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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色有声的夏天,我要说,既爱看,又更爱听。

夏天的声音丰富多彩,暴风疾雨,流水奔腾,这是气势磅礴的声音;微风轻拂,杨柳袅娜,其声音温文尔雅……若要问,在夏日里你最爱听什么,回答是:听水。

风在水面上撒网,鱼群将自己的发声管调成静音,此刻便是最佳的听水时间。听水流淌、转弯、抚岸。水有明眸、聪耳,还有清脆的嗓门,它爱一展歌喉,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跟随着时光,伤感着、隐忍着,也幸福着、快乐着……

夏日在水边,听水之湄,那芦苇与水的喁喁窃窃的低语声,芦苇的说话声,婷而不媚,挺而不屈,坚而不脆,凉而不寒,芦苇说话只有一个目的:温暖对方!哲学家说‌‌“芦苇是会思考的‌‌”,我则要说‌‌“芦苇是会思考的女性,周身闪烁着母性的光芒,她是知性的、善良的、温暖的‌‌”!芦苇与水的交流,有着巨大的涵纳和包容性,因为在它们说话时,我们还会听到白鹳、白鹭、苍鹭、黑天鹅、黑嘴鸥、野鸭、中华秋沙鸭的‌‌“呴呴‌‌”‌‌“哦哦‌‌”‌‌“嘎嘎‌‌”等各种好听的声音。

一声声鸣叫,从我们心河的上游游弋到下游,有时它们会落在河边一棵棵苍翠蓊郁树上的枝叶间,便有一粒粒动情的眸子,在飘飞的衣袂间,捕捉一分清悦与轻盈。那声音呈七彩之色,挟带着田野的气息,含着五谷的芬芳之韵,让汗涔涔的日子浸入清凉的水声中,让湿漉漉的心境得到一份安恬。

‌‌“知了,知了……‌‌”夏日在水边,最爱听蝉声雨的律动,它让你心之园圃中的花儿更妩媚、鲜艳。那纱巾舞动一般且透明的蝉声雨,是在你的心扉轻抚慢拢的琴弦!那飘洒、沁人的旋律打在水面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于是你的心河上便铺张出一片茂密的树林。这时,你的心中会有一双脚在轻轻移动,那比猫还要轻柔的脚步声,原来就是你悄然走近蝉鸣的童心,是比水声还要剔透玲珑的一分天真。只一伸手,就将那不设防的蝉声雨,捉进时光的透明的净瓶。

‌‌“呱嗒呱嗒,呱嗒呱嗒……‌‌”夏日在水边,爱听与水的潺潺声一同起伏跳荡的蛙鸣声。在秧苗拔节的水田里,或莲荷摇曳的池塘中,或藻荇参差的沟渠里,你会听到,时而一蛙领唱,万蛙和鸣;时而一片沉寂,忽又万喉齐歌。那歌声一忽儿似行云流水,一忽儿如万鼓擂动。此时,唐代诗人贾弇的诗句会回响在耳际:‌‌“江南孟夏天,慈竹笋如编。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漫漫雾气流动而缥缈,千竿竹笋如编似织,阵阵蛙声如管如弦,萦绕在海市蜃楼般的梦幻之中。

听着与水一起演奏着和声的蛙鸣,就能在一曲乡野音乐中,感受夏日的热情与悠扬。它为你洞开的心扉,输入优美动听的和弦。从而,我们生活的节律为之调整,一切纷乱的心绪被梳理,所有浮躁的思虑被沉淀。若是三五之夜,月明星高,这和声还会无限扩展我们的梦之疆界……

夏日听水,可以是独自一人,也可以邀一二知己。但那些大声疾唱爱喧哗的,整日嬉闹所谓天性无羁的,或是喜作一首肤浅俗诗的,都不宜在邀请之列。

夏日在水岸听水,听到的其实是自己的心音,是回绕在心底的质朴与纯真。

 

 

街上水果店的柜台是比较特别的,它们做成一个斜面,用木条隔成几个大小相同的框子,一些瘦小的桃子,一些青绿色的酸苹果躺在里面,就像躺在荒凉的山坡上。水果店的女店员是一个和善的长相清秀的年轻姑娘,她总是安静地守着她的岗位,但是谁会因为她人好就跑到水果店去买那些难以入口的水果呢?人们因此习惯性地忽略了水果在夏季里的意义,他们经过寂寞的水果店和寂寞的女店员,去的是桥边的糖果店,糖果店的三个中年妇女一年四季在柜台后面吵吵嚷嚷的,对人的态度也很蛮横,其中一个妇女的眉角上有一个难看的刀疤,孩于走进去时她用沙哑的声音问你,买什么?那个刀疤就也张大了嘴问你,买什么?但即使这样糖果店在夏天仍然是孩子们热爱的地方。

糖果店的冷饮柜已经使用多年,每到夏季它就发出隆隆的欢叫声。一块黑板放在冷饮柜上,上面写着冷饮品种:赤豆棒冰四分、奶油棒冰五分、冰砖一角、汽水(不连瓶)八分。女店员在夏季一次次怒气冲冲地打开冷饮机的盖子,掀掉一块棉垫子,孩子就伸出脑袋去看棉垫子下面排放得整整齐齐的冷饮,他会看见赤豆棒冰已经寥寥无几,奶油棒冰和冰砖却剩下很多,它们令人艳羡地躲避着炎热,呆在冰冷的雾气里。孩子也能理解这种现象,并不是奶油棒冰和冰砖不受欢迎。主要是它们的价格贵了几分钱。孩子小心地揭开棒冰纸的一角,看棒冰的赤豆是否很多,挨了女店员一通训斥,她说,看什么看?都是机器做出来的,谁还存心欺负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棒冰,吃棒冰,吃得肚子都结冰!孩子嘴里吮着一根棒冰,手里拿着一个饭盒,在炎热的午后的街道上拼命奔跑,饭盒里的棒冰在朗朗地撞击着,毒辣的阳光威胁着棒冰脆弱的生命,所以孩子知道要尽快地跑回家,让家里人能享受到一种完整的冰冷的快乐。

最炎热的日子里,整个街道的麻石路面蒸腾着热气,人在街上走,感觉到塑料凉鞋下面的路快要燃烧了,手碰到路边的房屋墙壁,墙也是热的,人在街上走,怀疑世上的人们都被热晕了,灼热的空气中有一种类似喘息的声音,若有若无的,飘荡在耳边。饶舌的、嗓音洪亮的、无事生非的居民们都闭上了嘴巴,他们躺在竹躺椅上与炎热斗争,因为炎热而忘了文明礼貌,一味地追求通风,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面向大街的门边,张着大嘴巴打着时断时续的呼噜,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也不知道,田径裤的裤腿那么肥大,暴露了男人的机密也不知道,有线广播一如既往地开着,说评弹的艺人字正腔圆,又说到了武松醉打蒋门神的精彩部分,可他们仍然呼呼地睡,把人家的好心当了驴肝肺。

下午三点钟,阳光发生了可喜的变化,阳光从全线出击变为区域防守,街上的房屋乘机利用自己的高度制造了一条‌‌“三八线‌‌”,‌‌“三八线‌‌”渐渐地游移,线的一侧是热和光明,另一侧是凉快和幽暗,行人都非常势利地走在幽暗的阴凉处。这使人想起正在电影院里上映的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命运》,那些人为银姬在‌‌“三八线‌‌”那侧的悲惨命运哭得涕泅横流,可在夏天他们却选择没有阳光的路线,情愿躲在银姬的黑暗中。

太阳落山在夏季是那么艰难,但它毕竟是要落山的,放暑假的孩子关注太阳的动静,只是为了不失时机地早早跳到护城河里,享受夏季赐予的最大的快乐。黄昏时分驶过河面的各类船只小心谨慎,因为在这种时候整个城市的码头、房顶、窗户和门洞里,都有可能有个男孩大叫一声,纵身跳进河水中,他们甚至要小心河面上漂浮的那些西瓜皮,因为有的西瓜皮是在河中游泳的孩子的泳帽,那些讨厌的孩子,他们头顶着半个西瓜皮,去抓来往船只的锚链,他们玩水还很爱惜力气,他们要求船家把他们带到河的上游或者下游去。于是站在石埠上洗涮的母亲看到了他们最担心的情景,他们的孩子手抓船锚,跟着驳船在河面上乘风破浪,一会儿就看不见了,母亲们喊破了嗓子,又有什么用?

夜晚来临,人们把街道当成了露天的食堂,许多人家把晚餐的桌子搬到了街边,大人孩子坐在街上,嘴里塞满了食物,看着晚归的人们骑着自行车从自己身边经过。你当街吃饭,必然便宜了一些好管闲事的老妇人,有一些老妇人最喜欢观察别人家今天吃了什么,老妇人手摇一把蒲团扇,在街上的饭桌间走走停停,她觉得每一张饭桌都生意盎然。吃点什么啊?她问。主妇就说,没有什么好吃的,咸鱼,炒萝卜干。老妇人就说,还没什么好吃的呢,咸鱼不好吃?天色渐渐地黑了,街上的居民们几乎都在街上,有的人家切开了西瓜,一家人的脑袋围拢在一只破脸盆上方、大家有秩序地向脸盆里吐出瓜籽,有的人家的饭桌迟迟不撤,因为孩子还没回来,后来孩子就回来了,身上湿漉漉的。恼怒的父亲问儿子:去哪儿了?孩子不耐烦地说,游泳啊,你不是知道的吗?父亲就瞪着儿子处在发育中的身体,说,吊船吊到哪儿去了?儿子说,里口。父亲的眼珠子愤怒得快爆出来了,让你不要吊船你又吊船,你找死啊?就这样当父亲的在街上赏了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左右邻居自然地围过来了。一些声音很愤怒,一些声音不知所云,一些声音语重心长,一些声音带着哀怨的哭腔,它们不可避免地交织起来,喧器起来,即使很远的地方也能听见这样丰富浑厚的声音,于是有人向这边匆匆跑来,有人手里还端着饭碗,他们这样跑着,炎热的夏季便在夜晚找到了它的生机。

 

 

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

已有许久,未曾去关心蝉音。耳朵忙着听车声,听综艺节目的敲打声,听售票小姐不耐烦的声音,听朋友的附在耳朵旁,低低哑哑的秘密声……应该找一条清澈洁净的河水洗洗我的耳朵,因为我听不见蝉声。

于是,夏天什么时候跨了槛进来我并不知道,直到那天上文学史课的时候,突然四面楚歌、鸣金击鼓一般,所有的蝉都同时叫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提笔的手势搁浅在空中,无法评点眼前这看不见、摸不到的一卷声音!多惊讶!

把我整个心思都吸了过去,就像铁砂冲向磁铁那样。但当我屏气凝神正听得起劲的时候,又突然,不约而同地全都住了嘴,这蝉,又吓我一跳!就像一条绳子,蝉声把我的心扎捆得紧紧的,突然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松了绑,于是我的一颗心就毫无准备地散了开来,如奋力跃向天空的浪头,不小心跌向沙滩!

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槛进来我竟不知道!

是一扇有树叶的窗,圆圆扁扁的小叶子像门帘上的花鸟画,当然更活泼些。风一泼过来,它们就‌‌“刷‌‌”地一声晃荡起来,我似乎还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多像一群小顽童在比赛荡秋千!风是幕后工作者,负责把它们推向天空,而蝉是啦啦队,在枝头努力叫闹。没有裁判。

我不禁想起童年,我的童年。因为这些愉快的音符太像一卷录音带,让我把童年的声音又一一捡回来。

首先捡的是蝉声。

那时,最兴奋的事不是听蝉是捉蝉。小孩子总喜欢把令他好奇的东西都一一放手掌中赏玩一番,我也不例外。

念小学时,上课分上下午班,这是一二年级的小朋友才有的优待,可见我那时还小。上学时有四条路可以走,其中一条沿着河,岸边高树浓荫,常常遮掉半个天空。虽然附近也有田园农舍,可是人迹罕至,对我们而言,真是又远又幽深,让人觉得怕怕的。然而,一星期总有好多趟,是从那儿经过的,尤其是夏天。轮到下午班的时候,我们总会呼朋引伴地一起走那条路,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捉蝉。

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音。

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声、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绝句该吟该诵,或添几个衬字歌唱一番。蝉是大自然的一队合唱团;以优美的音色,明朗的节律,吟诵着一首绝句,这绝句不在唐诗选,不在宋诗集,不是王维的也不是李白的,是蝉对季节的感触,是它们对仲夏有共同的情感,而写成的一首抒情诗。诗中自有其生命情调,有点近乎自然派的朴质,又有些旷远飘逸,更多的时候,尤其当它们不约而同地收住声音时,我觉得它们胸臆之中,似乎有许多豪情悲壮的故事要讲。也许,是一首抒情的边塞诗。

晨间听蝉,想其高洁。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高踞树梢,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似近,又似有似无。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了悟。蝉亦是禅。

午后也有蝉,但喧嚣了点。像一群游吟诗人,不期然地相遇在树阴下,闲散地歇它们的脚。拉拉杂杂地,他们谈天探询,问候季节,倒没有人想作诗,于是声浪阵阵,缺乏韵律也没有押韵,他们也交换流浪的方向,但并不热心,因为‌‌“流浪‌‌”其实并没有方向。

聆听,也是艺术。大自然的宽阔是最佳的音响设备。

想象那一队一队的雄蝉敛翅踞在不同树梢端,像交响乐团的团员各自站在舞台一般。只要有只蝉起个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它们各以最美的音色献给你,字字都是真心话,句句来自丹田。它们有鲜明的节奏感,不同的韵律表示不同的心情。它们有时合唱有时齐唱,也有独唱,包括和音,高低分明。它们不需要指挥也无需歌谱,它们是天生的歌者。歌声如行云如流水,让人了却忧虑,悠游其中。又如澎涛又如骇浪,拍打着你心底沉淀的情绪,顷刻间,你便觉得那蝉声宛如狂浪淘沙般地攫走了你紧紧扯住在手里的轻愁。

蝉声亦有甜美温柔如夜的语言的时候,那该是情歌吧!总是一句三叠,像那倾吐不尽的缠绵。而蝉声的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断简残编,徒留给人一些怅惘,一些感伤。何尝不是生命之歌?蝉声。

而每年每年,蝉声依旧,依旧像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

 

 

炎炎夏日,酷热浪潮阵阵袭来之时,除了手中紧握黑胶雨伞,还不妨在心中回顾一番经典诗词,给心灵也抹上一层‌‌“防晒霜‌‌”。盛夏消暑,有三首诗词,将清凉的三重内涵娓娓道来——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

李璟有一个非常出名字的儿子,叫作李煜。父子二人同为南唐后主,均神采俊逸,才思飞扬,也同样是内心贪爱人间奢靡。这种特质,加速了南唐王朝的内耗。

作为皇帝,最大的幸运是可以享用本国内最为精致美好的一切。而最大不幸,莫过于时代赋予的责任超过了本人的能力。李璟并非庸碌之君,在他的时代,南唐的疆域为史上最辽阔。可是回归到作为人的一面,他的渴望终究只是小富则安,与美好的事物一起度过锦绣华年。

他的词,感情真挚,风格清新,语言不事雕琢。这首词,代表着他的自我反省的思考。内忧外患,让他想起自己作为国君守疆卫国的责任;夜夜笙歌,让他忧思自己继承的南唐恐怕岌岌可危的未来。沉迷于奢靡之后,国君内心充满着挣扎与忧愁。这也许就是清凉的第一层涵义:沉静自省。

人常常历事而不自知,作为而不回顾,认为自身是最正确的存在。比如,埋怨洞穴太深,而不言自己的手短。当一个人开始与自己独处,回头思索自己一路的过往,默默地自问,也就打开了心灵的‌‌“空调‌‌”,这是消除抱怨、心平气和的第一步。也许这种自省到了极致,能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的观自在菩萨一般洞彻了自己的内心(‌‌“照见五蕴皆空‌‌”),之后能心态平和地享受清凉平静。(‌‌“度一切苦厄。‌‌”)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苏轼《洞仙歌·冰肌玉骨》

五代时期,蜀国君孟昶和他的贵妃花蕊夫人夏夜在摩诃池上消夏。国主喜悦之余,为贵妃写下了一首赞美之词。

时光流转四十余年,当年池水边陪伺的宫女因蜀国灭亡,避祸遁入空门。彼时苏轼七岁,机缘巧合,与她相遇,听她回忆起孟昶与花蕊夫人的故事,也倾听当时所作的词句。很可惜,年岁已高的尼姑,只能记得前两句了。‌‌“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苏轼听过之后,神思许久,深深铭记。

时光又飞逝了四十年,苏轼步入中年,夏夜里独自散步。他忽然又想起了这两句令他念念不忘的词句,感触之余,补全了后面的句子。如今端详这些字句,依然可以感受到花蕊夫人姿质与心灵的美好与高洁,以及当时蜀国国主的喜悦与快乐。这也许就是清凉的第二层涵义:珍惜美好。

每一寸时光都是最美好的时光,而身边相伴的正是最美好的人。当明月清辉洒落,静眸如水,携手相望,一同斜倚栏杆。夜色寂静安宁,风从水面贴着吹来,徐徐弥散了花香,吹乱了鬓发,吹到人心最深之境。才知: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刘长卿《寻南溪常道士》

刘长卿自称‌‌“五言长城‌‌”。对于自己写五言诗的水准,他是有绝对的自信,甚至于自负的。

作为一个唐朝公务员,他实在过于清高,发牢骚说什么‌‌“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既没有机会飞黄腾达,遂交了一群遁世修行的僧道朋友。而对于僧道朋友,他也极尽高标准严要求,得到机会,就敲打一番。

比如对于准备隐居的灵澈上人的送别诗,他是这样写道:隐居就真正隐居,不要跑到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否则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去,反而不伦不类。(‌‌“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读罢,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这首《寻南溪常道士》,描写了刘长卿独自上山,怀着偶然的兴致寻找道友,却不料空跑一趟。但是即使空跑一趟,没有给诗人懊恼之感,反而让他感受到了大自然的优美与内心的禅意。这也许就是清凉的第三层涵义:清心守真。

在人世中行走,也许总有一些想要完成的事,为之奋斗的目标,为之‌‌“征战不休‌‌”。但是在奔跑的过程中,不要忘了抬头看看温煦的阳光,岭上的白云,门前的青草,呼吸一口落雨之后的清新空气,偶尔把烦劳与追逐的心放下。欲望淡泊的那一刻,即使面对重重困扰,也能用不焦虑、不急躁的态度面对人生,这就温润君子的谦谦风度。慢慢踱着步,静静喝着粥,炎炎夏日如此,也能感受到一缕缕心静自然凉。

 

扬州从隋炀帝以来,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的多了,称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随声附和起来。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地方!‌‌”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念过些唐诗的人,在他心里,扬州真像蜃楼海市一般美丽;他若念过《扬州画舫录》一类书,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个久住扬州像我的人,他却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幻想,他的憎恶也许掩住了他的爱好;他也许离开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说他想什么?女人;不错,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现在的女人吧?——他也只会想着扬州的夏日,虽然与女人仍然不无关系的。

北方和南方一个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无水而南方有。诚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决了堤防,但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颐和园虽然有点儿水,但太平衍了,一览而尽,船又那么笨头笨脑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扬州的夏日,好处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称为‌‌“瘦西湖‌‌”,这个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这样俗‌‌”,老实说,我是不喜欢的。下船的地方便是护城河,曼衍开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这是你们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还有许多杈杈桠桠的支流。这条河其实也没有顶大的好处,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静,和别处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风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最远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们是知道的,小金山却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错——可是我还不曾有过那样福气。‌‌“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这儿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个塔,和北海的一样,据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盐商们连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这个塔;但还有一桩,你们猜不着,是红烧猪头。夏天吃红烧猪头,在理论上也许不甚相宜;可是在实际上,挥汗吃着,倒也不坏的。五亭桥如名字所示,是五个亭子的桥。桥是拱形,中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最宜远看,或看影子,也好。桥洞颇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另有风味。平山堂在蜀冈上。登堂可见江南诸山淡淡的轮廓;‌‌“山色有无中‌‌”一句话,我看是恰到好处,并不算错。这里游人较少,闲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闲寂胜。从天宁门或北门下船。蜿蜒的城墙,在水里倒映着苍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像没有似的。

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妓或打牌。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在船里听着谋得利洋行的唱片。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乘的人多了,便可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来又有一种‌‌“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洋划‌‌”渐渐地多,大船渐渐地少,然而‌‌“小划子‌‌”总是有人要的。这不独因为价钱最贱,也因为它的伶俐。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简直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己撑船,也非‌‌“小划子‌‌”不行。‌‌“小划子‌‌”虽然便宜,却也有些分别。譬如说,你们也可想到的,女人撑船总要贵些;姑娘撑的自然更要贵啰。这些撑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说过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们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据说以乱头粗服,风趣天然为胜;中年而有风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场作戏,或尚不伤廉惠;以后居然有了价格,便觉意味索然了。

北门外一带,叫做下街,‌‌“茶馆‌‌”最多,往往一面临河。船行过时,茶客与乘客可以随便招呼说话。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可以向茶馆中要一壶茶,或一两种‌‌“小笼点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谈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和所谓小笼,连价款一并交给茶馆中人。撑船的都与茶馆相熟,他们不怕你白吃。扬州的小笼点心实在不错:我离开扬州,也走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这其实是值得惦记的。茶馆的地方大致总好,名字也颇有好的。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都是到现在还记得的。绿杨村的幌子,挂在绿杨树上,随风飘展,使人想起‌‌“绿杨城郭是扬州‌‌”的名句。里面还有小池,丛竹,茅亭,景物最幽。这一带的茶馆布置都历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楼可比。

‌‌“下河‌‌”总是下午。傍晚回来,在暮霭朦胧中上了岸,将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摇着扇子;这样进了北门或天宁门走回家中。这时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闲‌‌”那一句诗了。

(原载1929年12月11日《白华旬刊》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