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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在洛阳。

说起家乡最有特色的味道,每个洛阳人大抵都不会漏掉浆面条

说起浆面条,又称浆饭,是我们洛阳市的地方传统特色小吃。呃~~,等一下,让我先擦一下口水……

浆面条的内涵

也许你一听到‌‌“面条‌‌”两个字,觉得就是清水烧开,丢入面条,煮熟,捞出,浇上调料臊子,就开吃,那你就错了。

浆面条,配料十分考究,过程嘛,嗯,也有点复杂。

浆面条制作流程概括为:熬、煮、氽、炖、烩、焖法。

1、打浆

做浆面条最重要的就是打浆,浆常用的是绿豆浆和面浆,而最好的是用绿豆浆,家庭最常用的是面浆。做浆过程:绿豆先粗磨1遍,簸去豆皮,用清水浸泡4小时,然后用水磨磨成粉浆,用稀布滤成豆浆,再向浆内放人500克酵面,使浆发酵起酸味(通常放置24-48个小时),等发酵物溶解或者浆味很醇厚的时候就可以用了。

不过现在已经能在市面上买到做好的粉浆,粉浆就是发酵后的绿豆浆,不过要想好吃还是用原浆。

如果你嫌做原浆麻烦,又无法在市面上买到粉浆,当然,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身在他乡的洛阳人,比如我。因为在洛阳地区不管是超市还是小商店,基本都可以买到这种粉浆。但,如果你在外地,那恐怕是买不到的,怎么办呢?

别急,我这个好吃的洛阳人还有一招:那就是用适量的食用醋,加水、面粉,在打入1到2个鸡蛋,打匀,来代替原浆,做出的浆面条一样好吃呢!

2、面

把精面粉和黄豆粉按2:1比例混合放在案板上,中间扒一个小窝,加清水和成面团,盖上湿布饧15分钟,然后擀成薄皮,切成细面条。注意,精面粉和面时要揉匀饧透,擀皮、切条时要均匀。

3、棋炒

以面粉加清水和成面团,分成两份擀成皮,先取1份抹上油,再用另一份盖在上面,擀成0.3厘米厚,切成菱形块,下入八成热的油锅中作成浅黄色。当地称之为棋炒。面粉擀皮时要厚薄均匀、切菱形块时要大小一致。

4、配料

芹菜去叶、根洗净,用开水焯透,顶刀切成菜花;酱胡萝卜切成小粒;花椒炒焦后擀成粉末;小磨芝麻油在锅内烧热,投入花椒粉,制成花椒油;黄豆煮熟成豆,花生米(干的要泡一晚),以上配料分别盛在器皿中备用。

5、制作工艺

把豆浆上面澄清的浆水加入锅内,再加入适量的清水烧开,放入面条,待面条煮熟后,捞入凉开水盆内过凉。把留下的豆浆加人1000克精面粉调成糊,倒入锅内烧开,把过水的回条捞入,搅拌均匀,滚开后盛入桶内即成。食用时,把花椒油、芹菜花、咸豆、酱萝卜、棋炒、辣椒油等小配料,根据个人爱好,任意选取,放在面条上佐食。

另一种做法:

是先在锅内加满水把花生放入煮开。

另一边将葱花,胡萝卜丝切好,油热爆香葱花,炒胡萝卜丝,胡萝卜丝炒软后,加入青菜一起炒,加生抽、盐调味,关火待用。

用凉水把浆料调成糊状,将粉浆糊加入烧开的煮了花生的锅内,再烧开后下入面条,面条煮熟后加炒好的胡萝卜青菜。

第二步:再次开锅转小火煮。然后依个人口味加盐和鸡精调味即可。小火煮的时间越久,越入味,越好吃,这就是为什么说:‌‌“浆面条热三遍,给肉都不换‌‌”的原因了。

最后淋少许芝麻油,出锅。应该切点芹菜丁,用盐腌了,吃的时候加进去,味道特别好。

喜欢吃辣一点人的有三种选择,一是大蒜瓣生啃,二是辣椒油搅拌,三是河南省本地土产——韭花辣子酱,尤以韭花辣子酱为最佳口味。

好了,一碗色彩悦目,酸辣利口,消食开胃的浆面条就做好了!

等一下,啊哟,口水又出来了,泡绿豆去,明天做浆面条!

不管是可以吃的,还是不能吃的,新鲜,总让人由衷地喜爱。它自带一种天然的活力,包含了稀有、珍贵、易逝,让人迷恋的风情万种。

入口之物,不论贵贱,凡新鲜,必有其独特的魅力。刚从树上摘下的水果,比冷库里存放的不知好吃多少倍。连亚当和夏娃都忍不住要吃,孙悟空也是,用法术定住了美艳的七仙女,什么事没干,只为摘桃,可见新鲜的诱惑有多大。

新鲜,其实简单直接。田野里刚刚饱满的麦穗,掐下来,用手搓掉皮,塞嘴里,就能嚼出一股清香。用火燎一下,更是美味,那种焦香,比咖啡的余味还浓郁。有一年,我去福建大田,在村里的小饭馆,吃过一次终身难忘的玉米,甜香的嘴巴都要化掉。玉米是从旁边地里掰出来现煮的,我想买些带走,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泥泞的玉米地里,却听当地人说,过一天,玉米就不是这个味道了。只得含恨拔腿而去,差点把鞋粘掉。

新鲜往往从春天开始。在我的记忆中,准确的说,是从香椿芽开始的,干枯了一冬的枝干,突然顶出几撮嫩绿,婴儿胎毛一般喜人。这时,只需像理发师一样,把它剪下来,小心翼翼,洗净,稍微撒上一点盐,阴凉处放上半晌,可以吃出大地回春的喜悦,若再点上几滴香油,绝对是春满人间了。当然,这是头茬香椿芽,二茬三茬就逊色一些,炒鸡蛋还可以,再往后,就只能多放盐,腌成咸菜,等夏天,剁碎拌凉面条了。

凉面条用新麦磨出的面,和已不新鲜的香椿、萝卜一起,也算吃个新鲜。只是,这种新鲜,在麻汁和蒜泥之间徘徊挣扎,让人隐隐咀嚼出一种青春已逝的惘然。

鱼虾在春天也格外新鲜。沿海地区,爬虾又肥又美,肉甜籽多,什么料都不用放,清蒸一下,味如海风拂面。内陆的湖泊、水塘里,小龙虾张牙舞爪地出来了,肉鲜的倔强,麻辣、油焖、蒜蓉都盖不住。长江三鲜,刀鱼,鲥鱼,河豚,也陆续迎来了最美味的时刻。生活在江阴的诗人庞培常在长江游泳,每游到江中间,他会喝口江水——水真肥。

庞培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回忆自己小时候,每年春天,都有一周时间,家家户户门窗上挂着刀鱼,一座城市到处都能闻到刀鱼的鲜味。

那时,相对来说,长江刀鱼还没那么贵,到了季节,一网下去,能打半舱。不像现在,野生的几乎绝迹,只能咽着口水怀念了。

我吃过养殖的长江刀鱼,也好吃,肉脂交融,堪称鱼中之把子肉。庞培说过去有一种特别的做法:把刚打上来的刀鱼,放米饭上清蒸,等米饭熟了,刀鱼只剩一层刺,肉化在了米饭里。

长江三鲜里,我最爱鲥鱼。尽管张爱玲恨其多刺,但鲥鱼的新鲜能让我不嫌其烦。做鲥鱼不能去鳞,因其鳞下多脂,丰腴的新鲜,尽在鳞肉之间。《金瓶梅》中,刘太监曾送西门庆一条,西门庆不知此物珍贵,还是应伯爵告诉他:‌‌“江南此鱼以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

鲥鱼和长江刀鱼一样,都是洄游鱼类。相比早春洄游到长江的刀鱼,鲥鱼是在春夏之交,从大海洄游到长江产卵。有一种传说,鲥鱼喜欢音乐,所以当年渔民在船头敲鼓,鲥鱼就会从水里往船上蹦,争先恐后,欢呼雀跃,哪怕落地即死。这样的场面即使有,如今也不可能看到,因为长江里的野生鲥鱼已经很少了。就像摇滚界的窦唯,在音乐中成了仙,早就远离了人间烟火。

河鲜不如江鲜,要做好,得费更大功夫。比如鲤鱼,很少有人清蒸,必须加以重重工序。济南小广寒做的不错,用的是二十年前从内蒙运来的高汤,据说这锅汤来时已有几十年历史,如今算得上百年老汤了。活鲤鱼买来,先放在泉水池子里养,等鱼把土腥气吐出,瘦了一圈,神清气爽了,再用高汤炖几个小时,加上几片老豆腐,一起咕嘟,到吃的时候,味道全入了鱼肉,连鱼刺都快炖软了,鲤鱼才能鲜得刻骨铭心。

河鲜里最鲜的其实不是鱼,而是蚌和螺蛳。董克平先生写过《吃鲜儿》,提到他每年春天,都要去江南,体验时令美味。比如扬州,立春时的河蚌最美味,柳绿花红,开始吃螺蛳……

我和董先生也是在春天的扬州认识的,但我并没吃过扬州的河蚌和螺蛳。我小时候,老家县城很少有人吃这两样,总觉得泥气太重。济南倒很流行螺蛳,方言称蛤蜊油子,用大酱炒,加辣椒,入味,是下酒好肴。清明时吃最好,螺蛳肉饱满紧实,正所谓‌‌“清明螺,大如鹅‌‌”,再往后就逊色些。这两年,以做小龙虾闻名于泉城的泺水居常做,不卖钱,随虾蟹一起送,虽显得身世卑微,却也深受喜爱。

对于河蚌,我是有误解的。读初一那年暑假,我去西关的水坑游泳,老觉得水下有东西胳脚,弯腰一摸,抓上来,是一个河蚌,黑色的壳,拳头大小,再抓,又一个河蚌,再抓……那天我抱了一大盆河蚌回家,感觉像抱回一堆元宝。但是后来,家里尝试了各种做法,又是辣炒,又是红烧,总做不好,剩下许多,白白死在了盆子里,被我倒掉了。

我对河蚌的误解,也许和县城的水坑有关系。那时,县城的水坑大多很脏,而且深浅不一,水况复杂,每年都有人会淹死。大人是禁止孩子们去水坑游泳的,但,每到夏天,很多水坑都是满满的人,有大人,也有很多孩子。性别都是统一的——全是男人。方圆半里都不会有女人进去,因为大部分男人都在裸泳,放眼望去,岸边站满了各种身材的男性裸体,胖瘦各异,长短不一。我们管游泳不叫游泳,叫洗澡,因为县城是没有游泳池的,县城人只去过澡堂,夏天的水坑就相当于冬天的澡堂,真有不少人带着肥皂和毛巾过去,搓一身肥皂泡。我倒没有带过,只是偶尔会带一个泡沫塑料板,从家里的电视机纸箱里拿的,抓着它,从岸边往里慢慢划水。

我并不怎么会游泳,只是喜欢浮在水里的感觉。酷热难耐的时候,并不清澈的水坑能给我带来身体的清凉。没有技术,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挣扎;没有方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沉浮。我也从未到过水坑的最深处,据说那里下面有机井,漩涡会把人往下吸。只有水性最好的人才敢游过去,在那里踩水,骄傲地露出脑袋。

对那时的我来说,水坑,就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江河湖海,尽管混浊、凶险,但我愿意置身其中,比起远方未知的风浪,我曾以为水坑更安全,更长久。

对水坑里的我来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不管是可以吃的,还是不可以吃的,都那么新鲜,像八点二十的太阳,尽管从钟表看,时针和分针有些愁眉苦脸。

对世界来说,我也是新鲜的。新鲜到它不忍吞噬。

夏天时,海边会湿润闷热还夹杂着咸味的空气,太阳恨不得把地板都烤焦。感觉连呼吸都是冒汗的。尽管如此,还是抵挡不住我对于蟹仔粉的热爱,北海,这座小城,沿海近越南,战争期间身在越南的人归来,带回来的,还有越南的美食。

我生于这里,在这长大,当碰到粉与石蟹完美结合的蟹仔粉时,我迷恋于它。先吞一口因想着蟹仔粉而将要流下的口水。走进风情街,穿过拥挤去海归来的人群,对街上小店的吆喝声不管不顾,拐一个角,进入一家老店,挑个有风扇大点的地方坐下,不然就真的太热了。用熟悉的方言喊:“老板,两份蟹仔粉,一份越南春卷,醋给多点,在这吃”。

蟹仔粉,自石蟹刚从海上来,洗净,挑出蟹膏,将蟹身打至极碎,全放入锅中熬制浓浓的汤,直至完全入味。把粉烫好,把先前备好的叉烧放几块,生菜来两片,番茄些许,一并放好,汤一浇上,一碗粉就端上来了。每个店蟹仔粉的做法会有些许不同,我不过略知一二。听说,越南那边的蟹仔粉放的配菜还要多。粉在眼前,还未开吃,就闻到其味,蟹的清香,在鼻尖萦绕。先喝上几口汤,恰到好处的甘甜,从嘴里鲜香至脑海,回味无穷。紧随其后的,就该吃粉了,与配菜的完美结合,一碗粉,给人无尽的满足。我们都说,那口汤是极美味的,哪怕粉没吃完,汤一定是要见底的。

顾不得夏天的燥热,等不及它凉,就此开吃吧,再配上炸好的春卷沾醋,我说再好不过了,我是爱这样搭配吃的。最后一口汤下肚,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摔落,这时候,摸摸圆滚滚的肚子,打一个大大的饱嗝,把嘴擦干净,屁股就该离座了。

夏天的夜晚,最后走出街道,顺带捎上一碗冰糖水,边走边吃,往家的方向走就对了。

后来的我们离家很远,有些味道只剩下想念。等到某天再回到那个地方时,走进那条久违的街道,却被满街的游客挤乱了步伐。只身一人,冲冲撞撞,我只为寻我心中的那一份真情,那一种味道。我不能说我不喜欢这里了。尽管变了很多,不那么容易寻。但拐角后的那一处地方,那个记忆中的味道,不变就好。

一直成了习惯,每年油菜花开的季节,都要到田野里去。想不起是哪年春天在凤桥镇了,集市就长在一片没有尽头的油菜田边上。记得那天要了一捆圆白菜,乌亮亮的大个儿的荸荠怎么都挑不完。乡人将自家产的草莓摊在笸箩里卖,小摊上卖油炸的土豆条,拌上鲜嫩细碎的鱼腥草。真是,你花不了多少钱,就能尝到最多汁的春味。

突然想起家,赣州城。想起一种街头小吃,豆腐花,在家里那边叫做豆腐脑儿。地道的豆腐脑儿是挑了担子在卖,担子两头是两个木桶,里头盛着滚烫的豆腐脑儿。木桶上面搭个搁板,摆着瓶瓶罐罐,油盐酱糖和葱花辣椒粉。卖豆腐脑的女人手脚都麻利,卖豆腐脑的女人年纪都不轻。

猫总让我着迷,像一枚被钉在心底的奇怪的铆钉,那样倔强的姿态,总让我想起曾深爱过的男孩。突然想起一句诗:当时共我赏花人,检点如今无一半。兜兜转转了一圈,朋友基本不曾远去,爱过的人却不在了。这究竟是忧是喜呢。可是对于爱情,我永远只爱着初相识的模样。这真是无法子的事儿。

常要在各种表格上填写籍贯,有时候我写北京,有时候写河北涿州,完全即兴。写北京,因为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大约死也不会死到别处去了。写涿州,则因为我从小被告知那是我的老家,我的父母及祖上若干辈人都曾在那儿生活。查词典,籍贯一词的解释是:祖居或个人出生地。——我的即兴碰巧不错。

可是这个被称为老家的地方,我是直到46岁的春天才第一次见到它。此前只是不断地听见它。从奶奶的叹息中,从父母对它的思念和恐惧中,从姥姥和一些亲戚偶尔带来的消息里面,以及从对一条梦幻般的河流——拒马河——的想象之中,听见它。但从未见过它,连照片也没有。

奶奶说,曾有过几张在老家的照片,可惜都在我懂事之前就销毁了。

46岁的春天,我去亲眼证实了他的存在;我跟父亲、伯父和叔叔一起,坐了几小时汽车到了老家。涿州——我有点儿不敢这样叫它。

涿州太具体,太实际,因而太陌生。而老家在我的印象里一向虚虚幻幻,更多的是一种情绪,一种声音,甚或一种光线一种气息,与一个实际的地点相距太远。我想我不妨就叫它Z州吧,一个非地理意义的所在更适合连接起一个延续了46年的传说。

然而它果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有残断的城墙,有一对接近坍圮的古塔,市中心一堆蒿草丛生的黄土据说是当年钟鼓楼的遗址,当然也有崭新的酒店、餐馆、商厦,满街的人群,满街的阳光、尘土和叫卖。

城区的格局与旧北京城近似,只是缩小些,简单些。中心大街的路口耸立着一座仿古牌楼(也许确凿是个古迹,唯因旅游事业而修葺一新),匾额上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州。

中国的天下第一着实不少,这一回又不知是以什么为序。

我们几乎走遍了城中所有的街巷。父亲、伯父和叔叔一路指指点点感慨万千:这儿是什么,那儿是什么,此一家商号过去是什么样子,彼一座宅院曾经属于一户怎样的人家,某一座寺庙当年如何如何香火旺盛,庙会上卖风筝,卖兔爷,卖莲蓬,卖糖人儿、面茶、老豆腐……庙后那条小街曾经多么僻静呀,风传有鬼魅出没,天黑了一个人不敢去走……

城北的大石桥呢?

哦,还在还在,倒还是老样子,小时候上学放学他们天天都要从那桥上过,桥旁垂柳依依,桥下流水潺潺,当初可是Z州一处着名的景观啊……

咱们的小学校呢?在哪儿?那座大楼吗?哎哎,真可是今非昔比啦……

我听见老家在慢慢地扩展,向着尘封的记忆深入,不断推新出陈。往日,像个昏睡的老人慢慢苏醒,唏嘘叹惋之间渐渐生气勃勃起来。历史因此令人怀疑。循着不同的情感,历史原来并不确定。

一路上我想,那么文学所求的真实是什么呢?历史难免是一部御制经典,文学要弥补它,所以看重的是那些沉默的心魂。

历史惯以时间为序,勾画空间中的真实,艺术不满足这样的简化,所以去看这人间戏剧深处的复杂,在被普遍所遗漏的地方去询问独具的心流。我于是想起西川的诗:

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苏醒

……

我阅读一个家族的预言

我看到的痛苦并不比痛苦更多

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

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

我的老家便是这样。涿州,一向都在沉默中。

但沉默的深处悲欢俱在,无比生动。那是因为,沉默着的并不就是普遍,而独具的心流恰是被一个普遍读本简化成了沉默。

汽车缓缓行驶,接近史家旧居时,父亲、伯父和叔叔一声不响,唯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史家的旧宅错错落落几乎铺开一条街,但都久失修整,残破不堪。

‌‌“这儿是六叔家。‌‌”

‌‌“这儿是二姑家。‌‌”

‌‌“这儿是七爷爷和七奶奶。‌‌”

‌‌“那边呢?噢,五舅曾在那儿住过。‌‌”

……

简短的低语,轻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以致那一座座院落也似毫无生气,一片死寂。

汽车终于停下,停在了‌‌“我们家‌‌”的门口。

但他们都不下车,只坐在车里看,看斑驳的院门,看门两边的石墩,看屋檐上摇动的枯草,看屋脊上露出的树梢……

伯父首先声明他不想进去:‌‌“这样看看,我说就行了。‌‌”

父亲于是附和:‌‌“我说也是,看看就走吧。‌‌”

我说:‌‌“大老远来了,就为看看这房檐上的草吗?‌‌”

伯父说:‌‌“你知道这儿现在住的谁?‌‌”

‌‌“管他住的谁!‌‌”

‌‌“你知道人家会怎么想?人家要是问咱们来干嘛,咱们怎么说?‌‌”

‌‌“胡汉三又回来了呗!‌‌”我说。

他们笑笑,笑得依然谨慎。伯父和父亲执意留在汽车上,叔叔推着我进了院门。

院子里没人,屋门也都锁着,两棵枣树尚未发芽,疙疙瘩瘩的枝条与屋檐碰撞发出轻响。叔叔指着两间耳房对我说:‌‌“你爸和你妈,当年就在这两间屋里结的婚。‌‌”

‌‌“你看见的?‌‌”

‌‌“当然我看见的。那天史家的人去接你妈,我跟着去了。那时我十三四岁,你妈坐上花轿,我就跟在后头一路跑,直跑回家……‌‌”

我仔细打量那两间老屋,心想,说不定,我就是从这儿进入人间的。

从那院子里出来,见父亲和伯父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向一个个院门里望,紧张,又似抱着期待。街上没人,处处都安静得近乎怪诞。

‌‌“走吗?‌‌”

‌‌“走吧。‌‌”

虽是这样说,但他们仍四处张望。

‌‌“要不就再歇会儿?‌‌”

‌‌“不啦,走吧。‌‌”这时候街的那边出现一个人,慢慢朝这边走。他们便都往路旁靠一靠,看着那个人,看他一步步走近,看他走过面前,又看着他一步步走远。

不认识。

这个人他们不认识。这个人太年轻了他们不可能认识,也许这个人的父亲或者爷爷他们认识。起风了,风吹动屋檐上的荒草,吹动屋檐下的三顶白发。

已经走远的那个人还在回头张望,他必是想:这几个老人站在那儿等什么?

离开Z州城,仿佛离开了一个牵魂索命的地方,父亲和伯父都似吐了一口气:想见她,又怕见她,哎,Z州啊!老家,只是为了这样的想念和这样的恐惧吗?

汽车断断续续地挨着拒马河走,气氛轻松些了。父亲说:‌‌“顺着这条河走,就到你母亲的家了。‌‌”

叔叔说:‌‌“这条河也通着你奶奶的家。‌‌”

伯父说:‌‌“哎,你奶奶呀,一辈子就是羡慕别人能出去上学、读书。不是你奶奶一再坚持,我们几个能上得了大学?‌‌”

几个人都点头,又都沉默。似乎这老家,永远是要为她沉默的。

我在《奶奶的星星》里写过,我小时候奶奶每晚都在灯下念着一本扫盲课本,总是把《国歌》一课中的‌‌“吼声‌‌”念成了‌‌“孔声‌‌”。

我记得,奶奶总是羡慕母亲,说她赶上了新时代,又上过学,又能到外面去工作……

拒马河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他们说这河以前要宽阔得多,水也比现在深,浪也比现在大。他们说,以前,这一块平原差不多都靠着这条河。他们说,那时候,在河湾水浅的地方,随时你都能摸上一条大鲤鱼来。他们说,那时候这河里有的是鱼虾、螃蟹、莲藕、鸡头米,苇子长得比人高,密不透风,五月节包粽子,米泡好了再去劈粽叶也来得及……

母亲的家在Z州城外的张村。那村子真是大,汽车从村东到村西开了差不多一刻钟。拒马河从村边流过,我们挨近一座石桥停下。

这情景让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课书:拒马河,靠山坡,弯弯曲曲绕村过……

父亲说:就是这桥。

我们走上桥,父亲说:看看吧,那就是你母亲以前住过的房子。

高高的土坡上,一排陈旧的瓦房,围了一圈简陋的黄土矮墙,夕阳下尤其显得寂寞,黯然,甚至颓唐。

那矮墙,父亲说原先没有,原先可不是这样,原先是一道青砖的围墙,原先还有一座漂亮的门楼,门前有两棵老槐树,母亲经常就坐在那槐树下读书……

这回我们一起走进那院子。院子里堆着柴草,堆着木料、灰砂,大约这老房是想换换模样了。主人不在家,只一群鸡‌‌“咯咯‌‌”地叫。

叔叔说:‌‌“就是这间屋。你爸就是从这儿把你妈娶走的。‌‌”

‌‌“真的?‌‌”

‌‌“问他呀。‌‌”

父亲避开我的目光,不说话,满脸通红,转身走开。我不敢再说什么。

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不能忘记的痛苦。母亲去世十年后的那个清明节,我和妹妹曾跟随父亲一起去给母亲扫墓,但是母亲的墓已经不见,那时父亲就是这样的表情,满脸通红,一言不发,东一头西一头地疾走,满山遍野地找寻着一棵红枫树,母亲就葬在那棵树旁。

我曾写过:母亲离开得太突然,且只有49 岁,那时我们三个都被这突来的厄运吓傻了,十年中谁也不敢提起母亲一个字,不敢说她,不敢想她,连她的照片也收起来不敢看……

直到十年后,那个清明节,我们不约而同地说起该去看看母亲的坟了;不约而同——可见谁也没有忘记,一刻都没有忘记……

我看着母亲出嫁前住的那间小屋,不由得有一个问题:那时候我在哪儿?那时候是不是已经注定,四十多年之后她的儿子才会来看望这间小屋,来这儿想象母亲当年出嫁的情景?1948年,母亲19 岁,未来其实都已经写好了,站在我46 岁的地方看,母亲的一生已在那一阵喜庆的唢呐声中一字一句地写好了,不可更改。

那唢呐声,沿着时间,沿着阳光和季节,一路风尘雨雪,传到今天才听出它的哀惋和苍凉。

可是,19岁的母亲听见了什么?19岁的新娘有着怎样的梦想?19岁的少女走出这个院子的时候历史与她何干?她提着婚礼服的裙裾,走出屋门,有没有再看看这个院落?

她小心或者急切地走出这间小屋,走过这条甬道,转过这个墙角,迈过这道门槛,然后伫足,抬眼望去,她看见了什么?

啊,拒马河!拒马河上绿柳如烟,雾霭飘荡,未来就藏在那一片浩渺的苍茫之中……我循着母亲出嫁的路,走出院子,走向河岸,拒马河悲喜不惊,必像四十多年前一样,翻动着浪花,平稳浩荡奔其前程……

我坐在河边,想着母亲曾经就在这儿玩耍,就在这儿长大,也许她就攀过那棵树,也许她就戏过那片水,也许她就躺在这片草丛中想象未来,然后,她离开了这儿,走进了那个喧嚣的北京城,走进了一团说不清的历史。

我转动轮椅,在河边慢慢走,想着:从那个坐在老槐树下读书的少女,到她的儿子终于来看望这座残破的宅院,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呀。

我望着这条两端不见头的河,想:那顶花轿顺着这河岸走,锣鼓声渐渐远了,锁呐声或许伴母亲一路,那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她是怎样的心情?

一个人,离开故土,离开童年和少年的梦境,大约都是一样——就像我去串联、去插队的时候一样,顾不上别的,单被前途的神秘所吸引,在那神秘中描画幸福与浪漫……

如今我常猜想母亲的感情经历。父亲憨厚老实到完全缺乏浪漫,母亲可是天生的多情多梦,她有没有过另外的想法?从那绿柳如烟的河岸上走来的第一个男人,是不是父亲?在那雾霭苍茫的河岸上执意不去的最后一个男人,是不是父亲?甚至,在那绵长的锁呐声中,有没有一个立于河岸一直眺望着母亲的花轿渐行渐杳的男人?还有,随后的若干年中,她对她的爱情是否满意?

我所能做的惟一见证是:母亲对父亲的缺乏浪漫常常哭笑不得,甚至叹气连声,但这个男人的诚实、厚道,让她信赖终生。

母亲去世时,我坐在轮椅里连一条谋生的路也还没找到,妹妹才十三岁,父亲一个人担起了这个家。

二十年,这二十年母亲在天国一定什么都看见了。二十年后一切都好了,那个冬天,一夜之间,父亲就离开了我们。

他仿佛终于完成了母亲的托付,终于熬过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劳和孤独,然后急着去找母亲了——既然她在这尘世间连坟墓都没有留下。

老家,涿州,张村,拒马河……这一片传说或这一片梦境,常让我想:倘那河岸上第一个走来的男人,或那河岸上执意不去的最后一个男人,都不是我的父亲,倘那个立于河岸一直眺望着母亲的花轿渐行渐杳的男人成了我的父亲,我还是我吗?

当然,我只能是我,但却是另一个我了。

这样看,我的由来是否过于偶然?任何人的由来是否都太偶然?都偶然,还有什么偶然可言?

我必然是这一个。每个人都必然是这一个。

所有的人都是一样,从老家久远的历史中抽取一个点,一条线索,作为开端。这开端,就像那绵绵不断的唢呐,难免会引出母亲一样的坎坷与苦难,但必须到达父亲一样的煎熬与责任,这正是命运要你接受的‌‌“想念与恐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