生,有如纵身跳下悬崖,只有回望,而看不见之后坠落更深的自己。

她说时常会梦见他,还如他在时的模样,说些日常的事情,所以她相信,他一定还在某个平行世界。

那夜在河畔,那夜有烟花的河畔,是否就是现在的平行世界?那个世界我不知道我和他此生的最后一面仅剩最后几分钟,那个世界我不知道我的奶奶十二天后就会离开——他们留在了那个世界,而我和我的同学继续向前,来到这个世界,坐在上午晴好的阳光中,坐在不冷的风中,看着与我们共在这个世界的人们人来人往。

她说到想去孟加拉国看植物,也说到未来想去旅行,我说那就以后和我一起吧,开一辆车,我载着你,还有另一个重庆的朋友,无论去哪儿。

这是个约定——我们彼此在各自平行的世界安好。

蒙古十八年,郭靖和华筝青梅竹马,却终究没好上。张家口见面一天,郭靖和黄蓉成了知己。再梅林雪舟见第二面,就此定终生。关山万里,塞北江南,高山大川,再难分开了。

按说一个蒙古少年,一个江南少女,出身大大不同,也没啥共同语言 —— 郭靖和华筝还更多共同语言呢 —— 怎么郭靖和黄蓉在一起了,却不是华筝?

蒙古十八年,华筝与郭靖的交流方式是:一起骑马射箭,看他练武功,招呼他去看射雕,帮着养白雕。她喜欢郭靖,但最多也就是问郭靖:你不要我嫁给都史,那我嫁给谁?郭靖答不知道,华筝就啐他。

到郭靖要南下了,都已经许婚了,华筝还在等着郭靖,希望郭靖跟自己有什么交流。临别时,郭靖就跟对待妹子一样,抱了抱她,过去了。原著说:华筝则脾气极大,郭靖又不肯处处迁就顺让,尽管常在一起玩耍,却动不动便要吵架,虽然一会儿便言归干好,总是不甚相投。

华筝主要在意的,是自己。要迁就,要顺从,要舒展自己的个性。结果便不太美妙。跑个题。史册载,元朝有个公主叫火真别乞。或者火阿真伯姬,火臣别吉。ᠬᠣᠵᠢᠨᠪᠡᠬᠢ。别乞或伯姬,都是公主的意思。读读她的名字,火真,火阿真…… 华筝。

且说黄蓉。梅林雪后初见,黄蓉舟中登场,是金庸用心了的描述:“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白衣白雪,灿然金带,色彩搭配极为完美。难怪郭靖一看即呆。从此之后,改朝换代、天翻地覆、万里风沙,都改不了他对黄蓉的爱了。但能绵延长久,却又不只是容貌了。

穆念慈当日对黄蓉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将来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道千倍万倍的人,也不能再移爱旁人,是不是?”黄蓉说的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自然,不过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

都说黄蓉挑郭靖,是仙女配傻小子。却漏了另一件事:黄蓉,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又太聪明了,不需要另一个不如她聪明的小聪明;天下也再没人在机变聪慧上,胜过她爹了。她接触的人们,或惧怕她是个小妖女,或垂涎她的美色。只有郭靖从一开始就大智若愚地,判定 “蓉儿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的,很好很好的。”她要的是踏实、真诚和善良,所以她跟了郭靖,是轻灵随厚重、风随树、水随土。黄蓉在意的,是郭靖的憨、朴实和韧。质朴纯正这种东西,都是聪明人才懂得欣赏的。小聪明一点的人,只会想着 “这种人好欺负”。

后来《神雕侠侣》一开头,郭靖武功已经冠绝天下,但还是老实说,越练武功,越觉得自己不成;黄蓉还开玩笑,说郭大爷好谦,“我却觉得自己越练越了不起呢”—— 玩笑归玩笑,毕竟对聪明如她而言,世上没人比她和她爹更聪明了,也见了太多自作聪明的人,反而爱极了郭靖这份质朴。

至于聪明和质朴,如何能勾兑起来呢?聊天呗。

之前张家口初见,郭靖请黄蓉吃饭。黄蓉点菜点得花样百出五彩缤纷。郭靖大为叹服。黄蓉聊天高谈阔论,谈吐隽雅,见识渊博郭靖大为倾倒。而郭靖聊自己那些事,黄蓉听得津津有味。感情,就从这段聊天开始。

郭靖那么个老实孩子,原文说了:“本来口齿笨拙,不善言辞,通常总是给别人问到,才不得不答上几句。”

可是遇到黄蓉,完全撒开了:“可是这时竟说得滔滔不绝,把自己诸般蠢举傻事,除了学武及与铁木真有关的之外,竟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说到忘形之处。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觉他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不觉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头。”

郭靖这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忘形,会情不自禁去握人家的手。

而那场的黄蓉呢?比郭靖还投入:“(郭靖)只说些弹兔、射雕、驰马、捕狼等诸般趣事。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拍手大笑,神态甚是天真。”

“不觉拍手大笑”。彼此能放开说一些(哪怕对方并不熟悉的事),也能推心置腹忘乎所以,那是真投契吧。

乍看,郭靖读书不及黄蓉多,经常听不懂黄蓉说的典故。比如俩人梅林雪湖初见,黄蓉给郭靖唱辛弃疾《瑞鹤仙》。郭靖不懂,但是:“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虽然于词义全然不解,但清音娇柔,低回婉转,听着不自禁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缠绵温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的。”

郭靖听不懂黄蓉唱的什么,但就是爱得死去活来。黄蓉也无所谓郭靖听不听得懂,就是喜欢。郭靖完全接受自己不及黄蓉聪明,而且并不觉得这是问题。

后来俩人到太湖边,黄蓉说范蠡载西施泛于五湖真聪明,郭靖就求她说范蠡的典故。听罢了,郭靖说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尽忠,更为不易。这话很体现郭靖的性格,黄蓉极欣赏,就说郭靖这是 “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

郭靖连连赞美黄蓉懂的道理多,黄蓉却不以为意:“我花了不少时候去读书,这当儿却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样样都想学,磨着爹爹教我读书画画、奇门算数诸般玩意儿,要是一直专心学武,那咱们还怕甚么梅超风、梁老怪呢?”

这里的关键:郭靖和黄蓉,都能在感情中放下自己。郭靖不觉得承认自己比黄蓉笨是问题。黄蓉不觉得自己比郭靖知道多有啥了不起。

郭靖质朴厚实,但为人谦谨,对黄蓉也是不懂就问,没啥不好意思的,而且发自内心地欣赏赞叹黄蓉博学多才。黄蓉什么都懂,但也很乐意跟郭靖聊,而且发自内心地喜欢郭靖的质朴敦厚。

他俩各自有特长,但没有炫耀的心思;郭靖不懂就问,是个很好的聆听者 —— 对黄蓉而言,也真的乐意给他讲。

汪曾祺先生有个小说《云致秋行状》,提到过一句:有种人聊完天,一定要补一句:“这种事你们哪知道啊!爷们,学着点吧!”而另一种人聊天,只是反映出他对生活,对人,充满了近于童心的兴趣。这两种说话方式的区别很简单:在意的是所谈的事,还是自己。哪种更可爱,一目了然。

后来郭靖和黄蓉在岳阳楼说故事。黄蓉跟郭靖说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郭靖感叹:“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黄蓉说:“这样的人固然是好,可是天下忧患多安乐少,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么?我可不干。”

很多年后,他俩共守襄阳数十年。危难之际,郭靖重伤,依然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郭靖放开了黄蓉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当初 “我可不干” 的黄蓉,真心诚意地支持郭靖;危难生死,彼此心知,根本不必造作。郭靖也可以坦荡地让黄蓉挡在自己身前,放开了手不逞英雄:他的自尊不需要这点事来支撑,没啥放不下的。

反而像欧阳克这种半瓶水风流自赏,自负文才武学,两臻佳妙的,黄蓉看不上:“你再聪明,还能比我聪明?”

这里有个缘故。《围城》里说得好:“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

当日洪七公抢了欧阳克的扇子后,问黄蓉字写得怎样,黄蓉眉毛一扬:“俗气得紧。不过料他也不会写字,定是去请同仁当铺的朝奉代写的。”

欧阳克听了这话后,还有点恼怒 —— 说是喜欢黄蓉,其实心里还是装着自负,心里的第一位,也还是自己。

反不及郭靖开诚布公地不懂,虚心地问黄蓉,也乐意给出自己角度的不同看法 —— 这样才容易交流得久嘛。

临了,说一个没啥人提,但我觉得极好的细节。后来《神雕侠侣》中,郭靖黄蓉发现尼摩星被人击杀,黄蓉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

郭靖摇头:“这股内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黄蓉点头:“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

—— 搁一般人,在旁边一站一听,一头雾水:你们在说啥?为什么郭靖要摇头?为什么黄蓉要点头?什么只有两人?什么七公?什么自己?

—— 这两句话的全貌是:郭靖摇头:“(我也不知道)这股内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一个是恩师洪七公,一个是我蓉儿你自然知道,我更不必多说)。”黄蓉点头:“(是啊,我知道靖哥哥你的判断,也认同天下就只你二人有这能耐,并非自夸)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

括号里的话,俩人默认是可以省略的。外人乍看,还得多想一层;夫妻俩人却说得自然而然,心灵相通。

以及:在一起快四十年了,俩人都五十多了,孩子都三个了,大女儿都三十多了。商量事儿时,黄蓉开头一句 “靖哥哥”,自然而然地出口。和快四十年前时,一模一样。

但这里有个逻辑小漏洞:

许多人会觉得,刀子嘴豆腐心,要好过甜言蜜语假仗义。

但这两者其实不对立:真情实感和甜言蜜语,难道只能二选一?

这就有问题了:为什么感情的交流,要分两种形式?

一种是熟不拘礼的,贾志国喊‌‌“和平!‌‌”白展堂喊‌‌“掌柜的!‌‌”

一种是亲密的,贾志国喊‌‌“方!‌‌”白展堂喊‌‌“湘玉!‌‌”

话说,为什么有人就是说不出关心慰藉的甜言蜜语呢?

不只是阿姨缺乏甜言蜜语,其实绝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中,都缺少类似的句子呢?

FB 有过一个长达两年的语言文本分析,发现说话方式有不同:

女性用户说话更偏向交流感受、更富于同理心。男性用户说话更讲系统,更讲求现实。

这种倾向,在传情达意颇为内敛的东亚文化里,尤其明显。

日本学者关根英二,说过段话,大意是:

在保守传统的世道下,表达出深情一面的人,会被觉得柔弱轻浮不稳重;反过来,坚忍压抑,重视实际,才被认为靠谱。

像佟湘玉就想听白展堂说几句甜言蜜语来表达亲密态度。

而老白每次张口前,先得迟疑,因为想的是现实:

这种表情达意的方式久了,夫妻之间,亲子之间,也不能太抒情,甚至得用骂骂咧咧,来表达亲热。

就会让人日常不肯表达感情,一定得别扭地、傲娇地、回避地压抑。好像夸几句人多伤自尊似的。

典型的像贾政对贾宝玉,明明心里是喜欢的,嘴里却要骂骂咧咧,扮演好一个严父,反而要众清客时不常来劝。

比如我长辈中,也有许多这样子:女性朋友可能还会互相夸赞(哪怕有很多是塑料姐妹花),男性朋友更多插科打诨互相吐槽,觉得这样才是不把彼此当外人。

至于夫妻之间,更是拙于表达。

甚或许多家长对孩子,无论爱得多深,也不太会表达;越近越深,反而越沉默回避;也许偶尔用一些笨拙的方式表达了亲密,即便没能传达到对面,也只好安慰自己:

‌‌“改什么称呼啊?掌柜的,说着不比湘玉顺嘴呀?‌‌”

非得佟湘玉昏了,白展堂才表达出来,‌‌“别人都以为我对你是日久生情,可我知道,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这样的情话,为啥就是不敢说呢?

语言的意义是传达。没传达到对面的爱,只是自我感动。

如果总指望别人体察到细节,却不肯宣之于口,那就是白展堂和佟湘玉那份作劲了:

非得感情都要闹掰了,还要‌‌“我心里说了,画外音,观众知道。‌‌”

如上所述,实实在在的关心和甜言蜜语并不是只能二选一。

就像豆腐心不一定非得刀子嘴,没必要把真心对待和小甜嘴对立。

真情真意地表达爱与善意,并没有错,而且从长远角度来看,表达清了,开心一刻是一刻。

《潜伏》里,余则成心爱的左蓝过世了,翠平感叹自己该早告诉左蓝真相,‌‌“我该告诉她,你肚子里只有她;她闭眼之前也得个名分,心里会美的。‌‌”

而余则成只能低头:‌‌“这话,我在她遗体前说过了。‌‌”

太多善意捂着不说,很容易就晚了。

对爱人,对亲人,都是如此。

想表达的爱,得及时表达出来。不能总指望自己心爱的人猜猜猜。

毕竟已经有太多人,从生到死,一辈子没听到几句掏心掏肺的情意。

于是听到几句疑似贴心的甜言蜜语,魂都能飘了去。

 

 

最爱的东西,别跟最爱的人吃

在西安吃烤肉,不仅仅是吃肉这么简单,你若随西安人去吃一次正宗的烤肉,一定是烤肉,涮牛肚和烤油馍三件缺一不可。这城市大街小巷有数不尽的烤肉店,但我最钟爱交大后门不远处的那家,那里卖我最爱的涮牛肚烤油馍,那里有我和苏勐的爱情。

我不在交大读书,但苏勐在,所以大学四年我最经常干的事情就是快到晚饭时间跳上从我们学校门口直达交大后门的公交车,然后打电话让他在车站等我。不论他在做什么,是在网吧组队dota,还是在篮球队训练,或是还在自习室写作业,都会雷打不动地回复一句,“好的丫头,要带你去吃烤肉对吧。”

我跳下车时,他总是笔直地站在那里冲我笑,一个长相不赖衣品不差的大长腿杵那儿,还是有些回头率的。这时候我心里都会暗暗得意,然后扑过去,等他揉揉我的头发,拉着我径直往烤肉店走。

苏勐总是一边走一边说,“你就这点儿出息了。”

西安的夏,常常热得如行走在火焰山间,干燥而炙热。进店坐定,定是得先来一盘涮牛肚配冰镇过的冰峰汽水。牛肚提前片好串在竹签子上,大锅汤底中煮熟放凉,上桌前只需要浇上以芝麻酱和油泼辣子为主料的调味汁即可。牛肚独特的口感,芝麻酱和油泼辣子的浓香,咬一口,肉质爽脆,酱香四溢,再闷一大口冰峰,真是舒坦。

涮牛肚瞬间光盘,我靠着苏勐,苏勐一手抓着冰峰汽水一手搂着我,俩人眼巴巴望着烤肉炉子。最诱人的烤肉一定是肥瘦相间的,肉切小块,串在细细的铁签上,烤肉师傅左右手抓两把放在燃起炭火的铁皮烤炉上不断翻烤。

炭火的火苗燃得恰到好处,少一分不够烤出肥肉的油脂,多一份瘦肉会干柴焦黑。偶尔油脂落入炭火,炉中会窜出一团火苗,看得人只盼这一把肉将是端上自己桌的。肉快熟时,烤肉师傅一手持铁签,另一手潇洒一挥,先后撒上盐、孜然、辣椒面,然后一把签子分两手抓好,互相挤压好让调料充分沾在每一串肉上。

这一串串闪着油光,沾满孜然和辣椒的烤肉装在不锈钢浅盘中就该上桌了。有经验的食客拿起这刚刚离火的烤肉,都知道该龇着牙咬住肉,顺着签子把肉捋下来纳入口中。若不龇着牙,这带着炭火余温的铁签,怕是该给嘴角留一道烫印了。

我含着还烫嘴的肉块冲他乐,他满眼疼爱地看我吃。这一口咬下去,酥脆又富有嚼劲的瘦肉和被烤出脆皮的肥肉在口中融合,紧接着,孜然和辣椒颗粒被嚼碎后散出的香气立即充满口腔。

苏勐总是喜欢看我把一个个端上来菜的都尝够,然后自己才开始吃。我趁着热乎把烤肉吃了几串,就开始吵吵着要来份烤油馍。吃西安烤肉,不点一份烤油馍是不完整的。

你仔细听西安人点烤油馍,末尾总要加一句,“老板,多孜然多辣子!” 烤油馍常用的是口感扎实的陀陀馍,烤前在表面划几道,夹在专用的烤架中,两面刷油上炉烤,期间分次撒精、孜然和辣椒面,再继续用油刷淋上油,直到调料和油都渗入面饼中。

烤出来的油馍一定要趁热吃才能是外焦内酥。表面重口味的孜然和辣椒刺激着味蕾,再咀嚼,醇厚的面香一点点浮出来,不知不觉,一整个油馍已经消灭大半。

三样依次吃过去,我打个饱嗝,心满意足。

“苏勐,你说我去了美国读书是不是就吃不到这人间美味了?”我盯着正替我扫光残局的苏勐。

“没事,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一回来我就带你吃个够。”

“你说我一个人在那里生活,我们会不会变心?”

“不会,你找不到比我更惯着你的。”

大四那年冬天,苏勐如愿考去北京读研究生,我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录取。

飞美国的前一夜,我们蹲在打烊了的烤肉店门口,吸着店门口散不去的孜然味,望着夜晚酒足饭饱惬意的人群,望着这座古城夏夜的灯火。我们在烤肉店门口的马路牙子用力亲吻告别。

三年后,苏勐硕士毕业留北京工作,我在那一年夏天提了分手。那天他飞回西安,在那家烤肉店喝到凌晨,借着酒劲儿留下很多语音信息。我从会议室遛出来,听完每一条语音,却没有勇气回复一句。

现在,是我来美国的第十个年头,是我们分开后的第七年。写下这段文字的前一夜,我收到苏勐的婚礼请帖,婚礼在交大旁边的酒店举行。

他说,“那姑娘也是交大毕业的,西安人,办在母校旁边正合适。”

他说,“你别说,这小傻丫头和你还挺像,爱笑爱吃爱闹腾。不过人家没你能吃,一口气吃不了一整个烤油馍啊!”

他说,“你还好吗?身边有没有不错的人选?”

他说,“我现在很想去一趟那家烤肉店。”

我看着这条条微信信息,抓着车钥匙冲出家,一路向南开去纽约法拉盛,钻进烤肉店躲在角落哭。苏勐,吃过美国那么多家烤肉,这一家的烤馍最像咱们爱吃的那一家。

苏勐,我没有勇气发一条语音信息亲口说声祝你幸福,我怕我的哭腔对我们彼此来说都是一种折磨。苏勐,法拉盛的烤肉其实很好吃,只是烤饼欠了点味道。苏勐,那个好姑娘一定会特别幸福,因为我太知道你是个多么宠老婆的人。

我坐在店里,打开手机把我存下来的这十多年来的各种聊天记录和照片一个个翻过去,直到烤肉店快要打烊,直到我的眼睛快要流不出眼泪。我擦擦屏幕上的眼泪,打开微信转账,留下一句,新婚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