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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觉得用中国的传统古法来计时是件很浪漫的事情,比如二十四节气,且不说对应农作时节,单凭名字叫起来都非常浪漫,芒种、谷雨、惊蛰、小暑、霜降、大寒……诸如此类,而中国的传统节日的名称,同样浪漫异常,比如——端午。

端午,顾名思义,端为开端初始的意思,端五即初五,按照农历的天干地支历法,五月即为午月,所以演变而来的端午便是五月初五的意思。今天大家说到端午节,广为流传的版本是说为了纪念大诗人屈原,但其实还有其他版本,也有说是为了纪念伍子胥,也有说是为了纪念孝女曹娥,不管是纪念谁吧,总之这几位最后都死在江水里,所以人们向江中抛米食避免大鱼小鱼来啃噬这几位的尸体,说来是件很悲伤的事情。

我个人认为,这些解释的版本,产生于有了比较完善的人类社会文明之后,也就是当人类社会逐渐形成且完善之后,人们开始对精神层面比较有追求,比如来纪念屈原、纪念伍子胥、纪念孝女曹娥,相对来讲,更让我着迷的是比这更原始的版本。

也就是从人类原始的自然发展历程来看,众所周知,端午这一天有‌‌“五毒‌‌”之说,‌‌“五毒‌‌”即蜈蚣、蝎子、蛇、蟾蜍、壁虎,在当时的生存背景下,既没有好的防护设施也没有有效明确的医治方法,所以,‌‌“五毒‌‌”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几乎性命攸关。单从沿至今天的端午节的‌‌“驱毒避秽‌‌”的说法,端午从古到今,都是‌‌“毒气‌‌”很重的,比较不吉利的一天,所以端午这一天素来有‌‌“恶日‌‌”之称。

放到现代,虽然‌‌“五毒‌‌”早已远离人们日常生活,但五月仍然是虫叮鼠咬开始猖獗的时候,再加上季节更替,天气骤然转暖,气候一下从春天进入到夏天,人体也会有各种不适,比如上火、比如气虚、比如多汗、多梦、睡不踏实等等。倘若回退到古代,恐怕要滋生更多疑难杂症,加上当时的医治手段有限,幸运的小病一场,不幸的,因此送命也是常事。所以,我觉得在人们心目中,驱毒护体其实是要比纪念谁谁谁更直接更重量级的事情。至于纪念屈原还是伍子胥,无外乎都是人类社会比较文明时出现的精神寄托,说明人们的思想逐步进步了,有了更高的精神追求。

从今天流传下来的关于端午节的各种民俗,显而易见地,几乎都是关于驱毒除秽。比如雄黄酒,比如艾叶,比如菖蒲等等。

今年的农历和公历差得比较多,公历年已经过了一半,农历才五月初,所以今年的端午要比往年的端午更燥热一些,人便经常觉得不舒服。想起小时候的端午,这时节几乎都会赶上下雨,在五月初五这天早上,奶奶便给我搓了五彩绳,然后手腕、脚腕上都系一圈,除此之外,爷爷会扎个小扫把给我挂在脖子上,就是扫除坏东西的意思,同时还会系个小葫芦,即保福禄,总之就是驱害求福之意。

我小时候对过端午是分外憧憬的,因为喜欢绑五彩绳,喜欢爷爷扎的小扫把,觉得这些都很有趣,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实在粗糙,但孩提时代仍然为此激动异常。更好玩的是,开始跟着爷爷去买粽叶,买江米,南方叫糯米,北方叫江米,包括买扎粽子的带子,我小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长大后有一天恍然大悟,那个扎粽子的带子其实就是马兰花的叶子,又细又长,而马兰花,同样是小时候的心头好,蓝蓝紫紫开起来很漂亮,清雅,在红粉成群中颇有点君子的意思,最得孩童喜欢的是折下来可以吹响儿,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怕是很难再亲身体味到了。

挑粽叶也有讲究,要宽而长,但又不能太宽,太宽会富余太多,包出来不好看,而太窄的话,盛米则极易漏出来。北方的粽叶几乎都是芦苇叶,提到芦苇叶,芦苇荡也是我喜欢的,不管是芦苇花还是芦苇棒,都是儿时欣喜的玩物,孩子们经常折下芦苇棒相互对击,一边打那些毛絮一边散,随风散了一路。我小时候经常去田里折芦苇棒,折几只拿回家插起来,但最后不免干掉。

包粽子的相关什物都买回家后,便是要用水泡,江米要泡,芦苇叶要泡,马兰叶子也要泡,因为泡了才会韧,包起来的时候才不会裂开,而江米泡的时长则直接影响粽子最后的口感,时间短了便不够糯,时间长了则又太黏不够弹。

我喜欢看我爷爷把江米、芦苇叶、马兰叶分别通通浸到水桶里,在我的记忆里,那就是孩提时代生活的味道,一种缓慢的,程序的,仪式的,散发着自然香气的。我总是很着急,着急包粽子,爷爷说不行,还没泡到时候,我那时候总是不以为然,觉得赶快包啊,快让我玩啊,可是如今想想,这个等待‌‌“时候‌‌”的过程,多么神奇,是人与自然的一种链接,人要学会等,学会拿捏火候,自然才会给你恰到好处,才会给你香醇扑鼻,才会让你不失望。

但我小时候总是免不了搬着板凳在水桶旁边催,一会捞起来问一遍好没好,爷爷总说没好。奶奶则负责洗红枣和泡红豆,我小时候在东北吃的粽子都是甜的,没有咸粽和肉粽一说,家家户户包的粽子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就是放红枣或红豆的甜口,至于咸粽和肉粽,是我长大之后去南方才吃到的,最开始觉得南方人不可思议,怎么可以把粽子包成咸口的,可是买来一尝之后,瞬间爱上,立马倒戈跑到了咸粽阵营。

如今的粽子多种多样,甜的、咸的、枣泥的、红豆的、绿豆的、百合的、蜜饯的、腊肉的、香肠的、火腿的、蛋黄的、瘦肉的,还有蘑菇的、扇贝的、鸡肉的……五花八门,而且都可以做真空包装,放上几个月完全没问题,实话说,味道是比小时候丰富多了,但我还是怀念小时候跟爷爷奶奶一起亲手包粽子。

包粽子跟包饺子一样,一个人包出来一个样子,奶奶夸自己包得好,爷爷提起自己包的粽子到奶奶眼前示威,我也不甘落后,但总是包了拆拆了包,反反复复,因为总是会漏掉。手艺好的人,会包得大小均匀,形状一致,连里面放的大枣红豆的位置都一致。换到今天批量生产的真空粽子,其实都包得很规整,结绳也扎得紧实,只是,在我心里,那些打得规规整整的结绳总是比不上那一条条马兰带子,那是来自另外一种植物的气息,来自另外一种生物的热忱。

待到端午这一天,奶奶早早就起来,煮粽子,同时,还要煮鸡蛋,然后拉起仍然睡眼惺忪的我,拿着热乎乎的鸡蛋绕着我的身体滚一圈,然后让我剥了吃,这也是驱邪消灾的意思,用民间的话说,小孩子容易招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吃鸡蛋前,小孩子要拿鸡蛋滚一滚,大人则不用。同样,小孩子系的五彩绳和脖子上挂的葫芦和小扫把之类,大人也不用,但时至今日,每年端午,我还是会系五彩绳,或许,是对童年的一个念想。

很遗憾的是,在端午后下第一场雨时,奶奶就会剪断我手上脚上的五彩绳还有脖子上挂的东西,一起扔掉,意思就是那些坏东西已经全被它们吸走了,它们的使命完成了,所以要光荣下岗了,可我却总是心里舍不得。下岗也是有仪式的,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处理方法,有的地方是烧掉,而在我们那,要扔到雨后的车辙里,所以,在我的记忆中,童年的端午节前后好像总是有雨的,关于端午节的味道,就总是潮湿温热的。早上半梦半醒之间,从灶台弥漫开的湿热的气息,潮湿的粽香气,热腾腾的鸡蛋的气息。若是不巧赶不上下雨,就丢到车辙里也可以,但柏油马路车辙也少见,便可丢到路旁的阴沟里。

端午节这一天,家家户户还要在门窗之上插艾草,房间内的门上要挂彩葫芦或木葫芦,也可以挂木斧头之类,其本意都是驱害求福。北方没有赛龙舟一说,因为北方少有水,因此北方人水性普遍也不及南方人水性好,但滑冰之类,则是北方人更为擅长,这便也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天时地利。

关于端午,南北方民俗大有不同,南方人赛龙舟,击鼓,尤其不可少的是洒雄黄酒,在小孩儿头上点一点,或者大人直接喝。雄黄酒的桥段,在白娘子与许仙故事的演绎中,表现得再淋漓尽致不过。

近年来,国人尤现日本旅行热,而去日本,选端午节则是个好时候,但与中国的农历端午不同,日本的端午节是指公历五月五日,日本的端午节被视为男孩儿节,所以这一天家中有男孩子的都会挂出鲤鱼幡,挂在一起非常美丽且壮观。

自打爷爷家搬离乡下后,我就再没吃过自家手包的粽子了,前几年有一次赶上端午放假我回去,怂恿爷爷去买江米买芦苇叶包粽子,奶奶在旁边第一个反对,奶奶说自己包的哪有买来的好吃,是啊,买来的种类口味那么多,我仍不死心,仍鼓吹爷爷包粽子,结果爷爷说了一句:‌‌“老了,包不动了,没那个精气神儿了。‌‌”我良久没说话,瞬间觉得很失落。

也许,有些东西一直在激动人心地向前,而与此同时,那些抛在身后的,则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比如传统的民俗,比如古法的手艺,比如生命,比如时间。

每月农历初一、初九、十五,母亲都要烧香,她洁面、洗手、换干净衣裳,到街上的庙里去。花亭庙对面或旁侧有专门卖香线、红烛的店,店内红彤彤的,弥漫着香线独有的味道。老板客客气气,给母亲挑了一把香线、两捆纸钱和一副红烛。

庙里早有人烧香了,香火缭绕,烛火于风中起舞。从碑记看,花亭建于清代,原是通往旧县治双溪古道上的歇亭。除却今年疫情时期闭门,平日香火未曾断过。儿时,这里的华阳影剧院常有戏可看,庙内挤得水泄不通。我到人堆里凑过一二回热闹,视觉收获不大,多是在庙门外听曲。母亲燃烛、点香、叩拜、插香,恭恭敬敬。庙内的美人靠上,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翘着腿进入梦乡,他在香火袅娜中睡得极踏实。上一回来,是去年的时候,美人靠上坐了一名女子,头发蓬松杂乱,神神叨叨。她与前来庙里的香客讲自己会算命,且算得极准,能保人发财。有信众欣欣然向其讨教,一次一元。我看着既诧异又觉得好笑。

出庙门,几丝小雨落上我的额头,天灰蒙蒙的,风大了,吹着街两旁的树“摩拳擦掌”。有卖水蜜桃和葡萄的小贩,他们安坐在水果筐前,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母亲仍到刚才的香线店子,这回,她要买了些。

我们走出花亭街,经过青橄榄面包店,穿过人行道,抵达中心市场附近。母亲在一家服装店外遇见熟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我没有见过。她们寒暄了几句,相互告别。这条街,此时,已过了早上最热闹的时候,原摆着摊位的地方,还留有上午的些许痕迹,散落了菜叶子、塑料袋。空气中,还能闻着鱼腥味。

进入学府路,母亲与我习惯将这条街称为一中岭尾,如今,一中已经搬迁至国宝路一带。我告诉母亲,当年在此地求学,快迟到前爬这条长岭简直要命。如今,长岭静默了,像个老者,在这一隅既观热闹、阅寂寥,也目睹着变化。

母亲讲:“这条街不知道怎么了,冷冷清清的。过去可不是这样。”我仔细瞧着一家家铺面,的确与过去不同了。卖被面的店门外,一个阿姨正在杀鸭。拔鸭毛是个漫长的过程,阿姨的手速不快,显然她有一大把的时间用在这件事上。一家鞋店,老板坐在门槛上与儿子玩着手指游戏,店内空无一人;卖杂货的老店,老板趴在柜台前打盹……

在一家新开的精品店外,我看见了过去的记忆。

“清妹。”母亲喊了一声,名叫清妹的女子,瞬间将笑意铺满了整张脸。她应了母亲,又叫了我的小名,她竟还能认出我来。清妹是属于儿时回忆里的人,在她们的记忆中,我那时还只是小小的模样。

有一年端午,我去清妹家送节,她家养的一条黑狗在我临出门时,猛扑过来将我咬伤,十几年,伤疤成了一个烙印,每每见了,就能想起清妹家,想起那条可恶的黑狗。黑狗后来病死了,我再没去过。

“都长这么大了呢!”清妹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有些难以置信,我们大约有十多年没见了,她那张脸还是我熟悉的,我这张脸呢,于她而言,竟也没多大变化,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多么奇妙。

我们在店门外寒暄几句,雨丝又来了,催促清妹重回杂货铺工作,我与母亲转身离去。而后,清妹从店内探出头来对我与母亲笑,她远远朝我们喊了一句:有空来家里玩啊!她的笑是那样灿烂。

街上的人极少,也许是因为下雨,中山揽胜的寺庙里,传来爆竹的炸响和牛角的“嗷呜嗷呜”声,我们这里的寺庙常是热闹的,尤其初一、初九或是十五。

五一小长假回乡见闻

2024 年五一小长假,因为儿子突发肺炎我们在老家住了一晚就匆忙返回广州,写一点回乡见闻。

1,结婚酒席是真的少了。往年五一十一我的家人亲友都在赶赴各个不同亲友结婚嫁女的酒席,今年回去竟然没有。我问我外婆怎么没人请她喝喜酒,她说村子里当年的后生,就剩下我舅舅的儿子光棍到现在 27 岁,其他的后生要么早就娶了,要么还是在读小学初中那种,没有人要结婚啊。我们开车来回县城和村子里一共 8 趟,光是 1 号和 2 号,就看到两趟婚车,这在以前是不敢想的,以前五一出门就看到婚车,路上随便走就能看到婚车。或许可以推测,结婚的人少了,即便结了婚,回乡大操大半的人也少了。

2,每条河都立了一块河长制的牌子。早在十来年前,我在姐姐嫁的宁波慈溪乡下,看到国家推行河长制,每条河都有负责人电话,牌子上写了好些倡导和法律条文。那会儿我们这赣北欠发达地区还没有普及,现在竟然也立上牌子了。而且也普及了河堤硬坝,《人类与疾病》曾写日本人消灭血吸虫病,就是推广河道硬化,对付钉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水泥。我以前对这种人造的乡村风景不理解,现在觉得能普及真是不错,就算涨洪水,在水泥河道里被冲跑,也能增加被救的机率。

3,乡村进一步空心化,村小已废弃多年。两天在村子里晃悠,外婆家所在的山龙村一共 50 多户,在中楼大队所管辖的 5 个自然村中,不大不小。没有年轻人的声音,只有老人和孩子,或者即将年迈的 50 多岁的人。我的小学,我外甥女的小学,也就是中楼小学,已经废弃了好多年,所有孩子被迫赶往镇上的镇中心小学就读,三年级起就要住校。三年级之前各大队自行解决村上孩子的启蒙教育。教育能阻断贫穷的代际传递吗?貌似我想得有点多。但是村子里竟然盖了一个卫生所,门关着里面没人,我想乡里的医生来轮岗吗?不然怎么有钱请医生在这里问诊呢?以前的赤脚医生紧急培训上岗,以临时任用的方式给点微博的补贴,或许可以。就跟山西的文保员一样,虽然是个 “没办法” 的制度,好过没有。是吗?

4,江西彩礼只会越来越高。我舅舅的儿子去年竟然订婚了,礼金 18.8 万,女方初中学历。我心想着这是什么狗屁人家的姑娘,我外甥真该打一辈子光棍,不要让家里亲戚凑钱给他娶老婆。结果我 1 号那天带孩子们买零食,排队结帐的时候,前面一个白净秀气的女孩一直对我笑,喊我姐姐。我纳闷的往后又往前看,不是叫我吧,我没有妹妹。结果她走过来说她是金虎(我外甥小名)的老婆啊。这姑娘长得一团秀气,高挑匀称,长得一肩的好头发,也没有厂花厂妹的浮夸感,我瞬间觉得这 18.8 万花得真值,她才 19 岁!已经怀孕了。。。。回家问我妈,怎么现在彩礼这么贵,我妈说只有家里穷得电费都出不起的人家才只要十几万,一般闭着眼睛要都是二十万起步,你知道么,2000 年左右出生的姑娘,一个大队不到 10 个细妹子啊,一个大队的后生怎么去分啊!不努力挣钱一个后生分不到一条妹子腿,晓得啵!还嫌彩礼高,那就打光棍呗,反正细妹子现在就是冇,全部打光棍都不要紧,妹子就是少,整个江西,农村地方没有细妹子,不要彩礼,哪里娶得到老婆。我说我姐也是单身啊,收拾一下可以重新回到婚恋市场的,毕竟她长得好看。我妈说你姐没人要的,带一个儿子,要找四五十岁的男人,年轻小伙子不会接盘的。现在的人鬼精,有心接盘的没有钱,有钱的后生不接盘。就是这个情况。

5,新盖的上高县妇幼保健院隔壁就是民政局!我惊呆了,这该好好写一个稿子上上文旅新闻啊,曾几何时,年轻人怀孕了没有结婚证,开不了准生证。现在多好,妇幼保健院隔壁就是民政局,抽完血查完 hgc 就来领证,方便快捷!

6,我在隔壁村的路上见到了理想 L8。当然还有我们宜春本地的哪吒汽车,更多的是各种奇形怪状的老头乐,里面真的坐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慢悠悠走在路上,老头胡子拉茬,风灌进狭小的驾驶室,看上去特别老派摇滚。乡下的两车道根本不够用了,要赶紧拓宽路面,不然根本错不开车。

7,所见之处,农田基本荒废。我所在的汗堂镇是一个小盆地,水田沿着主乡道分列两边,一路大约 10 公里的距离,水田荒草丛生,极少数的农户,育了秧苗,请了村中邻人来帮忙拔秧栽秧,有高一点的土块种了烟叶,还有芋头的,和花苗树苗。传统耕作模式已经完全不赚钱,大规模种养殖才有钱赚,但是一旦大规模,遇到天灾人祸几乎就亏完了。所以宁愿空着荒着。

8,县城房价跌了,但没有跌到随便就能买。有新楼在售,但也有楼盘烂尾了。我妈说完两年再来捡便宜,反正县城到处是房子,不愁没有房源。

9,外公坚持佩戴助听器 3 年了,听力竟然惊人地恢复了一些,近身说话他能听得到了。我去县城的助听器店做清洗,小小的店里挤满了人,助听器领域好赚钱啊。两个小耳机根本定制用不到上万块,但他们店里最普通的款都差不多一万块左右,几乎就是垄断。现代人这么 emoji,天天带着耳机,老了肯定听力衰退,提前衰退,到时候人手一副助听器,好赚钱啊。

 

没过两天,学校犹如开闸泄洪一般,沸腾起来,宿舍区的路都被返校学生填满了。虽然满目尽是北方焦枯的冬日余景,但四处已摇曳起欢欣的笑脸,呼叫声、低语声、车铃声、脚步声密密织织荡漾着,校园的气血又重新流转了。

食堂里的菜也添了几个大盆,归位的大师傅们忙前忙后,大股的水汽从厨房里翻滚出来,白茫茫凝在天花板上。饭厅里人头攒动,仿佛养了无数只蜜蜂,乌泱泱地嗡鸣着。看到打饭的队伍排到了门外,我又怅然了,怀念起寒假里的孤独来。

第二天临近中午,又该去食堂打饭了,我有些抵触,哥问我怎么了。我跟他说了昨天的感觉,他朗声大笑,说:「有感觉就对了。」——什么就对了?我听得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多问。

「走,我们去照澜院。」他招呼我下楼,两人骑上车,穿过下了课回宿舍的学生洪流,从礼堂旁边骑往二校门,正对着的就是照澜院。微风拂来,略有些寒意。哥迎风抖着头发,大声说:「瞧,这风都变软啦。」——软?还可以用软来形容风呢——忽然间,混沌中的某些知觉被激活了,在默想中纷呈出来,让我陷入一种奇异的心境里,细细体会着风经过脸颊时「软」的触感。

绕过邮局后,我们在一堆老人中,钻进了黑乎乎的杂粮店,挑了几把挂面、油、盐、酱油、四川麻辣酱、大白菜,分别装进塑料袋,挂在车把上,摇摇晃晃满载而归。

「最近不吃食堂了,又贵又难吃。」哥又莫名露出了喜悦的神情。我暗自发笑,由衷佩服他的性情。好像在他心里,积极的源泉永远不会枯竭,一切都是游戏似的,不管做什么,他都很投入,事无巨细,说干就干,始终拥有乐观的心态。

回来之后,他把凳子擦干净,上面垫了几张白纸,挑出一块腊肉放上去,说:「先凑活用吧,哈哈,回头去海淀找找,买块便宜的砧板。」

那把三块钱的菜刀又薄又钝,平时切豆腐白菜还可以,遇到硬骨头似的腊肉,马上就露了马脚。白纸变成了半透明的,总是打滑,哥咧了半天嘴,才切下来一片,而且厚薄不均。但他似乎越费力就越开怀,一边咧着嘴,一边说:「其实吧,有没有砧板无所谓啦,味道都是一样的,就是慢点。」

终于切出来薄薄几片腊肉,垫在碗底,把煮好的面捞出来盖住,略微焖一小会,让烟熏的肉香揉进面里,再舀两大勺麻辣酱,一拌,顿时香气从鼻孔直冲脑门,「咚」地敲了一记。我等不及,夹起一大筷,热乎乎吸进嘴里,猛烈的麻辣味像针一样,扎得舌头跳了起来,但又特别勾魂,我一口快过一口,吃得满头大汗。扒完面后,碗里留下腊肉香肠,发着呆慢慢嚼,越嚼越香,舍不得吞下去。熟悉的味道盘绕在嘴里,和往年的一样。

记得爸妈每次灌完肠,两人的手都被泡得发白。熏肉的时候,他们总是在打伞,因为贵州冬天是阴雨季。他们守在火门前,不让明火窜起来,这个过程要持续两天。最好的熏料是甘蔗渣,其次是核桃壳、瓜子壳,迫不得已才会用到柏木、松枝。爸妈这方面很讲究,总是从春节就开始准备次年的熏料。这么说来,做腊肉香肠,应该是我们家过年最隆重的事情了。

想起这些,我嚼得更细更慢了。不过迟早总要吃完的,我恋恋不舍吞下最后一口肉,把碗刮干舔净,像洗过一样,哥看得直摇头。

之后很长时间里,麻辣面成了我们的主食,一饿,就会想起它来。那久违了的家乡口味,总会调动出一些隐匿在记忆深处的碎片,那些扎在脑海里却又想不起来的人和事,细细碎碎,经过时光的浸泡、打磨,仿佛罩上了朦胧的轻纱,焕发出柔软温润的光彩,让人心头暖暖的,不愿醒来。

一天下午,哥去上班了。我午睡时梦到了爸妈,醒来后怔怔地躺了半天,心里空荡荡的。想起自己正逍遥地躺在宽敞的榻榻米上,而爸妈正在狭窄昏暗的家里操劳,为这个家,他们从未有过一天轻松的日子——心不由揪痛起来。眼前不停地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年轻时的,还有近年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幕一幕混乱地交叠着。我突然意识到,父母在逐渐老去,未来总会有一天,我会失去他们,脑中嗡地一震,眼泪夺眶而出。我捂进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呜咽了一场。

过了很久,我又睡了过去,醒来后,从书架找到相册,细细浏览之后,把一家人的照片取了出来,按时间顺序重新排列,每一张都对得很整齐。

这是陆庆屹「四季专栏」的第三篇。1990年春天,是他在北京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他依旧住在哥哥陆庆松在清华的教工宿舍里,看书、画画、踢球,骑车在校园中闲逛,直到34年后,那些人、影、话语和气味,依旧记忆犹新——

我看过一个美食视频,讲中国人喜欢见面问“吃了吗”的含义,是说因为以前人是饿着长大的,所以见面首先会问这个问题。而我对美食的理解是爱——全部关于爱。

我小时候的第一笔零花钱,是外婆给的。天晓得外婆为啥在那时的我心里,是全世界最有钱的富人?总之,那天当她从怀里神秘地掏出一张纸币,我立即就看见了那只距离我家有好几站地的书店门口摊位上的菠萝包。

菠萝包,是只有生日或者过节才会去买来庆祝的点心。巴掌大小一只,上面是烤得香甜焦脆的金黄酥皮,凹凹凸凸似菠萝。是我们小孩子的最心爱。每次等不到妈妈把茶杯准备好、茶水泡好,我已经飞快吞下属于我份额的一只。剩下的时间,只能喝着滚烫滚烫的茶水,眼巴巴看着所有人享用。妈妈带我们去买菠萝包的那个书店叫作新华书店,门前的点心摊位,成为了我心目中的王宫。每次去逛书店,傻呆呆看着摊位上的各种点心蛋糕和面包,咽下无穷口水。

我七岁半,首选的未来职业只有一个:开一家面包点心店,卖菠萝包。当然首先是为了自己可以吃很多。我还画了各种款式的菠萝包,圆形的、心形的、方形的,认真准备一定要实现的理想。

那天,给了我零花钱的外婆,一再悄悄叮嘱,不能让父母知道。要藏起来等到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去买一个笔盒。我把纸币折起来,折得小得不能再小,却发愁不知道要放在哪里才放心。小手捂出汗急得不行。最后被焦急的我藏在了枕头底下的一只袜子里。

实在已经不记得,第二天我是怎么能做到悄悄地、趁大人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在清晨独自一人从被窝爬起来,穿上小棉袄走下了楼梯,走出了家门口,然后沿着记忆里的路线,笔直笔直地往前走,一心一意奔去那个菠萝包摊位。

记忆中儿时的广州,冬天的清晨都是雾气,从珠江边蔓延过来,湿气弥漫,雾气腾腾,趁太阳还没有穿透雾霾,小小的我飞快走在长长的骑楼下,穿越一个又一个窄窄的巷口,像谁都挡不住我的前程一样,无所畏惧,奔向菠萝包。

我们家住在三楼,从对面的加油站看过来,是一座棕黄色楼房,属于英法租界时期的建筑,木质结构。这座建筑里面住了很多户人家,每一层住户大约五六家人,共用一个大厨房,洗手间也是共用。在六层顶楼上,有一个圆圆的大天台,我们小孩常在上面捉迷藏,跳舞,放纸鹞。我哥哥是个画画高手,喜欢站在天台上画下面的马路。那条马路上的无轨电车,每天顶着两条“辫子”慢悠悠地开,直通远处珠江边。我最喜欢看哥哥画画,马路两边的骑楼一直延伸,最后渐渐消失在通往珠江的远处,这些骑楼每一座的颜色都不同却淡雅有致,还有木棉花树,落了满地湿漉漉的花朵。

大约是我看哥哥画这条路看熟悉了,也成为了我心有城府的指南。加上和妈妈走过了无数次,我知道,走到修表匠的店就走了一小半,走到幼儿园就走到了一大半,走到药店就快了。走到了修鞋铺,走到了布店、再经过杂货店(里面也有小孩子最爱的手抽,是一个纸壳做的小手提袋,里面用塑料袋装各色好吃的话梅甘果)到了凉茶铺。清晨这些店统统还没有开张,我却能自动在心里迅速还原它们的日常。然后接着再往前走,直到看见灰红色水泥骑楼柱,就到了新华书店门前。

没有人留意到我。人来人往的珠江边,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清晨是一个大好时光,想要做一番事业的人都起得很早,夹着公文包背着书包,一个个显得兴高采烈,神采飞扬。卖菠萝包的小贩也没有发现我是一个人前来。她在人声鼎沸的人群里接过那张被折得非常小的纸币,展开,放入铁盒。然后将两只热乎乎的菠萝包装到纸袋里递给了我,还找回了很多钱。我将两只手几乎都抓不牢的纸币们,一股脑儿塞到了棉袄里,捏着纸袋,深吸了一口气,再一路紧张地飞快往回走,心里一边祈祷大人们没有发现我不见了,一边飞快吞下了其中一只菠萝包,留一只要带给外婆。因为紧张过度,都忘记了品味。现在想想,那真是个好人很多的年代啊,让一个胖乎乎、走起路来像鸭子差不多并且还睡眼惺忪的小妞安然无恙地走了那么远,毫发无损。

是不是上天眷顾冒险家潜质的小孩,天晓得为啥那天大人们一早都在外面干活,居然没有一个大人发现,我,一个人爬出了被窝!走在了外面的骑楼下。顶着寒风和困意,捏着一张还不清楚是多少钱的纸币,只为一只刚刚出炉的菠萝包?当然除了外婆例外。外婆大约是所有闯祸小孩的第一发现人,也是所有闯祸小孩的巨大保护伞。我哥哥曾有一支兵乓球拍不小心掉到隔壁幼儿园二楼阳台上,那天幼儿园不开门,他居然带领了另外一个哥哥,从洗手间的窗户直接顺着我们楼外面长长的水管爬了下去,捡起球拍塞到了后面的裤腰带里再往回爬。看得我们尖声大叫,那天大人也全都不在,也是除了外婆知道。她作势打我哥几下,再骂了两声,就兀自坐地上哭了起来。我哥自那以后乖了很多。

那天从遥远的菠萝包店回来唯一一个撞见的外婆,吓得脸色发白,一把将我抓到她房间,我棉袄里的钱全部被没收,她狠狠骂了我几句,又打了我好几下,然后吃了一口我带回来的菠萝包,剩下的叫我吃了,命令我赶紧爬回床上盖上被子,装作还没有睡醒。那天,到现在我还记得的是,我躺在还没有完全散去热气的被窝里面,闭上眼睛回味着菠萝包的滋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香甜。

十六岁生日时,和外婆分享我和她之间这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还记得外婆感叹起来关于我的菠萝包理想,真是说变就变。她一边啧啧称奇,说我的胆子从小那么大,指不定是因为有神明暗暗保佑我,一边又从厨房里端过来一盘用糯米粉和鸡油做的点心,看我囫囵吞下,听我大赞“好好味”,然后,她拿出了一张白纸,慢吞吞地走到桌子另外一边,坐在我对面,端正写下她的名字。

十六岁的我,擦了擦满手的油,好奇地接过那张纸,第一次念出外婆的名字:王满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