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张爱玲 下的文章

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是一部让人百读不厌的传世佳作。

文章开篇以一个战时随父母旅居香港的女学生葛薇龙写起,她不愿跟随经济困顿的父母回沪,所以不得不求助嫁入豪门做妾的姑妈帮扶。

坠入奢靡生活的单纯女学生,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跌入了姑妈梁太太精于算计的口袋里。

为了维持表面浮华的生活,也为了自己心中所谓的‌‌“爱情‌‌”,葛薇龙甘愿与花花公子乔琪乔结婚,替梁太太‌‌“弄人‌‌”,为乔琪乔‌‌“弄钱‌‌”,最终活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女人。

作者在文中运用不同的表现手法,通过两个侍女,睇睇和睨儿的各种语言、动作,以及梁太太的嬉笑怒骂,如一幕幕舞台剧般,把一个半山腰上的梁府,描写地异常热闹。

通过这些细致的描写,我们一步步地看着女主葛薇龙,如刀尖上跳舞般,一点点地跌入暗夜的温柔乡里,从一个立志好好读书、不同流合污的清纯女子,最终蜕变为和她姑妈一样的靠女色讨生活的萎靡女人。

文章的妙处,不但在于对人物的描写细致入微,就连一花一草一木,都悄悄然地暗示着女主凄清的命运。

1.

鲜艳夺目、热情奔放的杜鹃花。

(杜鹃花被人们誉为‌‌“花中西施‌‌”,颜色艳丽,于春季盛放时,满山五彩斑斓,如彩霞绕林,热烈奔放。)

文中有两处对杜鹃花的描述。

第一处,在葛薇龙出场时,她站在半山腰姑妈家的花园前眺望,看见园子里‌‌“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

接着写下去,‌‌“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燃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的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坡去了。‌”

此时的葛薇龙正怀揣着美好的想象,和对新生活的渴望与向往,希望姑妈能资助她学费,让她能够继续香港的求学生涯。就像她眼中的杜鹃花一样,开得热烈奔放,满是对未来幸福的畅想和希望。

葛薇龙还是一个单纯的女学生,有些不堪世事,只记得自己的父亲曾因为反对姑妈的婚事得罪过她,心中有小小的不安。

但留在香港读书的愿望冲淡了些许担忧,她的心情雀跃着,充满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园子里那株小小的杜鹃花,写的正是葛薇龙自己。

对杜鹃花的第二次描写,出现在文章的三分之一处。

此时葛薇龙已经住进了梁府,通过间接听闻和直接目睹,初步感知了梁府的生活,以及梁太太风流、放纵、奢靡的处世态度。

更重要的是,通过一个叫‌‌“睇睇‌‌”的侍女在梁府的遭遇,似乎看到了自己将来生活的影子。

梁太太利用睇睇做诱饵,欲收拢乔琪乔,不想反被乔琪乔戏弄,偷鸡不成蚀把米,既白白搭进去一个睇睇,又生了一肚子闷气。

睇睇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通过梁太太结识了一些‌‌“贵人‌‌”,从此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变得不服管教起来,尖牙利齿地顶撞梁太太,后来果然被梁太太撵了出去。

而葛薇龙却成了睇睇的替补。

此时,场景在早晨的客厅,梁太太与睇睇起了口角上的争执,梁太太骂哭了睇睇,小丫头送来拖鞋,请她去洗澡。

‌‌“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杜鹃花虽开得密密层层,但也禁不住烟卷儿的烧烫。此地无声胜有声,作者对杜鹃花的描写,看似无意却极有深意。

梁太太的这个动作,不仅暗示了睇睇接下来的命运(被威胁、驱赶出去),也是葛薇龙接替睇睇的角色之后将面临的,梁太太给她的下马威。

两处杜鹃花的描写,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心境和场景。杜鹃花是美好的,但越是美好的东西越容易被摧残,被烟卷烧黄的杜鹃花,就是女主葛薇龙接下来的命运走向。

2

仙人掌。

众所周知,仙人掌是一种沙漠生植物,植株多刺,往往被人养在室外向阳处。

而本文中,作者偏偏为仙人掌安置了一个最不应该安置的地方,客厅的钢琴上。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

而钢琴上的仙人掌,被作者比喻成了吐着信子的蛇,着实有些吓人。如此,当睨儿从门帘后走出来的时候,虽是笑嘻嘻的,薇龙还是不觉地打了个寒噤。

仙人掌出现在文中,是薇龙初次见到姑妈后,被她夹刀带枪地抢白了一顿,正伤心的时候。

又听闻侍女睇睇被梁太太骂地哭了起来(此处是睇睇第一场哭戏,我在《张爱玲<第一炉香>一个卑微的人物,却揭秘了葛薇龙的命运》一文中有详写。),不由心中更加惶恐。

这里的葛薇龙,自信心已经受挫,对自己的前途和此行目的是否能达成,充满了迷茫和惶惑。

仙人掌在此时出现,更像是对薇龙的警告,也预示着梁府对于薇龙来讲,是蛇的窠,充满了无法预知的危险。

3

淡巴菰。

(淡巴菰是一种管状草本植物,与晚香玉长得有点像。原产于南美,明朝时传入中国。淡巴菰是tobago的音译,英语里是烟草的意思。)

葛薇龙在客厅看到仙人掌后,被侍女睨儿引入一间小小的书房,这时,另一种植物淡巴菰出现了。

‌‌“地上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

作者不但把长在室外的仙人掌,搬回了客厅的钢琴上,还把一种烟草养在了书房里,这让读者不由在心里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烟草是什么东西,那是一旦上瘾便会深陷其中,摆脱不了的玩意。

后面的情节,女主就如吸食了这淡巴菰一般,在梁府的温柔陷阱里越陷越深,终于无法自拔,沦落为靠姿色度日的女人。

文章中对此有详细的描写,比如薇龙刚住进梁府,面对衣橱里琳琅满目的衣服,‌‌“偷偷地锁上了门,一件一件试穿着。‌‌”

她后来醒悟到这本是梁太太的用意,心里想着,这跟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

但依然经不住诱惑,楼下聚会的热闹吸引了她,她一边说着‌‌“看看也好!‌‌”,一边用毯子蒙了头,微笑着入睡。

显然,梁府的优越生活远远超越了她原先的清贫,对一个初涉此种繁华场所的女孩子,充满了诱惑。薇龙不由自主地上瘾了,逐渐忘记了初到的危险和担忧。

在薇龙第一次见过梁太太,从山上往下走的时候,文中还一笔带过地写到了两种植物棕榈和芭蕉。

‌‌“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

这里作者又写到了烟,进一步暗示并加深了淡巴菰是一种烟草,能使人上瘾这个景物的设计和铺垫,为薇龙后面的表现埋下了伏笔。

4

象牙红。

(象牙红是一种灌木或落叶小乔木植物。龙牙花开时红艳夺目、为数众多,远看又如一只只红色的象牙突出于绿叶丛中,故而又象牙红之称。树皮含有龙牙花素,又麻醉、镇静作用。树皮及新鲜种子汁液会破坏动物神经系统,误服会产生头昏症状。)

薇龙因为乔琪乔的薄情寡义而伤透了心,在和睨儿大闹一场后,拒绝梁太太的劝导,要回上海去。却不想淋了雨大病一场。

病愈后,她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不决。在买了船票回梁府的路上,碰到乔琪乔一路开车跟随她。

此时,作者连续两次写到了路旁的象牙红花。

‌‌“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耶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象牙红花在这里代表了女主的心境,世界荒凉灰暗,她逃脱不了命运的摆弄,无力挣扎,只能妥协,像荒凉深处那树红花一样,接受命运的安排,简单而原始地活着。

也预示着她未来的生活,会被那个巨大的碗口样、桶口样的血色的嘴巴,吞噬掉她曾经的纯洁与美好,最终坠入黑暗,无法救赎。

事情的发展果然是这个样子。

薇龙回到梁府后,向姑妈请教如何取悦男人,下定决心要以自己的‌‌“能力‌‌”赚钱‌‌“养家‌‌”。

‌‌“果然认真地学习起来。‌‌”葛薇龙最终成了为梁太太弄人,为乔琪乔弄钱的活工具。

5

无疑,葛薇龙的命运是悲凉的,而这个悲凉的命运,是她自己选择的,只能假装洒脱,暗地里咬紧牙关走下去。

回想出现在文章中的这四种植物,作者虽对其着墨不多,却笔法精准,极富深意。

论在整篇文章中的作用,可以说起到了画龙点睛、锦上添花的效果。这些间接出现的元素,一次又一次引导女主按着既定的路线,走向故事的高潮和结局。

这四种植物的出现,恰到好处地烘托了气氛,使每一次主人公的出场,都极富画面感。让人心中不由暗暗惊讶和感叹,不由得为女主接下来的命运而担忧。

 

 

有个朋友问我:“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我想了一想,说:“不会。要么只有阿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后来从别处打听到,原来阿妈不能算无产阶级。幸而我并没有改变作风的计划,否则要大为失望了。

文人讨论今后的写作路径,在我看来是不能想象的自由——仿佛有充分的选择的余地似的。当然,文苑是广大的,游客买了票进去,在九曲桥上拍了照,再一窝蜂去参观动物园,说走就走,的确可羡慕。但是我认为文人该是园里的一棵树,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长,眼界越宽,看得更远,要往别处发展,也未尝不可以,风吹了种子,播送到远方,另生出一棵树,可是那到底是很艰难的事。

初学写文章,我自以为历史小说也会写,普洛文学,新感觉派,以至于较通俗的“家庭伦理”,社会武侠,言情艳情,海阔天空,要怎样就怎样。越到后来越觉得拘束。譬如说现在我得到了两篇小说的材料,不但有了故事与人物的轮廓,连对白都齐备,可是背景在内地,所以我暂时不能写。到那里去一趟也没有用,那样的匆匆一瞥等于新闻记者的访问。最初印象也许是最强烈的一种。可是,外国人观光燕子窝,印象纵然深,我们也不能从这角度去描写燕子窝顾客的心理吧?

走马看花固然无用,即使去住两三个月,放眼搜集地方色彩,也无用,因为生活空气的浸润感染,往往是在有意无意中的,不能先有个存心。文人只须老老实实生活着,然后,如果他是个文人,他自然会把他想到的一切写出来。他写所能够写的,无所谓应当。

为什么常常要感到改变写作方向的需要呢?因为作者的手法常犯雷同的毛病,因此嫌重复。以不同的手法处理同样的题材既然办不到,只能以同样的手法适用于不同的题材上——然而这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经验上不可避免的限制。有几个人能够像高尔基像石挥那样到处流浪,哪一行都混过?其实这一切的顾虑都是多余的吧?只要题材不太专门性,像恋爱结婚,生老病死,这一类颇为普遍的现象,都可以从无数各各不同的观点来写,一辈子也写不完。如果有一天说这样的题材已经没的可写了,那想必是作者本人没的可写了。即使找到了崭新的题材,照样的也能够写出滥调来。

林夕曾经评价,读张爱玲和亦舒的书是最有性价比的,因为其字字皆金。《倾城之恋》就是这样一本不用摘录的书,因为其中的奇言妙语俯拾皆是,要抄录,几乎要复写整本书。这是张爱玲巅峰时代的作品,她几乎将自己融入了白流苏里,来创作这个人物。

经常地,我能在白流苏旗袍的阴影里,瞥到张爱玲的影子。我常觉得,几乎要把张爱玲的回忆散文和她的小说对照起来看,你才能模模糊糊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张爱玲的形状,她习惯了话只讲一半。

张爱玲曾回忆自己的童年,‌‌“看了电影出来,像巡捕房招领的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等候家里的汽车夫把我认回去‌‌”。这样看来,不过一段简简单单的描述,但是如果和倾城之恋里的这一段搭配来读,感触就不同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无论是张爱玲还是白流苏,都有一种从孩提时代就建立起来的孤寂感。这种孤独剥夺了她们的安全感,却间接促成了使她们早慧,独立和成熟。

《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曾经对什么是一个女人的最好状态给予探讨,我很喜欢他的措辞,‌‌“一个美丽的小傻瓜‌‌”,一开始觉得这种论调看似肤浅,后来悟懂了,不是哪个女人都有福分做个傻瓜的,只有活在宠爱里的女人才有资格,不被爱的,只好早早聪明起来。

张爱玲或许没有白流苏那样鄙薄的兄嫂,确实实实在在拥有着流苏那淡漠的母亲。《倾城之恋》里的白老太太,或许将自己的名声看的,比流苏的前程更重要。以至于流苏不得不痛苦地自我承认,‌‌“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我相信,张爱玲写下这一句的时候,心里一定摇曳着隐隐的痛楚。如果用两个字形容张爱玲和母亲的关系,对于张爱玲应该是‌‌“崇拜‌‌”,对于黄素琼,抱歉,尽管很残忍,但是她时常流露的,是‌‌“嫌弃‌‌”。

黄素琼是自恋的,在她眼里,优秀与修养的另一个代名词叫自己。所以尽管张爱玲这样的天才少女,在她眼里,却依旧是笨拙的可怕,因为你不像我。甚至张爱玲笔下曾写到自己生病时母亲一段令人错愕的话,‌‌“反正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这种母爱的缺失,对她的影响是巨大的,不仅使她对于人间温暖的亲情,始终怀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张的笔下,很多亲人形象都是反面角色,《倾城之恋》《不了情》《花凋》莫不如此。

甚至于这种母爱缺失也反射到爱情上,有人评价张爱玲对待爱情有点恋父情结,我并不同意,不能因为她的伴侣都比她年长就这样下论断,她的伴侣,并不是那种富有浓郁占有和保护色彩的男性形象,相反地,很有意思的一点在于,张爱玲伴侣都具有很多偏于女性的特质,如胡兰成的儒雅温柔,頼雅的亲密陪伴,都是在补偿母亲没有给她的温情缱绻。与其说恋父,不如说张爱玲有一种母爱补偿心理。

主张‌‌“女性爱情盲目论‌‌”的人总会拿张爱玲做例子,并附上张爱玲的那句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还是欢喜的,从尘埃中开出花来…‌‌”,从而证明那个古老的论断,‌‌“世间多少痴情女,便生多少薄情郎‌‌”。可是我还是不敢苟同,你去看看白流苏,能写出白流苏的女子,起码有三倍于其笔下人的智慧,人心真伪,岂会捉摸不透?不过亦是一场赌局罢了,赌输了,她依旧孑然一身清冷如斯,但是一旦赌赢了,她便能得到她从儿时就梦寐依旧的爱与关怀,即便只是须臾,也值得孤注一掷。

我知道你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可是我还是要去抓,我是戏中人,也是观戏者,演一出缤纷的轰轰烈烈,在余下的寒冷中温暖我自己。

 

 

如果说钱钟书笔下的婚姻是围城,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的话,那么,张爱玲笔下的婚姻就是一袭华美的袍子,里外都爬满了虱子。

婚姻即将开始的时候,男女双方的期待,亲友的瞩目,盛大的婚礼,共同把婚姻织造成了一袭华美的袍子,夺人眼目,然而时间久了,无人关注、无人打理,使得袍子里外都爬满了虱子,看了让人心生各色。

我说的是张爱玲的笔下《鸿鸾禧》中的婚姻。

张在短篇小说《鸿鸾禧》中把婚姻的那些美好的粉红泡泡全都戳破了,从儿子儿媳办婚礼的鸡零狗碎到公公婆婆长年婚姻生活的冷漠麻木,仿佛活生生在你面前上演了一出讽刺剧。

1婆婆媳妇小姑,哪个都不太好惹。

很久以前看过一部电视剧,叫做《婆婆媳妇小姑》,具体情节都忘光了,但是始终记得大意是说一位新媳妇在婚姻生活中和婆婆、小姑产生各种矛盾的故事。

当时年纪小,完全理解不了这三个女人到底在争斗些什么,等我自己真正结婚了,才深切领悟到‌‌‌‌“女人结婚,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一个家庭‌‌‌‌”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鸿鸾禧》中要结婚的女主叫做邱玉清,是个凋落大户家的女儿,等到了26岁头上,才盼来这一桩自己和家人都满意的好姻缘:男女双方年龄相仿;智趣上也算情投意合;女方家虽然没落了,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拿出五万元给女儿置办嫁妆;男方家本来是诗书世家,近几年又发了大财……

各方面看都是合适相宜的一桩联姻,然而玉清的两个未出嫁的小姑二乔和四美却不这么认为,因为玉清毫不节制地把五万嫁妆全都花在了自己的身上,导致小姑们觉得自己间接吃了亏,因此对玉清明里暗里各种讽刺和诋毁。

二乔说:骨头架子大……不是我说,玉清那一点配得上我们大哥?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

四美说:玉清那身个子……大哥没看见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她一个人简直硬得……简直‌‌‌‌‘掷地作金石声’!碰一碰,骨头克察克察响……说瘦也不瘦,怎么一身的骨头?我看她总有三十岁。

二乔和四美一起诋毁玉清买的衣料说:去年时行过一阵。不过要褪色的,我有过一件,洗得不成样子了。

实际上玉清并不像她两个小姑说的那么不堪,气质上甚至比‌‌‌‌“暴发户‌‌‌‌”似的二乔和四美还要高贵一些,但因为利益的纠葛和女人之间天生善妒的特性,让嫂子和小姑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和平共处。表面有多么和和气气,内底里便有多么暗流涌动。

至于以后会叫做‌‌‌‌“妈妈‌‌‌‌”的婆婆,也是一个尴尬到让人发懵的存在。

未来婆婆娄太太想为未过门的媳妇玉清亲手赶制一双婚鞋,这事要是由自己的亲妈来做,一定会感动的泪眼朦胧吧,但是,由未来的婆婆来做就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玉清觉得她也许应当被感动了,因而有点窘,再三地说:‌‌‌‌“那真是……那真是……‌‌‌‌”最后到底还是自己匆匆忙忙地买了现成的鞋子。

要和完全没有感情基础的人突然变得极其亲密,这是一件非常别扭的事情,开口管对方的父母叫‌‌‌‌“爸爸妈妈‌‌‌‌”应该是所有新娘新郎在婚姻生活中面对的第一件难事,尤其是对于嫁入男方家庭、每天都要与公婆相对的女性来说。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但婚姻绝对不是,虽说自己的生活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但是真正过日子的话,如果得不到男方家庭的尊重和接纳,你会发现那日子过起来真是度日如年。

日常琐碎的磕磕绊绊,不仅让你心难受、气不顺、意难平,久而久之还会对夫妻的感情造成消耗,其中艰辛,不是只言片语能说明白的。

2婚姻需要必要的物质基础,结婚也是两个家庭利益的博弈。

办一场体面的婚礼,组建一个有必要基础的家庭,到底需要花费多少钱?

对于这个问题相信不同层面的人有不同的回答,但总体而言对各自所属的阶级来说应该都是个不小的数目,因为连富足之家的子弟大陆都很诧异: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么些钱!

邱家父母给玉清凑了五万元的陪嫁,她把这笔款子统统花在自己身上了,因为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光是睡衣就有软缎绣花的睡衣,相配的绣花浴衣,织锦的丝棉浴衣,金织锦拖鞋等等。

玉清因为为自己买的东西太多,为共同的家庭倒没添置点儿什么,这份稀缺自然要用公婆的财产去填补,这让小叔小姑感到一种切身的损害,因此背地里各种排揎、讽刺玉清,公婆吃了亏表面上不说话,但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

而玉清和大陆呢终归是有见识的,此刻,两个人把见识全用在了各自父母的身上,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要紧的东西父母总不好不买,以至于马上要办婚礼了,婚床还没有置办。

娄太太又心疼儿子,又心疼钱,气的大叫起来:‌‌‌‌“瞧你这孩子这么没算计!‌‌‌‌”本想把自己的大床给儿子儿媳,又怕亲戚朋友笑话娶个媳妇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为了面子只好再掏钱给他们买新床。

现代社会的婚礼习俗已经和民国大不相同了,但无论时代如何流转、习俗怎样演变,组建婚姻的过程中,男女双方家庭明里暗里的利益博弈是必不可少的。

大到彩礼嫁妆各有多少,房子车子写谁的名字、双方各出资多少,小到要用什么品牌的车子接亲,女方带过去的被褥要用几斤棉花,都可能成为双方争论的焦点。

这些琐碎的、方方面面的大事小情往往会在婚礼还没开始前,就已经让两个家庭筋疲力尽、心生嫌隙了,因为意见无法统一进而互相指责大打出手,乃至谈好的婚事分崩离析的事件也是屡见不鲜。

一场体面的、漂亮的、人人称赞让人羡慕的婚礼,是需要物质基础做支撑的,一段长久的、能维持得下去的、至少表面看起来体面的婚姻,同样需要必不可少的物质条件,但所有漂亮的东西都是需要价格做支撑的,稍微看得上眼的(物件),价钱就可观得很。

物质能力配不上物质欲望,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发迹之家和凋落大户的联姻尚且如此不堪,何况是那些小门小户的普通人家呢?如果物质条件明明一般,又想办一场盛大的婚礼,那真是要婚礼未到、矛盾先行了。

3现在的你正是十年前的我,而现在的我正是十年后的你。

这篇小说除了写玉清置办嫁妆,玉清的婆婆娄太太占的笔墨也比较多。

文中虽然几乎没有关于娄太太的样貌的描写,但你可以通过她的行为方式和别人对她的态度清晰地勾勒出她的样子:个子不高,穿着虽然还算华丽,但总有种撑不起华服的挫败感,脸苍白而没有生气,永远皱着八字眉、瘪着一张嘴,仿佛天生的一张苦瓜脸。

在这样的娄太太身上你能看出很多以前的故事,也能想象得到将来玉清、二乔、四美,甚至棠倩梨倩(玉清待嫁闺中,年龄偏大的两个表妹)的样子。

在大陆和玉清准备婚礼的过程中,琐事甚多,连小姑二乔四美和小叔三多都忙的不可开交,但娄太太放着多少要紧事不管,偏偏要给儿媳妇做双手工花鞋。

没看过小说的人可能要被她这番心意感动了,实际上她不过是在逃避,因为婚礼上的事情她都不在行。

可笑的是花鞋做的也不甚顺溜,毕竟是闺阁时候的手艺了,做鞋的时候紧皱着眉毛,满脸的不得已,一家子人都看出了破绽,也不点破,却在背地里挤眉弄眼地笑话她。

娄太太作为妻子得不到丈夫的爱,作为母亲得不到儿女的尊敬,所以在这个家里始终是个不尴不尬的存在,不论是丈夫还是孩子似乎都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更别说心里了。

结婚多年娄先生早已是心猿意马了,家里的娘姨不说,外面还养着情人,但是在别人看来他却是出名的好丈夫,因为他对太太总有种默然的态度,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他的想法是: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

娄太太的想法是:当着人故意要欺凌娄先生,表示娄先生对于她是又爱又怕的,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

两个人思想上南辕北辙,行为上却出奇的互补互助,于是默契地将‌‌‌‌“妇唱夫随‌‌‌‌”的戏码唱了这么多年,也可以说是婚姻修行的一种了,虽然带着点儿讽刺的意味。

娄太太小时候看见的婚礼热闹、喜悦,有一种一贯的感觉,那是因为彼时的她对于婚姻、爱情还有期待和憧憬,而现在她已在婚姻里驰骋三十年了,而且大儿子也结婚了,她知道婚姻并不是那么回事,真正的婚姻生活并不像婚礼所呈现的那样美好、梦幻、相亲相爱,所以她才对婚礼上的事情没那么上心,对待玉清的亲戚也没那么热情。

然而,你说娄太太后悔吗?还真没有。因为如果你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整齐,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失。

这时候强大经济基础的优势就显而易见了,一切的不满、委屈、怅然若失,幸好有金钱做填补,才显得一切没那么索然无味了。

玉清,二乔,四美,棠倩,梨倩,书中所有未婚女性的命运走向大抵都是如此吧(甚至可能还不如玉清,因为她们不一定钓得上大陆这样的金龟婿,也不一定会嫁入娄家这样富足的人家),费尽心思嫁人,然后憋憋屈屈过一生。

虽然她们在婚前都是活泼泼的人儿,会有欲望,会为了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而耍尽心机和手段,但是婚后她们都会知道‌‌‌‌“婚姻并不是那么回事‌‌‌‌”。

‌‌‌‌“玉清单独拍的一张,她立在那里,白礼服平扁浆硬,身子向前倾而不跌倒,像背后撑着纸板的纸洋娃娃。和大陆一同拍的那张,她把障纱拉下来罩在脸上,面目模糊,照片上仿佛无意中拍进去一个冤鬼的影子。‌‌‌‌”

读到这里毛骨悚然,仿佛真的看见惨白白的婚纱里罩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女鬼,从此以后,再不能直视任何穿婚纱的新娘。可怕的是这个女鬼还会生儿育女,然后若干年后她的儿子也娶个这样的女鬼,她的女儿也会变作这样的女鬼嫁作他人。

日剧《东京女子图鉴》中有这样一句台词,丢掉剧中的场景,单纯把文字用在这里的话正好合适:因为现在的你正是十年前的我,而现在的我正是十年后的你。

这样稀松平常的故事会一代接着一代上演吗?

 

 

戴锦华批评张爱玲

今天才看到戴锦华批评张爱玲的视频。

戴称张爱玲不是个伟大作家,顶多是个重要作家。称张爱玲‌‌“极有才气,但很短的时间江郎才尽‌‌”。

这点我是赞同的。甚至用来评价其他作家也不为过。如余华,31岁写《在细雨中呼喊》,33岁写《活着》,之后一直都在下坡,‌‌“花期‌‌”比张爱玲还短。可高峰后有下坡是人之常态,没啥好挖苦的。然后我觉得张爱玲不仅可以不伟大,也可以不重要。她宛如泰山,可对于不喜欢登山的人而言,泰山的雄伟瑰丽远没有逛街重要,也不比看戏有意思。但如果你爱好登山,那么你应该会心心念念,去一趟山东泰安,用脚丈量泰山脉络,感受它的呼吸与声音。山本身不伟大也不重要,你的爱好,才伟大,你的脚,才重要。要是对华语文学感兴趣,那张爱玲几乎就是那座你无法忽视的‌‌“泰山‌‌”。爬过了,才知道脚的感受孰好孰坏。

只是我始终捋不明白戴锦华的这个逻辑。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牛顿40多岁时鼓捣阐述了万有引力跟三大运动定律,但他晚年沉迷于炼金术,所以牛顿不是个伟大的物理学家?

戴还说《秧歌》《赤地之恋》是政治不是文学,语言之差,叙事之混乱,惨不忍睹。而且说‌‌“没见过比张爱玲更会自毁的作家‌‌”。

我不明白这种‌‌“自毁‌‌”说的是什么。如果说的是文学创作的自渎,那张爱玲简直是标杆,她一生未曾改行,永远不写身份人物,回避宏大叙事,至死方休;如果是‌‌“风骨‌‌”方面,她未曾唱过谁的赞歌,永远冷眼旁观世态,守住三寸自留地。在那个时代属实难得,不知道哪里‌‌“毁‌‌”。然后将‌‌“文学‌‌”与‌‌“政治‌‌”作为对立面割据的说法,我是不赞同的。‌‌“文学‌‌”有好坏之分,有作者本人的哲学理念处事态度,但为了抨击作品的意识形态而将它剔除‌‌“文学‌‌”行列,更像是种垄断评价体系裁定权的意味。事实上,民生就是政治,真的会有文学作品完完全全落不到政治的泥点吗?

然后戴说张爱玲前期的作品迷人,但视野、角度、立意使它永远不可能是伟大的文学作品。

简而言之,就是说张爱玲写的东西都是情情爱爱,太小家子气了,没有大局观。我反而觉得这是张爱玲的优点,也是她如今仍不过时的必杀技。当时那批左联作家,萧军、丁玲之流,倒是强调文学的宣传性,认为技法是次要的,文学的真正功能要引领时代,要有大局观,要视野广阔角度憨实立意深刻。于是一个个都自认为在写中国版的《战争与和平》,莫名的浪漫主义倾向,永远在压迫中觉悟的人物,男性参军女性守贞,手牵着手一起,打!鬼!子!写这类政治小说写得不亦乐乎,可现在谁还看他们啊?反倒是左联这批人疯狂嫌弃嘲笑的萧红,与张爱玲这个没有‌‌“大局意识‌‌”的女性作家抵住了历史潮流,‌‌“活‌‌”到了今天。

我对戴锦华其人谈不上喜欢,也未到恶心的地步。或许是因为9年前许立志完成人生的最后一跳,戴锦华有在众筹诗集出版这件事上出力的缘故。

要承认的是,戴锦华关于电影相关的理论体系很扎实,很多见解与切入点能够给人一种新颖的当头棒喝。我读书那阵正是阅读到她的著作《电影批评》,才正式了解到影视作品的魅力。

不过随着阅历的积累,我意识到,戴身上有着学院派人士的典型通病:理论先行,框架为重。无论说些什么内容,七拐八拐,最终塞进的还是马哲思想那一套‌‌“全能法则‌‌”里。并且讨厌‌‌“离经叛道‌‌”的人与作品(戴不喜欢剑走偏峰不合套路的王家卫)。

而且,在我看来,戴特别热衷把持着‌‌“意识形态‌‌”的宝剑去批判或者制造另一种‌‌“意识形态‌‌”。在她的著作《电影批评》里,戴就反复强调‌‌“我们‌‌”要从电影里看出什么。在她的认知里,电影的最大功用是‌‌“宣传‌‌”,是为‌‌“意识形态‌‌”服务的,是种‌‌“鸦片‌‌”。谈及《阿甘正传》,她认为这是一场‌‌“历史的修订‌‌”,一部电影默默地篡改了种族、战争、贫富冲突的历史创伤,成了一次意识形态腹语术的成功演说。她总提及电影可能存在的外部社会功用,而忽视电影本身的魅力与趣味。这也使得她的字里行间总有诡异之处,一边对着电影夸夸其谈一边提醒‌‌“我们‌‌”不要被(外国)电影的意识形态影响——一种东亚家长思维。

而且戴认为,电影看不懂的话就要去学习看懂。这种看法我也是不认同的,这种‌‌“看懂‌‌”难道不会引向一种固定的由权力定义的评价体系吗?普通人为啥非看得懂艺术作品不可?看不懂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对待文艺作品的态度,都是当懂则懂,不懂也无所谓,看过,感受过,足够了。在意‌‌“看不看得懂‌‌”,反而会使人陷进‌‌“知识焦虑‌‌”里,对艺术作品产生抗拒心理、反感情绪。

我还是支持知识分子表现偏见的,可以适当祛魅。意识到知识分子也是常人,也有局限,同样难以剔除某些偏见。对待他们的观点,一味地赞同或反对都是不成熟的体现。适当地听听,自行思考思考,同意或反对,还是持保留意见,都另说都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