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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号,星期五,“夜骑开封”爆火一个星期后,我和朋友踏上了郑开大道。

出发前我常在抖音刷到大学生“夜骑开封”的视频,再加上付航喊的“Passion”,看得我热血沸腾,但我并不想去,郑州到开封50公里路,骑行感觉会累死。寝室里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我说:“他们怕不是疯了吧!”班长也去夜骑开封了。

有一天晚上,我对象问我,要不要一起骑去开封,坐火车回。我不想去,他给我打电话说了半天。我问他为啥想去,他说:“因为夜爬嵩山和老君山都没赶上,不想年纪大了之后没有回忆的青春,想夜骑开封疯狂一次,年纪大了之后也不会再留遗憾。”

说完这些,我决定和他一起疯狂一次。我没敢跟家人说,晚上不安全,说了肯定要挨骂。那会儿,学校还没严管夜不归宿,我告诉室友要去夜骑开封,他们也说我疯了。

1、首先困难的不是骑行,而是找车

从郑州出发。杨聿/摄

我们定在11月1号晚上9点在郑州市体育中心地铁口集合。这里离郑开大道近。

那天,我对象提前来我学校,我们买了蛋挞、泡芙、营养快线等,我带了暖宝宝、厚外套。本来不想拿这么多东西,骑车是累赘,又怕路上需要,还是拿着了。

但想准时出发并没有那么容易,首先困难的不是骑行,而是找共享单车。

我们坐地铁到市体育中心时,地铁口的共享单车已经没了,在周围转了20分钟也没找到车,出发时间改到晚上10点。

我们遇到一个出租车司机,说只要掏两块钱,就能拉我们到有车的地方。5分钟后到了地方,车是有,但有人用书包、水放在车筐,占了。我们很无奈,一行6人决定分头行动。

有的人甚至去了二七广场、火车站,这两个地方离骑行出发点,坐地铁要1个小时。为了能顺利“夜骑开封”,我们也是拼了。

到了10点,车还没找到,大家还分散了。有人提议去龙子湖。兜兜转转,我俩又回到了龙子湖大学城附近。路上也有漏下的车,但是坏的。

找了半天车,还没出发,人已经累了,我有点烦躁。

最终,我俩回到学校门口,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两辆“小青桔”。扫开的那一刻,我心情瞬间变得激动,此时已经10点半了。其他朋友还在找车,我们在附近没没帮忙找到。

我俩决定先往郑开大道骑,看看沿路能不能找到。路上也有许多找车的,有人问我俩车在哪找的,我说在龙子湖附近,但现在已经没了,建议他们去其他地方。快11点时,其他朋友也找到了车。

从开始找车,到骑上车,我们花了近两个小时。

2 、有人扛旗,有人唱歌

夜骑KF途中。杨聿/摄

晚上11点左右,我们终于骑行在郑开大道上,路上遇到了一波波夜骑去开封的大学生。

刚开始大家都在非机动车道骑,但后来发现深夜机动车道上的车辆并不多,有人骑到了机动车道上。有些人骑得慢,我想超过他们,但非机动车道太挤了,有时我也会走机动车道。我对象提醒我往里骑,外面不安全。

后来我们放慢了速度,我把手机拿出来放着音乐。一路上,许多人一边骑行一边唱歌,红歌、流行歌曲、老歌,各种歌都有。大家似乎没有一丝困意,精神抖擞沿着郑开大道前进。

每到一个距离开封的标示牌,大家都停下来“打卡”。我们经过一个专门设置的骑行驿站,才停下来休息了会。一位女同学请我帮他们拍照,他们有人扛着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此时温度降到了个位数,最开始越骑越热,到后半夜越骑越冷。我担心感冒,把厚外套穿上。路上一波波的骑行队伍喊叫着“Passion”从我身边掠过,大家如此开心、放松、自由。我也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一周的不开心、烦恼在这一晚全都消失殆尽,青春在这一刻具象化了。

11月2号凌晨2点多,我们到了开封与郑州的交界处。一道拱形构筑物上挂着“开封市界”的标识牌,夜骑开封的大学生都停在这拍照。过了交界处,我们继续骑,就看见不远处的开封城墙上亮着一个巨大的蜜雪冰城“雪王”。

穿过城墙,意味着骑行即将结束。我拿出手机拍照记录穿过开封城墙的那一瞬间,感到一路的疲惫、付出都值了。骑到开封博物馆附近,我们换了共享电动车,我锁上了那辆共享单车。

平台显示:骑行总计50公里240分钟,共计16.5元。付完钱,我就和这辆“战车”说再见了。

真应了那句话:800米的体测你生死难料,50公里的开封你说到就到。

3、单车占领开封,学生坐着睡觉

开封市界。杨聿/摄

那会儿天还没有亮,开封必打卡景点万岁山还没开,有朋友说鼓楼有休息的地方,可以先到那暖和一会儿。

到鼓楼时已凌晨5点,手也冻麻木了。当看到鼓楼门前停满共享单车时,我震惊了。两边的商店门前、周边街道都被单车占领。我当时想,第二天早上这些商家看到这番景象会不会一脸懵。

鼓楼门前站着许多打卡拍照的大学生,还有摆摊卖小吃的。经过一晚骑行,大家体力也快到极限了,又累又饿,我问了一家卖灌汤包的,15元一笼,有点贵就没买。

后来又路过一家灌汤包店,店铺没开门,台阶上坐着很多大学生,我俩也坐下了。风吹得我直流鼻涕、手脚冰凉,而且困得不行。有人坐台阶上睡着了,有的直接躺地上,我们也坐着睡了会儿。

醒来后店还没开,天亮了,我们绕着鼓楼转了转,休息会后,就一起去了万岁山。正值周末,里面人山人海,挤得我们走不动一点。

我们在动物园旁的美食街吃了碗凉皮,10元一碗,一口就能吃完,有点贵,而且还没有座位了,是站着吃的。

听说万岁山晚上8点半有打铁花,我们吃完饭,先去看了很多表演,比如:幽默版武松打虎、三打祝家庄等,还有 “王婆说媒”。下午6点,我们就提前排队等看打铁花了。

但人太多了,进场区都挤满了人,我们愣了半天,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半天才能挪一小步,快被挤成了肉饼。有家长怀里抱着的小孩都被吓哭了。挤进去时已经没座位了,在外圈站了一会儿,什么也看不见。

我感觉快睡着了,骑了一晚,逛了一天,有点扛不住了,实在又饿,于是我们提前离开了,随便在路边找了家灌汤包店。

店里客人并不多,我们买了一笼灌汤包、一碗胡辣汤、一个鸡蛋灌饼,老板拿了两个塑料小碗,专门吃灌汤包用的。我尝了下,味道跟想象的有点差别,并没有一口爆汁。

之后,我们去了开封火车站,站内基本全是大学生,大多是回郑州的。火车上,有人在讨论为啥这么多大学生。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对母女,那位母亲对她女儿说:“你看那些哥哥姐姐多厉害啊,骑自行车去开封,我们坐车还得一个小时呢,所以你要多锻炼像哥哥姐姐一样。”

听到这句话,我内心有点自豪,发了一个夜骑开封的朋友圈,文案是“Passion!!!”很多朋友点赞。这时,离我们出发已经过去将近24个小时。

4、10万人夜袭开封,大道堵了

塞满单车的郑开大道。网络图片

母亲知道后,把我怪了一顿。她在抖音上也刷到很多大学生骑行去开封的视频,说你们这群小孩疯了。

我们回来之后,夜骑开封还在继续。开封文旅发布消息,开启景点免费、灌汤包免费,看到这条消息,我后悔去早了,应该晚点去。

回校后,一个在洛阳的朋友发消息问我,去KF后怎么回郑州。他买了11月8号下午的车票,打算从洛阳坐高铁来郑州,晚上夜骑去开封。还有朋友问我在哪找单车,他们也打算去,问我会不会“锁车”?

室友们也想去,问我还去吗,我说不去了,骑不动了。我问室友,刚开始我去时都说我疯了,现在为啥也要去,她说:“谁知道夜骑开封嫩火,天天在抖音上刷到,也想去试试。”

我在网上看到越来越多人加入骑行队伍,有市民、网红,还有其他地方赶来郑州的大学生。令我震惊的是,11月8号(周五)晚上,竟有超过10万人“夜袭”开封。

众多骑行者涌上道路,造成郑开大道多个路段出现严重拥堵。机动车道被占,机动车无法前进,影响了交通,路上出现很多交警、医疗站,许多工作人员一直加班到天亮。开封许多地标性的建筑也被共享单车包围,共享单车调度员每天在开封和郑州间往返。

看到这些消息,我感觉这件事好像变了味儿,和我上次骑行的感觉已经不太一样了,不再是开始所谓的“青春、热血、自由、激情”,变成了盲目跟风、吸引流量,甚至到达了疯狂的地步。

在抖音上,我看到很多“夜骑开封”的新闻、视频,评论区出现了许多谩骂声。

夜骑刚火时,我看大家都很支持,评论都是羡慕大学生的青春自由,还刷到一个80后男人被大学生感染,坐轮椅7小时从郑州滑行到开封,我内心也有点自豪。

但是后来,我刷到过一个自称某老师的博主发视频,批判“夜骑开封”的大学生,文案中写“青春没有售价?河南的麦子明码标价!你爹妈工资就是他们的劳动力价格,明码标价!”

那位“老师”还在评论区说“龙子湖那些都是些什么学校,自己没数吗?跟清华北大学生一样,都是大学生,啊对对对,大学生,三本职业院校也说自己是大学生呢?”

我看到这些话很气愤,我也是专科生,一个老师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歧视大专生,就举报了他的视频。

5、自由过后,封校、挨骂、自责

11月8号晚上,郑州一些大学发出“封校”的通知。这一消息出来,没去骑行在校的大学生天都塌了。本打算和室友一起去夜骑的朋友也收到“封校”通知,他们的夜骑计划只能取消。

第二天,我们学校辅导员也发来通知:由于近期夜骑开封的同学过多,安全得不到保障,为了大家的安全,因此学校采取措施,周六周、日全校学生不得进出校门。

我们看到通知集体“破防”了。那天是周六,室友原本准备出去和朋友玩,她很早起来,化了妆,刚收拾好,就收到通知。我也打算出去逛街,全泡汤了。我们在寝室吐槽着,我们又不出去骑行,凭啥不让出去。

为了防止我们出校,学校实施晚上临时查寝、拍照签到、定位签到,周末还让学生去教室点名。班长点完名,老师开安全班会,之后开始放电影。等到下午6点,班长通知可以去吃饭,我们才去吃饭。吃完回教室再一次点名,之后继续放电影,记得放过《八佰》。班上很少有人在看电影,基本都在低头刷抖音、打游戏,要么聊天,一直到晚上9点才让回寝室。

我和室友们都感觉有些崩溃,在教室看电影还不如回寝室躺着。学校做这些措施是为了防止学生偷偷出去夜骑,保证学生安全,不过我们都已经拍照、定位签到,为啥还一定要呆在教室。

我们学校网络“校园墙”上很多人开始吐槽,抱怨想出校玩、回家或过生日都出不去。“为什么不去管那些骑行的,把我们这些没去骑行的封在学校干什么?”

周六下午去教室的路上,我也听到很多骂“夜骑开封”的人,一个脾气比较暴的室友也在责骂,听到责骂我一声也不敢吭,毕竟我也去了。

“夜骑开封”这件事在网上发酵得越来越大。后来,郑开大道非机动车道临时封了,开封万岁山客流量也达到上限,但还有许多人选择徒步去开封,越来越疯狂了。

网上很多人发视频倡议“青春要Passion,也更要安全”,单车平台也发“骑行倡议书”呼吁减少此类行为。我开始反思最开始该不该去,如果不去是不是就不会造成这么大影响。

我陷入了自责、愧疚中,一时难以消化。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对象,他对我说:“没必要,(他们)不是因为咱们才去的。咱们那天晚上不也有好多人去嘛,如果把这个责任分担到每个人头上,咱们也没啥责任。不要想那么多,没必要把责任堆到自己头上让自己心里难受。”

他说完后,我想了下,只有我一个人意识到有什么用,只有当所有人意识到扎堆的严重性,想到骑行扎堆的影响,可能就不会出现这些问题。

今天,学校发了最新通知,为了防止我们周六、周日出去,调课到周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

先说下真实性核查

刚开始看这个图片的还在想是不是PS的,尤其是学校公章下面“知行一站式社区”的小字,还以为是某个网站的恶搞。

结果搜索了一下才发现,这个“知行一站式社区”就是河南工程学院在大力推行的一套学生综合管理模式。按河南工程学院的官方宣传,“一站式”学生社区综合管理模式改革是该校的创新举措,旨在打造出富有“河工”特色,体现思政要求、彰显融合优势的“共学、共居、共乐、共美”阳光社区。

所以,上述临时出门证是河南工程学院以“知行一站式社区”的名义印制的,既能体现学校管控政策的严肃性,又能很好地隔离学校领导的风险:

没出事的时候这个章就是学校的要求,所有人必须强制遵守;一旦舆情层面出了偏差,那就是师生自治社区自发自愿的管理方案,和校领导无关。

如此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高啊!这么精妙的管控方法,真的是河南工程学院的创新吗?我看未必。

一脉相承的管控思路

看到这张临时出门证的照片,相信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跟我一样:

哇!又回来了!

是的,记忆一瞬间被拉回到2022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临时出门证等封闭/放行凭证都太熟悉了。

一栋楼、一个社区、一片街道,一座城市,乃至整个省,可以在一天时间内全部封控起来。决定你我能不能出门的,可以是社区的封条,保安的扫码,街道的一张通告,又或者市政府的一则通知。

一方面,把我们封控起来是为我们好,外面有可怕的病毒,出门夜骑有可怕的交通安全风险;另一方面,不出门是大家“自发自愿自治”的决定,并不是领导强制的。

时隔两年,很多人都已经淡忘或者被“清除”了那段时间的记忆,但手握出门决定大权的领导们可从来没有忘记过。恰恰相反,他们可是积极认真总结了相关经验,在有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原地复活那三年积累出来的管控经验。

原因也很简单:

那一套太!好!!用!!!了!!!!

这还只是最初级的封控校园避免大量学生出去,临时出门证加微信群报备就够了。如果需要再严格一点,他们随时可以搞出“骑行码”来,凡是48小时内扫过共享单车的一律红码,每天定时在宿舍楼下排队扫脸确定本人还在学校。更严格一点,学校完全有能力在24小时内建起一圈铁皮墙硬隔离……

唯一被有意无意忽略掉的关键问题是:

凭什么?

当然,最厉害的是,他们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或者只需要搬出一个万能回答:

为你好。

深深的恐惧

历史上,人类社会管理技术的“进步”主要是得益于两类场景:

一个是战争,一个是维稳。

一旦新的技术手段被实践证明高效好用,就会很快总结固化下来,为侵略和管控添砖加瓦。

临时出门证,说来只是小事一桩,却激起了我记忆深处极大的恐惧。

你们懂我吗?

我觉得下面这两张图,解释了年轻人为什么在郑开大道上。

因为有了上面一张图,所以出现了下面一张。

但是,认真想一下,在本质上其实是因为下面的,才有了上面的。

只要你骑行在道路上,你就会感受到自由。

这不是约翰-穆勒或者核心价值观中的“自由”,而是更本质的肉体移动的自由。

有些学校向同学们发放“临时出门证”,这又让人想起过去几年的时光。它也解释了为什么很多年轻人会骑行。

是啊。一切都是临时的,都不被自己掌握。那么,就让我们去受累、去流汗,用父母给的身体和体力,证明有一个东西是自己的。

据说有不少外地人也到郑州,准备骑行去开封;一些郑州的同学,搞不到自行车,步行去开封。自从北宋灭亡,开封就没这么受欢迎过。

开,封,开……这成为一种抽象。开封是2024年年底年轻人的首都。

很多人对大学生们冷嘲热讽,甚至咒骂,觉得他们是流动的造粪机;或者认为他们耽误了交通——我完全不同意这样的看法。

2009年夏天的一天,处在困惑中的、还年轻的我,曾经在晚上花了13个小时,沿着成都三环路步行了一圈,大概有51公里。即使又回到原点,这样的徒步也收获很大。

而对郑开大道上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骑行至少让他们知道,开封就在前方。灌汤包不重要,前方很重要。

也不要拿他们和凯鲁亚克那一代的“在路上”相比。如果说现在的年轻人是温顺的、匮乏的,那也不是他们的错,而是社会塑造了他们。现在他们试图迈出第一步,社会又是如何对待他们的呢。

先是把他们当成文旅业的贫穷消费者;然后是郑开大道上需要清理的共享单车“等物品”——为什么不把他们看成是一个个活着的年轻人呢。

活得不太好。很穷,也不太有希望;但这样的肉体移动,终究证明他们仍然是活着的。

其实不要说骑行到开封,即便是下楼骑行或者跑步5公里,都是好事情。不让骑行,不让移动,不让男男女女走到一起,你们又怎么指望年轻人提高生育意愿呢。

我们不愿回县城

县城饭馆生意最好的一段时间是什么时候?除了春节前一段时间,就是八月了。

八月,县城高中毕业生们的录取通知书陆续都到了。我们县位于中部省份,是远近闻名的高考强县,省市状元不在少数,每年都能考上好几个清北。其中,县二中是省重点,今年有高考应届生两千两百多人,加上复读生六七百人共三千左右;县一中差一点,主打艺术、体育特长,毕业生也在一千两百多人;加上职高、中专高考班一千左右,一个人口 38 万的小县,高中毕业生就有五千多人。按 2023 年高考录取率 80% 算,将有 4000 多人拿到高校录取通知书。

如今,在县里,考个民办学校、大专也会办酒席,因此这 4000 多人基本都会办升学酒席。除了少部分农村家庭在乡下办,其中多数都会在城镇街上办。县城稍具规模的酒店,菜肴每桌价格 800 元起(实在拿不出手),人们基本会选择 1200~1500 元 / 桌左右的,也有富裕人家选择 2000~2800 元档的,加上烟酒最少 500 元起,每桌成本就是 2000 元起。

所以,按每场酒席平均 12 桌、平均 1800 元、4000 场次算,总产值就是 8600 多万元,再加上单独的谢师宴,光县里八月份升学酒席拉动的消费就将近一亿元!

只是,这对应的是老百姓的成本。县里行情,升学酒席红包一般在 300~500 元,光我父亲,今年就参加了 7 场,其中一家家庭困难的至亲,他多送了点 ——1000 元。作为一个 62 岁无业又无退休金的乡下老人,一个月 3000 多元的酒席钱,让他倍感肉疼。但正常的人情往来,不去又不行。

再算酒席的利润,一般一桌 10 人,按每家 2 人前往算,能收 5 份红包,平均 400 元,那就是 2000 元,与每桌 2000 元起的酒席成本差不多,堪堪保本!如果桌上的白酒、红酒喝的人少,就还能赚一点。

因此,一面是不断上涨的酒席档次,一面是消费降级下红包从五六百降到三五百,办酒席的人利润日益微薄,亏本的大有人在,因此也有一小部分人干脆选择不办。但一想到之前送出去的红包收不回来,往往心里又不是滋味。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大概就成了县城酒席经济的真实写照。人情往来太重,送来送去最终又都赚不了钱,大多瞎忙一场。最后赚钱的,就只有酒店、烟酒商 —— 好歹也算拉动了一把消费。

八月之前呢?是七月。

这个月全县的焦点是高考和中考分数。我老家各种同学群、亲友群,整月都在讨论这事儿:这会儿刚有人说自家(或亲戚家)谁谁谁考了多少分,等待祝贺,那边就有人说今年的高考 / 中考好像有点容易,分数线估计挺高;这边刚有人叹息自家孩子不争气,那边就有人放出哪哪哪泄露出来的最高分数、状元;有人回忆当年考试的情况,说当年考得不好、大家瞧不上的同学后来都回了县中教书,马上要成为自己孩子的班主任、老师,又有人在群里托起关系…… 然后火药味渐浓。

县城也没有别的大事可谈,社会舆论的焦点,就都成了孩子。而焦点都聚焦到孩子后,又进一步加剧了教育的内卷,和全县的大内卷,恶性循环由此而生,所以卷,就成了县城文化的一大主旋律。

而 “卷” 字背后的深层,是县城的价值虚无。

这些年制造业发展不顺,本县原来的明星产业,譬如前几年一窝蜂上马的锂电池,没风光两年,就面临产能过剩,发展困难;陶瓷产业更几乎停滞,据说库存就能顶好几年;服饰厂大量关闭,许多来料加工都不再来;只有几个大型品牌鞋厂,因为有品牌基础,生意还能支撑;除此,也就食品、饮料厂生意比较稳定,没有太受经济形势的影响。

所以,今年县里大多数工厂的状态都是半做半休。其中,稳定一点的生产线岗位,普遍要工作 10~12 小时,每周单休,薪资能达到 4500 元。8 小时的办公室工作,收入普遍 3000 元左右。

另外,除了几家台资企业和大品牌鞋厂,都不缴社保。与此相对,十多年过去了,老百姓的打工工资大概涨了 1000 元,而县城房价从一千多涨到了七八千,新城区则是破万(近几年略降了一些)。辛辛苦苦劳动所得,自然远远赶不上房价。

做点生意?生意下降且利润日益微薄,事情还不见少做。不做又不行,虽然缺乏利润,但生意滚动着,起码现金流不断就能支撑,现金流一断,就再无出路;体制内?原本高高在上的公务员、事业编也风光不再,据说林业、畜牧水产之类的好几个局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资,每月就发 1000 多元的生活费。

除了麻将、扑克,“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就卷卷孩子,教育也就越来越卷。

问过许多朋友,如果让你回老家,县城 / 乡村最让你难以忍受的是什么?

是经济吗?县城、乡村虽然收入低,但是消费也低,收入跟消费基本是成比例的,这个比例跟大城市也差不多。而且碰上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小地方的优越性还会更明显一点。

是生活便捷性吗?现在网络、快递,乡村都有了。县城更是应有尽有,交通也方便,即便从乡下去县城,开个车、骑个摩托去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事情(两个小时以上的农村面临淘汰),也就相当于大城市上下班通勤的时间。

是孤独吗?这个有一些,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反而更自在。如果还能在城乡之间自由切换状态,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是什么呢?最终的答案,一般都会指向 —— 文化。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其实是乡村 / 县域没文化。

回到村里,老年人打牌打麻将,大人们刷小视频、看网文,孩子们看电视、逮着空就接过大人们的手机刷视频或打游戏;出门聊天,家长里短,问婚姻问收入,传谁谁谁在外面做老板赚了多少钱;乡村早已没有什么公共文化设施和服务,小卖部作为乡村 “商业、文化综合体”,“文化” 功能基本就是牌局甚至赌博,连乡村的小学也被迁走,方圆十里再也没了读书声,一些地方黄赌毒、变种宗教侵入;各种劣质文化内容,如爽文、网络赌博、劣质 APP 等,城市往乡村倾销劣质商品的时代正在过去,而倾销劣质文化的时代已经到来。

县城也大抵如此,闲时主要文化娱乐就是打牌打麻将、刷短视频、去 KTV、洗脚;交流起来,不外车、房、孩子成绩、补课,谁谁谁当上了什么领导;县城资源有限,产业难以升级,经济内卷化严重,社会关系走向婆罗门化,往往颇感压抑;宾馆、棋牌室林立,约会软件横行,而公共文化设施滞后,借房地产东风,公园、电影院之类的硬件设施倒是不错,但软件奇缺,急需文化领域的供给侧改革……

如此,我们会清晰地看到,多年发展下来,乡村 / 县域硬件短板已被补齐,但文化散乱、空洞,价值虚无,文化短板不断凸显,内生力量始终缺失。而此前快速城市化、工业转移阶段的繁荣,不可能一直持续。此时,一旦外部经济不佳,经济活力消退,势必导致社会氛围更加沉闷,并加重内卷。

大人们缺了方向,更会退回来卷孩子。七月之前呢?是六月高考。再之前呢?是令人喘不过气的高三:今年过年,我读高三的堂弟只放了从除夕到初五的假,而平常只有周六下午休息半天,每天早上 7:10 赶到学校,晚上 10:30 左右到家,高三前的暑假,需补课 20 天,缴费 1000 元。

再此前是高一高二,有正常的寒暑假和双休,但双休也以托管的名义 “补课” 一天半,同样只能休半天,每学期额外缴费一千四五百元。县一中主打艺术、体育特长班,每年学费、培训费加在一起需要五六万元 —— 学校为 “响应” 双减的政策,特意在校外新建了一栋教学楼,配置了正常的老师进行培训……

每念及此,我都要为家乡的孩子感到悲伤。

我问即将去武汉一所大学报到的堂弟,将来毕业了,会想着回老家发展吗?

他的回答让我颇感意外。我以为他会畅想 “诗和远方”,但与我们那会儿 “誓死” 不回不同,他很淡定地说,可能开始几年不会回,先打拼打拼,过些年再回。

“县城舒服,不大,可以骑着车到处跑,适合养老…… 除了赚不到钱,也没什么不好”。倒也没错。大城市不易,他乡不易,胡不归?

但归去,又如何忍受。

雨天里的巨响

1栋大堂门口,也是快递车日常停放点。下午5点半,快递员徐彬刚把包裹送上楼,回到车旁查看新订单,听到身后一声巨响。他回头看见3米远处,一个年轻的外卖员倒在地上。

那个瞬间,60多岁的梁小清正在1栋西侧的幼儿园值班,以为园里的桌子或床倒了,四处检查。看见保安都从后门往外跑,她也寻着动静,赶到1栋南侧。

外卖员躺在地上,砖块大大小小,有巴掌大的,有比头还大的,散落在潮湿的路面,电动车横倒一边。很快,幼儿园的老师、路过的邻居围上来。这些是梁小清现在能想起的画面。

人群里,快递员徐彬喊来物业和保安,看物业打了120,他就没在现场继续停留,“3栋的客户还等着我取退货。”他不敢打急救或报警电话,怕后续各种调查,会影响到自己送货的时间。后来,梁小清见有人拿来担架,她也回家去了。

多名业主讲述,海伦先生小区总共三栋楼,呈三角形分布,1栋是写字楼,在东北角上,早晚高峰有不少上班族进出,2栋和3栋是住宅。不同性质的建筑物间没有分隔,在它们中间有贯通的露台,可以互相穿行。

事故第二天,梁小清才敢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去1栋南侧露台旁的空地上待一阵。她喜欢到花坛边的铁制长椅上,跟邻居坐着聊天。“真不容易。”她逢人就念叨几句新闻里看来的消息,“19岁,农村养一个儿子养到19岁,考上大学……”邻居也跟她感叹逝者家属的克制、体面。“他们只在那天晚上过来收拾了一下遗物,凌晨给孩子烧了纸……”大家互相交换从业主群里听说的消息。

是在8月2日20点左右,41岁的老邓才得知儿子邓少雄出事。妻子接到电话后,喊他一起赶到医院,儿子正在抢救。两人待了一个多小时,“儿子走了。”按照家乡村里的习俗,他们买了纸钱,凌晨1点左右去到儿子倒地的位置。碎瓷砖还散在地上,老邓夫妻待到了大约凌晨4点。

邓少雄被砸中的下午,老邓也在外面送外卖。他是全职骑手,接长距离的订单,通常满城跑。那天下雨,大风刮过,雨迎面拍在脸上,老邓回忆。晚高峰时段,他一次性接了5个市中心五华区的订单,就在距离儿子3公里左右的人民西路穿行。直到接起噩耗电话,老邓一共送了11单,跑了40多公里路。

多年来的送餐经验告诉老邓,这份工作的单量并不固定,有时需要看运气,所以要想挣够钱,必须“坚守岗位送满18个小时”,这样平均下来每天能跑40多单。由于睡眠时间过少,白天吃饭不规律,老邓长年有胃病,他总觉得儿子是不是听自己抱怨过劳累,才提出要送外卖。

邓少雄刚在西南林业大学计算机专业读完大一,趁假期做了兼职骑手。老邓后来在儿子手机里看到,8月2日下午5点左右有一单海伦先生小区1栋的外卖,客户点了一份干拌面和一碗贵妃醪糟。按5点43完成订单的时间,老邓估算,儿子大概是5点45分从电梯下来,走出大楼后被脱落的外墙砖砸中。

在儿子送外卖前,老邓把经验都教给他,“第一就是遵守交通规则,第二是新手不能同时接超过3个订单,这样才有比较宽裕的时间送餐。”老邓也送过海伦先生小区,从西北侧的门进入,有一条电动车、机动车都可以走的斜坡,爬上坡道左拐,电动车会停在1栋写字楼大堂的入口——就是儿子这次出事的位置。他每次都进出匆忙,没想过这里会有风险。

类似的砖墙掉落,业主梁小清在去年遇到过。也是夏天,她和儿子一起去自己开办的幼儿园上班,她主要负责后勤,20多岁的儿子管财务,两人刚走到西侧入口,1栋楼一排外墙装饰砖砸落在他们身后。梁小清看到,入口外的楼梯台阶被砸出了小坑。她说,自己立刻喊来物业清理,要求他们把墙上剩余的装饰砖都拆下来,防止有继续脱落的风险。

去年夏天,幼儿园入口脱落的外墙砖。讲述者供图

梁小清在2017年成为业主,她看中这里的学区,教育和医疗资源都很充足。据房天下统计,小区直线距离3公里以内有90所幼儿园、32所小学和28所中学,背靠两家医院,一下楼就是地铁4号线。1栋的写字楼也让她有了盘算,当时就想好可以开一家幼儿园,跟物业谈拢后,她一家四口住了进来。

在这生活的七年,梁小清每天跟丈夫、儿子,还有90多岁的妈妈一起度过。去年那次砖墙掉落后,她担心家人的安危,反映之后,她印象中物业只清走了幼儿园门前的碎砖块,又派人用竹竿敲了敲剩余的外墙装饰砖,说是不存在安全问题,拆除的事就没了下文。之后没再遇到这类情况,梁小清也逐渐忘了那次事故。直到这次外卖员身亡,又发生在1栋,她去仔细数过,“外墙砖是从四层左右脱落的。”

那天晚上,快递员徐彬在社交媒体里刷到事故照片,才感到后怕,“我当时站在大堂门口,三层左右的高处伸出一个平面,是挡雨的门檐,那个外卖小哥就是在这个门檐西边三米的地方被砸中。”他在这一带送了两年快递,几乎每天都会来这小区,看到过墙根散落的碎砖块,但从没觉得会有什么危险。

危险的墙

8月2号下午,2栋的钱雨兮正在家里戴着耳机休息,她没有听见那声巨响,但在业主群里看到,“外墙砖砸中了人……”她是一名外科医生,当天晚上从医院的朋友那里,得知了抢救失败的消息。

“建议外墙砖全部拆除”,是事故发生后业主群里最普遍的声音。钱雨兮在聊天记录里搜索“外墙砖”,发现最早的事故出现在2020年3月,物业管理人员在群里通报过,1栋写字楼的外挂石材脱落。她根据这些关键词统计,2020年至今,1栋外墙砖掉落过三次,2栋掉落过三次,3栋掉落过一次。

还有不少业主在群里反映,公寓楼内部的空间也常有东西掉下来,比如走廊里的瓷砖、安全出口应急灯。据他们后来所知,物业的处理方法是,用胶带把它们贴了回去。

指示灯和砖墙掉落后,被胶带粘回原位。讲述者供图

前三年的脱落很少伤人,钱雨兮想过,可能是那段时间大家的外出活动比现在少。2022年年初,住在2栋的张丹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带着张丹的女儿在2栋西侧的花坛附近玩,花坛瓷砖突然脱落,倒下砸到了孩子的脚,大拇指红肿出血。

张丹赶紧下楼,也喊来了物业人员。对方提议让她带着孩子去医院拍片,张丹忙着安抚孩子,判断没有骨折,只是淤血,就没继续理论。几天后,2022年3月29日,她在业主群里,看到有人反映2栋电动车入口高处的外墙砖出现裂缝,才跟着发了一句,“是要好好排查下,我家小孩之前被低处的砖砸到大脚趾,现在乌黑的指甲都没掉完,假如是高处的砖伤人,可想而知伤害得有多严重。”

经历过高处外墙砖脱落的梁小清当面问过物业经理,“为什么不直接大面积拆除全部外墙砖?”她记得对方说,“你这个话我不好答复。”现在,梁小清出入单元门时常要抬头望望,小跑穿行。有时她看家人站在墙根底下,也会着急,喊他们站开一点。她教90多岁的妈妈怎么注意安全,老人不以为意,说自己“一把年纪,要命一条”。

消息很快传到已经搬离小区的业主那里。外墙砖砸死外卖员的第二周,钱雨兮和其他几位业主找到曾经住在二栋的卢天宇,提出希望能再次成立业委会,“如果有了业委会,就能启动公共维修基金,把外墙砖统一拆下来。”

他们曾经在2018年、2023年两次筹措业委会,全都失败了。卢天宇是小区里带头组建业委会的人,2017年,他刚准备搬进小区时,就和怀孕的老婆经历过一次电梯事故。卢天宇说,找物业经理要求更换电梯,但没有看到改变。老婆生产的前一周,一家三口搬离这里,去跟爸爸同住。他起初想干脆把房子卖掉,又不舍得这套精装修的婚房,先把它租了出去。

2018年,卢天宇和业主们把成立业委会的通告贴在电梯告示板上,没过几个小时,就被保洁员撕下来。昆明都市频道报道过当时的纠纷,物业管理人员在节目里解释,撕通告的原因是为了响应创建文明城市,禁止乱贴乱画小广告。

2023年末,小区再次出现墙砖脱落和电梯事故,又有邻居找卢天宇,“他们拜托我再站出来一次试试。”卢天宇在2019年曾经组织多名业主,起诉开发商逾期违约——消防验收时间晚于房屋形式上的交付时间,法院以调解撤诉的形式,判开发商赔偿每位参与诉讼的业主上千元。这让卢天宇在邻居中建立了威望。

那一回,卢天宇带着几个业主一起扫楼,筹集了2栋3栋共300多户业主的签名,希望单独成立业委会,但没能实现。据云南房网,小区最初的开发商公司在2014年5月被广东海伦堡地产集团有限公司收购,原本名为“学府翰院”的项目更名为现在的“海伦先生小区”。

卢天宇等业主在自然资源局提供的宗地规划图中看到,“学府翰院”项目仅包含2栋3栋的高层住宅楼,1栋写字楼并未划定在项目之内。这让卢天宇等人猜测,现在小区物业管理把1栋囊括在内,是开发商易手后出现的混乱情况。而在卢天宇看来,要想把1栋也动员进来组织业委会,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1栋是写字楼,全都租出去了,房东是谁根本找不到。”

外卖员事故发生前,海伦先生小区业主最后一次提醒物业安全问题是在7月27日。一位业主注意到小区公寓楼的墙上再次出现裂缝,大于一块砖的厚度,于是在业主群发了消息,“3栋楼下快递站的墙砖,说了一年了,裂得都肉眼可见的斜了!”物业回复说,7月29日会展开大检查。

我们梳理了近两年来,国内有公开记录的13起外墙砖脱落事故。其中,4起出现在降雨或极端天气中,而绝大多数外墙砖脱落事故都由自然侵蚀、建筑工艺等原因造成,极端天气会加速外立面脱落的进程。

贵州广播电视台报道,去年8月7日,四川南充一小区外墙瓷砖在雨后突然掉落,砸穿底商的玻璃顶棚后,又砸伤了顶棚下方一位老人。海峡都市报刊载,去年8月2日,福州一个小区的住宅发生大范围外立面脱落,砸毁2楼露台的铁皮棚和空调外机,导致一名正在洗衣服的居民当场身亡。

人民网问政平台显示,今年之内,湖北黄冈、河南永城、四川宜宾、广东中山等多地小区都有居民反映,外墙砖多次脱落,而物业只进行局部维修或统一排查,不开展大面积维修。双方拉扯的原因,均围绕在公共维修基金的使用、权责不清等问题上。

少数已解决的案例中,小区外立面脱落问题通常依靠动用维修基金的方式排除隐患,花费几个月到一年的时间,但没有像海伦先生小区这样持续四年之久。

买平安扣的男孩

出事以来的两周,老邓一直忙于儿子的后事和处理家庭状况中。上高一的女儿变得沉默,妻子时常情绪崩溃、失眠,这些都需要他随时在旁边安抚。

送儿子火化、回村办白事的时候,老邓一直穿着儿子送他的深蓝色外套。今年寒假,邓少雄用送外卖挣的钱,给爸爸买了这件“阿迪达斯”。老邓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64块。后来妻子杨英告诉老邓,其实儿子花了198块。老邓就舍不得穿,把它叠起来保存在衣柜里。

邓少雄去世后,杨英在他的外卖软件里看到,从寒假到暑假,儿子一共挣了近3000块钱,还没提出来花过。出事那天中午,他送完午餐时段的4个订单,回到家休息。杨英也跑了那天午高峰的外卖,一点左右才回来给孩子们做饭。

杨英记得,邓少雄帮她洗了碗,又弹了一下午的琴——用尤克里里给弟弟妹妹翻唱了一首自己喜欢的歌,喊她帮忙录音。杨英知道儿子很喜欢听音乐,尤其是说唱,上个月还用打工挣的钱去贵阳参加了一场音乐节,7月中旬回到昆明后,就一直在兼职送外卖。

家中三个孩子,邓少雄是长子。老邓想起他跟自己算过一笔账,如果每个孩子一个月要1500块钱生活费,三个人就是4500块,相当于老邓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二。去年夏天,好朋友李晨喊邓少雄去大理看洱海,作为高中的毕业旅行,但被婉拒了,“他说要去蜜雪冰城打工,赚够旅费再跟我们一起出发。”

收拾遗物时,杨英发现在那次奶茶店的兼职里,儿子攒出了4000块。她心情复杂,念叨这二十年家里最好的吃穿用,已经在尽力给他了。那辆倒在地上的电动车,是杨英上个月刚买的。邓少雄考上的西南林业大学在山上,上课要走几公里路,他觉得累,跟爸爸妈妈说过,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电动车。去年由于入学交了一笔两万块钱的费用,杨英当时没同意,今年夏天邓少雄又提了一次,才得到它。

8月12日,有外卖员停在1栋大堂入口的警戒线旁。讲述者供图

老邓和杨英结婚后,在老家种了一年地,收入太低,就一起从曲靖会泽来到昆明打工。初中学历的老邓送过矿泉水,摆过地摊。杨英只上过小学,就在昆明的商场里卖衣服,在超市做售货员。八年前,老邓开始送外卖,发现这份工作收入不错,一个月少说能挣六千,而且多劳多得。

家里第三个孩子出生后,杨英为了方便照顾孩子,能有更灵活的工作时间,也开始送外卖。夫妻俩分工明确,老邓每天工作18小时,承担主要的经济收入,杨英送外卖也可以补贴一部分,但她更多时间负责家里的事。如果会泽老家的村里有红白喜事,也都是她带着孩子回乡露面,老邓留在昆明打工挣钱。

因为租住在城中村的平房里,这一家人常被搬迁追着跑,换过十多次落脚地。2018年,老邓问亲戚借了4万块钱,用12万的首付买下一间54平米的二手房。那是他二十年来,除儿子考上大学以外,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上大学后,邓少雄想不断拓宽自己的边界。今年五一假期,他用6个多小时,独自环滇骑行了100公里,还在旅行中喜欢上了摄影,常分享自己拍下的风景,准备攒钱买二手的镜头和相机。朋友李晨听邓少雄说过,想去重庆读研究生,觉得能多去外面走走,还有最喜欢的重庆火锅。除了给父母减轻负担,挣钱也是为了做更多想做的事,这是李晨对邓少雄的了解。

邓少雄讲话时有种自带的幽默,语气像动画片里的光头强,朋友们就开玩笑管他叫“光光”。光光是个心思细腻的朋友,李晨有段时间考试压力太大,喜怒无常,邓少雄就给他买了一本心理学书籍,教他“如何管控好自己的情绪”。他去兼职奶茶店找邓少雄时,这位朋友会打上一杯奶茶,把小料装得满满当当。高考前,邓少雄还给同学们带去事事如意的平安扣。

邓少雄走后,老邓穿着他买的那件外套,去海伦先生小区找过了物业。业主卢天宇一直想联系到老邓一家,要把关于物业的证据提供给他们,但老邓不愿再有更多麻烦,觉得善后的事已经十分吃力,外卖公司那边的处理还未解决。

在工作中的自我保护,快递员徐彬这几天跟同行聊过,“停放快递车时一定要避开墙根,宁可停在路中间,也要离墙边远一点,送2栋3栋的件就直接把车停到地下一层的车库里。”他没想过换工作。以前在KTV做服务员,昼夜颠倒,后来去工地上干过体力活,送快递是他最体面又轻松的一份工作,有五险一金,一个月还能拿七八千块钱,“什么工作不危险呢?”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除老邓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