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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否定一个网友“其实我们活得可以算是幸福”的时候,提到了“尊严感”一词。有房有车有存款,衣食无忧,家庭完整和谐,工作稳定,收入靠谱……就幸福了吗?

我问“你觉得在你的整个生活中,你有尊严感吗?如果有,它来自哪些方面?而你感觉没有尊严感的时候,又来自哪些方面?二者之间,有规律吗?”

网友没有回答问题。过了良久,我得到了反馈:“和你聊天很烦人,不聊了。”

【二】

尊严不是一个很容易定义的概念。

它不同于“自尊”,尊严似乎更主要在个体与外界的联系中体现。

也不是“面子”。面子一词其实略带贬义,因为它的对面那个词叫“里子”,所以它近于一种外在的“虚荣”、或者一种违背真实意愿而不得不为的“情面”。

我不知道尊严感能怎样精确地定义。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是”,但我知道什么是“不是”。有点像爱情:我不知道我究竟想要谁,但我知道我不想要你。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尊严是这样一种东西:

人类生而为人,作为一个完整主权的个体而存在,在未经“我的同意”之前,任何“非我”都不能剥夺我的任何合法权利。

“我”和所有“非我”都非常确定以下事实:“我”的完整性有非常坚固的保证,我尽可以在我的生命中从容不迫,保持生而为人的尊贵和庄严。——此即谓之,尊严。

当我的心里非常确定这一点、且在具体生活中反复证实“一切果然如此,我无须担心任何与我有关的事情会在未经我知情和同意的情况下人为发生”,此时,“尊严感”就出现了。

尊严感,也许就是一种“笃定的生命自主感”。

——于个人而言,他确定他全权拥有人生自主性,确保不被操控和支配。

——作为社会系统中的一员,他确定其他人“视我为人”,从而不会被戏弄、被羞辱、被无视,被工具化……用康德的话,“人即目的”,人们与“我”产生联系,是为了共同完成“人的实现”,而非视我为工具、途径、手段、桥梁、跳板、韭菜、人矿……

有了这种笃定的自主感,你就会整天自在走路,而不担心从某个地方冒出伤害。

鉴于部分人的理解能力,补充一下什么叫“经我同意”,否则我怀疑有人会疑惑“难道有人旷工也必须经他同意才能扣他钱?”——所谓“经我同意”,并非单指当下此刻的口头同意,还指所有他同意的法规条令。比如“旷工一天扣钱五百”你上班时即被告知且获得你的同意。我不大相信看到“旷工一天扣钱十万”的规定后你还会入职。以此类推。【本可以说得更专业术语的样子,比如什么让渡啊授权啊之类,但感觉这样举例对部分读者友好一些。】

【三】

所以,“你觉得你在你的整个生活中,有尊严感吗?你的整个生活,一切有尊严感的部分和没尊严感的部分,分别是什么?是否存在某种规律?”

你的答案是什么?

【四】

从襁褓到坟墓,你的整个人生鲜有尊严感。

1.很多孩子的人生,并不是“从一声啼哭开始”的。是从一个红包开始的。当你和你妈妈一起来到妇产科时,在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你人生中的第一个红包已被送出,陪着笑。

2.然后你爸妈为你的到来感到幸福快乐。但很快,你爸妈就开启了呵斥和打骂,明知你是亲生的。你在上幼儿园之前就已经非常熟练地学会了看父母的眼神和表情。——这种状态将持续很久,一般说来几乎所有人将持续到自己成家立业,大多数人持续终身。你切身体验到的“人生无尊严感”,是从你的亲生父母开始的。

3.人是需要被约束的,但“懂得自身行为应该被约束”的这个过程,你是没有尊严感的。你第一次真正被外面的世界约束,是幼儿园。根据我对祖国的了解,极少有幼儿园不是通过威慑强制手段让孩子们懂得“人的行为需要被约束”。也许有的幼儿园老师有爱,但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方法,他们主要是驯化孩子,而并非尊重孩子。因为他们就是那样长大的。阿姨眼睛一瞪,小朋友瑟瑟发抖。

4.真正上学了,你会因为不守纪律、成绩不好被呵斥、被羞辱。这个过程将陪伴你的整个中小学。哪怕你很听话、成绩好,但你面对老师、面对学校体系,你仍充满恐惧,你不知道你的恐惧从何而来,但你就是恐惧。

因为你隐隐约约知道,你没有被责骂、被羞辱、被嫌弃,只是一个意外、一种幸运,不,幸免。你所有同学的遭遇让你非常清楚地知道,只要你违背了这个系统的任何一个未经你同意、强行塞给你的规则(所有的班规班纪,本应该由老师、同学、家长三方共同制定,但现实生活中这种情况几乎没有),你就会被毫无还手之力地剥夺尊严感。

你无法泰然、坦然地生活在小学、中学、大学,这种胆战心惊的生命状态,是非常强烈的“我的生命状态无法自主”信号。

在此阶段,因为年龄和知识的原因,你对另一个“生命并无尊严感”更深刻的原因尚无太多感受:你在老师、学校那儿,甚至在父母那儿,你并非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而是一个工具。你的心理状态、你的生命状态,与他们无关,他们要的是你的成绩、你的“优秀”程度。你的分数成为这个系统对你的态度的最大决定因素。如果,一个母亲的地位如果取决她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一个生了儿子的母亲被丈夫和公公婆婆重视,她自身的尊严感何在?

前几天,一个朋友说,校长告诉他们,“不要嫌弃调皮学生,我过去有一个学生满嘴脏话、打骂父母,但是他后来考上了北大”,这背后的逻辑,如此冰冷。但考上北大们就有尊严感了吗?没有,他们为了老师的青睐,为了毕业证……于是他们非常乖巧,包括一边瞧不起年轻的辅导员一边讨好他们,因为他们知道,再牛逼的水平都不能保证他们获得本应该获得的,1+1真的经常都不等于2。

5.你工作了,单位中坚的你,有尊严感了吗?没有。你会更加清晰地发现,你的工作完全不仅仅取决于你的努力,你仰人鼻息的程度前所未有,你读书时代的那种压迫感,显得挺小儿科。你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如果遭遇不公平待遇,你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你将比读书时代更加严密地隐藏自己,唯唯诺诺、虚与委蛇。哪怕你功成名就,但你非常清楚你不是你。你都不是你,不敢是你,哪儿来的尊严感?

更何况你还清楚另一点:哪怕如此努力如此委屈换来的一切,你自以为握在手中的一切,仍然毫无保证,你完全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一个意外情况,让你前功尽弃。你的人生本质上啥也不是。看看许家印,和另外一些我不敢提名字的人,不管是王安石,还是张居正。

6.那么工作之外,有尊严感吗?很难有。一个保安就可能挡住你回家或出门的路,一个办事员就可以毫无理由对你不理不问,一堆广场舞大妈就能让你忍气吞声无可奈何,一群插队的人就可能让你仪态尽失,买个菜你转身的时候可能听到他嘀咕一声神经病……四面八方都可能冒出让你难受的事情,让你华丽的生命之袍下群虱涌动。抓抓挠挠的人生没啥尊严感可言。

7.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能获得尊严感吗?还是很难。

你牙齿掉光皮肤褶皱小便失禁,这算不上没有尊严感;但护理你的人嫌弃你,这就很没尊严感。

久病床前无孝子,他们嘴里不说心中默默盼着你不如早死算了,这就谈不上尊严感。

哪怕你死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算不得有尊严感。

如果你身份过于尊贵所以不能死,用现代医学吊着你一口气三五年,这也很没尊严感。

如果你有家产可分,儿女们乱成一锅粥,那就更没尊严感。

你没家产可分,于是你的儿女们犹豫用两万还是五万的墓地,这也真的很没尊严感。

8.你在家人儿女面前有尊严感吗?可能有,但不一定。你在朋友面前有尊严感吗?可能有。因为你似乎能发现,因为他们爱你,所以不会损及你的自主性。而在他们万一也损及的时候,你知道你有力量抗衡。

但你给予了你的家人儿女、朋友尊严感了吗?如果没有,那么,你刚刚在他们那儿获得的尊严感就很存疑:一个不尊重他人尊严感的人,有何自身的生命尊严感可言?

——由此,我们发现了一个规律:在任何公共领域,你的尊严感毫无保证。你稍有信心的地方,居然只能是私人领域。

——而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私人领域是如此之小,公共领域是如此之大。

——这就是事实。

——一个追问:为什么一涉及公共领域,我们的尊严感就如此荒凉?何勇有一个歌词,“是谁出的题这么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我只能点到为止。

【五】

尊严感是人类独有的。

动物没有尊严感。幸好没有。如果它们有,全世界的宠物店和动物园都会倒闭。

植物也没有尊严感。幸好没有。如果它们有,所有的园林和绿植都会枯萎。

如果你不能理解,请把里面的宠物和花木换成人,应该就能理解了。

如果你还是不能理解,就请把里面的宠物和花木换成你。——这时,你是不是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人类真的需要尊严感?

结论出来了:没有尊严感的生活,能称之为幸福吗?

一九六六年,我父亲的单位贴出了一张告示,公布了一批必须退出“富余”住房者的名单。我父亲的名字也在其中。其实那时我家住房连厨房带卫生间也不足八十平米,一家男女居住并不宽敞,但告示已出,想不退房也不行。所以,只好退了。退房后,何伯伯一家就搬到了我们隔壁,与我家门挨着门,共用厨房和厕所,就像现在的团结户一样。

刚搬来时,何伯伯并不在家,只有何妈妈和他家的小儿子何承志住在这里。因为都在同一单位,所以我们很快就知道:何伯伯是勘测处的现行反革命加历史反革命分子,已下派到外业队。记得乍听这消息时,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何家有六个儿女,其中两个在新疆,另外三个也都没住在家。何妈妈是个很风趣的人,喜欢读书,又很会烧菜,两家人虽然一起共用厨房厕所,却相处得非常好。他们家儿女回来没有地方住时,便到我家来挤;而我母亲有时外出就让我在何家吃饭。真有一种亲如一家的味道。但何伯伯却是很少很少回家。何家人中,我最后见到的人就是他。只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何伯伯起,就觉得何伯伯脸上始终有一种淡淡的哀容。

邻居做久了,我渐渐地了解到何伯伯一生的经历。这是很让一个旁观者觉得惨痛不已的经历。何伯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学的是地质,曾经做过李四光的学生。后来成为地质工程师。因要修建三峡,被作为高级人才专程请来武汉工作。我见过何伯伯年轻时的照片,英俊潇洒,并且脸上颇有几分傲气,与我后来认识的何伯伯在气质上有着天壤之别。大约在五十年代末,残酷的政治运动,使何伯伯从他一生的高峰一直跌到低谷,谁也没有弄清他到底是被什么原因弄成这样。他被下放到外业勘测队,从此便在那里的伙房里烧火做饭,一直到他退休。

退休后的何伯伯,沉默寡言,在很长的时间里,见什么人都客客气气,点头哈腰,就连我们这些小孩子,倘若相遇,他也是忙不迭地让路。无论旁人说什么,他都会温和地附和,仿佛已成习惯。在我成人后,一想起当年何伯伯的样子,就觉得“改造”这两个字实在是可怕。因为何妈妈身体不好,何伯伯承担了所有的家务事情,煮饭买菜倒垃圾,他什么事都会做。除了他温文尔雅的说话外,你从其他方面很难想象得到他当年曾经是中国最著名学府的毕业生,更难想到他曾是一个颇有建树的高级工程师。

但更惨痛的事情并没有结束。何妈妈在何伯伯退休没多久便一病而去。因了何伯伯的问题而负气去了新疆的何家二哥也接着病逝。为二哥的死,何伯伯哭得非常伤心,因为二哥是何家非常出色的一个儿子。他长得很帅,多才多艺,学习又好,却因了何伯伯的问题,他没能上成大学,一气之下去了新疆。哭泣时的何伯伯一定是把儿子的早逝归咎到自己的身上。这或许是何伯伯一生伤痛中之最痛。

以后,何伯伯就同小儿子何承志住在一起,帮他做家务和带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起,何伯伯开始写书,那一定是他当年就想要写的学术论著。他每天在做完家务之后,便趴在桌前不停地写呀写的,有时还跑到远远的图书馆查找资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何伯伯仍然坚持著书不停,真所谓耗尽心血。有一天,何伯伯终于把书写完,可是……可是……又有哪家出版社会出版这样一本书呢?

何伯伯终于因病住进了医院。那时我已搬家,很难同何伯伯见一次面。住院期间,何伯伯很想见我,何承志便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于是,我急急忙忙地赶去医院。那天何伯伯精神很好,但他已经不能说什么话了。见到我,他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笑容,但只一会儿,便又回到他以前满是忧伤的表情,这是在很多年里我所熟悉的表情。那副表情令人难以忘怀,也令我不停地自问:是什么原因使一个有才华的知识分子一生充满痛苦和悲伤呢?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非要让一个人付出他一生的生命来作为代价呢?

何伯伯用心血写成的那本书,像何伯伯的命运一样悲哀:它无声无息地躺在某个角落里,恐怕永无出版之日。

在文化大革命的中后期,我们房子旁边的墙根下盖了一间平房。房子十分狭小简陋,冬天极寒夏天极热,许叔叔和许婶婶就搬进了那里。他们没有孩子,房子勉强可住。每天上午,许叔叔便拖着一辆垃圾车,摇着一只铜铃,开始在宿舍扫地和收集垃圾。他和许婶婶负责着我们整个宿舍的清洁卫生。印象中许叔叔的蓝外套已经发白了,上面打着些补丁。他常常面无表情,很少与人讲话,更不曾见他笑过,仿佛他只知道做事,其他一切都再与他无关。

然而我知道,曾经很英武很洒脱也很热情的许叔叔是我父亲所在单位的工程师。比起我父亲这些人,他要年轻得多。正是因为年轻,青春洋溢,置身于一个老牌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便很容易地成为火热运动中的激进分子。隐约听说许叔叔似乎还做过一个群众组织的小头目,只是,人们都说他站错了队。

在那样一个年代,何为对何为错,我们到现在也弄不清楚,但是许叔叔却因了这个缘故,被人从舒适的办公室中赶了出来,成为宿舍大院里每天垂眉低头缄默不语的清洁工。他的旧日同事或天天与他擦肩而过,或提着垃圾桶去他的身边倒一桶垃圾。虽然彼此间都不说什么,没有白眼也没有讽刺,但对于许叔叔来说,那仍然是无比难堪的场景,是根本没有自尊的时刻。一个人这样活着,需要怎样坚强的意志才能撑得下去呢?屈辱地活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比许叔叔脆弱或者说比许叔叔更自尊的是他的亲哥哥许伯伯。许伯伯也是工程师,他的资格自然比许叔叔更老一些,他的地位也要高于许叔叔很多。许伯伯一家在我们宿舍非常受人尊敬,因为许妈妈是一个待人格外亲切的老师,还因为他们家所有的小孩全都是大学生。这样的家庭在当时并不多见。许伯伯和许叔叔两兄弟同住一个宿舍区,当许叔叔每天拖着垃圾车沉重地从许伯伯家门口走过时,许伯伯心里将会有着什么样的感受呢?是伤痛,还是无奈?这一点只有许伯伯自己知道。

文革对于许伯伯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有一天,许伯伯也被关了起来。因为那时候我毕竟还小,并不知道为什么关他,记得的只是那时有很多人都是关在办公楼的地下室。那地方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人在其中,与囚犯无二,自由与尊严都一起被人剥夺。许伯伯自然也在其间。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许伯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进行了反抗。一时间宿舍里遍传许伯伯畏罪自杀的消息。说许伯伯被关前就把刀片放在帽子里,带了进去,然后割脉自杀。许伯伯割的是哪个部位,我吓得连问也没敢问。所幸许伯伯并没有因此而丧生,他被人及时发现,送到了机关医院。经过抢救,他活了过来。对于许妈妈和儿女们,这自是件天大的幸事,但对于决意去死的许伯伯自己呢?很难说是不是好事了。

有一天,我从医院门口过,偶然地看到了那里贴着许妈妈率儿女们写的感谢信,感谢党感谢领导感谢医院救了许伯伯,看时心里竟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那张贴在墙上的红纸感谢信便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许多年后,我又一次从那医院门口过,脑子里还浮出感谢信的样子。突然间,我就想,不知道当时的许伯伯是不是也怀有这样的感谢,不知道许妈妈写这份感谢信时心里又是怀着怎样的伤痛和酸楚。

我父亲说,一个人最怕被剥夺的不是财富不是地位不是身份甚至连家庭都不是,而是他的尊严,把这个丧失掉了,他活着的意义又有什么呢?我并不认为我父亲这话说得多么对,但我却记住了它,同时也记住了许叔叔没有表情的面孔和贴在医院门口那张大红色的感谢信。

 

让曾写出过“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李白情何以堪?

《左传》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齐国有个大大的花花公子叫齐庄公,齐国有个大大的美女叫棠姜。齐庄公看到美得不可方物的棠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和她暗通曲款。可这件事被棠姜的老公崔杼察觉。那天他趁齐庄公与棠姜幽会时,安排武士将其乱刀砍死。

崔杼是齐国重臣,他对前来记载的史官说:“你就写齐庄公得疟疾死了。”史官不听从他,在竹简上写“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崔杼很生气,拔剑杀掉史官。史官死了,按照当时惯例由其弟继承职位。崔杼对新史官说:“你写齐庄公得疟疾死了。”新史官也不听从,在竹简上写“崔杼弑其君光。”崔杼又拔剑杀了新史官。然后更小的弟弟写下同样的话,同样被杀。最后是最小的弟弟。崔杼问:“难道你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年轻的史官继续写下“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光。”崔杼愤怒地把竹简扔到地上,过了很久,叹了口气,放掉史官。

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写作。我告诉他这个故事。而我恰恰要强调的是这故事让我一开始很拒绝写作。它表明,写作纯属一件找死的事。像我这么庸俗的人当然不会干一件吃力还找死的事,加之家族从文者命运,文学出身的我曾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玩一种毫无风险的游戏,并暗自庆幸。可渐渐地我发现另一种风险。规则明明规定一场比赛由两支球队进行,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一名球星告诉我:“那天我上场一看,快哭了,因为总有队友把球往自己家门踢,场上就是三支队了。可是踢着踢着我又笑了,因为对方也有人把球往自家门踢,就是四支了。直到散场时我终于确定,其实总共有五支队,因为,还有裁判……”

我在这样一种情形下渐渐意识到一个叫“尊严”的东西是存在的。哪怕游戏也要有尊严,我不能无视两支变成了五支,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工作就是长期把五支证明成两支,并证明得文采飞扬的样子。这个不断修改大脑数据库的过程让我痛苦不堪,越发失去智力的尊严。我从文学躲到游戏,在一间没有尊严的大屋子里,任何角落都猥琐。又去看开始的故事,才注意到它还有个结尾:那个史官保住性命,捡起竹简走了出来,遇上一位南史氏,就是南方记载历史的人。史官惊讶地问:“你怎么来啦?”南史氏说:“我听说你兄弟几个都被杀死,担心被篡史,所以拿着竹简赶来记录了。”我觉得这个结尾更震撼,前面的史官因坚持自己的工作而死,南史氏则是典型的主动找死。这叫前仆后继。有种命运永远属于你,躲无可躲,不如捧着竹简迎上去。

2008年,压在残垣断壁下的体温尚存还动着的小手,花花绿绿的衣袖……我终于明白,我确实该回去了。这,就是我的来历。

当然我仍是一个庸俗不堪的人,骨子里畏惧着节烈的东西,做不出南史氏手捧竹简沿着青石板路直迎上去那犹如彩虹挂天穹的壮丽景象,只是低头琢磨寻常巷陌一些故事、小小的常识。这些故事和常识慢慢汇聚起来,就是《全世界人民都知道》。

有些东西,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只不过我们曾经丢失,或假装丢失了……一直不能给这些事和常识找出一个统一的特征,后来才明白,这其实是尊严。

在我看来,尊严首先是智力上的尊严。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个民族失去智力上的尊严。赵高说:“这是一匹马。”人们点头说:“是啊,好快的一匹马。”就去修改脑子里的数据库,哦,马是长角的。后来又有人说,要大炼钢铁。于是家家砸烂家里的锅碗瓢盆,村村建起炼钢的高炉。大家假装看不见炼出来一坨坨的东西,一捏就是一个坑。在我看来,那一坨坨的东西和那一匹马一样是不存在于物质世界的,只是大脑被强行修改后产生的木马。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钢铁量超过了欧洲,农作物产量是全世界的四十倍,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等着我们去营救。那件事情有个结尾:人们并没有炼出钢,倒是饥肠辘辘回家后发现不仅没食物,连做饭的锅都砸烂了。这是壮烈与幽默并存的景观,全民都在干一件愚蠢的事,并互相说服这是事实。

让饥饿的农民相信亩产两万斤,让产业工人相信柴杆炼出的钢能造坦克,让医生相信是红宝书治愈了聋哑儿的疾病……故事没有结尾,这样让智力蒙羞的事情延伸到唱红歌能治愈不孕不育,那个叫阿贵的丈夫为了感恩,甚至让妻子李彩霞拖延两天再生,以让自己的孩子跟恩主的生日同一天降生。

比起思维的结果,思维本身就是一种尊严。只是总有人放弃了这过程。放弃去想,为什么世界上最快的动车可以被一记闪电击穿,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们的校舍,倒塌之后竟没发现什么钢筋。

所以说尊严也是一种记忆。我曾看过一部韩国爱情片,名字好像叫《脑中的橡皮擦》,那个女孩子的男友患了失忆症,时时想不起自己是谁,干过什么。那女孩子就随时照顾他,跟他骑单车,给他浪漫的事情……这爱情片美好得一塌糊涂,因为既然失忆,个人的缺点和糟糕的回忆也随之抹去,一切尽是天使。

一个人患了失忆症并非坏事,可这要是发生在一个民族身上就不太妙。一个人的故事是文艺片,一群人的故事是纪录片,把纪录片拍成文艺片,是不对的。多少年来我们的脑中一直有块橡皮擦,比如开头那个叫崔杼的人就很想做一块橡皮擦,后来还有个叫赢政的人很想做一块橡皮擦,再后来还有个叫元璋的很想做橡皮擦……

有一天我曾去到南方一座高架桥下,那座桥下死过很多无辜的人,可是我并没看见纪念碑,连根杆子都没立起来。那个曾经绽开过莲花的池塘,竟被坚固的水泥填平,倘若走过,它根本不会提醒曾经发生的事。后来北方的一座高架桥就侧滑了,又死了几个人。他们都叫临时工。这里的临时工是一块万能的橡皮擦。

有段时间我狂妄地认为自己的写作是为了追求公平。后来才懂得,渺小的我写不出社会的公平,顶多叙述点个人的情感尊严,这种体验大多时候也只不过是喜剧片段。我小时候住过的成都打金街267号,一处清秀的宅子。镂空的花厅摆着龙须菊和吊兰,透过木质窗檩可看到大慈寺的香火,滴水檐打出的一排排整齐的浅洞,表明这个家族来历已久。听老人说,这家族的人们和睦相处,每天到堂屋去拜天地君亲师,偶有生活争纷,可从未红过脸。这家族有国民党也有共产党,抗战那会儿,院子里两党精诚合作,与这个国家一起打跑了日本人。

可上世纪五十年代,这个宅子一夜之间就爆发了最大的战争,起因是,一些人喜欢在院子里种花,是资产阶级,另一些人主张在院子收集废铜烂铁,代表革命人民。这场战争持续很久,每次战斗的起因也很奇怪。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已醒事,还记得西厢房的三伯脖子上挂着很大的牌子,被打得满脸是血。只因他在院子一隅种了一些爱吃的香葱。三伯名叫永青,解放前曾短暂担任过成都侦缉队队长,他种香葱的举动使他成为这时院里的头号资产阶级敌人。他的儿子为表明划清界限亲自主持了批斗会。而另外一些亲友则高呼口号。那天,一个特别革命的亲戚高呼“打倒永青,保护江青”时,由于尾部实在太押韵,喊成了“打倒江青,保卫永青”……家族的人们安静下来,仔细听,唯剩他一个人兀自在喊,觉得不对时,晚了。人们缓缓走过去……此时他已是头号敌人,不一会儿,就被打得满头是包,活像菠萝。

我记得,整个院子无人幸免,人们轮流成为头号敌人,甚至领袖追悼会那天有个孩子看着大人痛哭的模样很是有趣,笑了,也差点被当成头号敌人,站在高板凳上跟已仙去的领袖承认了很久错误,才被放过。这个来自江西的家族,抗日战争没有拆散它,竟在后来那场莫名其妙的战争中反目成仇。等我长大才知道,那时连元帅的女儿也公开声明与父亲划清界限,一个郭姓文豪听说儿子被迫害时,竟不出手搭救,眼睁睁看其夭去……所谓大义灭亲,是很恶毒的成语,四字剪灭三千年的亲情尊严。

却把其他当至亲。我常听到两种好玩的说法:一、政府是爹妈,即使做错什么也是为了我们好;二、别总怪政府,对成绩不好的孩子,要是取得一点儿进步也该表扬。你看,一会儿把政府当爹妈,一会儿把政府当成孩子,可就是不把政府当成政府。还有一些人为官员加夜班吃了碗方便面就感动,为城管这次没打小贩而只是瞪着而感动,为官车某次没横冲直闯而感动。这个国家有个物种就叫“感动”。我觉得这不合逻辑也很没尊严。纳税人与政府就像消费者与自动售货机,有天然契约关系。难道要为了塞五元钱就吐出一罐饮料而感动?

和大部分人一样,我是一个爱国者,只有生活意见没有政治追求,可是我这样的表达方式常让人不舒服。这里讲个故事:1971年2月22日,美国最高法院的议事厅展开一场辩论,有个叫科恩的调皮青年因为反对征兵,穿着印有“Fuck the Draft”字样的夹克衫在洛杉矶法院的走廊里晃荡,从而被定罪。可最终他赢得了官司。哈伦法官书写的法庭意见是:“一个人的粗话,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抒情诗。在这个拥有众多人口和高度分化的社会,这不失为一剂良药。时常充斥着刺耳杂音的社会氛围,并不意味着软弱,它恰恰是力量的体现。”

一个人的粗话,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抒情诗。这是表达的尊严。

我不愿总责怪当下,这个国千年的文化出了问题。当年宋代公知宋江不过在浔阳楼上题了些书生报国无门以抒怨气的抒情诗,被当成反诗,被逼成反贼。这个民族千年的教育是:打磨你的尊严,让你没有反骨,国家才可以安全可靠。可是你很难想象,一群连自己的尊严都不顾的人,会去顾国家的尊严。一群没有尊严的国民,却建成了一个强大的国家。一群猪从来不会保护猪圈,就这么简单。

我的写作只不过为了尊严,智力的尊严,记忆的尊严,亲情的尊严,表达的尊严,生育的尊严……陕西邓吉元,那个孩子快八个月大时被强行流产的父亲,为了讨个说法却被打成卖国贼,被迫跣足散发逃亡在大山里……北京著名的老张。二十多年前因为自留地补偿的二十块钱差价,走上了上访的路。冬天穿着报纸和塑料布保暖,饿了去菜市场找别人剩下的鸡肠肉渣煮来吃。他只是为了讨个说法,就在北京南城的桥下住了很多年。当年蔡国庆深情地唱:“北京的桥,啊,千姿百态……”有没有想到这个老张的身影?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美轮美奂的东西。我真正认为,才华正是来自于尊严。那些年,中国人画的红太阳直逼银河系恒星数量,并没有出过一个莫奈。那么多叫向阳花的公社,种了好多的向日葵天天盯着,也没有诞生过一个梵高。可是你看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那大小云手,那眼波流动,四平调清美婉转:“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我的祖国需要这美轮美奂的东西,能创造出这些艺术作品的人,骨子里恰有尊严。可是后来只需要革命,就是样板戏《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她铿锵地唱:“毫不利己破私念,专门利人公在先。读宝书耳边如闻党召唤,似战鼓催征人快马加鞭。多少奴隶未解放,多少姐妹受迫害,多少兄弟扛起枪……”她眼神刚毅、造型如山。包括其他的那些铁姑娘,有段时间我觉得她们一生都只需要革命,不要生活、不要恋爱甚至不要拉屎。

这让曾写出过“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李白情何以堪?

这让创造过“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名句的南唐后主李煜,如何回首故国月明中?

这些事,不是什么大事,这些道理,却不该被埋没。尊严如此奇怪,它并不值钱,可是我们仅有。尊严本身不是作品,却能让你通体放光,两眼澄明,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作品。

这些道理,全世界都知道。

(李承鹏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自序)2012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