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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利在首都图书馆看书。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平时去图书馆,我只带个水杯和包,在那里看书,偶尔投简历。我喜欢看人物传记,比如杜甫传、苏东坡传。杜甫一生境遇不佳、流离漂泊。苏东坡才华横溢,却一次次被贬。忽然觉得自己这点事不算什么。大城市竞争很卷,打工人不敢表达,很多事情不敢跟同事、领导和家人讲,找不到宣泄情绪的出口。看书是很好的宣泄出口,跟着故事里人物的命运浮沉,在这个过程中,负面情绪可以慢慢消解掉。

200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我也失业过几个月,经常来图书馆。在这里,大家各忙各的,谁也不会关注谁,我觉得很有安全感。就像作家博尔赫斯那句话,‌‌“这世上如果有天堂,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图书馆就是我们的家园和避风港。

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首都图书馆是我从小到大一直都会去的地方。我小时候去图书馆,身边要么是学生写作业,要么是退休老人看报纸,气氛平和安静;现在再去图书馆,基本80%都是中青年群体。他们在考证、考研、刷简历、看书、发呆,还有的人直接趴桌上睡觉,基本上一天都待在那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情绪。

图书馆里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让我印象非常深刻。他处于非常焦躁和焦虑的状态,一直在找工作,有时候低声打电话,问对方还招不招人。一天之内,他大概打了十几个电话,一直拿着手机,坐立不安,即便打开一本书,还没看两页,又继续看手机,生怕错过任何一条消息。有时候接到电话,他又急匆匆跑出去,把东西全都丢在桌面上。

去年12月,我在离家不远的一家国企找到了工作,做市场推广,福利待遇可以说‌‌“砍到脚脖子‌‌”了。不过卡着40岁的年龄节点,我还能来国企工作,就当养老了。我告诉家人换了一份国企的工作,他们觉得挺好的,谁也不知道我失业的这段经历。

这些年我经历了外企、互联网大厂、私企,做过小买卖,各种折腾,现在到了40岁,开始琢磨退隐。到三十多岁才开始了解这个社会的运转规律,但能改变的也只有自己,希望2024年风平浪静。

经历过失业,危机感加重讲述者:易浩,男,36岁

物流管理专业居住地:上海

2023年7月被裁员后,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该怎么办?我得去一个地方,消费不能高,还要有网络,环境安静舒适,思来想去只有图书馆。平时只要不去面试,没有其他事情,我基本都会待在图书馆。

我在上海生活,跟父母同住,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工作没了。他们除了担心和焦虑之外,帮不了我什么。我每天起床想到的就是,今天又得假装去上班了。我以为最多只会待一两个月,没想到待了五六个月。

易浩在图书馆‌‌“假装‌‌”上班。

图书馆是一个好去处,没有人会管你在干什么,是什么原因来到这里,坐在哪个位置。这让我很放松自在,可以专注做自己的事情。我跟图书馆里几位同样是失业的人聊天,得出了这样的观察总结:如果一个人很年轻,座位上有书,应该是学生,可能是大学生在考研;如果一个人桌上全是书,很多专业类书籍,可能是在考证;如果有人只带了电脑,可能是失业了。

我的桌面就是一台电脑和一瓶水。去图书馆的第一天,我在求职网站上买了一个月的会员,给26家公司发起沟通,但是没有任何结果。失业那段时候,每天除了更新简历、投递简历,我还会做兼职项目,每天就像在图书馆上班一样,有规划。有时候忙起来我忘了回家,就像加班一样。

偶尔我也看书,主要是跟自己行业相关的专业书。因为心情烦躁,看不进去其他‌‌“闲书‌‌”,我会有一种愧疚感,觉得自己都失业了,还有时间和心情看这种书。即便在图书馆,我还是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下。

从毕业到现在,我大概换过三四份工作,平均三四年换一次,2021年之后我换了两家公司。以前是主动寻求变化,近几年主要是被裁员。我经历了两次裁员,主要是公司部门精简导致。

最近一次被裁员是在2023年7月初,当时我刚入职一年左右,做产品经理。整个项目不到十个人,都被裁了,一个不留。其实过完春节,我们就逐渐意识到苗头了。首先是公司的社保拖延了很久才缴纳,其次项目一直没有得到新的指示。7月初,我休完假回来,公司股东开始找我们谈话,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刚开始,公司说愿意赔偿一个月的工资,我们不同意,要求n+1赔偿。双方协商无果,公司没有直接发辞退通知书,而是发了一份转岗通知,从月薪2.5万元的互联网产品经理转到月薪两三千元的销售顾问。我在邮件里明确回复,不同意。

后续,我们到公司讨薪了两次。第一次得到的说法是‌‌“要晚几天才发‌‌”。一个月后,我们又跑到公司,直到公司当天把停掉的最后一个月工资打到我们账上才离开。

大家不得不开始找新工作。那时候,我发现工作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找了。线上招聘平台一些适合我的岗位,公司活跃度基本上已经是在半年前了。前期,我投递了至少几十份简历,但只拿到两三家企业的面试机会,而且大部分都在线上。

最大的变化是薪资。以前找工作,我一般会要求在原来的薪资基础上涨5%-10%,除非是新公司特别好,才能接受薪资不涨。但从(去年)7月份离职直到11月份,我想要找到一份薪资不降的工作很难,需要从原来的2.5万元降到2万元才有第二次面试的机会。以前企业招聘,总是催促新员工尽快入职,有一种紧迫感。现在企业给我的感觉是,一边在招聘,一边又好像并不着急需要人。

以前我从来没有过危机感,很自信地觉得工资就算不会一直涨,也不会往下降。但这次失业和面试新工作让我意识到了,原来工资会大幅度往下降,甚至还会一分钱收入都没有。

在失业期间,我接了一些兼职。一方面是做户外徒步的领队,每次收入几百元;另一方面是剪辑视频,还有就是在互联网平台上做咨询问答的博主。我总共接受过两个人的咨询,一位是打算转行,一位刚毕业入行。当时的感觉很奇怪,就像是我在指导别人找工作,讲得头头是道,而自己却还在失业,找工作没着落。

五个月里,我总共面试了大概10家企业。直到去年11月,我才找到了新工作,在一家医疗企业做产品经理。对于未来,我没有很明确的计划,但要开源节流,不能不顾后果去消费。同时我要多跟其他人接触,多留意身边的好机会,保持收入多元化,增加安全感。

期盼终有一天游‌‌“上岸‌‌”讲述者:唐婷,女,31岁

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居住地:深圳、贵州

我大学毕业后在深圳一家国际贸易公司入职,刚开始做传统外贸,后来做跨境电商,随着经验的提升,工资从5000元涨到了1.2万元。后来我换了4份工作,前两份是自己主动寻求新机会,后面两份遭遇降薪裁员。

上大学时,我经常去图书馆,养成了习惯。失业之后,待在家里太苦闷,心理压力很大,我把图书馆当作临时过渡的‌‌“庇护所‌‌”,这里环境好,有免费水电,舒适的桌椅,还有网络,学习氛围好,总的来说,经济实惠。

唐婷拍摄的深圳社区图书馆。

就这样持续了数个月,家人说贵州这边有一家国企在招人,让我试试。当时觉得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考虑到工作的稳定性,我从深圳回到了老家贵州。新岗位也是跟电商相关,工作强度没那么大,但没有编制,工资只有三四千元。

入职后,我一边在准备考公,一边物色工资更高的新工作。以前的工作波动性和压力很大,很难兼顾家庭和事业,我想要一份稳定的工作。回到贵州后,我把学习备考的阵地转移到了县城的图书馆。每天晚上5点半下班,6点吃完饭后,我就去图书馆待到晚上10点才回家。

我在图书馆堆放了两大堆考公的资料,桌上放着当天学习需要用到的资料,每天的模式也很单一,就是听网课,做习题。我处于高压的状态下,静不下心去看其他‌‌“闲书‌‌”,害怕浪费时间,毕竟既要考虑工作,又要考虑生活。

在这边待久了,我开始熟悉周围人的面孔。有一个女孩跟我一样,也是边上班边考公;一个男生全职备考了好几个月,最近没看到他了,估计是休息或者‌‌“上岸‌‌”了。

我最近有点厌学,持续复习的时间久了,感觉疲惫。去年没考上,我累了,去考了驾照,休息了一段时间;今年又迎头准备新的考试,又开始复习,还得继续考,考完一个接一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游‌‌“上岸‌‌”。

‌‌“原来人生可以这样活‌‌”讲述者:张漾,女,40岁

研究生毕业于南京大学新闻传播系居住地:南京

我本科学的是理工科,毕业后进了媒体,后来又读了新闻传播的研究生,在媒体行业工作了十年,后来转行跳槽到地产公司。

2017年到2021年,我在地产公司负责品牌公关。随着房地产行业暴雷的不断蔓延,我所在的公司也出了问题,分公司纷纷被解散。我被裁员,离开了。被裁员之前,我其实也有所察觉。有好几批同事已经离开,公司一旦暴雷,很难有翻身的机会,将会一步一步走向解散。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2021年11月,第一次经历被裁员,我很害怕别人会看我的笑话。当时从那家全国比较有名的媒体离开时,别人很不理解,想看看我出去之后到底混得怎么样。

被裁员以后,我也在找工作。经历了几轮面试,(2021年)12月份我去了一家国企,对方提出降薪20%,我也接受了。日常工作是办公室的文宣,给领导写材料。在外人眼里,一位40岁的女性能待在国企里,已经很不错,甚至下半辈子都有保障,不用担心被裁员了。

我只待了大概四五个月,2022年5月离职了。这次是我主动‌‌“失业‌‌”。公司的氛围不适合我,例如公司正常规定5点半下班,我一般会在5点半之前就把工作做完,然后下班。但其他人都不走,后来有领导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走这么早?我说,事情做完就可以走了。

我每天早上7点就得出门,回到家差不多是晚上7点,但其实坐在办公室,一天的有效工作时间也就两个小时,但人要耗在那里,没有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有事情,我可以加班,但没有事情,我不想耗在那里,跟别人比谁走得晚,以此来彰显工作业绩,我觉得这是一种比较僵化的管理方式。我不想下半辈子在这样的氛围中工作,就辞职了。

家里人不能理解我为何从国企离职,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还不满足。但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

后来经地产公司同事推荐,我开始做商业讲师,主要教公文写作,反响不错,慢慢走上了这条路。我给很多大型企业讲课,成长很快。目前总体收入肯定不如以前在地产公司,但实际的工作时间其实很短,按时间单位算收益较高。

以前去图书馆,主要是给孩子借书,我离职后再去图书馆,主要是可以在那里看书、写稿、备课。平时送完孩子上学,我就会去图书馆,从早上待到下午,再去接孩子放学,一周去两三天。

张漾拍摄的南京建邺区图书馆。

为了备好课,我把图书馆里关于公文写作的书都看了一遍,至少有四五十本,再从中梳理出一些有价值的内容,构建课程内容体系。我大概一个月出去讲三四次课,每节课3000元左右,后来再慢慢涨起来,收入还不错。

有一次,我在图书馆遇到一位熟人,他也被裁员了,在写儿童文学。前段时间,我在朋友圈看到,他的作品获得了文学奖,还蛮厉害的。我们这个行业被裁员没有想象的那么悲惨。

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时间比较自由,闲下来可以做自己的事,工作时间也非常有效率,平时到全国各地出差讲课,顺便旅行一下。我丈夫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有时候我坐了晚班飞机回来抱怨‌‌“好累‌‌”,他会说,‌‌“你不想吃上班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

从我大学毕业开始,一直到我被地产公司裁员,大概工作了十几年,我好像从来没有放过很长的假去休息。当失业‌‌“被迫‌‌”休息了一个月后,我才明白,原来人生可以这样活,不一定非得每天坐班打卡去卷。当然,所有的一切也是基于,我在财务方面合理规划,适当降低消费,存款收益可以作为支撑,来维持一定的生活水平。

 

 

给广大打工人们的建议

‌‌“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句话一点没错。现在网络上关于劳动法的普及很多,跟劳动者打官司公司大概率不会比你更懂,就算请了律师也大概率不专精劳动法。在法律知识这一层面,你和公司是站在同一起跑线的。如果肯多花点时间学习,你的法律知识完全可以对公司形成碾压。

一审推翻劳动仲裁的比例大约是30%,二审推翻一审的比例大约是10%。赢了仲裁后,只要公司没提交新的证据,不必太担心后续的一二审。

公司对你的威胁大部分是无效的,他们威胁你的目的只是为了低成本地解决你这个麻烦。你要做的就是让公司明白,老老实实给钱是当下的最优解。

原帖

 

季子家乡一角,回村的日子她负责在家洗衣做饭

最初两个月,她以为年底工作机会少,可新年后,金三银四金九银十后,工作依旧没着落。

半夜两三点醒来,季子就不敢再入睡。她在求职软件刷招聘信息,从第一条刷到无法下滑为止,把所有可能的岗位,全部投递一遍。

每次刷到最底下,季子都会下意识松口气。她心里想,终于刷完了,该投的都投了,能做的努力都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帮不帮我了。

2

求职的要求一降再降。

最初,她只投递合适岗位。后来,薪资、地域、适配度等条件一再放宽。可以跨行,可以换岗,月薪减半和基础岗工作都能接受。

可简历投递后,被拒绝的理由五花八门,婚育不匹配,年龄不匹配,学历不匹配。有时季子说完没结婚,就不再有下文。

她做过人事工作。那个公司的同事中有大龄未婚的女性,高龄孕妇,婚后不参与公司工作外活动的女性。她们被招进来,留下,没被歧视或裁员,都是正常职场生态的一部分。季子也一直这样认为。

直到现在,她才结结实实体验到女性35岁以后的槛,到底是什么。

工程公司偏向男性主管,内勤要求年轻,大多数基础岗的工作,将她拒之门外。今年春天,她还做过两份兼职工作,阶段性完成后,对方将她辞退。

还有学历。季子是工商管理专业硕士学位,是河北省该专业里排名最好的那所大学。她从大专自考本科,再用三年时间备考,去到当地最好的学府,取得研究生资格证。

现在,用人单位评判一个有十几年工作经验的人能否胜任,门槛依然是第一学历。大专,淘汰。季子后面的所有努力,好像一拳打进了空气里。

她想起24岁刚毕业那年,因为大专学历,被反复挑拣。她拿着简历一次次跑遍石家庄的招聘市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工作。

那时,季子没有自信,将一切归咎于能力和学历。过去一年情况则不同,她学会了主动拒绝。

这一年里,她找到过两份工作,又两次请辞。

第一份工作入职前,公司老板直言作为传统的企业需要改革,并主动提及要学习河南胖东来。胖东来是会将利润分给员工,季子由此推断,这是一家价值观没问题的公司。

入职不久后,她在确定该公司员工每周五天足以完成本周工作后,在老板的支持下将单休改为双休。所有员工达成一致,周末如有工作需要,一定线上完成。公司大会上宣读了假期制度的改革。

实行双休的第二周周末,公司副总去公司找不到员工,联系季子后,同事快速完成了分配的工作。

新的一周开始,副总找大老板抱怨,公司里周末找不到人,应该恢复六天工作制。很快,季子收到了老板的电话,取消双休,恢复原有状态。全员大会上宣布的改制就这样退回原点。

第二份工作入职当天,季子需要行政人事的所有事宜。领导当着她的面吩咐下属:‌‌“你看一下那谁的考勤再扣点。‌‌”那个谁,指的是要离职的人事。得知对方全勤没有迟到早退,领导又吩咐财务想办法扣点。

离职的人已经答应不要提成。季子瞪大眼睛确认情况。对方回道:‌‌“不行的,老板不满意。‌‌”

季子无法理解和认可眼前的情况。第一份工作,她发现公司工作时长超法定时间,向老板建议缩减,老板的答复是‌‌“没人跟我反抗,他们自己愿意的‌‌”。第二份工作,则是堂而皇之的克扣。

可身边不止一个朋友劝她,所有老板都是这副嘴脸,三观不正是常态,但和老板站在一边才是对的。错在季子,她对工作的要求太苛刻,工作不是和老板交朋友去的,不要太矫情。

季子内心却笃定,她的领导应该有正确三观,能听取意见并及时改正。

3

季子曾是最没自信的人,几乎能悉心听取身边所有人的建议。

2009年,她从国际贸易专业毕业。一年前,全球性的经济危机让原本热门的国际贸易专业变得棘手。

搜索2008年经济危机对该专业影响时,还能看到当年学生的答案:‌‌“今年毕业,我跑了好多的招牌会,都没什么地方要我们这个专业的,好多的外贸公司都倒了,要不就是裁员。没什么地方要人,要人的地方要求都很高的。‌‌”

季子也一样。她只能找到一些小规模的外贸公司。每个公司的要求都一样,三个月不出单就换人。

季子还能回想起当年的窘迫。‌‌“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农村底层的人进了社会还是啥都不知道,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怎么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一次一次去试错,总结经验。‌‌”

碰壁多了,她想起读大专时老师的建议。考本科,换专业,利于就业。‌‌“别人告诉我可以走的路,我就这样去走。‌‌”

2010年自考本科,2013年本科毕业。拿到本科证,快乐很快被虚无感替代,她不知道将来生活中的目标是什么。母亲说,要不考研吧。

母亲随口一句建议,她想起不久前那场朋友的婚礼。本科的同学考了研究生,结婚时已进入当地的政府部门工作,那一桌十几个人里,都是他现在的同事,几乎都是研究生。

2014年起,季子一边工作一边考研,备考用了三年时间。每天晚上和周六日的时间上课,路上的时间用来背单词。为了不玩手机,考研那几年,她把房子里的宽带网断了。

那是河北省工商管理专业里的top1。专业的选择,也是考研机构老师的建议。

这一次,她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80%的同学来自银行和保险公司高层以及各部分领导,不到5%的人来自企业,哪怕同是企业的人,大多也是老板,季子属于更少数。

在职研究生期间,恰逢季子当时就职的公司改革,她得到重用。公司赏罚严明,领导言出必行。虽然是家族企业,季子却能开出质量不过关的罚单,领导也能抵住供应商的不满,按规执行,以至于供应商对接人怀疑,她是领导的亲戚,才有如此大权利。

‌‌“我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行政。当时的领导对待公司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个程度。‌‌”季子回忆起那份做了六年的工作,语气轻快。

她在工作中得到了信任,逐渐自信,能力快速提升,能独当一面。公司中层领导各司其职,能听取意见保护下属而非推卸责任,几乎算得上一份完美工作。

唯一的不完美在于,每一个领导都足够优秀,无可取代,晋升没有可能。2021年离职前,季子的月薪还在五千左右。

当年读研时,任课老师暗示,同学们如今交的高额学费就是毕业后打工的工资。研究生毕业后,身边相熟的朋友私下损季子脑子有病,研究生毕业后工资可以涨一倍,为什么还不换工作?

这一次,季子成为工程公司的总经理,月薪翻了三倍,年底有额外分红。更高的薪资和职位一度让她陷入另一种生活:管理公司,决定业务走向,四处应酬,闲暇时每天待在商场里。那一年里,季子超过一半的时间每天在饭店吃饭。

她试着过大部分人羡慕的所谓有钱人的生活,却只感受到无尽空虚。

2022年离职时,她只想短暂休息一下,未曾想却被迫停了整整一年,再找不到一份不违背人之常情的正常工作。

4

季子最初的退路是回农村生活。

回村一年,她发现这条路目前行不通。哪怕这一年,季子的日常花销总计只有1000元左右。

瓜果蔬菜应季栽种收割,小麦水稻玉米小米足够一家三口的口粮,花生葵花榨油。在村里,也没有买衣服化妆品的需求。衣食住,几乎没有花销。

在村庄,季子餐桌上的一切果蔬,都来自门口菜园

只要不生病,一年里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季子童年时,村庄里家家户户都是如此,自给自足,不会有抢不到果蔬米面的恐慌,可以过得很踏实。

真正回村,季子发现,自给自足的是父母那辈的老人,而不是她。

她会收割小麦,会掰玉米,但掌握的只是种植的某一个流程。种花生铲窝,种玉米挑渠,种山药需要自己发芽,什么季节种什么菜用什么种子,她都不会。之前她在公司种过杨白菜、生菜、黄瓜、西红树,除了黄瓜,其他都颗粒无收。

父母每天早起种地,等到七八点再出门打零工。工头愿意要六十多岁的父母,却不要季子,因为她没干过苦力。

父亲四点起床,上午跟着同村的人去附近乡镇搬石头,一天200元,季子难以胜任。母亲在村里接修水渠、苹果园施肥除草的工作,50元-100元一天,工友都是50岁以上的妇女。酸枣成熟的季节,母亲一天能摘十斤,赚100元,季子进山后几乎找不到酸枣,无功而返。

季子偶尔想去拍拍视频,还会被众人打趣。她后来很少去了,因为一旦正式开工,她的存在本身,极有可能影响其他人的工作。

季子想过回村生存的许多种可能,又被一一否决。

村庄依山而建,大规模机械化生产不可行。在附近开店,从奶茶到甜品,身边创业的朋友很多,成功的只有一个。她想种药材,随即听说另一户人家药材半路被偷的消息。有时谁家田边长一颗连翘,成熟前夜就不翼而飞。养老项目,单人400元都无人理会。

一亩小麦一年的收成是1000元,不含肥料人工等费用。苹果一元一斤,超市里品相次于村里果园的苹果售价是6元一斤。10元一斤的酸枣,市区市场价在160元以上。哪怕季子学会种植,也只能保证不生病的情况下,自给自足过完这一生。

事实上,已经没有在村庄工作的年轻人了。季子去年回家时还有唯一一户,今年,他们的孩子读书,于是举家搬去县城。

这不是季子一个人的苦扰。哪怕回村的素人故事已充斥互联网,作为普通人,想要在没有实现财富自由的情况下回村过一生,几乎很难实现。

豆瓣的星星在成都周边租下30亩荒地。开荒种植,从生活到农作每一步都要克服许多困难。半年时间,花光积蓄后,他开始重复上班时夜里失眠的生活,直到重新开始找工作。

北漂的阿振,父亲至今在山东老家种植着七八亩的土地。他和弟弟妹妹依仗着这片土地长大。可作为家里老大,他从小很少下田,除了小麦,难以独自完成大多数作物的从种到收。为数不多擅长的环节,也总是叫苦不迭。

收入是另一个问题,1000元一亩地小麦,一万一棚的西红柿,如今维生并不容易。在他所在的村庄,最年轻的种地劳动力,已有40岁。至于父母老去之后的耕地,谁也不知道会怎么办。

他无数次想念家乡的鱼塘、稻田、冬季掏过的鸟窝、只有虫鸣的夜。可他回不去,不知道如何维生,不知道有了孩子后,教育又该怎么办。

星星在《回乡劝退记》的最后总结:‌‌“网络上隐居乡下的人大多分为两种:一是想在城市生活但是经济能力支撑不住的,刚好乡下有地可以回家乡回到父母身边;二是纯纯的网红经济背后有宣传的团队,来宣传农村生活的美好。而我两种都不符合。‌‌”

季子属于第二种,但她有和星星同样的疑惑。如果不擅长自媒体,又想回村,到底可以做什么呢?

5

季子还不知道答案。

裸辞前,城市特有的漂泊感令她一直想回村。在城市的这些年,她始终没有家,没有爱人,没有家庭。

她不记得搬过多少次家了。换个住的地方换个室友,换个工作换一帮朋友。出租屋只求简单干净,没有多余装饰。去朋友家里玩,几乎都是看孩子。她不觉得城市多好,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顶多我们小区的看门的大爷认识我,其他所有人都不认识我。‌‌”

可回到村庄,年轻人多半只在周末回来休息。季子长居村里,是唯一待业的年轻人,也成了他人眼里的异类。

她在村群里找自家丢失的小橘猫,被传成不务正业,只知道找猫。父母不断催促她找工作,浪费一年就浪费许多钱。曾经的同事每天发消息询问:你上班了吗?你还不上班吗?

能常常一起闲聊的朋友并不多。在季子看来,35岁之后,已经过了相互吐槽和鼓励的年纪。朋友们各自有了家庭和孩子,而她还是单身。比起沮丧情绪,她们更愿意分享和倾听一些好消息。

一次,季子和朋友聊起工作的事,对方回复:你不要每天这么不开心,你会影响我运气。回村后,季子很少主动联系朋友,担心打扰她们。

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她留在村里创业,以她的年纪和学历,几乎没有人会给她介绍对象了。

过去一年里,她曾主动追问过村里的人是否有合适相亲对象,大家总会以‌‌“对方正在谈着‌‌”‌‌“没有合适的‌‌”为由推拒。季子知道根本原因是她在相亲市场里的画像是年纪大、没钱、挑剔。

季子过往的恋爱经历却并非如此,她喜欢过的人既非帅哥,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她想要的只是一个三观想法相同的伴侣。

大专毕业后的14年里,她在不断学习,从本科到研究生,再自学考取工程相关的二级建筑师证书,建筑b证。一次次向上,通过大量学习获取满足感与快乐,也发自内心地相信着,她越来越优秀,就能遇见更好的人。

2023年,她停下来,然后迟疑了。

‌‌“我以为跨越阶层的方式是努力学习,是学历。其实跨不了。我以为有了学历和更好的工作才能遇到更好的人,发现并没有。现在看都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

爱人没有找到,工作条件也一再放宽。薪酬低于之前的工作也可以,只做人事不做经理也可以。

只有一个要求没变,希望找到可以好好相处的同事。

我觉得这是个合理要求,季子却说:‌‌“这话和你说,你信我。我和周围其他朋友说,他们觉得我脑子有病,话直接就怼过来了。‌‌‘你是去上班挣钱的,你是这个老板交朋友的吗?’‌‌”

季子不确定能否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也对接下来找到的工作能待多久持怀疑态度。

她对35岁以后的职场有了更直观的认知:公务员事业编都不再符合报考条件。在河北的省会石家庄做社区工作,月薪在2000元左右。在企业工作,40岁前基本会被裁员。因为40岁和30岁创造的业绩相差不大,企业会优先选择更年轻的。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35岁以上的女性求职有那么多限制,为什么拒绝并不糟糕的我们?

6

一个月前,季子趁周末去了趟五台山。许愿年底能找到对象,许愿有一份双休的工作。

新的一周开始,她在周二入职,周四晚主动离职。在石家庄,那算得上一份高薪工作,可季子最终无法说服自己,理解领导对离职员工的克扣,对上级马首是瞻,不问是非。

离开那份工资低但领导很好的公司,离开高薪酬的总经理工作,季子后悔了吗?

季子无数次自问,一年20万年薪和在农村里没收入的安逸踏实能否相等?答案是可以。

季子镜头下的村庄

哪怕她目前还回不去村庄,哪怕村口坐满了问东问西的老人。可在季子心里,这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人,是她最熟悉的家。

打拼十几年后,她大概知道了知识改变的命运是何走向,有一份高薪优渥的工作后会过怎样的生活。看过感受过外面的世界,她没什么遗憾了。

有人从工作中获取成就感,赚钱有安全感。季子自嘲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只有回到农村的家,才感到踏实。

‌‌“可以少赚点钱,够吃够用就行。结婚生子,有最好,没有也应该想着把自己的生活过好。痛苦的时候熬一熬,时间就过去了。‌‌”

等打工攒够了钱,季子想在村里选一块地,盖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会建在山脚下,二层高,有许多房间。最大程度采光。一楼可以会客。二楼露天阳台可以喝茶聚餐晾晒瓜果粮食,能看星星,有花园有猫有狗。

等到攒够了钱可以退休的那天,无论有没有结婚,她都决定回村,在自己的房子里,边种地边养老。

我们聊天的前一天晚上,季子看到有人在短视频里分享《一个人的村庄》。书中写道:‌‌“我还年轻,扎根不深,躯干也不结实。一场大风刮走,随风千里,像一颗草,一片树叶,莫名其妙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一停就剩空气,你在等待另一场相反方向的风把你刮回去。可能等了多年,你再没遇到一场能刮起你的风。‌‌”

她对作者并不熟悉,却对分享者的话印象深刻。那个人说:‌‌“我从小山村考进省会,又从省会选择北漂。从18岁到42岁,我被一场大风刮离了家乡。‌‌”

然后他用了三个特别,‌‌“我特别特别特别希望有一场大风把我刮吹回那个小村庄。但没有。‌‌”

季子最后补充道:‌‌“我是这样的人,书的作者也是这样的人。我希望你可以发现更多这样的人,可以回村去做点实打实的实事,这是我想做的,我想说的。‌‌”

 

 

曾经拼命逃离的银行 现在回不去了

之前写过,我前几个月从外企被裁员了,但我的职业生涯起点是银行。回想起自己的职业经历,只能感慨人生就是一命二运三风水。

我研究生毕业通过校园招聘进入了老家省会城市某四大国有银行。拿到 offer 的时候意气风发,旁人也都投来羡慕的眼神,可进了银行才知道个中滋味。

那时候,走校园招聘进入四大行(非总行),家里既没背景又无资源的,新人基本只能从事柜员、个人客户经理、理财经理这些相对 “低端” 且无技术含量的工作。前几年银行数字化应用还没那么广泛,柜台人工需求还是很大,入柜深似海,我的三年光阴全部倾注就在那玻璃后的一亩三分地了。

懂的人都知道,坐柜台每天都是重复的体力劳动,有时吃饭喝水如厕的时间都没有,很多同事都有轻微胃病或者肾病。而且因为做一些机械的数字操作但如果弄错了问题又很严重,刚工作那段时间我的精神高度紧张,甚至有段时间生理周期都被影响。

而身体上的劳累不是最痛苦的,客户无理的谩骂、刁难随时都有,我在当柜员之前根本想不到。犹记得刚工作没几个月的某一天,我已经全神贯注,操作很熟练了,可有同事请假但主任没有安排好,导致柜面压力很大。一堆客户在防弹玻璃面前拍打骂人、甚至有人骂得特别难听,我当时没控制住,眼泪就掉下来了。还没等平静下来,手头果然出错了,别人取 400 我直接丢了 4000 出去,客户也没有告诉我,而是拿钱就走。还好主管帮忙联系到客户,买了点水果给他赔不是,才得以解决。

从那会儿开始就特别委屈,一个从小就在不错的学校读书、爹妈疼朋友爱的人,居然要在这里受气,不仅受气还对个人职业发展一点儿帮助都没有。除了一些客户的刁蛮胡闹和不管对错而直接惩罚的制度,某些产品营销方式也是让人无法信服。上面拍拍脑袋设计一堆不太符合市场的产品,营销任务一层层分解压给下面支行基层员工了。鸡肋产品也不给资源推广,仅靠员工的裙带关系而地推。作为基础员工,除了照做几乎没有任何办法请示和改变。

今天一个人分几十上百张信用卡、明天一人分几千几万保险、后天一人分几万十几万理财。一个季度、一年之后又再次循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心气也一点点被消磨。久而久之身体也不是很好,有段时间频繁感冒,身心俱疲。我也曾经是一个特别爱出门的年轻人,工作之后也渐渐不愿意出去见朋友,回家了就是吃饭睡觉,连父母都看不下去。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一旦有写内部写材料和报告的机会,我都会第一个揽下来,也稍微带来一些额外的收入;开会加班也都积极参与,也得到支行一些年长的同事的认可;行里面组织的各种比赛凡是我能参加的一定报名…… 可是,每当看到比我早两年进行的、同样很优秀的研究生同事们都还没脱离柜台,就觉得熬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想离开的心就越来越强烈。

某次去一线城市参加同学的婚礼直接刺激了我。同学们围坐一桌,大家基本都在金融行业,顺理成章聊起了工作并开始互相递名片。而作为一个柜员的我,连名片都没有。聊天内容也都是 “我现在做哪些产品”“我在做 xxx 项目”“我们的公司是否有业务合作机会”,或者谁谁谁已经升经理了之类。

大伙儿知道我是柜员,也不跟我深入交流工作的事情,我在一旁搭不上话暗自神伤。那天回去之后就决心做出改变。这个工作既学不到东西、制度使然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进入核心岗位。突然不再害怕未来,想着越拖越走不出反而对后面影响非常大。

于是我开始投简历,虽然有着不错的本硕学校和专业背景,可是消磨了两三年当 “操作工”,投了几百份简历几乎都石沉大海,有些猎头和 HR 跟我聊了具体做的事情之后,也就没有了回应。

半年之后,终于在某一线城市找到一个互联网公司产品运营助理的工作。彼时的我已经 27 岁,跟一群大学刚毕业的人一样的岗位,工资也是应届生的价码,但也没有议价的能力。可是能怎么办呢,既然已经决定逃出来,那就不要怕啊,重新开始,什么时候都不晚吧。

坐了几年柜台,人其实有一点废掉。正式的邮件没写过,VBA 透视表也不会,甚至一些商务礼仪也不太懂。但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的我,慢慢摆正心态,每天跟同事学习,耳濡目染一帮比我小几岁的人的为人处世。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在压力和孤独并存的情况下,居然提前通过了试用期,也渐渐跟新同事们熟悉。当时行业还算在上升阶段,也能接触到不同的业务模式并积累一些自己的资源。

前几年互联网氛围还是很吸引人的。同事们都很年轻,学历也都不错,有着国际化的视野和开放的态度。想起曾经行里碰到的那些不做事的人,他们总会说 “你考这些证有什么用啊”“以后回家嫁人啦,辛苦个啥”,心有戚戚。内部交流上也比之前通畅很多。我所在的公司因为也是比较新的行业和公司,大家都在摸索中前进,对于做事的人来说也多了很多能动性。不足的地方、可以改进的流程,都在我们的推动下一步步优化。

而且,大概坐柜那几年已把自己的心态摆到极低,我心里承受能力也变得极好,做的事情也不会比柜员再无聊,在这样强烈的对比之下,大部分时候觉得新工作很靠谱,上班心情也很好,也非常感激当时给我一个机会来试一试的领导。在这里,级别晋升也按照时间并结合业绩一步一个脚印,基本工资也是半年有一次调整,而在自己的努力之下,逐渐增加的季度和年终奖金也让自己觉得努力还是有一定回报。

后面几年,我也努力工作积累经验,逐步往上跳到了更好的公司,薪水和职级也慢慢上来一点点。我租了更大的房子,而且因为没有养小孩的压力,也会时不时出门旅游、偶尔买一两个奢侈品包包,生活也更鲜活了起来,去年也顺利跳槽到了一家知名的外企。但就在前几个月,因业务不稳定,我们那条线几乎全部被裁,我终究也没能逃过 35 岁魔咒,成为了无业游民。

然后因为刚好卡到了这个年龄线,加上大家都懂的形势,找了好几个月还没有合适的机会。有前同事说你要不要回银行,才想到这个香饽饽。

可后知后觉的我发现自己已经进不去银行了。四大行就别说了,压根不可能有社会招聘;其他知名股份制银行的岗位也是香饽饽,HC 非常少而且随便一个招聘要求都是 35 以下、985 甚至 C9 优先。中小城商行也差不多,打听了一下一方面很少有自己的岗位,要求也都水涨船高,有些银行甚至都卡年龄到了 32 岁。那个轻而易举就能进去而且不愿意待的地方,我居然回不去了。

又翻了翻通讯录,了解了一些银行前同事的情况。当时一起打拼的好友,有的已经在分行支行不错的位置,在二线城市有车有房有爱人有小孩,年入几十万,自由自在;有的参加了银行的外派考试去了发达国家,体验精英白领的感觉;有的当了大客户经理,每天谈下上千万上亿的项目。

有时候也在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离开那个地方,我现在会做什么呢?也许还是很基层的工作,但至少不会失业。会后悔吗?也不算后悔吧,毕竟在当时的环境和情境下,好像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唯一后悔的可能是浪费了校园招聘的最佳机会,去了一个根本不适合的地方。

不是我不够努力:被清退的编外人员

林江涛收到单位的竞争上岗通知,编制外的36个人都需要笔试、面试决定去留。‌‌“我大概就明白,估计这次要被裁了。‌‌”

被清退后,陈敏走向小餐馆和烧烤摊,工资与此前没有太大差距。但她特意避开医院附近,不想遇到前同事。

‌‌“你已经不是我们医院的人了。‌‌”一句话宣告了陈敏十年编外护士生涯的终结。

当着病房里两位医生、三个床位患者和家属的面,解聘通知来得突然。多待一秒多一丝狼狈,2023年9月,陈敏向记者回忆,听到离开的命令后,她没有迟疑,回到办公室,脱下护士服,带走了杯子和笔记本,科室合照留在柜子里。

八个月前,陈敏刚迈入35岁,成为她所在的湖南某二甲医院辞退的第一批劳务派遣人员。

过去的十年,她穿梭在病房和科室之间,看上去与其他护士没什么不同。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始终有根以‌‌“编制‌‌”为名的线。

以这根线为界,像陈敏这样以劳务派遣形式在国家机关或事业单位工作,但不在编制内的人叫做‌‌“编外人员‌‌”。此外,常见的编外人员还有政府机关、医院、学校等单位和劳动者签订合同聘用的‌‌“合同工‌‌”。

近年来不时出现的‌‌“清退编外人员‌‌”信息,让这一群体引起关注。这股浪潮里,有些编外人员深感受挫,有些借机踏出舒适区,重新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湖南省永州市道县新闻称,截至9月20日,全县有1038名被清退编外人员实现了再就业。

有预感的失业

对于被辞退,受访的编外人员是有预感的。

早在2022年,陈敏就听同事说起清退编外人员的消息,起初不大相信,后来在网上搜到别的城市有所行动。但消息只在医院里隐秘流传,她始终没有看到红头文件。

2022年12月31日,陈敏与第三方劳务派遣公司签订的合同到期,医院领导告诉她‌‌“疫情刚结束,合同来不及签,先上着(班)‌‌”。仅仅过了两三天,以‌‌“国家出了政策‌‌”为由,她被解聘了。

2023年3月,相似的‌‌“小道消息‌‌”也在辽宁省灯塔市一家医院传开。28岁的李臻在医院预防接种科工作了近七年,在这座不到400名员工的医院里,消息传到她的耳朵只需拐过几个弯。

不过,李臻感受到的信号更加强烈。无法按时发放的工资、其他科室的陆续裁员、各科分管领导争取保住下属的传闻、新上任的院长两次走到预防接种科提及‌‌“人多‌‌”……这些让失业有了‌‌“步步紧逼‌‌”的实感。

更确切的消息是在被辞退的前一天——5月16日晚上传来的,她从一个有熟人在医院工作的亲戚那里听说,裁员可能‌‌“要轮到你们几个了‌‌”。第二天,科室分管领导打来电话:‌‌“有个不好的消息,这回你留不下了。‌‌”

李臻说,在医院老护士的回忆里,医院三十多年来没有裁过人,这是头一回。院方告诉她,‌‌“医院现在欠钱,养不了这么多人,你应该理解理解医院。‌‌”

一些政府机关的编外人员此前就受到了影响。29岁的林江涛在云南玉溪一个政府单位上班已经四年,2022年12月底,他休陪产假期间收到单位的竞争上岗通知,因经济性裁员,编制外的36个人都需要进行笔试和面试决定去留。‌‌“听到这个东西我大概就明白了,估计这次要被裁了。‌‌”

不安在林江涛心里暗涌。他回忆,当时频繁看当地人才招聘网的岗位信息,刷社交媒体上教人如何应对中年失业的短视频,甚至请了一位大师算命。林江涛把生辰八字、工作地址发过去,大师告诉他‌‌“可能不会失业‌‌”。

为求保险,林江涛特意请了一位老师辅导结构化面试,两天花费1500元。2022年12月29日,生日的前一天,他还是收到了被辞退的短信,竞争上岗考试成绩排名最后一名。

危机来临前

中专毕业后,李臻曾经想过到离家四五十分钟车程的沈阳工作。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爸爸舍不得她走远,托人找关系让她来到了这家医院,尽管平均一个月只有两千多元的工资,但‌‌“有地方占身子就行‌‌”。

预防接种科共有8个人,全部都是‌‌“合同工‌‌”,李臻在科室内主要负责疫苗信息登记。

县城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她们医院接种疫苗。忙碌的时候,一上午3个小时需要登记约一百个孩子的信息。时间一长,李臻养成了语速快、打字快的习惯。见到前来接种的孩子和家长,用东北话脱口而出三个关键问题,孩子‌‌“生没生病、吃没吃药、身体是否健康‌‌”。新同事录入1个孩子信息的时间,李臻可以录入3个,一看到孩子的月龄就知道这孩子该扎什么针。

清闲的时候,忙完上午就可以提前下班。‌‌“工作轻松,工资固定‌‌”,还有医院缴纳的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这在小县城已经是不错的工作。李臻没有房贷、车贷和孩子,加上丈夫一个月五六千元的工资,他们在物价低的小县城生活得没有压力。抱着‌‌“搁这养老‌‌”的想法,李臻没动过离开的念头。

在失业危机出现之前,凭借着‌‌“与编制沾边‌‌”,编外工作被很多人认为可以‌‌“干到退休‌‌”。

林江涛也一样。在他看来,自己的工作与文员无异,‌‌“送个资料,搞个台账,最多年底编资料‌‌”。因为单位性质需要去企业进行安全检查,不必严格坐班,还有单位缴纳的五险,‌‌“找不到比这个(工作)更顺心的了‌‌”。

‌‌“躺平‌‌”在单位时,也有两三个编外同事因为考上公务员或事业单位而离开。林江涛感到羡慕,但没有行动。直至失业,他才意识到编制有多‌‌“香‌‌”。如果时间倒退回十年前,他想劝那时19岁的自己,做好人生规划,考虑考个编。

然而,现实的残酷在于,即便林江涛回到十年前,用尽力气考编,结果也未必尽如人意。

陈敏就为考编付出了十年的时间。从拿到编外工作开始,她的人生就是在工作与备考中度过的。每晚下班,她的日程安排都是回到房间看书备考,没办法响应同事们吃饭打牌的号召,也无法‌‌“浪费‌‌”更多时间做饭、陪伴家人。

不似林江涛在单位感受到的安逸,陈敏在医院的工作是漂浮不定的。十年间,她轮转过至少8个科室,最短的只待了半年,科室的医生都还没有认全,最长的科室待了不到三年。去到一些新科室,甚至要从零开始学习。而编内的同事调动却不会这样频繁。

在她的感知里,医院员工按用工形式划分为四个等级,最高级别的是编制内的,接下来依次是人事代理、劳务合同、劳务派遣。劳务派遣人员也有五险一金,但工资是最低的。

埋在日常工作里的区别,时刻提醒着自己是‌‌“编外人‌‌”,‌‌“35周岁以下‌‌”的考编年龄限制又紧紧压着,更加剧了陈敏对编制的追求。

只要她所在的医院出现招聘公告,陈敏都会报名。有好几次,她通过了笔试,但面试后又被刷了下来。

生存与情绪

被辞退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陈敏沉浸在焦虑中,每天依靠药物维持睡眠。在家附近的康复医院,陈敏被诊断为中度抑郁症。

治疗的医生劝陈敏,要学会看开,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公公婆婆也开导她,不上班也没有关系。

对于工作多年积攒了一些‌‌“老本‌‌”的人来说,失业后,生存并不是首先浮上来的担忧,汹涌的是情绪。

过去这些年,陈敏自认对工作全身心投入。她家离医院近,走路只要十几分钟。不上夜班的时候,下班时她也告诉医生护士,‌‌“晚上忙不赢(忙不过来),你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过来。‌‌”她的微信号还留在之前的科室,供患者预约、咨询、回访。陈敏形容工作如同自己的爱人,突如其来的失业好像与爱人分离,‌‌“估计没有一两年很难走出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也为了把断缴的社保续上,陈敏开始找新工作。保健院、专科医院、私人诊所、月子会所,与护理相关的地方最先纳入考虑范围。十多年前,她冲着‌‌“找工作很容易‌‌”报考了护理专业,如今护士的数量已经超过500万,用人单位有了更多更年轻的选择。陈敏称,由于年龄超过35岁,她要么无法报名考试,要么不被接受。

林江涛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他在当地人才招聘网上看到了一家职业培训公司的岗位。面试那天,四十多岁的老板向他介绍自己在二十多岁时已经取得的成就,问他:‌‌“为什么29岁了还在找工作?‌‌”

林江涛克制住情绪,平静地回复:‌‌“为什么29岁不能找工作?59岁、69岁甚至79岁的人都有可能在找工作。‌‌”

刚失业那会,林江涛也有过自我怀疑,但很快,他告诉自己,在人生低谷千万不要太折腾自己,不能跟自己作对;遇到合适的机会便主动争取,但也不必过于着急,‌‌“找工作跟找对象一样,慢慢找‌‌”。

踏出舒适区

从5月到8月,李臻在家歇了三个月,前一阵子去了江苏南通,打算尝试家纺直播。

直播上镜有要求,穿着要时尚、化浓妆。不可以像在医院那样,里面穿身运动服,搭上小白鞋,外面套上护士服,再化个淡妆就行。连说话也讲究标准的普通话,‌‌“说了这么多年东北话,突然之间那么别扭‌‌”。李臻站在主播旁边,一种不适应感让她退缩。

在江苏待了半个月,李臻还是回到了老家,重新花7天在当地学习做奶茶。

9月,她和朋友一起在学校附近开了家奶茶店,虽然更累,但也能适应。工作比以前更忙碌,但她想着多劳多得,‌‌“可能多卖这一个小时,我还多挣点钱,我觉得是给自己忙的‌‌”。

有的人迈出的步子更大,比如陈敏,从医院走向了小餐馆和烧烤摊。

找了一个多月工作,问了不下二十个护理相关岗位,陈敏仍毫无收获。咨询以前学校的老师后,她转向备考执业药师资格证,若是通过可以到连锁药房上班,‌‌“比较稳定,也不卡年龄‌‌”。

但在那之前,还得找一份工作过渡。陈敏沿街一家家店铺地问,直到在街边的小餐馆看到了招聘服务员的告示,在那当起服务员。经餐馆老板娘介绍,又来到附近的烧烤摊兼职洗碗。两份工资加起来与医院工作时没有太大差距,陈敏也以灵活就业形式重新缴上社保。

不过对于这两份工作,陈敏还有着自己的顾虑。找工作的时候她特意避开了医院附近,不想遇到以前的同事。

在医院工作时,护士们穿着一样的护士服,戴着一样的口罩,露出两只眼睛,看起来并没有编内编外之分。大部分时候,病人连辨别出不同相貌的护士都有些困难,对待护士都是同等的礼貌和尊重。但脱下了护士服和口罩,面对吃饭的客人、饭菜和碗碟,她还是有些担忧。

现在她的时间被分割为4段,早上7点起床备考刷题,上午10点半到晚上7点到餐馆当服务员,之后去烧烤摊洗碗,晚上12点左右回家,再接着看书到凌晨2点。

公公婆婆依旧为她打理家里的一切,丈夫也支持她继续考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偶尔,7岁的儿子见到陈敏在房间里看书,也拿来自己的图书,与她做伴。

在社交媒体上,陈敏写下:‌‌“我没考过编制绝对不是我不够努力,但是我依然相信努力以后会以另一种方式回馈我。‌‌”

(陈敏、李臻、林江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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