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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店,随意翻阅一册植物图谱,看到几个簇生在一起的野果,书上注称‌‌“八月瓜‌‌”,又名野香蕉,为三叶木通和五叶木通的果实。这野果眼熟得紧,耶!是‌‌“八月炸‌‌”,仿佛是在他乡遇见熟悉的故人,我忍不住叫出了它的小名。‌‌“八月炸‌‌”一经念出,满口生津,那种香甜滑美的滋味在我的味蕾上再一次复苏了过来。

‌‌“八月炸‌‌”结在藤上,这种藤多生在山谷茂盛的灌木丛里,果实形似牛的生殖器,故俗称八月炸。我们那里有两种,一种果实成熟时,皮色金黄,果皮变软,上面有些不规则的小斑点。瓤肉黄色,多汁,子粒黑色,山上以这种居多,小时候采摘的也多是这种。另一种,成熟时果皮黄褐色,不转软,易开裂,有些地方叫九月炸的或是这种。瓤肉白色,发干,吃在口里无甚滋味,比较少见,偶儿碰见,大家都不大去摘它,它就静静地挂在树上,兀自裂开了,引来山鸟啄食了去。

‌‌“八月炸‌‌”开始成熟时大概是在农历八月末,是故乡摘油茶的时候,满山的油茶在秋阳下散发出一种非常好闻的味道。山里许多树木叶子开始变色,最惹眼的是那种小叶枫,秋霜一降,它就穿上了耀眼的红衣裳,有时我会联想到,它就是村子里最爱丑美的冯小妮。和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冬茅草,一色的白,一蓬蓬白色硕大的冬茅穗子,点缀在山间,摇曳生姿。野柿子的叶子最美了,一片叶子上,有未褪净的绿色,变成了淡青色,黄色浸染期间,成了淡红色,斑驳纷繁,色泽鲜亮。山苍子和‌‌“冲天膨‌‌”的叶子,秋风一扫,还没黄透就大量落地了,它们在战场上可能就是叛徒。野栗子,毛绒绒的,比叶子落得更早,地上落了一堆一堆,拾起来一看,却是山雀吃空了的。

待到山林疏朗,地上铺满各色落叶的时候,我们就上山摘‌‌“八月炸‌‌”了。‌‌“八月炸‌‌”藤爬的树都不高,但因为都是些长不大的灌木,许多灌木上又长了刺,采摘起来比摘长在高高的树颠上的野柿子还要难。为了不让衣服划烂,我们都穿上了蓝色的粗布衫。‌‌“八月炸‌‌”成熟并不一致,向阳的地方熟得早点,常常是山鸟先下了手。青色的‌‌“八月炸‌‌”摘回去又吃不得,不像柿子埋在水田里沤上几天就熟了。我们只能拣那软黄的摘。为了摘到熟透的八月炸,我们不惜把身子吊在摇摇晃晃的藤上,或是坐在细小的灌木枝杈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不过,幸好我们的身子都不太重,即使掉下去,又落在厚厚的一层树叶上,也并不伤了身体。摘下的‌‌“八月炸‌‌”我们不急于塞进布包里,而是先坐在树下,拣个个头顶大又软的,剥开金黄的果皮,蜜汁般的瓤肉一口吸进半个,连籽都没来得及吐,就全落肚子里了,香甜满口,那个痛快啊,至今不忘。傍晚下山的时候,大家的帆布书包,都塞得鼓鼓囊囊的,秋风渐凉,嘴角上忘记了擦的黄色果汁已经风干了。秋月初升,群山巍巍,我们嬉笑着踏着微明的月色,走在山路上往家里赶。

那时,父亲大部分时间同村里的男人们在离村十几里的深山里烧炭,五六天回来一次带些干粮、腌菜和换洗衣服。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几个孩子带回半蛇皮袋金黄的‌‌“八月炸‌‌”,我们几个孩子总是欢天喜地吃个底朝天,恨不得父亲天天回来。以至于我们掐着手指计算着父亲回来的日子,等到听到父亲的那辆旧单车咔咔地响在院子外时,我们几个就冲到了院子里。父亲还未停稳单车,迫不及待的我们就从单车后坐上把蛇皮袋取下来,可是有‌‌“八月炸‌‌”的日子终究是少数,过了时节‌‌“八月炸‌‌”自然就没有了。每当打开蛇皮袋发现里面只有父亲几件黑色的衣裤和满袋炭火味时,父亲在一旁笑我们是一群谗痨鬼。

许多年后,远离故土,每当想起家里的父亲,我想到并不是父亲如何在山上田里劳作流汗时的样子,我想起的常常是,在一个秋天傍晚的时候,单车咔拉拉响在院子里,我们几个孩子飞快地从单车后坐解下蛇皮袋,然后剥开金黄柔软的‌‌“八月炸‌‌”,把甘甜如蜂蜜般的瓤肉吸进嘴里,幸福得满院子跑,此时,父亲烟火熏黑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

在喧响中沉静,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无止息的下着,以一种特别的喧响。笼罩了水汽迷蒙的城市,时节虽远未到清明时节,雨却情意绵绵的不期而至,一连数十天,搅扰得人心里闷闷的,但是在一个普通的下午,这蛰居的烦闷却被一个意外之至的惊喜消解,电话那头,是慈爱的嗲嗲叮嘱:

这段日子下雨,后山上的蘑菇长了不少,你娭毑闲不住一大早上山去采了几大袋,现在包裹应该送到你们家里了,取回来记得放到冰箱里,不然蔫了味道就差了。

话语一如既往的沉稳、朴实,如同屋后沉静的大山。揭开保鲜膜的蘑菇,脱去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大方的把它丰腴的身段展现在灯光下,光滑、细腻、洁白。灰褐的伞盖欲张未张,当中残存的泥土仿佛携带了自然的野性,新鲜至极,水灵至极,房间里顿时充盈着一股山野的气息,心中自是不胜欢喜。

在那一瞬间,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一次大病初愈,医生嘱咐要好好补充营养,偏偏年幼的孩子嘴又刁,清淡的胃口容不下大鱼大肉的油腻,母亲为此焦急不已,还是娭毑这员老将出马,在一方小小的厨房里忙活了许久,母亲看着娭毑有条不紊的切姜,洗葱,撕丝,爆香,入汤,行云流水的操练出一碗奶白色的蘑菇汤,在寒冬里氤氲着鲜香的热气。

就这样少不更事的孩子在母亲哼念‌‌“寂寞小亭子,雨天青蛙来躲雨。晴天青蛙走,亭子冷清清‌‌”的歌谣中心满意足的喝完了最后一口蘑菇汤,末了傻傻的问一句:‌‌“妈妈,这是什么呢?‌‌”睿智的母亲灵机一动说:‌‌“这是大地的耳朵呀,吃了它,你就有千里耳啦。‌‌”就这样,童年关于蘑菇的记忆一直这样被单纯的憧憬而裹藏。大了才知道这不过是母亲为了哄小孩子吃饭而编的善意谎言,但是正是得益于父母的悉心呵护,才让我保留了一份对食物的热爱与虔诚。

这份小心的呵护,多像一个春天啊,在我年少的心里,茸茸的种出一片绿来,在记忆的沃野里逐渐生根发芽。晚上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围坐在餐桌前,菌菇火锅成为了晚餐当仁不让的主角,清亮的蘑菇高汤里沸腾着山野的粗犷,一股大自然的清香若有若无的星散在空中,化解了油腻,化解了烦闷,借着升腾的热气我仿佛依稀看见了黎明的晨光流淌在树林中,如岚,如雾,刚经历一场大雨的洗礼,在喧响的群山中只有山蘑历经了黑夜和风雨的考验,沉静的生长。

一个身形瘦小,腰背微弯的老人穿行其中,手挎竹篮,轻车熟路的采摘山蘑,即使微微喘气,手脚却利索得不逊年轻小伙子,每一朵都是小心翼翼的轻放在篮底,因为这是送给她的家人最好的关爱。在那一瞬间,一滴晶莹的液体顺颊而下,混在蒸腾的热气中无人察觉,料想许是被熏了眼吧?即使是在春寒料峭的早春,也依旧需要一碗蘑菇汤来安慰久经风尘的身心,汤头的鲜美,来自于蘑菇的生长智慧,只有适宜的温度,适度的湿度,方能造就蘑菇的鲜香,也只有在适宜的温度下,蘑菇才能让子实体开放,孢子飘散四方,为人们种下关于绿野奇珍的期许。一旦湿润饱满的菇体与汤汁相触,仿佛自然得如同睡醒的婴儿伸展懒腰,伸手蹬脚,施施然舒展开菌盖来,如同饱满的海绵,把所有美好的滋味全部吸纳。

送归口腔的,是胜似肉类而清雅的丰腴,不由得让人联想起在喧闹的尘世中,老家还有一座大山不声不响孕育着这等美味,蘑菇生长的姿态安然而沉静,随着时间的推移,伴随着雨水充盈和温度适宜,一点点长成春天的模样。原来傻傻的以为人们心中的至爱是膏脂丰美的各种肉类,喜欢蘑菇的人并不多,颇有点‌‌“陶后鲜有闻‌‌”的意味在其中,直到有一次翻阅嗲嗲书房中的一本宋人杂注,看见自己念念不忘的蘑菇在东坡居士的筷下被扫光殆尽,顿时觉得与有荣焉,全诗如下:

《与参寥师行园中得黄耳蕈》

遣化何时取众香,法筵斋钵久凄凉

寒蔬病甲谁能采,落叶空畦半已荒

老楮忽生黄耳菌,故人兼致白芽姜

萧然放箸东南去,又入春山笋蕨乡

风卷残云之后,苏轼留恋蘑菇的鲜美,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春笋蕨菜,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而大文豪吃完蘑菇,思绪一下子由秋天跳跃到了春天,颇有毛主席‌‌“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惬意,由此看来,诗歌文采飞扬的原因不止有博览群书的谦虚,更有山野奇珍的鲜美,我曾经把这个小典故分享给嗲嗲,言语之间满是得意之色,万万没有想到如谪仙般飘逸如风的苏子也会喜欢平凡的蘑菇。

对历史有研究的嗲嗲启发我:苏轼所生活的宋朝,是中国所有王朝中最悠闲的朝代,宋人讲究人生贵在适意,得益于统治者收放有致的国策,不论是文化还是日常生活甚至是对外国策,都秉持了适度的原则——思想放纵如春秋,最后被焚书坑儒,思想压抑如清朝,大兴文字狱,只有宋朝游走在禁欲和纵欲的中间,找到了新的平衡,这才造就了繁荣的文化——宋词因而光照千古。辉煌如宋词,源发于适度中庸的蘑菇生长哲学,是否千百年前的人们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并加以实践了呢?我不得而知,但我坚信‌‌“民以食为天‌‌”总不会错的。

作为一种低等植物真菌,它不会开花,不能产生种子,只能产生孢子来进行繁殖。孢子散落到哪里就在哪里萌发成为新的蘑菇,这种看似自由的随风飘散,其实包含了游子别离故乡的辛酸,个中滋味,只有尝过了才明白,时常感叹自己便是一颗细小的孢子,年幼时跟随父母辗转千里之外的成都,好不容易昔日陌生的异乡成为了熟悉的风景,却马不停蹄的回到了久违谋面的故乡长沙,我这颗孤独的孢子久未扎根,已经对故乡产生了一股隔阂感,在迷茫中,时常说不定自己的故乡,着实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只能寄希望故乡的雨露能够好好滋润回家的游子,得以重新生根发芽。

雨停了,耳机里传来的是《往后余生》的歌词,这首流行歌在我的解读中有了不一样的意义,看着嗲嗲短信里不厌其烦的叮嘱,‌‌“要放冰箱哦‌‌”,忽然明白了父母当年带我辗转异乡的缘故——所有的折腾,是为了有朝一日心甘情愿的稳定,不论世事如何变化,父母这朵蘑菇,总是携带着孢子,用厚厚的伞盖保护孩子不被风雨淋湿。少年时,寻山觅水,往后余生,人间烟火做伴。

注:嗲嗲,娭毑为湘地方言,意为受人尊敬的祖父祖母,爷爷奶奶的意思

我见过最好的雾是白雾,真正白色的雾,不泛青不透紫,也不是牛奶的乳白色,就是浑然纯净的白雾。颜色单一大概跟密度相关,白雾的密度不随机,好像约定了一个数值就一定要达标,绝不食言。它浮在半空里,不是歌里唱的‌‌“高天上流云‌‌”,也不是舒婷说的山间‌‌“流岚‌‌”,我的白雾一动不动,是停云,停岚。是从隔夜雨后,万千草木的茎叶花果上缓缓蒸腾汇集的雾,像冷香丸的制作工序,要集齐多少种、积累多少时光才能酿得,是荣膺上天旨意,蕴含林泉性情的白雾。

白雾在秦岭的山腰上。我曾非常幸运地经历过一……一什么呢,白雾是缥缈的,没形没状,漫无涯际,缕,团,朵,片,这些量词都不合适,都捕获不了,我只能从雨雪那里借一个‌‌“场‌‌”字,一场白雾,用一个时间概念勉强限制。

我16岁那年暑假,跟我爸回上海老家。火车很不靠谱,从成都出发后没多久就降速了,快到傍晚时竟然干脆停下来,停在秦岭的山腰上。那时的绿皮车车厢里没有空调,开着窗户吹进来的都是热风,我们一路都汗津津的。可刚在山里停了片刻,马上就清凉了,盛夏戛然而止。再过片刻寒意渐生,但我不肯关窗户,我爸只好爬上去把箱子开开找褂子。我们买的是一张下铺一张上铺,我当然睡上铺,但白天下铺靠窗的位子我一直占据着。他披着褂子靠向壁板,越过我的肩膀看窗外。

我们停在半山腰,本来向下是能够看见山谷的,如果晴好的话。这条铁路线我儿时常走,总在春夏两季。我记得在一段段隧道的尽头重见天日的刹那,总能立刻看见波光刺眼的石潭,和碧绿的山溪。

但今天看不见。窗外的峰岭都齐腰浸在白雾里。白雾很好看,很好看。唉唉,16岁的脑子很贫瘠,只会说很好看,这也就算了,难为情的是此刻,三十年后我再回忆那一瞬间,我好像仍然找不到妥当的修辞。白雾我没法比拟,因为它有一项极其严重的与众不同,它没有肌理,谁都有肌理,它没有。16岁的我只想出一个喻体,过年吃汤团,白雾像汤团皮,只有汤团皮有那样的纯粹,柔糯。

我使劲盯着看,发现很矛盾的一个情况,白雾相对峰岭是静止的,可在白雾内部,水汽却在飞快地涌动着流淌着。整片风景固然如诗如画,宝相庄严,但也有种滑稽,像漫画刻划一个人,揣着好多事好多情绪,心里跌宕翻滚,都快开锅了,可他看上去还是不动声色。

‌‌“这种空气是很难画的,画不好就脏。‌‌”我爸跟他自己说。

‌‌“看不清楚的地方涂成白色不就行了。‌‌”我指导他。

‌‌“说些什么!……‌‌”我爸皱眉,又斜眼看我一下,‌‌“算了。‌‌”我爸是个很棒的爸,却是个没什么耐心的老师。‌‌“啊不行了我得把袖子穿上,两个膀子受不了。‌‌”他还爬上行李架去把我的外套也找出来叫我也穿。

白雾的潮寒果然逐渐重了,我恍惚能看见雾气从天上下下来,涌进车窗,但瞪眼仔细看又看不出。一转头余光又感觉有,猛地转回来还是捕捉不到。这样反复折腾了好久,白雾让人忘记时间。

车上有人开始抱怨,我们停了快一小时没挪窝,现在已是傍晚。忽然车子后退了一步,不知从哪个部位发出‌‌“呲——‌‌”的声一长叹,像大大松了口气。‌‌“走了走了!‌‌”抱怨的人欢呼,转怒为喜。果然开动起来,哐嘡。哐嘡。哐嘡。哐嘡。然而走了不过十来分钟又站住了,好像累得快要倒毙。刚才抱怨的人这下真是气昏,但也没地方闹去。

我也许是这车上唯一无所谓,甚至还非常乐于在这里停留的人了。

第二次停停在一个稍微开阔的坡上,坡上散落着七八户人家,都是砖瓦平房。最近处的一家人家门廊正对着我们窗口。有个女人站在门廊上,一动不动远眺我们车尾的方向,像在等着什么。她不看我们。尽管车厢里很多旅客都把头伸出去东张西望高声喧哗,但都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在她看来可能我们属于火车整体而不单独存在。我也伸头出去朝她看的地方看,看了好一会儿啥也没看着,但头上脸上感觉到雨的纤毛。

女人家外面齐着门廊的高度搭了一个三层的台子,就是照集体相时后面几排人站的那种楼梯式台子。最低一层空着,中间一层也空着,顶上一层摆满了破烂的搪瓷洗脸盆,里边种着齐楚楚的蒜苗和葱苗,边上有一簇蓬勃的植物,开着红黄两色的小花。我认得,我们叫胭脂花。女人踱到胭脂花后面,但并不赏花,她还是看着刚才的方向。忽然她笑起来了。而且马上就大声说了话。

‌‌“……哪个喊你们……天都黑了……看哇要死人……!‌‌”她气力很足,连我都能零碎听到几句。虽是骂骂咧咧,她却乐乐呵呵。

‌‌“……底下喊我们全部过去……打三个电话……‌‌”一个男声回应道,很快就看见他经过了我的窗口,不光是他,后面还跟着一个长长的队伍,都是扛着铲子线缆的年轻小伙子。身穿灰蓝色的工作服,脚蹬高筒橡皮靴子,他们朝我们车头的方向走过去。因为高大强壮,又扛着沉重的家伙事儿,他们踩在铁轨下的砾石上发出很大的声响。第一个小伙子一边答女人的话,脚却不停下来,大步流星走他的路。第二个小伙子接过他的话茬大声说:

‌‌“哪个敢?哈哈哈哈哈……‌‌”边说他边往前走。第三个小伙子又接过他的话茬:

‌‌“哈哈哈哈哈哈……‌‌”

后面的人也跟着笑。女人也笑,又骂了他们什么,但我听不见了,意思反正是骂他们傻。她的五官我看不清,只记得她穿着一件白底子红花的外衣,在那灰沉沉的门廊前很出挑。等他们都走尽了,她还望着那个方向,笑着剩下的一点笑,这点笑老也笑不完。他们从她廊下经过,迈着雄纠纠的步伐,像一支等待她检阅的部队。她站在缤纷的胭脂花丛里,簇拥着密密匝匝的青葱蒜苗,像部队开拔时欢送的人群中的一个姑娘,目光依依不舍地追随着兵士们的背影。

忽然有个人从门里出来了,是个男的,看不出多大年龄,破衣烂衫的。他边大声咳嗽边冲着女人喊了两句什么,似乎是责备她磨蹭,又朝旁边猛地甩头,好像是叫女人往那个方向去。女人不笑了,慢腾腾地朝门廊右边走过去。她俯身我才看见,那边地上有个小煤炉子,炉子上坐着个小锅。她揭锅盖时有一缕白气儿飘出来,不知里面是粥是汤。‌‌“没!‌‌”女人喊。那个男人不再说话,咣当摔门回房子里了。他的头脸我始终看不到,总之头发胡子都乱糟糟一大把,他像深藏在一个干草堆里。

那时我以为他是她爸爸,现在再一想,恐怕是她丈夫。

她不进屋去,她在那儿站着。门廊上既没有柱子台子上也摆满了葱蒜,她无依无靠地就那么垂着胳膊站着,像罚站。她始终不曾看向我们火车。她肯定知道一列停下的火车里有多少人会好奇地看外面,她和她的家像在舞台上一样被观看着,但她既不回看也不怯场,我还觉得她有点成心,有点儿轻蔑,为我们不值得,我们是一帮过眼云烟式的看客,为一群偷窥她生活的下流看客不值得。

山上非常寂静,即使我们车厢一直吵吵嚷嚷的,但声音好像传不出去,完全闷在绿色铁皮蛇的肚子里了。

从女人屋后远处,坡上跑下来六七个小孩,急急慌慌赛跑似的。他们都背着布包,里面不知道是什么装得爆满,肯定很重,但他们跑得真快啊,转眼就看清了,差不多七八岁到十五六岁都有,同样黑瘦。不知道他们急个啥,但好像就是冲着我们这趟火车来的。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跑到我隔壁的车厢下面,大声喊:‌‌“吃蛋不嘛?鸡蛋!煮熟的鸡蛋!‌‌”其实哪里用他大力兜售,车厢里早已有四五条饥渴的胳膊伸出来,‌‌“两个!‌‌”‌‌“五个!‌‌”

他们应该还有几句话讨价还价的,那个时候人都穷,坐得起火车的人也一样抠门儿计较。但我不记得是多少钱了,我没买。我跟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我的同龄人对望了一眼,他一眼就看出来我完全没有意图吧,很快就跑去下一个窗口了,那里有人捏着钱拼命呼唤他。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也背了一大包鸡蛋,但他并不向旅客销售,他只是跟着大男孩走。他笑呵呵地大男孩说:‌‌“你喊嘛,你把大雨喊下来。‌‌”我当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还以为是种他们之间的玩笑。后来我工作了,有次出差进山里,听见山民叮嘱我们,走到高的地方不要大声喊,因为‌‌“要把雨喊落‌‌”,而‌‌“落雨下山不好走。‌‌”那天也是阴云沉重白雾漫漫,跟秦岭这天一样。我忽然想起来,觉得可能小男孩是揶揄大男孩嗓门太大。

‌‌“快点!‌‌”大男孩生意太繁忙顾不得接小的话,只大声催他快点跟上。原来他自己那包鸡蛋已经快卖完了,等着小男孩补货。小男孩当然只能充当送货员,他根本够不着车窗嘛。他交了差后两臂空空,后退了一步站在那里看我们。他的眼睛里有种非常锋利的光,直勾勾看着车窗里的人。据说这些人叫‌‌“文明旅客‌‌”,从山外面的城市来。

‌‌“我日……日八法。‌‌”小男孩说,声音不大,我恰恰能听见。我们四川话里的脏话跟此地山里的脏话有一脉相连,我能大致听懂。但不知道他在感叹或者诅咒什么。

他们卖完鸡蛋就走了,背着空包往坡上走,走得很慢。这是他们做惯的生意,只要有火车经停,车上的人都跟快饿死了一样抢购他们的鸡蛋。他们走到坡尽头,原本应该走进房子里的,可在那之前他们的背影就影影绰绰看不清了,白雾已经下下来,吞没了最远的几户人家。山上再次寂静了。这回连车厢里也很寂静了,人们的嘴里喉咙里塞满鸡蛋,还有人噎得像惊呆了做不得声。

也许是因为天暗了,这下我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白雾在悄悄涌进窗户。

‌‌“得。‌‌”

说话的是我们对过下铺的大胖子。他刚刚醒,这是他醒过来第一句话。他从中饭后睡到现在,想是睡得十分甜美,断断续续地打着呼噜,呼噜最响的时候车厢里的嘈杂只能算蚊子嗡嗡。他一翻身坐起来,看着窗外发愣。我爸笑问:‌‌“醒啦?‌‌”他懊恼道:‌‌“哪儿睡得着啊,吵得我。‌‌”一边马上捡起他的棕榈大团扇扑挞扑挞打在身上。‌‌“闺女,咱这是到哪儿啦?‌‌”又茫然问我。

‌‌“我听他们说是在秦岭山腰上呢。‌‌”我答。

‌‌“豪么!这才走了多远就撂挑子?‌‌”他嚷,‌‌“到上海得年底了吧!‌‌”我们听得直乐。我爸更乐,他很喜欢这个大胖子,老想引他说话。‌‌“语言太精彩了,他们北方人。‌‌”我爸悄悄说。

胖大叔长得像电影《骆驼祥子》里虎妞的爸。看见他我终于搞清楚‌‌“满脸横肉‌‌”是怎么一种横法,他就算默不作声也比什么字典词典都说得明白。起初我有点怕他,这么凶狠残暴的面相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四川当然不缺恶棍,但南北恶棍大异其趣。北棍往往先声夺人,体量巨、功率大、能耗高,是种在平川旷野中空对地的威慑;南棍乍看不起眼,非常轻便非常节能的样子,但你很快就意识到他是一小块超高浓度的刁赖,长于巷战。我从小在卫民巷草市街一带长大,南棍见得多,对北棍完全不熟。老实说我还提防着他欺负我爸。因为我爸是个很瘦很文弱的细高个儿,动作既迟笨,性格也温和,我已经做好准备,胖子要是敢对我爸怎么样我一准儿跟他拼命。咳,操碎了心的16岁少女。

然而他跟我爸非常投缘,略一序齿便叫我爸‌‌“老弟老弟‌‌”,立刻请教几个川菜的做法,发现‌‌“老弟‌‌”只会浓油赤酱后感到非常失望,说:‌‌“您是冒牌儿的啊。‌‌”我爸很惭愧。开车后乘务员过来笑吟吟叫我们选一个‌‌“旅客安全员‌‌”,意思是配合维护车厢文明礼貌什么的,六个人里面选一个,暗示我们最好选个稳妥体面的人。我们这个小空间里,另外还有三个人,依稀记得都是老弱,那么最壮实最有魄力配得上‌‌“安全员‌‌”荣誉的只有胖大叔了,但他迟疑一下道,‌‌“咱们选老弟吧,老弟有文化,可靠。‌‌”我爸还谦让,胖子大叔垂头看着自己的大肚子,不无伤感地说:‌‌“再说我这条件……它不允许啊。‌‌”

发现胖大叔并不是恶棍固然石头落地,但隐隐约约又有点遗憾,好像看一个戏滋味寡淡,通篇只有薄弱的误会而没有过硬的戏剧冲突。而且越了解他越觉得离谱,胖大叔不仅不糙,还有一套纤细敏感的神经系统。

‌‌“闺女你瞧,那口锅像什么?‌‌”他看我看窗外,也凝神看了一会儿,忽然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女人家门廊上的那口锅。一口双耳的小锅,黑黑的锅灰底下泛出含糊的银光。锅盖变形了,盖不严,白色的蒸汽从缝儿里汩汩地溜出来。没风,升上去是一缕一缕,再高些化成一蓬一蓬,最后弥散没影儿了,我知道它终于加入了白雾。

‌‌“你看它像个香炉不?‌‌”胖大叔问。

‌‌“啊太像了!‌‌”我惊喜地看他一眼,他很得意,大扇子猛地扑挞一下。

小锅里煮的不知是粥是汤的东西肯定已经大开了,正像一个香炉冒着神秘的烟。也许山上的整场白雾都是从这里生成的。​​​​

我们家乡很多竹子,尤其是拇指粗的小竹子,它们一篷一篷密密地生长在村里小河的两岸边。河两岸的坝子上是村里人的菜地。在雨水丰沛的时节,这些竹子丛成了一道强有力的防护堤,使蔬菜得以免遭洪水的肆虐荼毒。

小竹子韧性好,生命力强,耐砍伐。村里人打个竹篮、匾筐、篓子或是抠制柴络、畚箕什么的都用小竹子。当地人上山砍柴,捆柴把要用绳子,到河边砍根小竹子,对剖成半,就是上好的绳索,柔韧扎实又方便。小竹子随时经受着村里人的柴刀、镰刀的砍斫,非但没有衰弱下去,反而一年年长得越来越繁茂。

每年农历三月,雨水增多,地温上升,一夜之间,小竹丛里无数的小竹笋窜出了地面。这个时候,我们放了学就背上篓子去采小竹笋了。三月间正是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小竹笋成了一道难得的补缺的菜。采小竹笋要钻进密密的竹丛里,我们小孩身子小,又灵活,正当好。河两岸都是沙土,这时经雨水的浸泡,变得松绵绵的,竹丛里有浓烈的沙土味,有河水新涨的气息,有竹笋微涩的甜味。

小竹笋尖尖的头上顶着湿土,笋壳上有细细的毛刺,布满麻点,当地人把小竹笋,也叫麻竹笋。拔小竹笋的时候,手上会沾上许多细毛,让人感觉痒痒的不好受,不过只需抓一把湿沙土,搓几下就把细毛搓没了。我们只采盈尺高的小竹笋,过高的肉质老了,不能吃;才长出地面的,虽然很嫩,但剥去笋壳后,所剩只有小拇指那么一点笋肉,没有料,就浪费了。

采小竹笋有时还能发现鸟窝,大部分是废弃了的空窝,里面只有一些鸟蛋孵化后留下的蛋壳。鸟窝多用竹叶和蛛丝缝成的,紧口大肚,实在漂亮。有时还能在沙里拾到竹鸡子蛋或是脚鱼蛋(即鳖蛋)。竹鸡子蛋,就生在地上的竹叶上,白壳上有黑圆点,竹鸡子的身子有点像小母鸡,羽毛呈黄褐色,有许多斑点。

傍晚时候,竹鸡子躲在竹丛里,‌‌“呱呱国,呱呱国‌‌”地叫,有一下没一下,天就快黑了,村路上就有农人扛着锄头回家吃晚饭了。脚鱼蛋只有鸟蛋大小,纯白色的,拾到的时候不多。脚鱼生下蛋后会用沙土细细地埋好,是不容易发现的。

不管是拾到鸟蛋还是脚鱼蛋,我们都很少煮了吃掉。而是找一个正在抱窝的母鸡,把蛋放到母鸡的窝里,然后一天天地梦着什么时候,蛋就破壳成了小鸟。这样的梦常常是以破灭结束的,鸟蛋毕竟不是鸡蛋,小鸟还没出生,蛋就被母鸡啄破了。最后,我们只能拿母鸡出气,扯掉它的几绺毛,或者把它的尾巴剪短一些,以后见到它就赶得它无处藏身。哎,可怜的母鸡。

小竹笋采回家后,就要一条条地剥去笋壳。女孩子剥笋壳是非常快的。她们先将笋尖揉软了,分作两股,一股缠在右食指上旋转,三绕两绕,哗啦一声,笋壳去了一半,再如前法,另一半壳也去了,青色如玉的笋肉就露出来了。男孩子手笨,怎么也学不会,只能一片一片地剥,有时用力过猛还把笋子折成好几小段。

笋子剥好后,下滚水煮几分钟,除去涩味,捞到晒篮里,放到日头下晒几天,要吃直接取,吃不完的就晒成干,年时节日还可吃。或是晒到六七成干,进罐腌酸笋,酸笋脆嫩鲜美,味道也很好。乡里人家吃笋没有什么讲究,最好的是去涩的小竹笋切片,和腊肉一起炒,味道极鲜美,吃了难忘。也有把笋干放进霉豆腐罐里浸泡,又辣又脆,是下饭的好菜。

小竹笋太多,我们边采小竹笋,小竹笋也一边长成竹子。采笋时节过去,每户人家墙角堆了一大堆笋壳,水田里新栽的藕发出了嫩荷叶,正当要肥,大堆的笋壳就堆沤进了莲田里,成了上好的肥料。

和父母回来一趟老家,时隔半年才算是吃上了正宗的饸饹面。

香气扑鼻的羊肉高汤,筷子粗细的圆面,一把生葱,一勺羊油辣椒,几片白切羊肉,一起装进白瓷海碗,热腾腾的饸饹面就出锅了。顾不得什么吃相,嘶嘶溜溜一大碗下肚,才算是连心带胃都落了地。

别看这红彤彤的一碗,羊油辣椒是香而不辣,大可放心吃,而葱花则完美的中和了羊肉的肥腻。吃不饱也不打紧,在门口打火烧那里再来几个厚面火烧,撕碎泡汤,一碗羊肉泡馍就诞生了。

在饸饹面馆,不存在白开水这一说,有的是自取的‌‌“白汤‌‌”(煮面用的汤)。除了汤面馍,也少不了饮料的存在。波蕊口乐当然是吃面必备了,浅绿色的碳酸饮料虽然没有可口可乐那么精致的口感,但啪滋啪滋的碳酸味足以满足甜腻的味蕾,也只有在老家买得到这个国民级饮料了。

郏县人吃饸饹面,像极了洛阳人喝牛肉汤,西安人喝羊肉汤,地域差异并不影响喝汤吃面的饮食习惯。饸饹面虽算不上是什么名吃,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管是花甲老人还是稚子幼童,都是饸饹面的忠实爱好者,‌‌“三天不吃饸饹,就没有精气神‌‌”。而对于背井离乡的人们而言,一碗饸饹面就不仅于此了,更多的是背负着对家乡味的一点点希冀。

大抵是因为自幼离乡,我对老家的感情不如父母那般深切,唯一的记挂就是一碗饸饹面了。记忆只是有一次父亲带着我去吃饸饹面,吵吵嚷嚷的面馆弥漫着饸饹面特有的香味,父亲大口吃着面和火烧,而我和弟弟捏着筷子分食一小碗。已经不记得十几前的味道,只有那醇厚的乡土味刻在脑海。而今我已经可以独自吃下一碗面,饸饹面的价格也从两毛涨到了八块,但我对饸饹面的热枕却没有消减。

郑州也有不少郏县面馆,就算是从老家来的厨子,带着羊肉和练好的羊油辣椒,但不知是水土问题还是怎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远没有老家饸饹面的本真味道。

所谓乡情大抵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