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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的后院有几厢四四方方的小菜园,土块均匀,一厢萝卜,一厢白菜,辣椒,茄子,韭菜。在菜园旁是架藤的四季豆,丝瓜。

外婆总会留一些籽,晒干了,存放好,来年种。

冬天一过,春天便阴虚虚的,人变得像潮湿的被褥,隔一阵子就要把自己晾在门口的竹椅子上晒晒,掸一掸身上的灰尘。而外婆即便是在这样春困打盹的日子,也是闲不下来的。

外婆会带我去摘野韭菜。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油菜花金灿灿开了一片,风吹过的时候,原野上起伏着金黄的波浪,也起伏着我儿时的梦。在田坎上,青草丛里,油菜地里总能收获满满,也会沾一身草香,一脸花粉。

摘回来的野韭菜,一部分做韭菜粑粑:先摘掉老叶,黄叶,洗净切碎,搅拌进调开的小麦粉里,撒入适量的盐,锅内放菜油,烧热,再用勺子舀出一些,压薄,煎至熟透。外婆煎的时候,我捏一块吃,烫嘴,但这个时候是最好吃的。外婆煎好了,我已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

另一部分做腌韭菜:野韭菜如蒜苗,叶色鲜绿,根茎呈椭圆状。洗净、沥干的韭菜,切寸长,然后用手擩一擩断生,再一层盐一层韭菜,紧紧实实压在玻璃罐里,拧紧盖子,放置三五天,吃的时候拌上香油,油光油光的,味鲜清香,夹一小筷子,可吃一大碗米饭。

雨水多的季节,草丛里长满了地卷皮。地卷皮是一种野生木耳,色如海带,肥肥嫩嫩。积水多的地方犹为茂盛,颤颤颠颠一捡便是一簸箕。捡回来以后,在盐水里浸泡一个钟头,然后在锅里过一遍热水,沥干水分便可以放些红椒丝、姜蒜醋、葱花凉拌,吃起来爽脆可口。

每天早晨,外婆会给我做阴米稀饭。阴米是糯米蒸熟后阴干而成的一种米,糯米先泡三五天,再用蒸笼蒸,刚出笼的糯米,一团一团黏在一起,需要在石磨上过一遍,方至米粒颗颗分明。外婆总会在糯米刚蒸好的时候,盛一小碗,拌上白糖,甜甜糯糯的,吃得我鼻子嘴巴里糯香四溢。

还有一种吃食,我不太清楚名字,索性称它为糯米粉。大概是将糯米磨成粉,口感有些糙,吃在嘴巴里比较干,我却特别爱吃,每次外婆都会给我装一小瓢,拌上白糖,白糖的颗粒感与糯米粉的糙感,可以说是我童年最爱的小吃,不过外婆却不太愿意让我吃多,主要是太干了。

另有一种米子糖,油褶褶的,甜甜脆脆的,吃起来嘎嘣嘎嘣响。可外婆总无法做成一块一块的。她做得都是散开的。她管这个叫碎米子糖。

由此可见,她并不是那么精细的人。

大概是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回来了,便把我接回去读书。我与外婆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多了。

不过外婆隔一段时间便会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满满两大编织袋吃食,送来给我们。有她菜园里的西瓜、外公打好的糍粑、还有外婆做的,如枕头那么大的白馒头,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有鸡鸭鱼肉。外婆拉着我说,不要撕馒头皮,不然会长倒刺。我依偎在外婆怀里,趁她与姆妈说话的当口,迅速撕掉馒头皮,等她们说完话,我已经将整块馒头的皮吃掉了,只剩下一个肉绽花开的馒头。

我只是管她叫外婆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是管她叫外婆。直到她逝去后多年,我想起这个矮小而驼背的老太太,打算为她写上一篇文章的时候,我才想起我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我问母亲:‌‌“外婆叫什么名字?‌‌”。这问题在我自己听来都觉得荒谬和可笑,居然有人不知道自己外婆的名字。我的语气里大概带着一丝愧疚。母亲倒不意外:‌‌“外婆的名字是杨高琼,高山的高,琼玉的琼。‌‌”

我不知道外婆的名字,这里有很多原因。在农村,一个老太太大概不太需要她的名字。孙子孙女叫她奶奶,外孙们喊她姥姥,邻居们也都是一族亲戚,叫她六婶,六叔婆什么的。当然,或许主要原因还是我和外婆家来往的太少。因为我就知道我奶奶的名字,虽然很多人都叫她五婶,五伯婆,但也有外姓人叫她本名桂英。

相比之下,我是记得外公的大名的。男人作为一家之主,人们闲谈家长里短的时候总会提到。我也大概是通过大人们的对话中时常听到的外公的大名,林时繁。我爷爷遇到外公村里人时,就会多问一句他认识不认识林时繁,他是我亲家。

外婆是一个特别温顺善良的老太太。我中学时代开始就常常在假期的时候去‌‌“探望‌‌”她老人家。因为母亲长期在外面的城市工作,不能尽孝,我也算有点替母亲尽点孝心的意思。

有一年,我去探望外婆。那一年,小姨因癌症去世。进了家门,外婆见到我很高兴,也是和平常一样絮絮叨叨个不停,说我真是有心,还记得她这个老太婆。她后来提起自己早逝的小女儿,虽痛心不已,却也豁达坚强。她不无伤感地提到自己的女儿是如何在临走前还来看她,和她告别。那时候小姨已经病危,大概也自知时日无多,挣扎着来到外婆家。外婆说那天晚上,小姨说要和她一起睡,这是以前都没有过的。小姨从外婆家回去后没几天就遽然病逝,离开了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和年轻的丈夫。

外婆的驼背很严重,几乎成了九十度,双手搀在膝盖上,整个人就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外婆本来就不高,严重的驼背更是直接将身高减半,视野也几乎局限到一米一下。记得有一次,临近中午的时候,她在屋子里忙里忙外来回走动,给我们准备午饭。她一个人来来回回进出厨房几次,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我问她,‌‌“外婆,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外婆说,‌‌“我要做菜,但是菜刀不见了。‌‌”我扫了一眼厨房,发现菜刀就挂在墙上。我把菜单拿下来,递给她。外婆笑了,‌‌“真是笑死人了,哈,外婆驼背了,看不到。平时菜刀不放那里的,可能是你舅舅放的。‌‌”

外婆是2007年去世的。那是大一那年的暑假。那个假期我回了一趟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也去看望了外婆。外婆的身体状况算好的,只是着了凉感冒了。待我从老家回到珠海,大约过了半个月,就接到了外婆去世的噩耗。

那天,我正在客厅看电视,电话响了,是大姨打来的。

大姨问:‌‌“妈妈在家吗?‌‌”

‌‌“妈妈还没下班。‌‌”

‌‌“外婆走了,今天早上xx点钟走的。妈妈下班告诉她,让她给我回电话。‌‌”

‌‌“……好的,大姨……。‌‌”

出于礼节,此时我应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安慰安慰大姨,不过大姨的语气很镇定,我犹豫片刻,最后终于什么话也没说。

我只是恍恍惚惚糊糊涂涂地应答着,最后挂了电话。那时候妈妈还没有手机,我于是呆着在家中等妈妈回家。我想起外婆,想起自己和她为数不多的见面的细枝末节,倒也没有太过悲伤。毕竟,她已经八十多岁。我知道这一天或许很快就会来到。只不过,我们都没有预料到,因为淋了点雨得了感冒竟然会要了外婆的命。后来,妈妈提到此事依然带着几许无奈和愧疚。

更多的,我有一种强烈的难以言说的无奈,这个老太太,我母亲的母亲,和自己关系如此紧密,却在情感上竟如此陌生。或许,在我的家乡,外婆始终属于娘家,和爷爷奶奶的关系疏远太多太多,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再加上母亲长期在外,我和外婆舅舅们的来往更是稀疏。如今,外婆离世了,这一部分缺失的亲缘联系,彻彻底底终结在这种缺憾的状况中,失去了最后的弥补的机会。

 

 

连着几个周末都在外地工作,晃眼就到月底的27号,想着之前对外婆承诺的“我一定每个月都回来看你一次”即将失效,心里满是愧疚感。

给外婆拨了一通电话,照例很快接起来,仍是大嗓门在话筒里问:“哪位?!”

我见过很多人的爷爷奶奶,无一不是因为听力下降,所以无论别人说话还是自己说话都是大嗓门,但唯独外婆是例外,她的大嗓门由来已久,小时候每次听到外婆喊自己就心慌,现在隔着电话听起来显得中气十足非常健康。

我十分抱歉地对外婆说:“外婆,最近周末都比较忙,这个月不能去看你了。”

外婆说:“没关系,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下个月,一定回去看你。”

“今天几号啊?”

“27号了。”

“那你是1号还是2号回来啊?”外婆问得特别自然。

我突然那么一愣,说实话,对于外婆即时的反应,我常常分不清楚是她幽默感太强,还是因为心里确实是那么想的。因为想我,所以希望我能尽快回去?还是觉得这个笑话说出来,我仍然会像当年一样哈哈大笑,然后对外婆说:“你不要逗我啦。”

自从外婆的年纪过了80岁之后,我越来越分不清楚外婆的幽默了。她83岁那年来北京看我,我约了一大堆朋友吃饭,席间充斥着我和好朋友开的各种荤素不一的玩笑,常常是话音刚落,外婆就哈哈大笑起来。

女性朋友说:“你们怎么来那么晚,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等你们很尴尬好吗?”

我们回答:“你化那么浓的妆坐在这里,你怕别人花一百块就把你带出去是吧?”

外婆立刻“哈哈哈,哈哈哈”。

头几次,大家以为外婆只是为了给我们这些晚辈捧场,后来听着听着感觉不妙,然后我试探性地问外婆:“外婆,你每一次笑是为了捧场还是真的听懂了啊?”外婆特别自然地回答:“本来就很好笑嘛。”我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仍将信将疑。很多长辈到了这个年纪,我对于他们说的每句话都毕恭毕敬,容不得自己一点玩笑的心态。

外婆刚到北京时我开着车带着她四处兜风。她不愿意坐在后座,一定要求坐在外孙的副驾驶座上,说是离我近。

外婆坐在车里看着北京每一座高楼,问我:“这是干吗的,那又是干吗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无数次我经过北京这些大楼时,我都会问自己:那么多楼,那么多空间,那么多人,他们究竟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这个世界,我理解得并不多。然后我说我也不知道,然后抱怨干吗要起那么多楼。然后外婆就会哈哈笑起来说:“当年那么少人,那么少房子,我活得这样。现在那么多房子,那么多房子,我还是活得一样。你说多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嘛。”

外婆说完这一段,我忍不住看了看她。外婆就像个怀春少女面对众多相亲者般,低声细语对闺蜜说出自己心底的那点小心思,我特有体会地附和着她:“我也觉得,要那么多楼干嘛。”

她继续微笑着看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外婆突然很疑惑地对我说:“你看,又是一辆2号车,为什么我们总是遇到这辆2号车?”

“2号车?”我顺着外婆的眼神看着车的右侧,一辆出租车正在并行。

“哪里是2号车?外婆你看得清车里的编号?”我很诧异。

“你看嘛,那么大一个‘2’贴在它的窗户旁边嘛!”外婆指给我看。

我仔细一看,那是每辆出租车上都会贴的标识“每公里收费2.00元”,那个“2”被印得老大。于是外婆就把所有的出租车都当成了2号车。

外婆就是这样,什么都问,什么都觉得好奇,好像我印象里的外婆一直是这样,也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对我总是笑嘻嘻的。

这样的外婆并不大大咧咧,反而很心灵手巧。妈妈说:“小时候,我和其他四位舅舅姨姨的衣服鞋子都是你外婆一个人缝制的。对,还包括你的。”

“我的?”

“你小时候不是穿过你小姨的衣服吗?那些也都是你外婆一手缝制的。”我妈一脸自豪,丝毫没有察觉我受重创的内心——我小时候穿过的带蕾丝花边的衣裳果然是我小姨的童年服装!!!!!难怪我一度那么那么娘!!!!!

那时,中国的钨矿业发达。外婆带着全家生活在全国都有名的大吉山钨矿,她是钨矿的一名选工。顾名思义就是站在传送带旁边把混杂在钨矿里的废石子都给挑选出来。后来,外公当选了钨矿的党委书记,组织说为了照顾外婆,把外婆从选工调动到了电话接线员的岗位上。说是照顾外婆,其实是为了让外婆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家里,以解放外公照顾家庭的时间。

由于父母是医务人员的缘故,常常夜里加班,而我夜间醒来找不到他俩,就会哭着跑到医院,在病房走廊上一顿大哭,谁都拦不住,那时的我4岁,父母没办法,便又把我扔回了江西外婆那儿。

因为知道我怕孤单,所以外婆上班就会带着我,绝不会扔下我一个人。任我在电话接线间里胡来——比如我常常把各种线拔出来,插到不同的孔里,她仍是乐呵呵地看我把她的成果搞得一塌糊涂,然后再十分有耐心地把它们一一恢复原位。后来我就不让她看着我乱来,而是让她转过身数二十下乱弄一气,然后再看外婆把正确的线插回正确的位置——现在想起来,这简直就QQ游戏连连看的最早版本的最高境界嘛。我想如今外婆以80好几的高龄仍然如此灵动且冰雪聪明,一定与我当年对她连连看的培训密不可分。

因为这样每天都和她粘在一起,所以谁都不能取代外婆在我心里的地位,当然我也绝对不允许别人取代我在外婆心里的地位。后来表弟出生了,我很爱表弟,所以当外婆带他的时候,我也会一直在旁边跟着,外婆每次哄好表弟之后,就会回过头来和我对视一眼,我便迅速扭头,我不想让她知道我那么在意她对我的关心,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妒忌表弟所受到的关心。

其实每次她回过头看我的时候,我都特别开心,特别特别开心,虽然我装作满不在乎,但是如果有一次她没有按时看我一眼,我就会非常难受,情绪跌到谷底,之后再怎么唤也唤不回来。

有一次全家吃饭,我和表弟和其他的邻居在院子里玩,外婆跑出来叫了一声表弟的名字,让他赶紧洗手吃饭。但因为没有叫我,我故意不进屋,故意不吃饭。后来小舅出来喊我,我也是蛮不情愿地跟着进了屋,一整晚都处于极度的难受之中,我觉得外婆已经不在意我了,表弟已经完全成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了。长辈们都问我怎么了,我都摇头,什么都不说。外婆走过来也问我怎么了,我头扭过去,仍然什么都不说,唰,两行眼泪就流了出来,憋着不哭,鼻涕也流出来了。

外婆看我什么都不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准备转身去收拾餐桌。我突然从后面跑上去一把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腰间,大哭了起来,然后反反复复一句话:“为什么表弟叫你奶奶,而我要叫你外婆,为什么我要叫你外婆。”全家人都愣住了,不明白我的意思。

小舅跟我解释:“因为舅舅的孩子叫舅舅的妈妈就是奶奶啊,阿姨的孩子叫阿姨的妈妈就是外婆。”

“我不要叫外婆,我也要叫奶奶。因为外婆,有个外字,我不要这个外字,我不是外面的!!!!!”我真是咽着鼻涕眼泪上气不接下气说出这么一长串,哭得天花乱坠,却‘轰’的一下把所有人的笑穴给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一看他们笑得那么厉害,我哭的声音就更大了。外婆蹲下来,抱着我,又好笑又心疼我,眼里也全是眼泪,她说:“好好好,我不是外婆,以后你不要叫我外婆了,你叫婆婆奶奶都行。”

这件事情是后来外婆告诉我的,我都不敢追问任何细节,因为任何追问都是对自己的讽刺啊。外婆回忆起来的时候眼里带着向往的闪烁,她说:“小时候你一直跟着外婆,后来你去读大学了,又去北京工作了,现在我们一年都见不到两面,幸好那个时候我们一直在一起的啊。”

我听得懂外婆的意思,我长大了,回到她身边的机会就更少了。我向她保证,我一定会争取更多的时间来陪她的。

直到三个月前。妈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话还没说两句,然后就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她说:“你外婆脑血栓住院了。我给外婆家打电话打了几次都没有接,我觉得不对就去外婆家找她,打开门才发现外婆脑血栓倒在客厅里几个小时,动也动不了……”说着泣不成声。

我的头“嗡”的一声就炸了,外婆住院了???

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最后憋出一句:“那现在呢?”

现在已经度过危险期了,清醒了,认得出我们,但是说不了话了。

 

不知怎的,我那一刻并没有因外婆不能说话而难过,反而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起码外婆还认得我。

连夜,我赶回了湖南,心急如焚。

从公司去机场的路上,从机场去高铁的路上,从高铁回家乡的路上,往事一幕又一幕在眼眶里打着转,滴滴答答滑落在焦急的归途中。

还好,上次她来北京,去了长城,游了故宫,看了水立方。

我想起那时,我问外婆:“外婆,从北京回湖南,我给你们买机票回去吧?”

她问贵不贵啊?我说不贵,打折特别便宜,我担心的是你高血压是不是不能坐啊?你恐高吗?

她说:“我没有坐过飞机,你让我坐我就坐。”像个孩子。

从长沙回郴州的路上,妈妈给我电话,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你外婆简直神了,不仅神智清醒,而且说话也恢复了,你等一下,外婆要跟你说几句。”

然后外婆的声音就在电话里出现了,依旧是大嗓门,只是语速变慢了很多,像随身听没电的感觉。她在那头汇报她的病情让我不要担心,我在这边接着电话无声地落泪。

 

“不要担心”四个字是我从外婆口中听到的最多的词。小时候带我,她对我的父母说不要担心我。等我读完大学开始北漂之后,她总对我说不要担心她。

有时候,不要担心确实是一种安慰。有时候,不要担心只是不想添麻烦。

我知道外婆不想给我添麻烦。

她喜欢每天打开电视,到处找有没有我负责制作的节目。

她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但每次我一打电话,铃声不到一下她就能接起电话。

每次我给她打完电话,我妈就会打电话过来表扬我,说外婆特别开心,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给我妈打电话分享其喜悦。

 

外婆的病情恢复神速,我便承诺之后每个月都一定要回湖南看她一次。因为这样的近距离接触,我才更了解了外婆。一次回去的时候,我问照顾她的阿姨她在哪儿,阿姨说外婆在卫生间洗澡,我看卫生间是黑的,正在纳闷。阿姨说外婆洗澡的时候从来不开灯,怕浪费电。

我的火蹿上来了。立刻在外面把卫生间的灯打开,然后用命令式的口吻对里面说:“外婆,如果以后你洗澡再不开灯,我就不来看你了。”

里面沉默了大概一秒之后,立刻回答:“好的好的,我开就是了。”

 

后来,以及现在的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威胁她。

如果不穿我买的新衣服,我就不去看她了。

如果夏天不开空调,我就不去看她了。

如果再吃上一顿的剩菜剩饭,我就不去看她了。

其实,大概从她80岁开始,我又变成了那个心里满是心思,只能自说自话的小男孩了。

比如打电话时,我不敢说自己想她了,我怕她会更想我。

比如她每一年过年给我的压岁钱我都留着,不敢拆。

我怕拆了,她给我的最后一份压岁钱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