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大龄 下的文章

据说这已经是发帖人征战相亲市场的第6年了。从2017年第一次相亲开始,她每年见的男嘉宾越来越多,到2023年已经年均125人次。然而,心仪的另一半却始终没有出现,2024年她还要继续挣扎。

年均100人次都没能上岸,北京的相亲市场已经卷到这种地步了吗?我半信半疑地联络到了发帖人——李雨霏,一位北京某郊区的中学英语老师。提出希望见面约访后,李雨霏圈定了郊区的一片商圈,把餐馆的选择权交给了我。

你真的一年相过100次亲吗

周五的晚餐时间,我们在一家泰餐馆见了面。她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加长裙,一刀切的短发,有一种女教师的知性气息。从朝阳过去路程将近2个小时,仿佛跨越了一座城。李雨霏说,因为自己在郊区,地点偏僻确实曾成为劝退不少男嘉宾的因素。但如果有男生愿意长途跋涉来找她,证明他还是有很大的诚意。

原来从定约会地点开始,对相亲对象的一轮筛选就已经开始了。

今年李雨霏32岁,来北漂已经14年了。2010年开始,她来到北京读书,念完硕士后在西二旗的一家互联网大厂上班,直到2年前改行做了教师。如今,她已经拿到了北京户口。

我迫不及待问出了最好奇的问题,“你真的一年相过100次亲吗?”李雨霏掏出手机简单算了下,告诉我,“不止。”

准确地说,2022年开始的这两年是她相亲最密集的时间段,一年见100多人是常态。因为人数过多,她建了表格来记录每个人的基本信息和约会情况,包括对方的地理位置、是否有房车、在哪里见面、由谁请客、自己是否回请了等等。

其实在2020年时她就短暂相亲过一段时间,当时她28岁,刚和第二任男朋友分手,同事推荐给她二狗APP见见新人。

见面的第一位男嘉宾她并不心动,双方只是简单聊了聊日常就草草收尾了。但这次经历为她开辟了新的渠道,约见过几次后,她又相继下载了其他约会软件搜罗更多男嘉宾资源。

李雨霏几乎是在尽最大的努力挖掘潜在男嘉宾。 最忙的时候是在2022年,她在水木清华论坛的鹊桥板块发了征婚帖,当时有100多人来添加她。她要求每个人都备注好姓名年龄常住区域,以便更好筛选。甚至在寻找相亲对象上,她的妈妈也出了不少力。即使远在老家,她的妈妈也加入了好几个付费的京津老爸老妈群,隔一段时间就会物色几个合适的人选推给她。

可为什么,她为相亲倾注的巨大努力始终收效甚微?

李雨霏率先反驳了“眼光太高”的说法。在她看来,她的筛选标准已经放得相当低了。 男生身高在167以上,相貌端正即可。她很少在颜值上卡掉候选人,至于房车,也没有硬性标准,有的更好,没有也无所谓。她更倾向于选择略长自己几岁的成熟男生,见的人半数以上都是理工男——而这个范围可以说,在北京随便一捞一大把。

每一位符合条件的男嘉宾,她都会见一面来判断对方是否合适。久而久之,她摸清了相亲套路,总结出一套自己的相亲“标准化流程”。

首先在软件上匹配后,她会承担起第一个主动的职责,向对方发出见面邀约。“第一次邀请由女生来主动推进是没问题的。”但在见过第一面后,她便不再主动联系对方,只等待男方主动。“很简单的道理,不主动就是不喜欢,女方主动的情形大多都不太灵。”

遵循这个策略,男嘉宾们从一面到二面,基本只有10%-20%会留下,从二面再到3456面,又只会剩下50%。“我现在的策略就是走量,只要基数够大,最后总会剩下4、5个人。”

我开玩笑说,一面二面再到终面,这个流程实在太像面试了,是不是应该加个群面。她也说,如果能有群面那倒是能让她省了不少心。现在她每次和相亲对象约在星巴克见面,隔壁桌似乎也总能遇见相亲男女,有时看邻桌的小伙也不错,还不如大家一起资源共享了,一次能多见几个人呢。

“我觉得我就像一个HR,相亲就是在做一种项目管理。” 她说。

而所有人最终失败的原因都是——她并不心动。

这就是一个很模糊抽象的答案了。“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在寻找另一半,为什么见了这么多人却很少有心动的,又很少有真正匹配的,能继续发展下去的?”她问。

饭桌上,我也一度被问懵了。北京户口+教师编制+长相端庄,在我看来,李雨霏完全符合刻板印象中相亲市场的“好嫁风”。

对这个说法,她也是赞同的,硬件条件并不是相亲始终无法上岸的原因。而且据她所知,条件优秀的30+女生,也有很多人在做“相亲特种兵”。运气好的两三个月就能找到对象,运气不好的,也有像她这样经历过“百人斩”的。

这个过程是很消磨人的,但也并不像网上传的那样充满了奇葩,事实上,对高学历、高收入的女性而言,大部分相亲对象都是世俗意义上正常、甚至是优质的男性。

“如果次次遇到奇葩,那不是也证明你在初筛时的眼光就有问题吗?”高知女性都是具备基本判断能力的,“相亲没那么drama,就是一个很平淡的过程,聊聊双方工作爱好等等。”

可在一次次见到类型大差不差的相亲对象后,她却逐渐变得有些麻木了。

那些联系过一次后石沉大海的人都去哪了,她不清楚。她这个“HC”为什么始终空缺,她更不清楚。我们很好奇李雨霏是怎么将相亲速配一步步标准化的,又是在哪一环出了问题。

以下是她的讲述。

相亲“标准化”,我都能当HR了

我第一次相亲是在26岁,那时还在北京读研究生。第一回的体验就是, 见到这个人的一分钟以内就能判断这个人是不适合的。那次相亲很仓促地结束了。

之后一直是断断续续地进行,我真正开始密集相亲是在2020年4月,入职了一家互联网大厂后,同事给我推荐了二狗这个软件。随后我也尝试了不同的相亲软件,饭团、探探、青藤、花田、陌上等等,还用过水木清华论坛的鹊桥板块发帖。

最后觉得最靠谱的还是二狗和陌上花开小程序,主打的都是高学历相亲,我的相亲对象基本都来自于这些软件。徒步野外社团等婚恋交友社群基本不怎么参加,我觉得软件上大家的目的会更明确,更方便我找到合适的人。

另外,我妈也在几个北京付费家长相亲群里帮我物色,她推给我的人我基本都会见一下,不行的话再给她一个反馈。我的男嘉宾库里也有一部分是经过家长筛选的。

久经沙场后,我逐渐总结出一套相亲流程。

大部分相亲对象我会先从软件上筛查一遍,硬件条件合格的话互相匹配,就马上加微信,简单聊几句后就邀约。以我的节奏,还是见面最重要,见面前我不会跟他勾搭来勾搭去的频繁聊天。

基本上打招呼就是开门见山,“哈喽我的坐标在XX,你在哪里呀?”从地理位置开启话题,这时候第一轮筛选已经开始了,如果有的人加了微信发现我在西北,他在东南,我们再合适也有点难度,对方可能就失踪了。

那么如果对方能接受这个位置,我们就能顺理成章过渡到约见面。

从线上匹配到进入一面,大概有70%的男嘉宾能进入这一轮。一面结束后就是观察对方的反应,后续的一周如果对方相对频繁地来找你聊天,或者周五的时候约周末见面,这就是一个判断的信号。

能进到二面的人已经非常少了,上周我见了6个人,有2个人转化到二面,这还算是非常好的情况。二面再往后可能还会筛掉50%。

从二面到后面的3456面就是这么个相处模式,还是男生主动更多一点。有时女生觉得这个男生快要凉了,就再主动一下。

曾经有一个男嘉宾我们藕断丝连了6个月,断断续续地,开始对方可能有点激情,但事后我们不联系的话,我就发现我心里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纯粹出于同情,或者说觉得他是个好人,还能再相处看看,才持续联系着。就是鱼池的管理制度吧,我觉得我也挺茶的。

所以到最后还是能剩下几个的, 只要基数够大的话,像我去年见了100多个人,最后总能剩4、5个。

见的人太多,现在我只能靠见面的场景回忆这个人模糊的样子。我就建了个表格记录他们的详细信息,这么多人要全记住也挺难的,有的人不需要占用我的脑存量了,只化为表格里的一行词条就可以了。

用于记录约会信息的excel表格同时聊六七个,就容易忘了人家是住哪的。有一回我和人家说你过来一趟挺远的,人家就说不是,我不住那,有时会出现这种尴尬的乌龙。

后来我在通讯录里就会把他们的坐标注明,按地理位置分组,还有一些是我觉得不行的,就会标一个“P”把他们单独分组,这个组里的人是最多的,有300多号。

相亲已经实现“标准化”了,体验一两次新鲜还好,像我这样,都能当HR了,就是在做项目管理。

我有一套相亲战袍,一套谨慎高领毛衣加白色背心,下面是一个半裙,比较知性风格。因为只见一面的人太多了,我也不用考虑我下个星期穿什么,反正都是第一次见,就一套战袍一直用。秋天一套、冬天一套、夏天一套,男生跟女生的审美也不太一样,统一一套衣服能减少我花在这个事情上的思考时间。

见面后的话术也都是重复过很多次的了,主要话题就是工作怎么样,平时闲暇时间做什么。然后我带他们去的那些地方,有很多是我引导的,那条路我走过无数次,我熟悉的有一个地方,在那儿我见了得有20个人。

最极限的时候还有过腾讯会议见面的,那一天我见了4个男嘉宾,早晨遛弯,中午吃饭,下午喝茶,晚上会议,这是最极限的操作,又加了个晚上场出来。

虽然人很多,但我并没有敷衍,一对一的时刻我都是全身心专注的,每一次都认真对待。尽管后期见得多了疲了,路上我可能有1万个不愿意,但对待当下的每个机会我都会很认真,全程连手机都不会拿出来。

相亲这么多的好处就是帮我刷了经验值,看了这么多案例后,对方什么态度很快就能辨别出来。一开始我可能还会在一面后主动联系有好感的男嘉宾,但现在套路我更熟了——见一面之后我就不会再有任何动作,等待对方来主导。

男生的态度是很明显的,如果他一面后不主动,不主动就是不喜欢,我也不会再花更多精力。所以我现在的策略就是保量,这么多人总有能看重我或者是契合我的,在这些主动的人中再选我喜欢的。

首先他表示出了足够的诚意,然后我再自己问心,看是不是能接受。

聊得再多也是朋友,就是不心动我的理想型是找一个年纪稍长我一点,相对成熟稳重的人。以前我是有一点慕强心态,希望另一半是能在事业上引领我一下的老师角色,现在我觉得这个条件很难,至少两个人能同步,家庭背景差不多,发展方向一致就行。

很多人都觉得是不是我要求太高了?我真觉得不是,在社交软件上我的标准已经放得很低了,对身高我不在意,167以上就行,外貌差不多能看顺眼就行。

很早我就认清一个现实,软件上很少有通俗意义上的帅哥,也就占5%吧。当然如果是一看就是玩咖小白脸的类型也绝对不行,探探上还有好多带大金链子的、单手握方向盘的,或者是对着镜子自拍的腹肌男,这种都是直接pass,看着很不真诚。

我选的人都是差不多相貌端正就行,也有一回遇到很离谱的照骗,看他照片是20来岁,还挺有少年感的。我们约在星巴克见面,我进去半天没找到人,然后就有个老头和我打招呼,他已经很臃肿了,其实快40岁了。当然这种都是少数案例啦,大部分人在外貌上还是过关的。

其他硬件条件,有没有房我其实无所谓,当然有房最好,有的人没房他也会写个有购房能力啥的。我自己是有北京户口的,工作是教师也比较稳定,在相亲市场里应该算最好嫁的?

其实30多岁的高学历男性,在相亲时不像大家以为的,一上来就罗列条件说房车户口如何,几岁要孩子,这些在网页上已经写得七七八八了。如果见面以后说这个,我会觉得他是个新手。只要在软件上匹配成功,大家肯定是默认双方硬件条件是OK的。

所以相亲其实没那么多奇葩,每次和他们聊天我都觉得挺好的,但聊得再多也就是朋友,毫无心动,一点也不暧昧,这也是我始终无法成功的原因。

相了这么多亲,我的标准也在逐渐变化。最开始我挺喜欢见体制内的,觉得国家已经帮筛了一道,但是见了一些人后滤镜就被打破了。好多体制内的人都有点小优越小骄傲,觉得自己还是有一定地位,在相亲市场也是比较抢手的那款。

而且他们过得很安逸,有个男嘉宾和我说,“就想过点安稳的小日子,3000也是过,8000也是过,几千有几千的过法,几万有几万的过法”,就是合理化自己收入低这件事。我还是希望另一半能有上进心,敢拼敢闯,和我一同进步,说白了还是慕强。

另外就是金融男,和我的风格也不太搭,都是那种精英小背头,很多特别爱滑雪的,我也承受不来这种烧钱的户外运动。另外文科男我很少见,搞艺术的传媒的,平时喜欢看展看话剧,阳春白雪,我觉得我也不是高雅的人,和他们相处不来。

有一回我和家里人开玩笑,就觉得我见的人能组建一个城邦了,什么工种都有。

后期我见的基本都是理工男了。也是在21年初遇到了我的前任,我们三四个月就成了,交往了一年,但都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还是分手了。对方觉得我工作太忙,在22年我换了工作做高中老师,他的工作位置距离我太远了,就希望我能换工作到他那边去,但这个是我的底线,我很喜欢现在这份工作,也不想放弃。

我们中间各种磕磕绊绊,也因为好多其他因素纠结,最终还是觉得不匹配,尽早分手止损。

所以从22年开始我又进入了一年见100个的相亲高峰,期间一直处于想躺平和爬起来再战的撕裂状态中,躺几个月又觉得焦虑得不行,就再去加人,又过几个月相得实在太难受,还一个结果没有,我就又想弃疗了。

相亲市场,取决于男生的捕猎能力为什么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这么困难?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啊!

首先我不是母单,我之前有过三段感情经历,有爱人和被爱的能力和经历。初恋是在大学时和辩论队的对手,他主动追的我,当时我就想我大概再也遇不到对我这么好的人了。大学毕业因为要去不同的地方工作读书,双方也觉得年龄还小不考虑结婚就分手了。

之后一次恋爱是前一份工作中的同事,还是因为慕强,那会我硕士毕业刚工作,学生气比较重,对方是本科毕业就出来工作了,虽然和我同龄,但工作能力很强。后来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匹配,他们家庭情况一般,是东北的农村,我们家就不同意。在之后相亲也会尽可能避免农村户口,不是因为歧视什么的,我从小在城市长大,是不太习惯农村生活环境的。

第二次感情经历结束后,我还处于28、9的年纪,觉得二字打头有恃无恐。但后来就发现,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下一次心动?在不断刷相亲战绩的这个过程中,心动真的是太难,我越来越心如止水了。

另外对北漂而言,地理位置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我妈在帮我介绍人,很多人一听我在郊区就直接不聊了。这块是郊区离城里很远,我和前任就是因为地理位置分手的。我也试着找过这附近的人,如果他位置离我很近,我都会多给一些机会,努力劝自己试试能不能接受,但结果都是不行,还是不心动。

妈妈的记录表我也给一些男嘉宾做过回访,看看是不是我自己有什么问题。这个过程是一个看见自己的镜子,比如在我没换工作之前见过一个律师,当时我就很消沉,见面后对方也能察觉出我的气场,他说“我感觉你不太自信”。因为我眼睛一直在看别处,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就非常感谢他能给我这样直接的反馈,后续我换了工作后就更积极了,也能用更饱满的能量面对这件事。

还有一个公务员,他不是庸庸碌碌的那种人,有点想法,我就回访了一下他,问当时为什么没有联系了。他就说觉得我家庭条件比他好一些,不太合适。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真实的想法,反正回访有时候男生会隐藏一下,说一个能让你接受的原因。但他说的可能会代表大多数人的想法,门当户对是决定因素。

我有个同事是北京本地女孩,她开始相亲差不多一个月就找到了。我就问她你怎么这么顺利,她就说是因为门当户对。这个男生已经是别人通过不同途径第三次介绍给她了,但前几次都没见成,这次见到了他本人。这就说明这个男生无论怎样都一定会和她见到,因为她们是同一个阶级的人。

我同事说她之前也见了一个博士,虽然对方人很好,但家境跟她差别很大,后来去她家的时候就特拘谨。所以如果有家里能介绍的话,还是能优先于网络渠道多看看。但对北漂来说,我妈远在老家,也没办法帮我物色本地资源,我就只能靠自己在软件上刷量。

相亲市场对男生的捕猎能力要求很高,成不成,非常大的原因取决于男生的捕猎能力。 我觉得我的前任就是那种天生的猎手,见了三四周就成了。但大多数男生其实都做不到主动,他们不太会主动出击,还有好多人来相亲能明显感觉出是被家里逼的,硬着头皮来应付应付。

在这个过程中,女生可以释放一些信号,但并不会是主导的那一方,相对立场也会被动一些。在各大相亲平台都是女生人多,男生就会觉得自己是稀缺资源。像我妈有时候在群里面联系到的男生就是爱答不理的,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

男生还是挺算计的,他们会把女生分为可以结婚的和只是玩一玩的。有人会直接希望找有北京户口的女生,我还见过一个,就是在我28、9的年纪,他当时和我说,见我就是觉得28、9是最佳生育年龄,然后就开始问生育的打算。

其实我并不抗拒生育,我是很想组建家庭,把日子过好的,我还是比较传统的人。但是很多男生都不是特别有事业心、责任感,下了班就是玩,喜欢享受生活,这种就和我的价值观不一致。

现在我爸妈在家里摆了一尊佛像,每天拜,敬一炷香,每天都给我念叨念叨。其实他们也佛系了,也不催婚什么的了,包括老一辈七大姑八大姨,亲戚们的观念也在提升,大家都同意“嫁错不如不嫁”。

大家虽然着急,但也认同不能操之过急以至于找错,我爸妈看到我的努力,知道我也是很上心的——不是说我恐婚啥的,我都那么努力了,还找不到。我就让他们看到过程之艰辛,他们也就不会说什么了,有时我也会跟他们说我真的好累,想停一停。

所有相亲的人都是在逼自己一把,小红书上也有不少姐妹都是“百人斩”了,没有人喜欢这件事。 现在我已经不会把自己搞那么累了,有资源能相一下就看看,成则成,不成也无所谓。现在我每周末依然会见2、3个人,维持这个频率。

你要问我相信能遇到对的人吗?我会说我依然抱有希望。我很喜欢播客里听过的一句话,“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你马上要走出这片稻田了,最后那一下你拿到一个麦穗,不是最大最饱满的,但就是你最想要的。”

我始终坚信,下一个有可能就上岸了。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35岁博士生:感觉已经失去了95%的机会

35岁生日前夕,博士二年级的蒋欣猛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95%的机会”。

她开始近乎疯狂地查找各个高校的招聘信息,现实比她想象的严峻得多:即使在地方普通院校,博士招聘也限制在年龄一般不超过35周岁,只有格外优秀者才能放宽到40周岁。

阵阵寒意之下,她想到了抱团取暖。她在社交网站发帖寻找35+读博群体,记录下大龄博士面对的困境:发文、毕业、求职、贫病、另寻出路、城市选择、父母养老、婚育、来自同辈的压力、来自年轻同学的压力,还有他们一碰就碎的疲惫心灵……

蒋欣创建了名为“35+事情开始变得有趣”的群聊。她说,这句话是动漫中反派角色的口头禅,通常事情开始变得糟糕,反派角色总是邪魅一笑,说出那句“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她发现,反派角色总是比正派角色更努力、更乐观。

群里的备注格式是“姓名+高校专业+年龄”,如今已有成员40多个,其中不少成员处于35岁的尾巴,年龄最大的几位读博前辈则已经40岁出头,他们在群里会聊到伴侣和儿女。

35岁以上的在读博士生,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他们负重前行,没有人能预见到故事的结局。

共同的执念:不安于此

20多岁时,群主蒋欣和大部分抱有期待的年轻人一样,以为自己能奔跑于旷野中,生存于世俗的评价体系之外。钱、稳定工作、户口、房子、车子,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命题。

蒋欣硕士毕业进入家乡的一家体制内单位,工作稳定多年以后,她开始渴望“远方”以及“另外的知识领域”,于是萌生了跨专业读博的想法。蒋欣回忆起本科时期,曾在交换期间结识了一位老教授。老教授没有循着本科、硕士、博士的规矩“升级”,相反,他在27岁前专攻美术学,后重读文学本科,至今仍笔耕不辍。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老教授的经历让蒋欣有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20多岁时,方力坤爱好跳舞、打羽毛球、打篮球,与妻子也通过跳舞结识。他在不同城市、不同领域间穿梭,对稳定的生活从不抱期待。

那时,方力坤辗转在校园和职场间,本科毕业后工作了3年,然后辞去工作考研,硕士毕业后再度工作。工作期间也不安稳,他几乎每年换一份工作,最短的一份工作3个月,最长的1年多,换工作的同时也换了几个不同的城市。

对于换工作的频率,方力坤的简历上标注了某次离职是因为公司解散了整个部门,更多时候,他归因于没有找到真正感兴趣的方向,只能如陀螺般被抽着旋转。于是他决定通过读博给人生重新定向。

20多岁时,于晓红是西部高校的一名行政教师。她的丈夫,博士毕业于一所知名985高校,到博后阶段积攒了十余篇高水平论文,赢得这所西部高校当年解决配偶工作的3个名额之一。可以说,彼时的于晓红很幸运。

于是,于晓红朝八晚六坐在办公室,每天接触的只有五六位同事,工作内容简单而重复,连聊天话题也被框定在养育孩子的一亩三分地。下班后,她全力做一个母亲:接送孩子、做饭、陪孩子读绘本、哄睡……这个婚前的“文艺青年”,甚至很难有时间读一本小说。

考博的几年时间里,于晓红收到许多来自身边的人的支持。父母的观念是,有钱没钱,人就睡一张床,但博士学位所带来的价值,远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善良的同事大姐们,也像关注八卦一样关注着于晓红考博的分数,总用诙谐的方式给他许多心理安慰,“考吧,考不上还做行政呗,一辈子也挺好”。

有几次,于晓红一度想着,干脆不考了,一辈子就这么呆着吧。但这种想法最多持续几个月,博士学位及其象征的另一种人生状态,又牢牢地占据着于晓红的整个身心——再试一次,再试最后一次。

这些选择大龄读博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执念:不安于此。

就像王小波所说,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但他们不安于琐碎的日常、复杂的人际关系、连轴转的工作……更重要的是,不安于平稳运行30年的生活。

只是他们没料到,不安的心注定要面对现实的狠狠鞭打,课题、生活、就业的高压纷至沓来。

课题:落后在起跑线

作为一名大龄博士生,群主蒋欣的博士课题几乎是“零基础”。

蒋欣在自学跨考成功后,又遭遇了研究方向的转变。她不得不从零开始,自学本科、硕士阶段的课程。

蒋欣就读的人文学科领域专业博士点正常学制为3年,然而超过半数博士生处于延期状态。

读博第一年是高压训练,蒋欣在全新的领域耕耘,本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她每天工作学习超过10小时,全年无休。她基本没有换过衣服,白天穿什么,晚上回宿舍洗了,第二天继续穿。

这一年,她提交了多篇课程论文,参加了4个学术会议,发表了2篇学术论文,参与了导师的3个项目。翻看与导师的聊天记录,其中充斥着让她加快速度赶进度的语句。

博士第二年,蒋欣没了刚开始的冲劲儿,工作时常停滞,处于持续“躺平”状态,这导致博士论文的选题一直没有确定下来。她曾将几项感兴趣的议题汇报给导师,但得到的反馈是,要么没有学术价值,要么导师指导不了,只得作罢。蒋欣想过将这些烦恼跟同届博士生同学倾诉,但同学大多是应届毕业生,本硕博也没有跨专业。这些差异意味着,周围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忧心,没有人能对自己的经历产生共鸣。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蒋欣在社交网站发帖,想要寻找与自己有共鸣的大龄博士群体。

随着博士生们陆续入群,“35+事情开始变得有趣”群里热闹起来,不过活跃的总是少数几位博士生,大部分人很少发言,只是在默默“水群”中找到一些认同。蒋欣观察过他们的社交网站主页,他们更多把网络当成内心的出口,偶尔冒两句对人生、社会的哲思。如果这个群体有什么共同点,可能就只有孤独。

有位37岁的工科男生,像是“憋着一口气等着毕业”。他的朋友圈停留在4年前,也很少和现实生活中的亲戚朋友交流读博,只有在群聊中,他能对相同处境的陌生人敞开心扉。这是他唯一的“树洞”。

于晓红在去年12月加入群聊。她今年40岁,在上海一所名校读博。

于晓红记得入学第一天,自己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飞驰在宽阔的校园大道上。南方的校园水系密布,道路两侧是阔叶林木织就的浓荫,名校博士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从校门到宿舍楼的路上,于晓红拍了各个角度的沿途风景照,发到家族群和博士新生群。

新生群的一位志愿者在群里回复:你现在觉得这条河漂亮,五六年后就会有往里面跳的冲动。群里一众新生对此并不理解,也未放在心上。

就在读博第二年,于晓红对新生群那句玩笑之语有了切身体会。她所在高校的要求是,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在SSCI/A&HCI/CSSCI期刊发表学术论文不少于2篇,其中一篇C刊须为专业类期刊。同届的博士生大多是进修学历的高校教师,有过发表CSSCI期刊的经验,在完成博士开题的同时,早已开始小论文的投稿,而于晓红连论文和投稿的基本流程都不了解。她意识到,自己的学术进度已经落后,而且差距正在拉大。

那段为论文和发表而煎熬的日子里,于晓红发现自己的脾气和身体肉眼可见地变差了。对待家人和孩子,于晓红失去了往日的耐心,一点琐事足以引起一场争吵。读博前,于晓红连感冒都很少;但年近40岁,她已经熟悉了体检报告上的各种腺体结节的术语。在与记者对话的前几天,于晓红刚刚染了头发——毕业前的这一年里,她三分之一的头发已经花白。

就业:“失去了95%的机会”

在一环嵌一环的发论文、毕业、找工作流程中,他们陷入了怪圈,无力自拔。对蒋欣来说,35岁才开始为就业焦虑,为时已晚。

如果按照本科、硕博研究生的求学轨道,一位中国学子拿到博士学位大约30岁上下,紧接着,就要卡着35岁的尾巴申请各种基金项目,后者仍是大部分高校考核“青椒”的重要标准之一。

在项目申请之余,蒋欣在网文中读过许多讲师、副教授“非升即走”的遭遇,但对35岁+的大龄博士来说,能否摸到“非升即走”的门槛都未知。

这几年,蒋欣看到过太多论断:35岁是职场分水岭,这个年龄还在读博,大概率没有希望了,读出博士人也废了,为什么不早点积累经验……原来一旦到了某个年龄,人会突然受到世俗评价标准的冲击。她开始抑郁,开始焦虑,开始怀疑毕业后是否会有地方“收留”自己。

通过搜索各个高校的招聘信息,她惊觉现实比想象更严峻:即使在地方普通院校,博士招聘也限制在年龄一般不超过35周岁,只有学术能力突出,专业方向为学校紧缺的海内外优秀博士(后),才能放宽到40周岁。

考博前,蒋欣曾对“35岁门槛”有所预期,她相信,即使就业空间在收缩,博士毕业后也有30%~40%的机会找到教职成为学者。读博2年后,蒋欣的观念变了,她认为像自己这样没有突出成果的大龄博士,似乎连5%的机会都没有了。

35岁的蒋欣意识到,已经到了依靠人脉找工作的年纪。在此前的工作中,蒋欣积累了不少所谓的“人脉”,但即使在电梯偶遇半熟不熟的人,她也会经过反复犹豫才能下定决心上前打招呼;在申请博士请老师写推荐信时,总要经过上百次心理斗争才敢开口。这并不是一条适合每个人的路。

蒋欣的博士生导师告诉她,“你这个年龄出去找工作,怎么跟别人竞争?如果人家有1篇C刊,你至少要有3篇。”

她想象过如愿入职高校后的场景,经历过读博的几年,她发现光是学术圈评职称的环节就“比任何戏剧都drama(有戏剧性)”。如今,她的那些学术梦想早就“解构了、不算数了”。

与大多数寻找高校教职的博士生不同,于晓红给自己的定位是:只想写文章,不想教学。入学后于晓红才发现,身边90%的大龄博士生都是为了评职称,为数不多的是自己这类对当下不满意、想借读博的机会改变现状的。

于晓红认识的几位博士生都是通过人脉丰富的导师推荐,最终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刚入学时,校方给于晓红分配了一名国外导师,在学界享有很好的声誉。但另一位相熟的老师说出了于晓红的担忧:分了个外导,毕业之后找工作咋弄?入学一年后,国外导师离开中国,学院为于晓红分配了另一位中国导师。

今年6月毕业的于晓红,真正感到了博士就业的“寒气”。一位“双一流”高校人事秘书曾委婉地表示,文科类招聘的最低要求是发表3篇C刊,手里有项目,年龄则放宽至不超过38岁。后来她才了解到,今年该校预聘副教授年薪高达40万,吸引了周围许多大学的副教授前来竞争。

从那些高校的招聘信息来看,大龄博士们似乎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票子和孩子

读博后,蒋欣几乎“放弃了所有的物质欲望”。

她的年度奖学金和学费相差无几,此外学校每月会发放1500元博士生补助,延期的在读博士生没有任何补助。她从不化妆,不做头发,也很少买衣服。每月在北京租房要花4000元,在消耗早年积蓄的同时,她不得不依靠父母接济。

随着父母的身体出现一些问题,蒋欣突然意识到父母的衰老几乎是一瞬间的。从未发愁生计的她,也从此刻开始感到危机。

于晓红的代价更大。她的奖学金、补助加起来每月有3000元,对于在读博士生来说,解决温饱没有问题,但很难追求额外的物质享受。

于晓红发现,身边三分之二以上的同学家境殷实,学费、生活费并不构成困扰,因此也没有同学做兼职。博士延期毕业后,学校不再提供补助,于晓红的经济来源只有早年工作积蓄和家庭的支持。按照她读博前的工资标准,这几年的工作收入至少有50万~60万元,这是她读博不得不付出的隐形成本。

对于方力坤来说,读博的隐形成本更大。

辞职前,方力坤是一名上海的算法工程师,年薪能达到30万元。他现在武汉一所理工科强校读博,国家规定的博士生奖学金、助学金加上课题组的补贴,平均每月能有约3400元进账。但已经组建家庭的他,仅在房租一项就要花费2000元。

在最初工作的几年中,方力坤没攒下多少钱,也没有买房,加之妻子工作不稳定,夫妇俩在方力坤读博一年后,便花光了工作时的积蓄。于是方力坤每周花3天时间在兼职上,才能补贴家用。

父母“催生”也是方力坤的压力之一,他明白父母的焦虑,但他更了解“吞金兽”的威力。在没有房子、没有车子,以后工作也没有定下来的情况下,迎接一个小生命的变数太大。他面临的第一个的问题是,兼职是否要继续。如果不做兼职,意味着两人的收入将大打折扣。

蒋欣还没考虑过生育问题。她在社交网站上看到过一句话,如果要生育,必须先证明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她认为,婚育更需要稳定的工作、稳定的居所,目前的自己还“没有资格”考虑这些问题。

作为已婚已育的“过来人”,40岁的于晓红深知,带娃读博太难了。

因疫情在家读博那两年,于晓红时常面对身份的冲突。她是一名在读博士,但在其他家庭成员看来,读博是一种自由职业,不用坐班,默认没有工作,许多琐事自然而然落在“在家的人”身上。早上七八点坐在图书馆,晚上10点多回到宿舍,对一位母亲来说是一种奢望。

现实中的于晓红,每天早上8点前伺候孩子吃早饭,把孩子送到学校,回来后洗衣服、晾衣服、打扫卫生。在没有课后托管的日子里,于晓红下午三四点就要放下书本,去学校接孩子回家,给孩子做饭、辅导功课。每天有效工作时间只有三四个小时。

这些无休无止的琐事,将读博大块的时间切成小小的碎片,于晓红只能在做母亲的间隙做学生。

今年年初,于晓红在上海的学校待了不满四个月后回到家里,久违地、热烈地拥抱孩子。但回家的次日,孩子就因肺炎发烧住院,陪床十几天后,于晓红自己也被传染,因为小面积白肺住了十几天院。二十多天的寒假里,于晓红像在医院值班,而这段时间本来计划写完毕业论文中的重要章节。

于晓红的丈夫并非“隐身”,他了解读博的艰辛,主动把家长微信群的工作揽下来。在学校活动接龙中,清一色是“××妈妈”的回复,他那为数不多的“××爸爸”头衔格外显眼。但在学校时,于晓红常常远程视频遥控,孩子明天要穿的黑色运动鞋在哪个柜子,因为许多琐事只有她一清二楚。

于晓红发现,母亲总更愿意把属于自己的时间、精力让渡给孩子,这一点与工作状态似乎并无联系。

孩子四年级时,于晓红的丈夫曾试探地问她,有没有二胎计划。于晓红知道,这种心态来自朋友圈的比较:高校家属院大多两个孩子,也有响应国家三孩政策的,而身边的亲人也不约而同地生了二胎。但于晓红难以想象自己再度成为母亲,再度把一个婴儿养大。

在这些故事的尾声,我们获悉,方力坤已辞去兼职,专心博士学业,他和妻子正计划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在去年完成了学校的小论文发表要求后,于晓红本计划在今年6月毕业,但因为连续生了几场病,她选择延期毕业。如果没有其它变动,她希望在年底答辩毕业。截至目前,她的工作还未定下来。

而“35+事情开始变得有趣”的群主蒋欣,几经周折后终于选定了论文选题,开启了博士论文撰写的另一个难关。

今年6月,蒋欣建立的群聊人数仍在增加,35+博士生的故事仍在继续。在这条“少有人走的路”上,没有人能预见故事的结局,故事的结局只能由自己书写。

(本文出现姓名均为化名)

从各地赶来的单身男人都类似这样,大龄无财无貌,在多次相亲失败甚至被骗钱后,寄托王婆能给一线生机——“是个女的就行’现场的人成千上万,男女相互凝视,养眼的在上面,直播的在下面,登不了台面的玩笑四处飞,他们很快被淹没。潘成真组起相亲小分队,想方设法地不要脸,待了好几天才知道,无论村里还是这里,他们都是相亲鄙视链的底端。

失败的策略

舞台像花轿,红布边上挂红花,女人站在中央,拿着话筒扫视男人的脸。“我我我!”一双双手举起来,黑白胖瘦,有开货车的,掌勺的,搬砖的……他们从河南、山东、安徽、陕西、江西、贵州等地赶来,踮起脚,伸长脖子喊。有人坐到朋友的肩膀上,挥动双手,“啊啊啊”大叫,对“王婆”的称呼一度变成 “干娘”,最后直接是“亲娘”。

32岁的潘成真快把嗓子喊哑了。3月26日晚上,是他离舞台最近的一次,一个山西女人想上台,他帮忙把她从人堆里抽出来,抬了上去。女人一定要找个本省的,没有人选。在一片“我入赘”的呐喊里,潘成真凑到“花轿”边,朝她挤眼睛,让她叫自己上台。可女人的目光瞟过他,立马转开了。

在万岁山武侠城,这个小广场有几百平米,有人估计这里挤进了上万人。二楼栏杆边也站满了,有的坐在墙头、山上,甚至爬上了树。节目从10分钟拉长到一个多小时,一度加到每天三场。流程都一样,每次挑3个女嘉宾上去,她们再选顺眼的男性,王婆一顿撮合,合意的就算配对成功。景区通告上写,“说媒时间紧,任务重”。为了抢位置,有主播彻夜不睡,一进园就冲刺赛跑。

舞台下人挤人。罗晓兰摄

潘成真是开着货拉拉从西安来的。刷了好几天视频,都说这里成功率高,他太想来试试,接了个送草莓到开封的单,马上就出发了。开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9点直奔现场。一看,男人至少比女人多一倍。他问了周围一圈,都说是来相亲的,互换了职业和籍贯,当即组了个六七人的相亲小分队。

他们互相分享经验:要在王婆一入场时,就朝她打招呼,得热情、诚恳、不间断。这些不太管用,潘成真就和队友在台下来回跑,一会儿站上墙头,一会儿挤到漂亮女人跟前,各种喊“有没有看上我的,加我微信”。潘成真会说,男人就要努力挣钱,加倍疼女人。比如,给前女友买卫生巾、洗内裤,去体验分娩的疼痛时,直接拉到8级,疼得全身是汗。

小分队里有个26岁的社牛,叫黄鑫。妈妈脑溢血后催得紧,他显得很着急,在人群里高举自己的腹肌照片。有两个瘦女孩过来问了一嘴,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力量,要同时抱起两人,一只胳膊挂一个。起哄声中,黄鑫一下抱不动,两人往下掉,旁边的潘成真帮忙托着,手放到了屁股上。女孩下来后,骂骂咧咧地跑了。

20℃的阳光下,油漆味混合着汗味、口臭味,人和人的身体不停摇晃碰撞。王婆还会带出一个“干女儿”,表演抛绣球选良婿。上了台要表演节目,有人当场跳了科目三。每一次,王婆都说,我家姑娘是“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一个良婿接:“把我也捂里面。”

不丢人,潘成真说,找媳妇有什么丢人的。他挤得额头冒汗,随手一擦,继续喊“这里这里!”这是个陕西咸阳人,作为家中长子、家族里的长孙,结婚是他现在的首要任务。他1米84的体格略显高大,但胖圆脸上的头发稀疏凌乱,一身普通的休闲装,又让他随时淹没在人群里。

一天下来,他只加了那个山西女人的微信。两个人老家也不远,女人30岁了,潘成真觉得自己有胜算。为此,他吆喝着建了个微信群,拉了小分队的战友作陪,叫女人一起去吃夜宵。潘成真去开他的货拉拉,女人去开自己的小车,等到了馆子,他才知道她没跟来,而且退了群。

餐桌上,小分队一人点起一根烟,开始复盘失败的原因。他们批评节目太低效,应该上去一排男的,让女的选,不行就换下一排。众人七嘴八舌,说第二天要弄个二维码,举牌子。最一致的意见是,无论如何要合力将一个人举上台去,到时趁机介绍自己的亲友团,其余人就在台下欢呼招手。这个上台的人,最好是年龄最大的潘成真。

潘成真憨憨地笑了,开始分工:明天一早,两个年轻一点的小伙8点就去排队,他去买小马扎——站了一天,腿疼。队伍临时搭建,除了有共同的脱单目标,其他都松散随意,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没有明确谁是队长,但潘成真似乎操心更多,显得有些像领导者。

结果,第二天大家都睡过了头,10点25分开场,只有潘成真提前一个半小时去了。他吐槽自己开车转了20公里,才买来小板凳,要大家报销,大家笑笑,不接话茬。好位置早没了。几个人几乎在最外一层,只能踩在椅子上张望,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换来女嘉宾目光的停留。

连着两天,潘成真都没能上台。有次,他离开小分队,独自挤到台跟前,每个女嘉宾上台他都呐喊招手,还是没有一次被点名。王婆看着他说:是个母的你都要。话筒将声音传得很远,人群哄然大笑。

鄙视链底端

这是个直白的雄竞现场,女嘉宾几乎都要求身高1.8米,至少1.78米。台上选不到心仪的,她们也有策略——我就站在那棵树下,下了台可以来找我。树下很快围了几圈男人,他们被充当临时经纪人的亲友团先拦下,进行“初步筛查”。人太多,女孩很快被亲友拉走,相亲小分队的人去了只看到背影。

有个24岁的河南周口女孩,在台下用相机拉近焦距找帅哥,闺蜜凑过来参谋:这发型“一看是屌丝,家暴男”。看到个衣着正式的小伙,又说:搭配的鞋子丑,品味不行。大学生也不行,“我的青春没几年,不能陪他(慢慢成长)”。

女孩穿马面裙,化了全妆。被媒婆点到,她尖叫着上了台,台词早就打在手机备忘录里:嫁妆周口市区两套房,加一个店,加一台奥迪。要求24-30岁的本市暖男,身高1.78米以上。一个瘦高个男孩蹦起来,女孩笑着说,要先看对方牙口好不好。

舞台增高了一倍,5G网也被紧急拉来,很快,花轿后又添了个大“喜”字。有一天,连着登台两个海归女生,而小分队里大多是农村人,初中、中专学历,干体力活,连举手的资格都没有。

年纪大,钱不多,长得也一般,在咸阳老家相亲要被挑剔,潘成真说,有次给他介绍了毁容的女孩,吓得他掉头就走。亲戚家的孩子都过得比他好,大多读了大学,在城里有稳定工作。没想到来到这里,他还是混得不好的那个。

10年前,他就差一点要结婚了。对方是中专同学,家靠近甘肃,订婚时要求彩礼15万。潘成真老家那时彩礼不超过3万,他爸和叔叔一块儿去砍价,都降不下来。“要这样娶回去,全村人肯定把我爸笑死了。”两人吵了一架,结束了这段初恋。

去年,这个中年男人又被谈婚论嫁的女友分了手。那是个广东女孩,“年轻漂亮”,谈了五六年。同居后对方才告诉他,自己离异,有两个女儿。他说没事,人好就行。一个能过日子的女人——现在回忆起来,他还这么觉得。

那时候,因为母亲重病,潘成真把打工多年攒的钱花了,刚在县城买的房子、车子也都卖了。去江苏创业开快递店,刚有起色,又赶上疫情关了门。走投无路时,他带女友回西安摆摊卖饭,大冬天两人骑三轮摩托出门,南方姑娘怕冷,还是缩着身子陪他一起吃苦。

但要结婚时,对方说家里接连发生变故,大哥意外去世,父亲患癌,她因此坚决不远嫁。潘成真好不容易说服父母,让他去广东买房,也没挽回女友。3个月后,她发来结婚照,潘成真一看眼泪就下来了。说到这,他点起烟,沉默了一会儿。

结婚越来越难了。他老家村里80户人家,没结婚的男的有十几个,同龄人中就有一半。这几年,彩礼也涨到10万,结婚必须要在县城有套房,甚至是西安有房。

3月27日,休假归来的王婆迎来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她熟练地开玩笑,帮着女嘉宾点评,“那个黄毛,一看不靠谱”。上来个男生,她问:能脱吗?要看肌肉。有戴眼镜的男孩拒绝拥抱,说不尊重女生,她说:这有啥,要公主抱转一圈,才有担当。

被“翻牌”的男生多是个子高、长相较好的。有时女生叫上台后又后悔了,说刚没看清,男的被尴尬地晾在一边,有的直接灰溜溜下台。要是上去个一般的,台下也会起哄,“下下下”“换一个”,接着又是“我我我”。

“说实话,高质量的很少。”一个山东济宁女孩和姐姐一早赶来,但没有一眼相中的。她26岁,怕到了30岁大龄,能选择的层次变低。舞台下,女孩的姐姐现场用喇叭吆喝,还建了个单身群,一个小时就拉了200多人,里面3/4是男性。她在济宁经营一所婚介机构,说自己10年积攒了几千个会员,“在济宁农村,离异带着孩子的女人,彩礼20万照样能嫁出去。”

而对农村单身男人,开封市区“尚禧婚介”的负责人李攀杰说得更直白,“不会让他们交钱入会,找不到的。”他们找来,她都是客气地应付下。会员里大多是在编女教师、护士,来找她就想许愿找白马王子,工作、外形、年龄各方面都要好,还得有感觉。

李攀杰的老家在开封农村,一到过年,就能看到年轻女孩家门口排起相亲长龙,“都是以前重男轻女的后果”。之前,不少当地的单身汉去云贵川或东南亚找新娘——李攀杰原本以为,这种情况能是男方市场,但她发现,现在可能也颠倒过来了。春节时,她看到有人带一个越南的丧偶女人来相亲,翻译的人帮忙问有没有房子等。15天的签证期限间,越南女人每天相两人,一个都没看上。

“条件不好的,在哪里都很难脱单。”李攀杰说,这几年,开店做小生意的大多收入减少,甚至倒闭,女性更倾向收入稳定的体制内男性。高彩礼从乡村蔓延到城区,变成恶性循环,有女方要高彩礼,也是为了留给弟弟结婚。而这些被层层筛选下来的农村“剩男”,即使来找王婆,上了台,也不一定能如愿。

那几天,一个44岁的江西男人,上台和32岁离异带三孩的女人互动,加了微信,放出豪言:我三四个孩子都养得起!表演才艺时,他张口就唱,“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那女人连连后退,拒绝了男人的拥抱提议,台下闺蜜也不停摆手。没多久,男人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专门骗相亲的”

小分队里,只有年轻帅气些的黄鑫被翻了牌,但他嫌女方大6岁。上台后,他不看女嘉宾,对着台下滔滔不绝演讲,呼吁大家去除光环找对象。晚上大家聚餐时,有年纪大些的队友直接骂他:狼多肉少,你还顶风(作案),不尊重女性,几千部手机对着,明天一刷抖音肯定都是骂你的。

众人都点头同意,黄鑫讪讪地笑。他是山东人,在北京上班。退伍后干过销售,那会儿工资高,可女孩看不上。后来进了单位,“工资那么低,就有人愿意谈了”。结果没了编制,又遇冷了。

大家聊起之前的失败,有人说以前别人冲着他的钱来,上一段恋爱花了20万还没成。抱怨起现在的女孩子太物质,潘成真最是激动:90后有几个靠自己能全款在西安买套房,要有钱干嘛找同龄女的,过几年都生不了孩子了。他一拍桌子:“只要能把这个婚结了,砸个10万20万,我也愿意,但往往砸到最后没有个结果。”

家人催得紧,他想,婚结完离了也行,“把这个任务完成了,父母也不会再说我什么”。为了给他攒钱结婚,妈妈做完手术,痊愈没几年又去浙江工厂打工,每个月四五千,一天上班12个小时。“这是作为儿子的耻辱。”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少见地严肃。

春节时,潘成真每天都在相亲。在他的讲述里,从去年6月开始,相亲20多次,花了几万块。他掰开指头数,每介绍一个,给媒婆200块钱,如果托人介绍,经手的都要给。女孩话费200块,过年红包200块,交通费50块,还要请客吃饭……最后对方吃个饭回去,微信上说“不合适”。

现在,有个正在聊的同年女孩,妇女节那天跟他说,你能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吗?他说,知道了,立马转了520块过去。“他妈的,有人就是专门骗相亲的。”即便觉得这个女的也可能是骗子,几天前,他还是发去200块。

之前,他在网上认识个河南女的,对方要买包,向他要了2000块。还没见过面,女方常说要钱。他意识到是骗子,没多久,他说自己要创业,谈恋爱嘛,需要互相支持。对方转来2万块,他马上将她拉黑了。

为了结婚,这些农村单身男人不少被骗过。32岁的安徽六安人周鹏,带着父亲一起到了开封。老人常年在家养牛养羊,第一次出远门,站在人群里,不停给儿子指,那个女孩子好,快去加微信。来的路上,父亲一直刷视频,很激动,以为有希望了。

在周鹏老家,村庄那一带有一二十户娶了越南老婆。这位60岁的父亲说,“20万买一个,好几个生了孩子都跑啦”。他家没钱,连房子都没买,大哥结了婚又离了。去年,周鹏在抖音上认识一个21岁女孩,很快确定关系。对方不时要买个东西,这个几十块,那个几十块,他觉得这些小钱不算什么,也冲着结婚去了。

直到4个月后,女孩说想买条项链,要8000块,在收据上写名字时很迟疑。周鹏觉得不对劲,再去查,发现对方已经结婚了,所谓的弟弟就是她的孩子,她连名字都是假的。他去派出所报了案,拉扯了10个月,要回了38000元——这是他当厨师大半年才能攒下的钱。上次左手被油烫伤大片,他没舍得去医院,花了7块8买碘酒自己处理。

舞台之外

“今天怎么样?成功几对了?”3月27日晚,小分队的群里有人问。

“毛都没有。”半个小时后,只有潘成真接了一句,再没有话。

上台配对的梦想破灭,他们寄希望于台下。和姐姐一起来的济宁女孩下了台,被几个男人围住,潘成真也凑过去。一个男人专门烫了头,脸上涂了粉,看上去比他年轻10岁。另一个话多,懂得接过女生的话茬,再衔接到自己做生意,收入可以,全款在老家市区买了房。潘成真插不上一句话,扭过头,自责笨嘴笨舌,很快走了。

潘成真(左一)凑上前,和女生聊天。罗晓兰摄在这个地方,他和很多单身男人的要求一样,“是个女的就行”。搭讪加微信被摆着手拒绝,举牌子自荐也被保安没收了,最后,他们的攻略目标改为互联网,到处蹭主播和媒体的直播,试图被屏幕另一端的单身女性青睐。

节目散场后,潘成真流连在各个直播处,有镜头扫过来,赶紧堆起笑脸打招呼。不一会儿,又挤到电视台的摄影师旁,问在线人数多少,说要上镜。摄影师不耐烦,指了指旁边的记者,让他去找。

趁他转头跟人搭讪,小分队另一个成员先走到了镜头前。前一天,这人就被媒体采访过,熟门熟路。陆续又有几个人插队,潘成真只能等着,终于要到他时,记者又拉了一个年轻帅哥过来,他忍不住上前理论。终于被轮上后,他说话简短:我是陕西咸阳的,32岁,做二手车的,月入两万。直播间里,粉丝大多在刷自己的相亲帖。

潘成真自述也做几个生意,月收入一两万,还买了辆大众帕萨特——这个品牌他说了好多次,尤其是被队友嘲笑开货车来时。好几次,他发誓一样喊道:我的目标是5年之内在西安全款买套房。很快,这个时间又变成2年。为此,他打算回去每天要打五六份工。但找了几家媒体,忙完太阳快落山了,他公布的抖音号没收到一条新私信。

小分队分崩离析,大家各自作战。27日晚,聚餐的人又少了几个。黄鑫赶回去上班了,因为上台后自我推销,网上骂声一片,他连发多条朋友圈愤慨。骂他顶风作案的队友,一个人搞直播去了。

这是最后一顿晚餐了。潘成真一脸愤懑地说,这趟旅程“太糟糕”了,幸亏拉了货来,不至于亏损太多钱。被熟人刷到视频的话,他也要说是顺路来玩的。匆匆吃完饭,他上了货拉拉,没有打招呼,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天后,一位贵州毕节的成员也坐高铁走了。他一身牛仔衣,头发打了发蜡。因为干工程,他全国各地跑,也是刷到王婆的视频,被相亲成功后接吻的视频冲击到,从南京坐高铁赶来找缘分。待了4天没能上台,加了很多微信也没怎么聊,他说作为外地人,机会渺茫。

带父亲来的周鹏原本说不接受离异带儿子的,待了几天后看到有招入赘的,也凑上前。他只加了几个微信,但“女的眼光太高了”,也一无所获地离开了。来之前,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在开封找工作,泡在景区直到找到对象为止。

进入4月,舞台前的主播区坐了越来越多人,蹭流量的,打广告的,拉横幅吸引眼球的随处可见。关于节目的负面新闻也流出,有媒体报道一男子在“王婆说媒”舞台相亲,“为爱奔跑”上台走红,被妻子爆料已结婚。

王婆又休了病假,这次是一个月。她在直播间一脸疲惫地慨叹,舞台变味了。有疑似女主播上台引流,上来个老实男,眼睛看直了,王婆一再规劝,让她当着几百台直播的手机,不要伤害了他。很快,景区出了公告,之后要先实名预约才能登台相亲,为的是“留住这方净土”。(节选)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周鹏为化名。)

 

 

季子家乡一角,回村的日子她负责在家洗衣做饭

最初两个月,她以为年底工作机会少,可新年后,金三银四金九银十后,工作依旧没着落。

半夜两三点醒来,季子就不敢再入睡。她在求职软件刷招聘信息,从第一条刷到无法下滑为止,把所有可能的岗位,全部投递一遍。

每次刷到最底下,季子都会下意识松口气。她心里想,终于刷完了,该投的都投了,能做的努力都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帮不帮我了。

2

求职的要求一降再降。

最初,她只投递合适岗位。后来,薪资、地域、适配度等条件一再放宽。可以跨行,可以换岗,月薪减半和基础岗工作都能接受。

可简历投递后,被拒绝的理由五花八门,婚育不匹配,年龄不匹配,学历不匹配。有时季子说完没结婚,就不再有下文。

她做过人事工作。那个公司的同事中有大龄未婚的女性,高龄孕妇,婚后不参与公司工作外活动的女性。她们被招进来,留下,没被歧视或裁员,都是正常职场生态的一部分。季子也一直这样认为。

直到现在,她才结结实实体验到女性35岁以后的槛,到底是什么。

工程公司偏向男性主管,内勤要求年轻,大多数基础岗的工作,将她拒之门外。今年春天,她还做过两份兼职工作,阶段性完成后,对方将她辞退。

还有学历。季子是工商管理专业硕士学位,是河北省该专业里排名最好的那所大学。她从大专自考本科,再用三年时间备考,去到当地最好的学府,取得研究生资格证。

现在,用人单位评判一个有十几年工作经验的人能否胜任,门槛依然是第一学历。大专,淘汰。季子后面的所有努力,好像一拳打进了空气里。

她想起24岁刚毕业那年,因为大专学历,被反复挑拣。她拿着简历一次次跑遍石家庄的招聘市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工作。

那时,季子没有自信,将一切归咎于能力和学历。过去一年情况则不同,她学会了主动拒绝。

这一年里,她找到过两份工作,又两次请辞。

第一份工作入职前,公司老板直言作为传统的企业需要改革,并主动提及要学习河南胖东来。胖东来是会将利润分给员工,季子由此推断,这是一家价值观没问题的公司。

入职不久后,她在确定该公司员工每周五天足以完成本周工作后,在老板的支持下将单休改为双休。所有员工达成一致,周末如有工作需要,一定线上完成。公司大会上宣读了假期制度的改革。

实行双休的第二周周末,公司副总去公司找不到员工,联系季子后,同事快速完成了分配的工作。

新的一周开始,副总找大老板抱怨,公司里周末找不到人,应该恢复六天工作制。很快,季子收到了老板的电话,取消双休,恢复原有状态。全员大会上宣布的改制就这样退回原点。

第二份工作入职当天,季子需要行政人事的所有事宜。领导当着她的面吩咐下属:‌‌“你看一下那谁的考勤再扣点。‌‌”那个谁,指的是要离职的人事。得知对方全勤没有迟到早退,领导又吩咐财务想办法扣点。

离职的人已经答应不要提成。季子瞪大眼睛确认情况。对方回道:‌‌“不行的,老板不满意。‌‌”

季子无法理解和认可眼前的情况。第一份工作,她发现公司工作时长超法定时间,向老板建议缩减,老板的答复是‌‌“没人跟我反抗,他们自己愿意的‌‌”。第二份工作,则是堂而皇之的克扣。

可身边不止一个朋友劝她,所有老板都是这副嘴脸,三观不正是常态,但和老板站在一边才是对的。错在季子,她对工作的要求太苛刻,工作不是和老板交朋友去的,不要太矫情。

季子内心却笃定,她的领导应该有正确三观,能听取意见并及时改正。

3

季子曾是最没自信的人,几乎能悉心听取身边所有人的建议。

2009年,她从国际贸易专业毕业。一年前,全球性的经济危机让原本热门的国际贸易专业变得棘手。

搜索2008年经济危机对该专业影响时,还能看到当年学生的答案:‌‌“今年毕业,我跑了好多的招牌会,都没什么地方要我们这个专业的,好多的外贸公司都倒了,要不就是裁员。没什么地方要人,要人的地方要求都很高的。‌‌”

季子也一样。她只能找到一些小规模的外贸公司。每个公司的要求都一样,三个月不出单就换人。

季子还能回想起当年的窘迫。‌‌“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农村底层的人进了社会还是啥都不知道,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怎么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一次一次去试错,总结经验。‌‌”

碰壁多了,她想起读大专时老师的建议。考本科,换专业,利于就业。‌‌“别人告诉我可以走的路,我就这样去走。‌‌”

2010年自考本科,2013年本科毕业。拿到本科证,快乐很快被虚无感替代,她不知道将来生活中的目标是什么。母亲说,要不考研吧。

母亲随口一句建议,她想起不久前那场朋友的婚礼。本科的同学考了研究生,结婚时已进入当地的政府部门工作,那一桌十几个人里,都是他现在的同事,几乎都是研究生。

2014年起,季子一边工作一边考研,备考用了三年时间。每天晚上和周六日的时间上课,路上的时间用来背单词。为了不玩手机,考研那几年,她把房子里的宽带网断了。

那是河北省工商管理专业里的top1。专业的选择,也是考研机构老师的建议。

这一次,她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80%的同学来自银行和保险公司高层以及各部分领导,不到5%的人来自企业,哪怕同是企业的人,大多也是老板,季子属于更少数。

在职研究生期间,恰逢季子当时就职的公司改革,她得到重用。公司赏罚严明,领导言出必行。虽然是家族企业,季子却能开出质量不过关的罚单,领导也能抵住供应商的不满,按规执行,以至于供应商对接人怀疑,她是领导的亲戚,才有如此大权利。

‌‌“我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行政。当时的领导对待公司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个程度。‌‌”季子回忆起那份做了六年的工作,语气轻快。

她在工作中得到了信任,逐渐自信,能力快速提升,能独当一面。公司中层领导各司其职,能听取意见保护下属而非推卸责任,几乎算得上一份完美工作。

唯一的不完美在于,每一个领导都足够优秀,无可取代,晋升没有可能。2021年离职前,季子的月薪还在五千左右。

当年读研时,任课老师暗示,同学们如今交的高额学费就是毕业后打工的工资。研究生毕业后,身边相熟的朋友私下损季子脑子有病,研究生毕业后工资可以涨一倍,为什么还不换工作?

这一次,季子成为工程公司的总经理,月薪翻了三倍,年底有额外分红。更高的薪资和职位一度让她陷入另一种生活:管理公司,决定业务走向,四处应酬,闲暇时每天待在商场里。那一年里,季子超过一半的时间每天在饭店吃饭。

她试着过大部分人羡慕的所谓有钱人的生活,却只感受到无尽空虚。

2022年离职时,她只想短暂休息一下,未曾想却被迫停了整整一年,再找不到一份不违背人之常情的正常工作。

4

季子最初的退路是回农村生活。

回村一年,她发现这条路目前行不通。哪怕这一年,季子的日常花销总计只有1000元左右。

瓜果蔬菜应季栽种收割,小麦水稻玉米小米足够一家三口的口粮,花生葵花榨油。在村里,也没有买衣服化妆品的需求。衣食住,几乎没有花销。

在村庄,季子餐桌上的一切果蔬,都来自门口菜园

只要不生病,一年里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季子童年时,村庄里家家户户都是如此,自给自足,不会有抢不到果蔬米面的恐慌,可以过得很踏实。

真正回村,季子发现,自给自足的是父母那辈的老人,而不是她。

她会收割小麦,会掰玉米,但掌握的只是种植的某一个流程。种花生铲窝,种玉米挑渠,种山药需要自己发芽,什么季节种什么菜用什么种子,她都不会。之前她在公司种过杨白菜、生菜、黄瓜、西红树,除了黄瓜,其他都颗粒无收。

父母每天早起种地,等到七八点再出门打零工。工头愿意要六十多岁的父母,却不要季子,因为她没干过苦力。

父亲四点起床,上午跟着同村的人去附近乡镇搬石头,一天200元,季子难以胜任。母亲在村里接修水渠、苹果园施肥除草的工作,50元-100元一天,工友都是50岁以上的妇女。酸枣成熟的季节,母亲一天能摘十斤,赚100元,季子进山后几乎找不到酸枣,无功而返。

季子偶尔想去拍拍视频,还会被众人打趣。她后来很少去了,因为一旦正式开工,她的存在本身,极有可能影响其他人的工作。

季子想过回村生存的许多种可能,又被一一否决。

村庄依山而建,大规模机械化生产不可行。在附近开店,从奶茶到甜品,身边创业的朋友很多,成功的只有一个。她想种药材,随即听说另一户人家药材半路被偷的消息。有时谁家田边长一颗连翘,成熟前夜就不翼而飞。养老项目,单人400元都无人理会。

一亩小麦一年的收成是1000元,不含肥料人工等费用。苹果一元一斤,超市里品相次于村里果园的苹果售价是6元一斤。10元一斤的酸枣,市区市场价在160元以上。哪怕季子学会种植,也只能保证不生病的情况下,自给自足过完这一生。

事实上,已经没有在村庄工作的年轻人了。季子去年回家时还有唯一一户,今年,他们的孩子读书,于是举家搬去县城。

这不是季子一个人的苦扰。哪怕回村的素人故事已充斥互联网,作为普通人,想要在没有实现财富自由的情况下回村过一生,几乎很难实现。

豆瓣的星星在成都周边租下30亩荒地。开荒种植,从生活到农作每一步都要克服许多困难。半年时间,花光积蓄后,他开始重复上班时夜里失眠的生活,直到重新开始找工作。

北漂的阿振,父亲至今在山东老家种植着七八亩的土地。他和弟弟妹妹依仗着这片土地长大。可作为家里老大,他从小很少下田,除了小麦,难以独自完成大多数作物的从种到收。为数不多擅长的环节,也总是叫苦不迭。

收入是另一个问题,1000元一亩地小麦,一万一棚的西红柿,如今维生并不容易。在他所在的村庄,最年轻的种地劳动力,已有40岁。至于父母老去之后的耕地,谁也不知道会怎么办。

他无数次想念家乡的鱼塘、稻田、冬季掏过的鸟窝、只有虫鸣的夜。可他回不去,不知道如何维生,不知道有了孩子后,教育又该怎么办。

星星在《回乡劝退记》的最后总结:‌‌“网络上隐居乡下的人大多分为两种:一是想在城市生活但是经济能力支撑不住的,刚好乡下有地可以回家乡回到父母身边;二是纯纯的网红经济背后有宣传的团队,来宣传农村生活的美好。而我两种都不符合。‌‌”

季子属于第二种,但她有和星星同样的疑惑。如果不擅长自媒体,又想回村,到底可以做什么呢?

5

季子还不知道答案。

裸辞前,城市特有的漂泊感令她一直想回村。在城市的这些年,她始终没有家,没有爱人,没有家庭。

她不记得搬过多少次家了。换个住的地方换个室友,换个工作换一帮朋友。出租屋只求简单干净,没有多余装饰。去朋友家里玩,几乎都是看孩子。她不觉得城市多好,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无论发生多大的事,顶多我们小区的看门的大爷认识我,其他所有人都不认识我。‌‌”

可回到村庄,年轻人多半只在周末回来休息。季子长居村里,是唯一待业的年轻人,也成了他人眼里的异类。

她在村群里找自家丢失的小橘猫,被传成不务正业,只知道找猫。父母不断催促她找工作,浪费一年就浪费许多钱。曾经的同事每天发消息询问:你上班了吗?你还不上班吗?

能常常一起闲聊的朋友并不多。在季子看来,35岁之后,已经过了相互吐槽和鼓励的年纪。朋友们各自有了家庭和孩子,而她还是单身。比起沮丧情绪,她们更愿意分享和倾听一些好消息。

一次,季子和朋友聊起工作的事,对方回复:你不要每天这么不开心,你会影响我运气。回村后,季子很少主动联系朋友,担心打扰她们。

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如果她留在村里创业,以她的年纪和学历,几乎没有人会给她介绍对象了。

过去一年里,她曾主动追问过村里的人是否有合适相亲对象,大家总会以‌‌“对方正在谈着‌‌”‌‌“没有合适的‌‌”为由推拒。季子知道根本原因是她在相亲市场里的画像是年纪大、没钱、挑剔。

季子过往的恋爱经历却并非如此,她喜欢过的人既非帅哥,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她想要的只是一个三观想法相同的伴侣。

大专毕业后的14年里,她在不断学习,从本科到研究生,再自学考取工程相关的二级建筑师证书,建筑b证。一次次向上,通过大量学习获取满足感与快乐,也发自内心地相信着,她越来越优秀,就能遇见更好的人。

2023年,她停下来,然后迟疑了。

‌‌“我以为跨越阶层的方式是努力学习,是学历。其实跨不了。我以为有了学历和更好的工作才能遇到更好的人,发现并没有。现在看都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

爱人没有找到,工作条件也一再放宽。薪酬低于之前的工作也可以,只做人事不做经理也可以。

只有一个要求没变,希望找到可以好好相处的同事。

我觉得这是个合理要求,季子却说:‌‌“这话和你说,你信我。我和周围其他朋友说,他们觉得我脑子有病,话直接就怼过来了。‌‌‘你是去上班挣钱的,你是这个老板交朋友的吗?’‌‌”

季子不确定能否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也对接下来找到的工作能待多久持怀疑态度。

她对35岁以后的职场有了更直观的认知:公务员事业编都不再符合报考条件。在河北的省会石家庄做社区工作,月薪在2000元左右。在企业工作,40岁前基本会被裁员。因为40岁和30岁创造的业绩相差不大,企业会优先选择更年轻的。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35岁以上的女性求职有那么多限制,为什么拒绝并不糟糕的我们?

6

一个月前,季子趁周末去了趟五台山。许愿年底能找到对象,许愿有一份双休的工作。

新的一周开始,她在周二入职,周四晚主动离职。在石家庄,那算得上一份高薪工作,可季子最终无法说服自己,理解领导对离职员工的克扣,对上级马首是瞻,不问是非。

离开那份工资低但领导很好的公司,离开高薪酬的总经理工作,季子后悔了吗?

季子无数次自问,一年20万年薪和在农村里没收入的安逸踏实能否相等?答案是可以。

季子镜头下的村庄

哪怕她目前还回不去村庄,哪怕村口坐满了问东问西的老人。可在季子心里,这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人,是她最熟悉的家。

打拼十几年后,她大概知道了知识改变的命运是何走向,有一份高薪优渥的工作后会过怎样的生活。看过感受过外面的世界,她没什么遗憾了。

有人从工作中获取成就感,赚钱有安全感。季子自嘲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只有回到农村的家,才感到踏实。

‌‌“可以少赚点钱,够吃够用就行。结婚生子,有最好,没有也应该想着把自己的生活过好。痛苦的时候熬一熬,时间就过去了。‌‌”

等打工攒够了钱,季子想在村里选一块地,盖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会建在山脚下,二层高,有许多房间。最大程度采光。一楼可以会客。二楼露天阳台可以喝茶聚餐晾晒瓜果粮食,能看星星,有花园有猫有狗。

等到攒够了钱可以退休的那天,无论有没有结婚,她都决定回村,在自己的房子里,边种地边养老。

我们聊天的前一天晚上,季子看到有人在短视频里分享《一个人的村庄》。书中写道:‌‌“我还年轻,扎根不深,躯干也不结实。一场大风刮走,随风千里,像一颗草,一片树叶,莫名其妙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一停就剩空气,你在等待另一场相反方向的风把你刮回去。可能等了多年,你再没遇到一场能刮起你的风。‌‌”

她对作者并不熟悉,却对分享者的话印象深刻。那个人说:‌‌“我从小山村考进省会,又从省会选择北漂。从18岁到42岁,我被一场大风刮离了家乡。‌‌”

然后他用了三个特别,‌‌“我特别特别特别希望有一场大风把我刮吹回那个小村庄。但没有。‌‌”

季子最后补充道:‌‌“我是这样的人,书的作者也是这样的人。我希望你可以发现更多这样的人,可以回村去做点实打实的实事,这是我想做的,我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