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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全年出生人口902万人,出生率为6.39‰;死亡人口1110万人,死亡率为7.87‰;自然增长率为-1.48‰/图源:国家统计局网站

被这场连锁退潮的反应筛出来的个体,被迫流向别的地方。

山东济宁,一对开了十余年幼儿园的夫妇决定改行。在连续两年生源下降、入不敷出后,他们将其中一间濒临倒闭的幼儿园改造成了养老院,吸纳当地有需要的老年客户,设施、服务人员都就地二次利用。负责人于波从中发现了规律和出路:有匮乏的,往往就对应地有丰盈与溢出。

这不是一间幼儿园、一座城市的问题,也不是这一两年的短期问题,因此,亟待关注与解决。

遇冷

2023年6月,在江苏常州一所公办幼儿园工作12年后,幼师冯茜接到通知,她被裁员了。

冯茜被告知的原因有二:其一,她手上仅持有小学教师资格证而非幼师资格证,“原理上”,二者不能混用。其二,她的工资在所有非编幼师里是最高的,每个月3300元。而十多年前,冯茜拿到手的月薪大约只有1800块。据她知道的,时至如今,不少年轻老师还都只能拿到手两千出头。

在园长办公室里,园长语重心长地劝慰冯茜:周边有不少其他幼儿园都倒闭了,他们这间幼儿园也吸收了很多其他园区分散来的编制幼师。冯茜没有编制,自然被“舍弃”,但她可以拿到“N+1”的失业赔偿。

当时的冯茜还很诧异。一直以来,她在园里获得的荣誉和发表的论文都不少,本来还要评区骨干。但这并非完全在意料之外,约莫自2022年开始,冯茜就明显感受到园里的孩子减少了。

他们这所幼儿园规模不算大,多年内持续设置固定6个班,不增招。前些年,偶尔还需要园长亲自去拒绝一些学生。但约莫自两年前开始缩班,先是缩到5个,到了今年只剩下4个班,每个班的学生也从以前的40人减少到现在的30人左右,班级仍然标配2个老师和1个保育员。2023年,冯茜还接收过不少从其他倒闭幼儿园转学来的孩子。

教师的待遇也相应受到了生源缩减的影响。冯茜在幼儿园的最后两年,年底考核经常卡着奖金不发,区里给的原因也语焉不详,最多给个“亏空”的理由。冯茜记得,以前逢年过节,园里都会发礼物,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包括餐饮,教师餐的饭菜种类和分量,都明显减少了。

大环境的影响具有滞后性。2016年二孩放开后,全国迎来了一波生育小高潮,新生儿达到1786万。冯茜的女儿也是那时候出生的。与此同时,幼儿园数量开始增加。

高潮仅持续了不到一年。自2017年开始,新生儿数量就开始下降,到2022年已跌破1000万。而从2016年到2021年间,全国的幼儿园数量从23.98万所增加到了29.48万所。

过去两年内,冯茜所在区的三个主要的幼儿园,有两个都相继倒闭了,片区内只剩下他们一家公立幼儿园。

去年,包括她在内,被裁走的只有两个老师。但冯茜听说,今年会采取一样的“末位淘汰”裁员政策,园长甚至直接对其他老师说:“今年没裁到你们,但明年就不一定了”。

离职后,园长本来打算将冯茜介绍到其他幼儿园去,但那个幼儿园太远了,冯茜不愿意去。也有其他私立幼儿园叫冯茜过去,但她也不想去了,“生育率下降,孩子越来越少,可能也干不长”。

甚至有认识的家长喊冯茜去他们家里当私人老师,一个人给一万,但冯茜不想再从事教育行业了,“现在的家长都是90后、00后比较多,他们的想法多种多样,而且带孩子太累了”,冯茜不想再带小孩了。

冯茜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在家带孩子。2200元/月的失业金,加上周末在教培机构的兼职,足够维持现在的生活。未来,她觉得自己不会再回到幼教行业,也没打算再去小学当老师,“再过几年轮到小学(生源缩减)了”。

她感受得到源头的变化。离职前,她就知道有好几个四十岁的同事都没生孩子,冯茜自己的弟弟妹妹也没打算要孩子,未来十年内,低龄孩童教育机构可预见地只会遇冷。

溢出

2024年来临前,陈妍女儿在北京朝阳区就读的一所幼儿园倒闭了。

那本来是一所双语国际幼儿园,学费不低,4000—6000元一个学期。但自从2022年开始,国家为了降低幼儿教育的成本,收编了一批双语幼儿园。陈妍女儿所在的幼儿园也包含在内,被汇入一种半公立性质的“普惠”幼儿园行列。学费降到了1500元,每个孩子每个月还能拿1000左右补贴。

陈妍不是北京本地户口,之前,她想让女儿上本地公立幼儿园,却因为户口问题上不了。但到了2023年,陈妍已经开始收到公立幼儿园的招生邀请。她这才发现,就连北京的公立幼儿园也开始招不满学生了。

疫情三年,孩子几乎没怎么上幼儿园。2023年底,北京又蔓延了一次较大的儿童流感,没等到陈妍女儿回去上学,幼儿园就已经因为收支不平衡倒闭了。陈妍说,这是因为园区还维系着原来高成本的人力和设施,学费降低、生源减少以后,就经营不下去了。

幼儿园本没有直接公布要倒闭的信息,家长们先是发现校门口开始出现其他幼儿园的招聘广告,才跑去问自家老师。没过两天,他们就收到了以“抱歉”开头的通知书。

陈妍不得不为女儿重新找幼儿园。最后,她重新找了一个原来幼儿园旁边的另一个普惠幼儿园,重新交了3000块左右学费、学杂费等费用。

“(我们读的这种)幼儿园都是私人经营,哪怕跟政府合作,经营者也要自负盈亏。”陈妍觉得,幼儿园倒闭是情有可原的。她早已察觉到与她女儿同龄孩子的数量减少,信号渗透在各行各业,比如陈妍给女儿订的一些儿童杂志,也有一些开始停刊了。

2022年,浙江嘉兴的妈妈瑞秋将2岁的女儿送去了一家国际幼儿园入托,当时,那家幼儿园刚建成不到一年。谁知,还没撑过三年,今年6月,眼见女儿还差一年毕业,幼儿园却忽然“关门大吉”了。

祸不单行,瑞秋周边三个国际幼儿园都倒闭了。

2019年,余馨送女儿去贵阳某公立幼儿园摇号的时候,一起参与摇号的家长有500多人。但到了2023年,她再送小儿子去同一所幼儿园的时候,摇号的只剩下200多人。

2016年,中国正式开放二孩政策。一年后,余馨的大女儿出生。等到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余馨发现,女儿班上大部分同学家里都有哥哥姐姐。

据当时的国家卫生计生委统计,2016年,全国新出生人口达到了1867万,比2015年增长了11%。而在新出生人口中,有45%来自两孩家庭。

但婴孩小高潮仅仅维持了一年,约从2017年开始,生育率就开始阶段性下降。2020年的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育龄妇女终生平均生育孩子数已经下降到1.6个。到了2021年,全国生育率仅有31.3%。而2022年,中国人口出现近60年来的首次负增长。

作为最重要的学前教育机构,幼儿园成了这次缩水的一大反应单位。

贵阳另一所公立幼儿园的老师刘娅也明显感受得到,每年开学季参与摇号的人有所下降,约自2022年开始,整个园区每年都要减少20—30个孩子。今年又比去年减少了30个。

刘娅知道自己所在片区有几家幼儿园都关闭了,2023年入学季,她们还接收了一些从其他学校转来的孩子。7月初,刘娅在参加一次职业培训时,得知本省幼儿园数量一直有所递减。

溢出的资源和计划,也许终会面临不得不自救的那一天。

自救

2003年,于波和妻子在山东济宁开了第一家幼儿园。二十年来,他们的幼儿园成了当地品牌,园数从1家逐渐扩张到11家,累积毕业生达到17000人。

可到了2023年,迫于经营压力,夫妻俩的其中一家幼儿园,已经变成了“托老所”,专门为60—75岁的活力老人提供日间活动场所和服务。

在幼儿园里开养老机构,是于波经过长期市场调研与经营情况分析后的决定。幼儿园最后的高潮在2020年左右来临,那时,二孩政策后的第一批孩子刚好入学,9月,于波的幼儿园刚开始招生,瞬间就招满了。通常而言,每家幼儿园每年可以招到100多个孩子。

然而,仅三年后,2023年3月,于波夫妇俩一家创办于2014年的幼儿园,只招到了30多个孩子。

那间幼儿园的园区面积较大,每年房租最高达190万。估算下来,至少需要维持330个左右孩子才可能勉强收支平衡。可在2023年,整个园区就只剩下30多个孩子了,每年要亏损约30万。

2021年,于波成立了最后一所幼儿园。整个2022年,大部分幼儿园都经历了长达7个月闭园休息,总收入首次跌破了1000万。到了2023年,于波明显感觉到,前来咨询和报名的家长人数越来越少。曾经,有不少甚至在怀孕2—3个月时期的家长,就会交钱报名,现在,大部分家长“不到上学的时候不会交钱”,因为怕幼儿园倒闭跑路。

2024年“6·1”儿童节的活动现场,于波的幼儿园还接收了十几个因原先幼儿园倒闭而转过来的家庭。

危机不仅降临在于波他们一家。据他观察到,周边街区的十几所幼儿园已经陆陆续续关了三所。而在关掉一所位于老城区的幼儿园后,于波通过了解发现,整个社区里的新生儿也“不过二十多个”,反而是老人越来越多。

跟着于波的几乎都是十年以上工龄的老师,很难转型到其他行业。他们也尝试过与社区对接做外送,厨师做饭,老师亲自配送。两三个月内,亏了好几万。

有什么办法,能既留住园区现有的空间设施和教师人手?于波想到了在幼儿园里就地开托老所,教室可以改造成活动室,生活老师可以继续做护工和保洁,餐厅可以改造成社区食堂,反正老人和孩子对餐食的需求差不多——软烂易入口、少盐少油。

2024年春节前,在幼儿园里创建的托老所正式开业,截至目前,已经吸纳了100名左右会员。今年9月,如果招生情况不是很好,于波打算再将一家幼儿园变成托老所。如今,已经有不少幼儿园的园长联系到他,想参观和借鉴他们的转型模式。

真正的骇浪,也许还在未来。可我们别无办法,“只能面对它”

一孩难求

最近,林卉平生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担心——自己的工作可能干不长久了。

她是青岛一家普惠幼儿园的老师,今年以来,幼儿园开始招不到学生了,‌‌“从三月就开始招生,要招七个班,现在连三个班都没招齐,直接多出四个班的老师‌‌”。例会上,幼儿园园长焦虑了:‌‌“说不定有一天我们都要失业。‌‌”那天过后,林卉越想越觉得恐慌。

29岁的林卉算得上是老员工,她工龄超过七年,升至教研组长岗位。哪怕按照末位淘汰,她也是比较安全的位置,但不安的情绪难以抑制,‌‌“因为未来充满不确定性‌‌”。这样的情况,对于幼儿园来说也是第一次。这家幼儿园多年没涨过价,即使如此,往年六月底就完成的招生工作,今年还有一半空缺。

林卉记得,前几年是不愁招生的,每间教室都至少有30个孩子,后续还会不断有新生入学,‌‌“多到教育局都说没关系,一个班可以再加5个名额‌‌”。老师们也没有招生的概念,直接坐在学校里等,就会有很多家长踏破门槛来报名。

那时,家长动作慢了就报不上,为了公平,还得用电脑抽签分配学位。一度有家长不满,把校门口的铁门推倒,喊话要园长出来给个说法:‌‌“我们就要上你的幼儿园。‌‌”短短两三年后,幼儿园就从‌‌“一位难求‌‌”变成了‌‌“一孩难求‌‌”。

数据也提供了强有力的佐证。据青岛晚报,2020年,青岛幼儿园小班实际入园总人数12.5万人,比2019年增加3.05万人。2021年入园人数开始下降,降至10.01万人,2022年又降低到8.73万人。按照初步摸排的招生数字,预计今年小班入园人数比去年还会有所下降。

这两年,一些幼儿园变得越来越空旷。林卉所在的幼儿园有三栋楼,还带一个小操场,宽敞曾是幼儿园的绝佳优势。前年开始,教室逐渐坐不满了。去年,直接有一栋楼空了。为了提高学校资源的利用,吸引更多学生家长,园里重开了特色课。原本,这种放学后的补课并不被允许,但随着招不到孩子,特色课又像雨后春笋一样遍布当地的幼儿园。

最焦虑的时候,林卉在社交平台上发帖:‌‌“幼儿园教师有一天真的会面临失业吗?‌‌”她收到了三百多条回复,不少人说起没生源、招生难,回帖IP遍布全国各地。

孩子的确少了。据国家统计局,2011-2015年,中国年出生人口数均在1600万之上。2016年,全面两孩政策实施,出生人口升至1786万人。2017年的出生人口稳定在1723万人。此后开始下降。2018年到2022年,出生人口分别为1523万人、1465万人、1200万、1062万、956万。

幼儿入园年龄是3到6岁,这意味着,2019年、2020年是上幼儿园最难的时候,此后入园人数便开始减少,到现在,已经骤减近三分之一。社交媒体上,2021年还有关于入园难的讨论,此后便逐渐消失。

前几年孩子多,为了缓解入园难的问题,幼儿园也越建越多。2019年初,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开展城镇小区配套幼儿园治理工作的通知》,政府继续加大扶持力度,鼓励社会力量办园,许多小区修建起了配套幼儿园。

林卉所在的幼儿园地处几个大型社区中间,到城区中心地带只需开车10分钟。几年前,整个片区只有这一家幼儿园,最近两三年,一些周边小区也修起幼儿园,分流了不少孩子。只是,随着人口出生率下降,形势骤变,一些幼儿园还没体验到热闹,就开始招不到学生了。

首先受冲击的是民办幼儿园。宋蓝在四川资阳一家私立幼儿园,今年的新生只招到20个孩子,不到一个班,但招生任务是三个班。宋蓝记得,招不到孩子的境况,2021年就出现了。那年只招到一个班,多出来六个老师。后来,因为房租涨价,幼儿园搬到了更便宜的位置。

在上海一家双语幼儿园工作的李君,最早感受到压力,是在去年春天。‌‌“当时园长专门开了会,讲到招生竞争很激烈,让我们努力配合好。‌‌”

从那时起,招生成为了老师们另一项重点工作。几乎每隔一周,幼儿园就要举办亲子活动吸引家长。招生奖励金额提高了,鼓动家长们互相推荐,每成功介绍一个孩子入学,就给予相应优惠。他们也招收一些特殊孩子,只要家长送过来,自闭症、多动症患儿都接收。

目前,李君所在的幼儿园生源还保持稳定,但园长已经开始未雨绸缪,制订了更高的工作标准,比如一周至少联系家长一次。如果孩子生病请假,必须每天都进行问候。

就连公办幼儿园,也开始招不到足够的学生了。49岁的方捷在上海浦东新区一家公办园,今年原本要招五个小班,也只招到三个。她们实行电脑报名,按地段分配,系统上可以看到,的确没有多余的孩子了。往年还会有许多找关系进来的孩子,今年一个也没有。当幼教三十多年,她觉得今年招生是‌‌“断崖‌‌”的一年。

迷茫的幼教专业学生

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人口下降往往造成连锁反应。招不到生,不只在幼儿园,在高等院校,报考学前教育的学生,都在逐年递减。王珂曾在上海一所大专院校教授学前教育专业课程。从2019年入职,到2021年离职,一开始要教十几个班的学生,此后每年减少几个班。学校也开始着急,疫情期间都在举办直播招生宣讲,老师们也被要求加入招生宣讲工作。

报考人数减少,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幼教职业市场已经趋于饱和,就业越来越难。

印雪是今年的应届学前教育毕业生,去年她报考南京主城区幼儿园,招8个人,报名人数在800人左右,她没有考上。临近毕业,她决定先去幼儿园上班,明年继续考编。再考不上,就考虑转行了。

四年前的夏天,填报志愿时,亲戚家不少小孩刚上幼儿园,家里人都觉得,学前教育未来就业广阔。现在回想,那年正是放开二胎后,第一波孩子入学的光景。

但学成毕业后,情况急转直下。找工作也不容易,她把地点圈在南京,投了十几家大大小小的幼儿园,得到的回复几乎都是‌‌“看情况‌‌”。要看今年的招生情况,再决定招不招老师。招生会持续到八月,意味着她也只能等待。但回想前年实习,年初二月,幼儿园就已经确定了招聘名额。

对尚未踏出校门的学生而言,学前教育的黄金时代似乎已经落幕了。五年前专科毕业的陈悠,在幼儿园工作一年之后去读了学前教育专业的硕士,去年毕业,一直在备考编制。原本她希望提升学历来拓宽自己的选择,但她读书的速度赶不上环境的变化。

她一边做兼职一边备考,每天花4个小时辅导学生做作业,能赚100块钱,作为脱产备考的生活费用。在原本的设想中,读完硕士进入编制,是理所当然的一条路,但几年后,这条路似乎更窄了。

最初,陈悠计划报考徐州的高职高专,但不少学校招聘要求已经提高到博士。去年,因为疫情,她错过了几轮考试,考了几个高校行政岗位也没有下文。今年,她想考徐州的学前教育教师编,去年招了30个人。等到今年五月出通告,多个区的招聘人数直接降为0。

陈悠报了一切能报的岗位,徐州的社工岗、家乡的备案制岗位,甚至是幼儿园代课老师。目前只有‌‌“备案制‌‌”进了面试,‌‌“连代课老师都有几百个人报名‌‌”。在她的理解中,‌‌“备案制‌‌”夹在编制和合同制中间,‌‌“只能说裁员先裁合同制,但也比不上编制有保障‌‌”。家乡的备案制也签合同,三五年一签,她还是害怕,35岁会不会就没有工作了?

有些人早早就认清了形势。西安读大三的崔景,经历实习后,坚定了不去幼儿园的想法。实习工资只有一千多,她打听得知转正后也只有三千多。对于薪资,‌‌“大一大家还不太敏感,到了大二,大部分人就知道真实情况,感觉像一盆凉水浇下来,完全接受不了‌‌”。

工资低,女孩们只能精心安排这笔钱的用途。林小雨在福州读大二,她的实习工资高达2500元,‌‌“算是同学们中最高的‌‌”,不少同学每个月只能拿一千多块钱工资。

学校提供的单身公寓,1000块钱,给4个人住,还要自己再买床。林小雨和三个室友决定自己找房。配置合适的两居室,房租要1800块,每个人每月要多付200块钱。‌‌“太贵了‌‌”,有人不同意。几个人只能顶着40度高温继续找房。后来租到了‌‌“低配版‌‌”,1400块,一个房间隔出来两个卧室。隔板上方留出缝隙,就能共用一个空调。晚上林小雨睡觉后,除了凉气,隔壁的灯光也能从缝隙透过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把被子盖过头顶入睡。

除了忍受低工资,每个人会在实习中,发现学校没有讲解的另一个真实世界。林小雨实习时,有时观察到搭班的老师不按规定做事。原本应该看着孩子午睡,但搭班老师只顾自己玩手机、睡觉。主班老师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她们已经搭配了几年,作为新人,林小雨不敢多言。

短暂的实习经历,也让印雪领悟到了一条重要经验:‌‌“面对小孩子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所有的互动尽量在监控下进行,不然容易产生一些矛盾。‌‌”她曾见过一个新老师遭到家长投诉报警,小朋友回家跟父母说老师打他了,调监控才发现,老师只是牵着小朋友的手,让他当队列排头。

需要小心对待的职场关系、需要保持高度专注的工作内容、需要时不时处理的突发事件,让许多学生,在实习阶段,就吃够了幼教的苦头,也让他们早早打消了入行的念头。

被困住的幼儿园老师

林卉曾经无数次后悔报考学前教育专业。当年填志愿,所有人都说这是一个不错的专业,‌‌“好就业、适合女生‌‌”。她也喜欢孩子,欣然填报。毕业那年,正好放开二胎,找工作不用费力,连学公共管理的朋友都顺利通过了幼儿园面试,‌‌“你去哪家哪家都想把你留下,就是因为缺人‌‌”。

但工作几年后发现,幼教工作心累、工资低、社会地位偏低,孩子们的世界简单纯粹,难的是应对各种各样的家长。

对于幼教来说,谨言慎行是金科玉律。有一回,小朋友们在玩攀爬梯,一个孩子有些害怕,林卉鼓励:‌‌“我们不要当胆小鬼,要勇敢一点哦。‌‌”没想到孩子母亲第二天就来了幼儿园,‌‌“恨不得从电话那头冲过来把我撕了‌‌”。家长觉得老师不该用‌‌“鬼‌‌”这样的字眼,‌‌“幸好园长给力‌‌”,坚定地告诉这位妈妈,老师肯定是在鼓励孩子。

陈悠曾遇到有的家长,每天都来仔细询问孩子的一日三餐和排泄物颜色,还会同时问几个老师,‌‌“特别可怕的是如果他问了你,你和其他老师说得不一样,他就会找过来了‌‌”。有的问题她也实在难以回答,诸如孩子被蚊子叮了,有家长会问:‌‌“在哪里被叮的?‌‌”

刚开始工作时,林卉很受打击,许多家长只是把她们看成保姆。‌‌“好像我把孩子交给你,不是来让你教育和管理的,只是照看一下。那会儿我真的觉得没有什么尊重可言。‌‌”陈悠也对此印象深刻。一次家长接孩子放学,临道别,家长教孩子说再见,称呼不是‌‌“老师‌‌”,而是当地方言词汇中‌‌“保姆‌‌”的说法。

心受委屈的同时,钱也少得可怜。3000块的工资,至今是许多幼儿园的标配。

上个月,还在备考编制的陈悠也找过工作,底薪3000块,再加提成。至于提成怎么算,她专门找了园长几次,得到的只是‌‌“画饼‌‌”和‌‌“PUA‌‌”。‌‌“园长跟我说,不要只看眼前的工资,我觉得很好笑,她真的觉得我没有经验还是觉得我不会上网呢?‌‌”工资低,园长还希望她利用下班时间写论文,‌‌“跟我说最好两周就写一篇‌‌”。搭班的老师都劝她‌‌“快跑‌‌”,待了四天后,她提了离职。

五年前专科毕业后,陈悠曾在幼儿园工作过一年,那时候工资是3000块底薪加绩效。五年过去了,她读了研,有了工作经验,工资还是卡在这样的水平线。

即使在一线城市,幼教工作收入也不高。李君在的双语幼儿园,每个月工资能有6000块,但在上海,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数字。她是本地人,不用租房,而身边家在外地的年轻同事们,只能租便宜的房子,生活非常拮据。

李君毕业于上海一所985大学,10年前,因为感兴趣,填报了学前教育专业。她真心认同幼教的职业价值。‌‌“3-6岁是人最重要的童年时期,如果小孩子童年有缺失,可能一生都会有阴影。在这个阶段能够去教他们成长,我觉得非常有意义。‌‌”只是这份理想在现实的工作中,也只能‌‌“慢慢消磨‌‌”。

一位1999年的男生,只在幼儿园待了不到一年,就黯然转行。他理想中的幼儿园,‌‌“会有一位严肃严格的园长,绝不允许有教师为了应付工作忽略孩子的感受,也绝不允许家长介入教师的工作。每位教师都有独特性,每个班级的孩子都会有自己的性格特色‌‌”。入行后,他被要求‌‌“主动加班‌‌”,浸泡在‌‌“各种没有意义的会议‌‌”与‌‌“环创‌‌”项目中,那些美好的想法,成了‌‌“理想主义者的幻想‌‌”。

即便如此,随着孩子越来越少,幼教行业也越来越卷,对老师的要求也一直在提升。王珂今年三十岁,她从大专院校离职后,去年底,考入上海一所示范公办幼儿园,成为一名助教。目前,她所在的班级已经有三位老师学历为研究生。‌‌“这两年招了很多应届硕士生,都要先跟班当助教,积攒实践经验。‌‌”

选择从高校进入一线,王珂也带着关于教育的理想。她觉得‌‌“如果我自己没有真正体会过幼儿园老师的工作,就没有办法把课讲深入,也没有勇气鼓励学生从事这个职业‌‌”。来到一线后,她经历了‌‌“无数至暗瞬间‌‌”。书本与现实的冲突、对体力的高强度消耗以及‌‌“高度紧绷的神经‌‌”,都让她陷入迷茫。

离开还是继续?

忽然间从‌‌“一位难求‌‌”到‌‌“一孩难求‌‌”,幼儿园还没经历过这种变化,应对起来也没什么经验,只能摸索办法。

据教育部公开数据,自2004年起,在园幼儿数量每年持续增加,直到2021年,数据开始下滑。2021年比上年减少13.06万人,下降0.27%;2022年变化更为明显,学前教育在园幼儿4627.55万人,比上年下降177.66万人,下降约3.84%。

‌‌“突然一下子没有生源了,领导也很懵。‌‌”林卉所在的幼儿园,目前除了发布公众号,没有新的措施。很快就轮到她带毕业班,今年的境况让她提前担忧起了明年的招生,而眼下只能干着急。

在四川资阳,一些缺生源的幼儿园为了招生,会选择在人流量大的广场和商场,搭舞台,让老师们跳舞,同时分发气球和传单,来吸引家长报名。去年,学校开始要求宋蓝和同事们广发朋友圈招生。今年初,直接安排老师们外出宣传。用最笨的方法,老师们手拿气球,去游乐园、广场,寻找适龄儿童,要到家长联系方式。那天,她全程只加到一个微信,‌‌“她是想要我带的气球才加的,后来也没有入学‌‌”。

一些幼儿园开始想其他办法。方捷所在的公办园,老师们几乎都有编制。今年少招两个班,多出来六个老师,幼儿园决定新增两个托班,招三岁以下的孩子。疫情前,园里曾未雨绸缪般地,给老师们免费提供过育婴师培训,如今派上了用场。

就业形势严峻,还在读学前教育的学生们,都开始思考未来的道路。考研,进入高校教授学前教育,似乎是目前能想到的最佳路径。

规划是美好的,迷茫仍挥之不去。大三的崔景决定考研,出来后进高校教师编。但对于编制的具体情况,她还只有浅显的认知。大二的林小雨也开始准备考研。她想跨专业,又担心本硕专业不相关影响未来的发展。找到老师咨询,得到的回复也‌‌“很简略,说了跟没说一样‌‌”。

对尚未入行的学生们而言,或许尚且有选择的机会。但招不到生的幼儿园老师们,沉没成本拉满,放弃还是继续,都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工资不高,加上咽炎和鼻炎,宋蓝做了转行的决定。她时常嗓子不适,如果班上有小朋友生病,她‌‌“必定先感冒‌‌”,扁桃体反复发炎。‌‌“想找一个说话稍微少一点的工作,保护一下嗓子。‌‌”

林卉原本计划,过完年要去考在职研究生,学历加持,每个月能多800块的工资,也方便升职称。现在她迷茫了,‌‌“出生率都低了,学出来你可能都找不到工作,再去考这个研究生有什么用?‌‌”她甚至考虑过转行,但家里对此不太赞同。最支持的还是考编,但又担心考不上。自从上个月知道招生情况后,关于未来的期待就变成了忧虑,‌‌“始终下不了决心,还在纠结‌‌”。

前段时间,她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说2025年将出现人口拐点。但她并不乐观,‌‌“拐点到底是指人口继续下跌还是开始回升?‌‌”

年轻人不生孩子,林卉‌‌“很理解‌‌”。‌‌“养孩子花销大,生育也是对女性非常大的损伤。‌‌”她老家就在青岛县城,29岁,在一些亲戚朋友眼里属于‌‌“很晚婚了‌‌”,催婚的消息频繁,但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还好,这份工作中,时不时也会被孩子们治愈。不久前的课间,有个小朋友坐在教室玩玩具,林卉经过时摸了摸他的头。小朋友兴奋地告诉其他孩子,‌‌“老师刚刚摸我头了!‌‌”在一旁写备案的副班老师笑着问:‌‌“是因为老师喜欢你对吗?‌‌”小朋友的回答毫不犹豫:‌‌“对!‌‌”后来,副班老师把对话讲给林卉,那一刻她觉得,这个她并不在场的瞬间,安抚了曾经受过的委屈。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