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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养了玫瑰,没过多少天,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了花落的声音。起先是试探性的一声‌‌“啪‌‌”,像一滴雨打在桌面。紧接着,纷至沓来的‌‌“啪啪‌‌”声中,无数中弹的蝴蝶纷纷从高空跌落下来。

那一刻的夜真静啊,静得听自己的呼吸犹如倾听涨落的潮汐。整个人都被花落的声音吊在半空,尖着耳朵,听得心里一惊一惊的,像听一个正在酝酿中的阴谋诡计。

早晨,满桌的落花静卧在那里,安然而恬静。让人怎么也无法相信,它曾经历了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玫瑰花瓣即使落了,仍是活鲜鲜的,依然有一种脂的质感,缎的光泽和温暖。我根本不相信这是花的尸体,总是不让母亲收拾干净。看着它们脱离枝头的拥挤,自由舒展地躺在那里,似乎比簇拥在枝头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丽。

这个世界,每天似乎都能听到花落的声音。像樱、梨、桃这样轻柔飘逸的花,我从不将它们的谢落看作一种死亡。它们只是在风的轻唤声中,觉悟到自己曾经是有翅膀的天使,它们便试着挣脱枝头,试着飞,轻轻地就飞了出去……

有一种花是令我害怕的。它不问青红皂白,没有任何预兆,在猝不及防间整朵整朵任性地鲁莽地不负责任地骨碌碌地就滚了下来,真让人心惊肉跳。

曾经养过一盆茶花,就是这样触目惊心的死法。我大骇,从此怕茶花。怕它的极端与刚烈,还有那种自杀式的悲壮。不知那么温和淡定的茶树,怎会开出如此惨烈的花。

只有乡间那种小雏菊,开得不事张扬,谢得也含蓄无声。它的凋谢不是风暴,说来就来,它只是依然安静温暖地依偎在花托上,一点点地消瘦,一点点地憔悴,然后不露痕迹地在冬的萧瑟里,和整个季节一起老去。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加上一点美国式的宣传,也许我会被誉为神童。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划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个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与社会主义--虽然缺少这两样文明产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我终身的事业。看了一张描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像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辉煌,壮丽),‌‌“melancholy‌‌”(忧郁),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法国回来,将她睽违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风笛),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张爱玲的《小团圆》被很多评论认为江郎才尽,失了水准。其实抛却了附丽在作品表面的很多东西,晚年张爱玲自我解嘲的老辣文风依然很令人击节赞叹。喜欢张爱玲华丽文字和新巧比喻的读者,大概只能从“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这样的奇绝的句子里,和那些“虾红与紫桃色的杜鹃花”,“一色鸭蛋青的海与天”里,追寻到一点她年轻时的文字里浓墨重彩、如一袭爬满了蚤子的华美的袍的影子。王德威说这是张爱玲晚年主动的去魅。

张爱玲有一种狡黠,一种小小的坏,一种聪明人的黑色的幽默。“自己生活贫乏的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私事。” “忠厚乃无用之别名。” “现在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里的钱是要的,家里给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衔着是快骨头,丢了是块肉。” 刻薄得让人喜欢,像楚娣说九莉:“你坏。”

让人会心一笑的妙语,也总还是有很多:“心都急烂了。” “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打上门来了。” “我像镂空纱,全是缺点组成的。” 写捉住的鸽子:“谁知道这只鸽子一夜忧煎,像伍子胥过韶关,虽然没有变成白鸽,一夜工夫瘦掉了一半。次日见了以为换了只鸟。老秦妈拿到后廊上杀了,文火燉汤,九莉吃着心下惨然。” 写和四表姐租了《火烧红莲寺》的连环图画全集,买了鸭肫肝香烟糖,躺在床上一面吃一面看书。“房间里非常冷,大家盖着大红花布棉被。垢腻的被窝的气味略带咸湿,与鸭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异感。” 写南京路上庆祝战争胜利的游行之盛况空前:“连扒手都歇手了。”

被认为以胡兰成为原型的邵之雍几乎直到小说过半之后才姗姗来迟,简直堪比《倚天屠龙记》全书过半才出场的赵敏。在前半部分淹没在庞杂的名字和人物关系的汪洋大海里晕头转向的读者一见到“邵之雍”这个名字,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开始津津有味地赏鉴起张爱玲这部她自己极力不愿写成自传,却几乎所有人都当做她的自传来读的小说。“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些已经被嚼烂了的胡张二人之间的承诺不必再赘述,即使是在读到这本书的时候,依然很难让人相信张爱玲在爱情里和胡兰成面前是个极度卑微的女人,可事实是她的确 “低到尘埃里”。

“九莉想到:’这个人是真爱我的。’” 好像《色·戒》王佳芝对易先生,一瞬间就恍了神儿。

她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么瘦。” 他略怔了怔,方道:“是为了我吗?”

她说:“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

他抚摸着她的袜子端上露出的“一块”白腻的腿(“一块腿”这个词用得真好),说:“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他说:“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 “我要跟你确定。”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在这里了!” 他作势一把捉住她,两人都笑了。

他说:“你十分爱我,我也十分知道。”

他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九莉突然觉得整个的中原隔在他们之间,远得使她心悸。”

“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么空虚,在等着他来。”

“她知道他喜欢郊寒岛瘦一路的菜。如果她学起做菜来,还不给她三姑笑死了?”

“拍照的时候比比在旁边导演道:’想你的英雄。’她当时想起他,人远,视野辽阔,有’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感觉。”

她说:“你刚才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来。”

“九莉知道是说她一毛不拔,只当听不出来。指桑骂槐,像乡下女人的诅咒。在他正面的面貌里探头探脑的泼妇终于出现了。”

“之雍能说服自己相信随便什么。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就又一团祥和之气起来。”

“她看到空气污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道:‘现在海枯石烂也很快。’”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读到这些爱情段落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出戏,小女儿态得有些令人尴尬。琼瑶奶奶在《花非花雾非雾》里写:“‘想’呢就是上面一个‘相’,下面加上一个‘心’,那是你的相貌和我的心,你都已经占据了我的心了,还敢问我想不想你?” 多么直白。而张爱玲是一个内向的人,她所有的情绪都向内转,最终停留在自己的心里,像她口中的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讲得通俗一点,大约是闷骚。譬如《小团圆》里这样的情节:“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 “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地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手牵着手走到街心。广阔的沥青马路像是倒了过来,人在蒙着星尘的青黑色天空上走。”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感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仿佛人都走光了,但是清空可爱。”

在乡下听戏,九莉 “十分惋惜没看到私订终身,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团圆。”《小团圆》这题目起得真好,哪个都爱,哪个都舍不得放弃的贪心的男人,三美团圆的旧式愿景,带着张爱玲式的刻薄和苍凉。“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小说里印象最深的两句话,一是九莉让邵之雍在她和小康小姐之间选择一个,邵之雍 “显然感到很意外,略顿了顿便微笑道”:“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

二是九莉把蕊秋为她花过的钱全数还给她,蕊秋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

张爱玲和沈从文在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里几乎同时被发掘,虽风格迥异,但正如汪曾祺所说,沈从文“二十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二十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读《小团圆》,想到张爱玲晚年客居美国,直到去世之前都没有把《小团圆》修改完毕的遗憾,也颇觉张爱玲的后半生,也许都生活在对胡兰成的回忆里。虽然他人的感情外人亦无从揣测,然而小说结尾写到的九莉的梦依然有些动情:“俗艳得像着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空房里晒着太阳,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

你尽有苍绿

夏天的日子一连串烧下去,雪亮,绝细的一根线,烧得要断了,又给细细的蝉声连了起来,‌‌“吱呀,吱呀,吱……‌‌”

这一个月,因为生病,省掉了许多饭菜、车钱,因此突然觉得富裕起来。虽然生的是毫无风致的病,肚子疼得哼哼唧唧在席子上滚来滚去,但在夏天,闲在家里,万事不能做,单只写篇文章关于Cezanne的画,关于看过的书,关于中国人的宗教,到底是风雅的。我决定这是我的‌‌“风雅之月‌‌”,所以索性高尚一下,谈起诗来了。

周作人翻译的有一首著名的日本诗:‌‌“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我劝我姑姑看一遍,我姑姑是‌‌“轻性智识分子‌‌”的典型,她看过之后,摇摇头说不懂,随即又寻思,说:‌‌“既然这么出名,想必总有点什么东西吧?可是也说不定。一个人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

我想起路易士。第一次看见他的诗,是在杂志的‌‌“每月文摘‌‌”里的《散步的鱼》,那倒不是胡话,不过太做作了一点。小报上逐日笑他的时候,我也跟着笑,笑了许多天,在这些事上,我比小报还要全无心肝,譬如上次,听见说顾明道死了,我非常高兴,理由很简单,因为他的小说写得不好。其实我又不认识他,而且如果认识,想必也有理由敬重他,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模范文人,历尽往古来今一切文人的苦难,而且他已经过世了,我现在来说这样的话,太岂有此理,但是我不由的想起《明日天涯》在《新闻报》上连载的时候,我非常讨厌里面的前进青年孙家光和他资助求学的小姑娘梅月珠,每次他到她家去,她母亲总要大鱼大肉请他吃饭表示谢意,添菜的费用超过学费不知多少倍。梅太太向孙家光叙述她先夫的操行与不幸的际遇,报上一天一段,足足叙述了两个礼拜之久,然而我不得不读下去,纯粹因为它是一天一天分载的,有一种最不耐烦的吸引力。我有个表姊,也是看《新闻报》的,我们一见面就骂《明日天涯》,一面叽咕一面往下看。

顾明道的小说本身不足为奇,值得注意的是大众读者能够接受这样没颜落色的愚笨。像《秋海棠》的成功,至少是有点道理的。

把路易士和他深恶痛疾的鸳蝴派相提并论,想必他是要生气的。我想说明的是,我不能因为顾明道已经死了的缘故原谅他的小说,也不能因为路易士从前作过好诗的缘故原谅他后来的有些诗。但是读到了《傍晚的家》,我又是一样想法了,觉得不但《散步的鱼》可原谅,就连这人一切幼稚恶劣的做作也应当被容忍了。因为这首诗太完全,所以必须整段地抄在这里……

傍晚的家有了乌云的颜色,风来小小的院子里,

数完了天上的归鸦,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譬如像:

二月之雪又霏霏了,

黯色之家浴着春寒,

哎,纵有温情已迢迢了:

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还有《窗下吟》里的

然而说起我的,

青青的,

平如镜的恋,

却是那么辽远。

那辽远,

对于瓦雀与幼鸦们,

乃是一个荒诞……

这首诗较长,音调的变换极尽娉婷之致。《二月之窗》写的是比较朦胧微妙的感觉,倒是现代人所特有的:——西去的迟迟的云是忧人的,载着悲切而悠长的鹰呼,冉冉地,如一不可思议的帆。

而每一个不可思议的日子,无声的,航过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书里找到以上的几句,我已经觉得非常之满足,因为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诗也有。倪弘毅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分真是好:——紫石竹你叫它是片恋之花,

三年前,

夏色瘫软

就在这死市

你困惫失眠夜……

夜色滂薄

言语似夜行车

你说

未来的墓地有夜来香

我说种‌‌“片刻之恋‌‌”吧……用字像‌‌“瘫软‌‌”、‌‌“片恋‌‌”,都是极其生硬,然而不过是为了经济字句,得压紧,更为结实,决不是蓄意要它‌‌“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欢那比仿,‌‌“言语似夜行车‌‌”,断断续续,远而凄怆。再如后来的你在同代前殉节

疲于喧哗

看不到后面,

掩脸沉没……

末一句完全是现代画幻丽的笔法,关于诗中人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也觉得像极了她,那样的宛转的绝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无骨的白手臂。

诗的末一句似是纯粹的印象派,作者说恐怕人家不懂:——你尽有苍绿。

但是见到她也许就懂了,无量的‌‌“苍绿‌‌”中有安详的创楚。然而这是一时说不清的,她不是树上拗下来,缺乏水分,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枝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所以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听说德国的马路光可鉴人,宽敞,笔直,齐齐整整,一路种着参天大树,然而我疑心那种路走多了要发疯的。还有加拿大,那在多数人的印象里总是个毫无兴味的,模糊荒漠的国土,但是我姑姑说那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气候偏于凉,天是蓝的,草碧绿,到处红顶的黄白洋房,干净得像水洗过的,个个都附有花园。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愿意一辈子住在那里。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都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长辈就爱问他:‌‌“你把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然而他总是一口回绝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道:‌‌“有我好看吗?‌‌”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

他嫉妒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

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个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球,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在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读的时候多,难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过的是何等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赶紧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和巴金的《灭亡》,认为他的口味大有纠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面前,看我自己掣动的脸,看着泪滔滔流下来,像看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已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赏析:

张爱玲的散文非常注重日常生活的诗意栖息与世俗生活的心灵契合;注重写眼前之景与心灵的感动,在不经意中传递细腻的情感。《弟弟》正是这样的一篇散文。

文章通过对往事的回忆来刻画人物,最为突出的是对比手法的运用。文章所用的对比,不只是姐弟两人外貌、气质和生活态度的对比,更是童年生活的热烈、欢快、自在与后来环境的冷酷、人物的冷漠的对比。作者写了人的变化。也写了人所处的环境的变化。弟弟从小被大人们娇惯,在玩笑、惋惜、称赞中变得虚荣:有了后妈以后,不再享受家庭应有的温情,他内心消沉,滋长着平庸和冷淡。与弟弟的变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姐姐对弟弟不变的爱——前半部分表现为直接的疼爱和宽容,后半部分则表现为气愤、忧虑和深深地悲哀。细细地品读文章,在如烟往事的追忆中,我们能体会到作者细腻的真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