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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毅的办公环境。讲述者供图

多名催收员表示,如今行业内流行靠运气还款。做了六年的周华深有体会,有次他走了狗屎运,一个负债人的“催记”显示,前几轮都打不通电话,正好他打过去,电话通了,那人的工资到账,立马还了。

在周华的印象里,以前负债是一件丢人的事,负债人很怕家人发现,催收一威胁要打给家里人,马上乖乖还钱,回款率就高了。如今负债人“坦荡了不少”,甚至会辱骂反击催收员。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逾期一万多,上来就是“做催收的不得好死”,骂了十多句,周华不能顶嘴,话说不好,可能会被视为暴力催收。

周华接触过这种客户,声称钱给家里老人治病,周华打给家里父母,问候身体好些了吗?得到一句“别来诅咒我”,根本没病。还有客户给不还钱提供了一个幽默的理由——他贷款做生意失败,打趣说,“我也是投资,你们也是投资。现在我投资失败了,也代表你们投资失败了。”

在武汉做了5个月催收的郭旭今年26岁,负责打逾期三个月内的“前端”,面对的是一群没有经历过催收的负债者小白。培训时,他和同事被强调要突出逾期后的心理压力。同一小组的一个组员,嗓门大,脾气暴,他的话术是“不还钱就联系你老公、你父母,看你在老家脸上能不能挂得住”,后来他的录音被公司内的纪检组听到,只能离职。

郭旭的方法是找到痛点,痛点无外乎征信、诉讼、家人。他发现,现在的负债者越来越在乎工作单位。一个声称自己“没钱没工作”的人,后台显示他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郭旭打过去,委婉说了一番,负债人当天就还了款。

“怀柔政策”也有用。一个江西的中年男人,离异带着女儿,贷款做餐饮赔了钱,说自己坚持不下去了。郭旭劝他“先把自己日子过好”,和他加了微信。微信上,他给郭旭发自己每天去哪里打工,什么时间都有,有时是凌晨。郭旭这才知道,他打好几份零工贴补家用,看他吃馒头配咸菜,就给他点外卖。今年2月2日,过年前一个礼拜,他真的还上了一部分钱。

共情,也是苏毅所在的催收公司强调的方法——要替负债人想办法去挣钱。他们会先让负债人去找亲戚朋友周转,再了解他的工作,甚至会推荐一些工资高的岗位,他遇到过很多负债者问,“你们这儿招人吗?”

催收员的难题

催收希望的是还款越快越好,但攻防战的另一端,负债者始终在想办法拖得越久越好。欠钱的人有一个说法,“只有先不还,才能还得清”,意思是老老实实挣钱,最后一次性结清欠款,这是他们反催收的原因之一。

34岁的梁建生就是这样。他做金融保险业务,绩效浮动直接影响收入,行业景气时高消费,因为结婚买房装修,贷了70万,后来婚没结成,工作又调整,薪资从一万降到4000多,网贷积累了30万。

逾期的时候,正赶上工作调动,业务不熟悉,只有800一个月。那时催收行业还没有规范化,他经历过家人单位被骚扰,上门外访、去派出所,最激烈的时候,“拿着刀和他们谈判”。后来,他摸索出一套协商方法,先跟催收谈减免,同意就继续,不同意就等更好的方案。互相问候祖宗也是常有的战术,问候完了,再谈减免。

如今他拖了三年,也意识到政策开始松动。最近,催得最激烈的那家银行同意给他“本金分期”,即减免全部利息,只用分期归还本金,这是催收公司几乎最大的让步。他很得意,在负债群时常指导其他负债者如何和催收公司协商。

一位催收业内高管透露,以前银行更支持清收,即一次性回收贷款,但从今年开始,银行开始给逾期用户做分期。这是因为现在“负债人群越来越多”,不这么做,烂账会越来越多。但在催收员眼里,像梁建生这样的人仍然是一笔“烂账”,不抱希望能催回来。

更极致的是“呆账、坏帐”,指那些拖了5年、10年的负债人,电话打过去,直接说“等到本金打八折再谈”,还有把贷款套现挣钱的。针对这些人,平台会做成“资产包”,打折卖给更有办法的催收公司,苏毅说。

负债人找“反催收”的目的通常是延期还款,或是停止催收电话。22岁的小雨从美团、抖音、微信等消费金融平台上借钱创业开工作室,结果负债了几万块。她趁着逾期前一天,征信还良好,进了一家催收公司卧底,想知道怎么应对催收。逾期前,她对催收的想象就是凶恶,卧底期间她才发现,原来催收也会怕,最怕的就是投诉,因为会被扣钱。

这两年,接到反催收的电话越来越多了,这是催收员周华的感觉。每月500个客户里,约有三五个是反催收的,电话一接通,上来就要投诉,要解决方案,话术鲜明。

周华的徒弟,做了四年催收的蛋蛋也在做反催收。她在短视频平台有将近5000粉丝,以催收员“知己知彼”的标签,为自己的粉丝做军师,提供应对方案,收取一定服务费,218元两个月。

在蛋蛋的朋友圈,许多负债者都被不规范的反催收团队骗过。有人由着他们制造假病历,交给催收员审核,以为可以停催,后来发现这是违法的。有人听信对方的说法,以为每月还几百块就能停催,后来发现还的都是利息,本金并没有减少。蛋蛋将她了解的情况晒出来,也为了证明自己的业务比他们优秀。

蛋蛋介绍,找她做咨询的都是80后和90后,最怕的是被催收员介入他们的生活,行话叫“爆通讯录”。4月份,一位粉丝给她发语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逾期的信用卡催收要上门外访,但他父亲重病,只有母亲在家照顾,粉丝隐瞒了自己的欠款,不想让家里担心,但谎言要被戳穿了,才来找她支招。

反催收业务和催收往往关系暧昧。苏毅的催收公司在3楼,4楼就是一个反催收公司。在吸烟区,苏毅偶尔能听到反催收的话术,对方显然对业内知识点很了解,而且他们通常瞄准银行信用卡业务,因为银行比互联网消费金融平台监管更严格。

去年,苏毅公司的银行业务部门,一个刚做催收的小白,就被做反催收的引导了——对方说自己信用卡有额度,让他教一下怎么用信用卡还款。业绩压力下,这位同事真的教了对方如何以贷养贷。把柄被对方握住,公司被投诉罚钱,这位同事也被开了。

为了催回钱,消费金融平台会给催收公司做排名,采取末位淘汰制。苏毅服务的一家公司,给合作的10多家催收公司每天打分,按还款率分配客户份额。两三天还款率不行,排名就会下降。他的小组群每天都会发排名,焦虑由催收公司传递到小组长,再由小组长传递到每一个组员身上。为了冲业绩,到月底时,催收公司会选择“代偿”,即自己掏钱给负债人打折。

这个月,苏毅所在的公司排名倒数第二。打电话时,一个负债人说了一句,“等我中了彩票再还钱!”苏毅明知是气话,又忍不住和负债人一起期待“暴富”——今年,他也开始买彩票了,因为工资太低。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或网名)

图 | 背债人中介和他们的行业“黑话”

看上去,似乎“职业背债人”似乎没有门槛,谁都能做。“但这件事,你没点关系那能做呢?”从事相关中介的朱哲介绍,他在这行已干了3年,见过太多门道。

首先有“关系”代表着“银行里面有人”,“有人”才有生意可做。

朱哲解释,因网上的过度渲染,以至许多人认为职业背债这个行业简单,“随随便便就能赚大钱”,但实际上随着涌入的从业者和中介越来越多,以及监管越来越严格,"这行比大家想的复杂”。

尤其许多“职业背债村”(以村为单位,骗取贷款)出现后,许多平台都增加了风控强度、下调了贷款额度,使得这门业务门槛提高。

加上行业隐秘、各个环节关系复杂,并不是每一次操作都有效,根据朱哲估算,“目前行业成功率不到三成。”

这也意味着,需要大量订单才能维持“职业背债”行业链条上的高收入。

“但这个行业地处黑色地带,不受保护,所以有背债需求的订单并只会通过身边朋友来联系渠道发布,没有行业人脉,得不到最新消息,压根做不了这个生意的”,朱哲总结说:“这行不缺背债人,缺的是单子和消息。”

其次“关系”也决定着背债这门生意能否成体系地做大。

以房贷方向的职业背债人为例,中介需要根据当地政策为职业背债人做一份完美的背景——包括社保缴费证明、收入流水、财产证明等资料。

此外,中介还要提前准备好对应的首付金额,然后再同负责和对应的房产中介和贷款中介评估运作,通过做高估价的方式从银行进行贷款。

图 | 如今还有很多人伪装银行工作人员,以“低息贷款”吸引人提供个人信息

为了延缓骗局被识破,背债人在背上房贷后不会立马断供,而是着手申请装修贷等一系列贷款,确定再无贷款可申后,以失业、个人或公司经营困难无法偿还为由,断贷“下车”。

“要绕开这中间每一个节点,都不是容易的事情”,朱哲说。

他经手的职业背债项目,因中间牵涉的流程太多,已从以前和背债人根据贷款数额五五分账,变成了三七分账乃至二八分账——其中背债人只能拿到小部分,大头则由房产中介、贷款中介、黄牛等人瓜分。

而孙石参与的“企业贷”,更是银行“内鬼”集中的大本营。

孙石回忆,自己决定做职业背债人后,对接的中介约他见面详谈。要走他身份证并进行核验后,没几天就安排他和一位“据说是银行的工作人员”见了一面,对方问了孙石一些的具体情况,确保他知道可能出现的后果后,“事情就异常轻松了”。

对方不仅为他包吃包住,还有专人陪伴他办理营业执照、开户、签字,到银行办理贷款的环节,更是一路绿灯,“可以说,除了带身份证去找他们,其余一切都不需要我操心”。

短短3个月的时间,500万贷款就办理完成并下了款,孙石如约拿到了250万元佣金,“你说没有关系,这500万能顺利贷下来吗?”

“黑吃黑,没有赢家”

因为行业的极度不透明,以及原本就属于黑色地带,难以对簿公堂,“黑吃黑”在职业背债人领域并不少见。

“做职业背债人,都是知道风险的,所以名下不会放大额财产”,如孙石在决定背债前夕,就将自己名下的房、车、存款全部转移到了父母妻儿名下,同时与妻子办理了离婚,“以免到时还不了贷款牵扯到家人。”

就连250万酬金,孙石也通过各种办法转移给了父母,然后通过代持模式,陆续投入了创业之中。

“但前提是,这个接收你财产的人,要可靠”,孙石就曾见过不少背债人,将背债的佣金打给信任之人,落得人财两空的下场。

“人财两空在背债界并不少见,现在还衍生出了针对职业背债这一模式的诈骗”,从业以来,朱哲见过许多针对“职业背债”的骗局。

比如网上有许多发文称招募“职业背债人”来背车贷,结果只是汽车中介通过该噱头来完成业绩,前来“应聘”的候选人就此背上正规的“车贷”不说,也拿不到佣金。

“但这些还算幸运,起码车还在自己手上,慢慢还贷还有出路”,朱哲说。

朱哲还见过,一些中介号称要做职业背债人,需要提前缴纳中介费、包赚费和查询费的,结果是诈骗公司的;

也见过许多公司称“要提前审核材料”,结果是为骗“白户”个人资料,拿去做网贷的;

还有不少人莫名其妙地成为了“花户”,或者征信上留下太多查询痕迹而影响了后续生活的。

以及还有专门的机构,通过职业背债人,成立公司申请贷款后,还招募了大批员工,利用员工急于入职的心理,让员工同样背上贷款被迫成为“背债人”的。

“就算能绕开这些骗局,顺利成为背债人,也不意味着能拿到高收入”,朱哲称,如今行业里转包并不少见,不少背债人经层层剥削后,付出背上数百万元贷款和之信用为代价,只拿到万元的报酬。

“背债人这个职业火了之后,出现了许多组团背债人”,朱哲说,不少先入行的背债人在获得报酬、断贷后,成为了“老赖”及“隐形人”,无法再通过正常的来源获得光明正大的收入,于是转行做了“掮客”。

他们回到老家,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当地低保户、三和大神、重病患者的信息来进行“职业背债”,并从中获得高收益。

不少背债人,会在所在的村子里收集资源,然后形成“一手村资源”打包寻求合作,这样的村庄熟人关系错综复杂,追债困难。

于是一笔笔烂账就此诞生,成为银行和各大金融机构中的不稳定因素。

“或许会觉得这些烂账和自己没有关系”,朱哲顿了顿,“欠银行的钱,烂账是纳税人承担的;小额贷的烂账,是理财用户承担的”。

在黑吃黑的恶性循环中,受伤的最终是大众。

漫长还贷路

看似来钱快,但这种非法获得的收入,不仅是一锤子买卖,还让人背上了一辈子信用不良的恶果。

“职业背债人”绝非是一条通向康庄大道的捷径,反而加速使人走向绝望,孙石很快尝到了这笔快钱的恶果。

通过背债换来的250万元很快被孙石拿来填补创业的窟窿,如今只剩60万元了。

背债以后,孙石没有一天睡过好觉。眼下他找不到其他赚钱的方式,担心创业失败,自己依然还不上这笔贷款,留下案底还影响孩子的前途。

“可以说,走上这条路,就是压上了未来”,孙石说。至今,他也不敢告诉家人,自己成了职业背债人。

“这个行业水深,也绝非人生的机遇”,朱哲说。

面对纷至沓来的咨询,朱哲总是要劝阻几句,虽然通过做中介赚了不少钱,但朱哲还是打心底里认为,“如果生活有一丝选择,坚决不要做这行。”

这3年里,他除了见到一个“有点门路”的背债人,在背下巨额债务后,回到老家通过“死亡”销户,又重新办理身份方式“洗白”外,“似乎其余的背债人,都过得不是太好。”

这些背上债务的人,会成为“透明人”,无法在阳光下生活,大部分只能坐吃山空,最后逃不过鳏寡孤独的下半生。

“钱不能解决他们遇到的问题”,朱哲说不少人,在经过“暴富”的喜悦后,还是会渴望成为“正常人”。

想洗白并不容易。

当背债人想要找到曾经带路的人退出时,才发现合作伙伴早已逃之夭夭。还债则更不可能——才发现经由中介抽成之后,遗留的债务是另一座几乎无法逾越的大山,光靠打工无法还清。

“成为老赖了,还轻易赚过巨款,肯定不会甘心赚辛苦钱的”,朱哲嘲笑道,“如果能踏踏实实干活,又怎么会走上背债呢?”

所以大部分背债人,只能选择成为“背债中介”中的一员,通过转介绍自己身边人成为背债人来获利——朱哲就是这样走上中介道路的,“这就像是击鼓传花游戏,要赶在音乐结束前,把手中的花传给另一个人”。

不同的是,这不是游戏也没有音乐,谁也不知道命运的鼓点最终会停在哪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