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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每年都做酱,黄豆煮熟,拌上很多炒面,平铺在大大的竹匾上,一寸来厚。折来马鞭一样长相的香蒿,那是一种有刺激气味的植物,洗干净后均匀码放在黄豆上。天很热,三四天,黄豆和蒿子之间便布满了白色的霉菌,像蜘蛛侠弹出来的丝,那是微生物在活动。这时候的黄豆表面已经开始发黏,像日本的纳豆,有些臭,并且有很浓烈的蒿子气息。想来,香蒿的作用是遮蔽臭味吧。

准备好盐,生姜切丁,用中药的铁碾子,把辣椒、花椒、八角、香叶碾成粉末,便可以‌‌“下酱‌‌”了。捂好的豆子被放进一个小水缸,撒一层豆子放一层作料和盐,最后盖上沾了水的纱布阻隔蚊蝇。很快,酱缸里便渗出水。遇到阳光好的日子,再把酱缸里的豆子们集合到竹匾上曝晒,这是为了杀菌,豆子们再回到缸里时,母亲会切一些萝卜片进去,这样,成酱出来时,萝卜甚至比酱还受欢迎,因为它的口感。

——《一坛酱,四十年》

我注意过父亲放香油的动作,香油瓶是医院的盐水瓶改装的,我爹每次会在凉菜里倒入两滴或三滴,收回的时候,他会在瓶口轻轻舔上一下,然后做一个很满足的表情。我记住了这个动作,也沿袭了下来。后来我读研的时候,有次同学聚餐,给大家凉拌豇豆,最后注入香油的时候,我像我爹一样先把舌头束成三角状,在香油瓶沿上轻轻舔了一下,结果,同学们舆论大哗,齐声谴责我太恶心……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老子传下来的东西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不加配搭的凉拌显然不是烹饪荠菜最佳的方法。荠菜的香味很素,很窄,需要用动物油做牵引,它本身的香味才会彰显出来,进而无限放大,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做荠菜的时候喜欢用它来包饺子、汆肉圆汤的原因。可能我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吃过素炒荠菜、荠菜清汤以及凉拌荠菜的人。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食欲,依然让我们甘荠菜若饴,以至于年复一年,我和妹妹们一到清明仍然有到城外挖荠菜的冲动。

——《荠菜花》

我见过吃萝卜最惨烈的情形是在故乡的老式浴池中,休息室里永远有一分钱一杯的六安瓜片和三分钱一只的萝卜待售,瓜片显然是低等级的,基本以茶梗为主,萝卜则是当地的,皮已经刮得很干净,售者用镰刀(就是割麦子用的那种镰刀的头)轻轻纵切,萝卜体内传出嘎吱嘎吱的夸张音响。一些在我们看来的有钱人往往会端上一杯茶,深呷一口,放下杯子,腾出手来,抚摸着自己刚刚修完的光滑的脚后跟,另一只手则掰下一片萝卜,送进口中咀嚼,干瘪的生殖器萎靡而瘫软地配合着口腔的运动。放在手边的萝卜肉质如翠玉,呈均匀的半透明状,晶莹饱满,鲜明地映衬着享用者疲沓的肉体。

——《弯腰青》

非常不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混饮食圈,写专栏介绍饭馆,偶尔甚至被唤作美食家。但酷爱冷面这件事,我从来讳莫如深。这里有过一个教训。某年,和关系最好的一位同事把冷面吹得天花乱坠。终于有一天,约上她,我又帮着放辣椒,又帮着倒白醋的,忙活了好一阵,挑动着眉毛就等她赞叹的尖叫……这位同事特有风度,不动声色地把面吃了一半,然后轻轻地将筷子摆在了碗上,微笑着对我说:‌‌“哎,我真想知道,人要犯多大的错误才给吃这么难吃的东西?!‌‌”

这就是所谓的‌‌“我之蜜糖你之砒霜‌‌”吧。在生活里,我经常推荐朋友们去各种各样的餐厅品尝美食,但只有延吉餐厅分号是属于我个人的,最多,也只能和最亲近的人分享。记得不止一次,看到我心情不好,儿子跑过来,主动说:‌‌“爸,要不咱们去吃冷面吧?‌‌”他乖巧的样子让我不觉心下一暖:其实,个人的饮食偏好,尽管像胎记一样私密,但至亲永远知道它在哪里。

——《一个人的面馆》

重庆人对小面的感情丝毫不逊于他们对火锅的感情,以至于听不得关于小面的任何吐槽。重庆作家曾磊这样描写重庆的早晨:‌‌“随手一抓,一把水面,几根青菜,三两分钟煮毕,五六分钟下肚,小面之小,莫过于此。‌‌”就技术含量来说,小面几乎可以简化为调料+面条,面条是碱水面(水叶子),调料无外乎葱、姜、蒜、辣椒、芽菜、香菜、榨菜、花生、芝麻酱……都是大路货。然而,重庆人就在这最简单的面点烹饪上费尽了心思。

纸媒曾经评选出所谓‌‌“重庆小面50强‌‌”,每家面馆几乎都有自己的绝招。或是在水面的硬度上,或是在辣椒的烘焙上,或是在荤素油的配比上……只有重庆人才能挑剔出其中的差别。和这些相比,我更佩服的是煮面过程中,老板游刃有余的语言中控系统,所有针对厨房的指令都短促和精准,听上去像土匪的暗语。‌‌“提黄‌‌”,口感要硬点儿;‌‌“多青‌‌”,多加青菜;‌‌“干馏‌‌”,少舀汤头;‌‌“免红‌‌”,不放辣子……喂,你外地人吧?

——《面,不能承受之小》

宜昌人陈敏,话不多,蔫有准儿,每次做鱼吃鱼,都不动声色。有一次,陈敏媳妇来京探班,等陈敏做完鱼,忙东忙西坐到桌上,一通乱找,急赤白脸问道:‌‌“我的那块肉呢?‌‌”蒋、段二人(指独立制片人蒋樾、段锦川)大惑不解:‌‌“哪块肉?哪块肉?‌‌”陈敏支吾着:‌‌“就……那块…….‌‌”媳妇在一边接口道:‌‌“我吃啦!‌‌”媳妇说的正是那两块月牙肉——鱼鳃边最细滑、最鲜嫩的所在。据说从前土匪绑票,都是先饿人质两天,然后做顿鱼,就等着看人质从哪里下筷子。筷子先夹鱼脊背、肉多的地方,肯定是穷人家孩子,放了算了;要是先吃月牙肉,那必须死等赎金,这是富贵人家的香火。

——《红唇添香》

中国地方大,北到阿勒泰,南到三亚,都有吃羊肉的习惯。牛肉嫌粗,猪肉嫌浊,鱼肉嫌淡,羊肉既细嫩又鲜美,粉羊肉者因此甚众。北方吃绵羊,南方吃山羊,味道上有差异,再加上羊吃的食物不同,或青草,或麸料,同样的品种,羊肉味道也有区别。我老家吃的羊,是顶风膻三里地的那种,所以刚到北京,遇到不膻的口外羊,还真不怎么习惯。但是,这也练就了我对口外关内的羊一视同仁的热爱,加上我的工作性质是满世界乱跑,所以,我能像灰太狼一样非常愉快地面对喜羊羊美羊羊暖羊羊沸羊羊……不管是喀什烤羊腿、西安水盆羊肉、吴忠冷手抓、西宁开锅肉,还是遵义羊肉粉、海口东山羊、宁波白切羊肉、梅州羊肉边炉,我都一概……哦天哪!我差点儿用‌‌“视同己出‌‌”这样的词儿,来表达对他们同样的喜欢程度。

——《贴一身五湖四海的膘》

吸螺蛳确有技巧存在,嘬的那一刹那像极了婴儿吮奶,只需要口腔前部动作。如果用力过猛,往往会呛到气管。一位北京同事被呛得歪头猛咳,进而抱怨说:‌‌“这劳什子,干嘛不索性把壳儿去掉,只烧螺肉岂不痛快?‌‌”但吃螺蛳正如吃瓜子,许多乐趣正在一个‌‌“嗑‌‌”字上,这是直接食用瓜子仁所不能享受得到的曼妙过程,如果这个过程也省略了的话,以后人类进食不妨采用注射了事。吃瓜子的劈劈剥剥和吃螺蛳的啵啵动效,何尝不是味觉器官与食物的友好交谈呢?多么亲切友好的气氛!

从南京离开,沿着皖南的高速公路又到安庆。一路上,油菜花盛开,徽式建筑婉约地置身在黄色的画卷中。路上再次遇到一群北京的文学中年,伊们是为了悼念安徽的一位诗人而来。晚上一起宵夜,他们在不停地谈诗谈文学,我则端坐一边尽心尽力地吮着美味的田螺,各不相扰。有一刻,吃得眼睛濡湿,望着窗外阑珊的灯火,耳边忽听一位诗人缓缓吟道: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吃螺蛳……

——《螺蛳壳里的道场》

 

据说地球上每年都要发生的两次数量最大的动物迁徙——南非的动物大迁徙和中国的春运。动物迁徙为繁殖,而我们回家,是为了什么?

过年回家,我们主要是为了见这四类人——家人、亲戚、朋友和自己。

和家人做一次深谈:

家人是我们回家的主要动力,却常是我们最容易忽略的人。千万不要以为,陪他们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就是陪了他们。和你的家人安排一次单独的、长时间的、面对面的沟通,聊聊一年的思考和进步,听听他们现在的琐琐碎碎——做一个平日电话永远无法打不出来的深谈。

给家人服务一次:

是不是每年回家,都会成为家里的关注对象?哪怕饭后拿起一个碗,也被父母说放下放下?过年的你似乎什么都不用做,但其实过年正好是你服务他们的好机会。找个时间,给你的父母亲服役一次,让他们感觉你长大了。

和亲戚们大聚会:

亲戚和家人不同,血脉相连,但是却交往不多,重要的就是气氛热烈和面积广阔,大聚会则再合适不过。组织或者参与这样的N次大聚会。你不一定能认识每一个人,至少给每一个人SAY hi 拜年。

帮助晚辈:

从外面回来的你,一定被编排了很多帮帮你表弟之类的活。不要推脱,认真的和其中一两个交心的谈谈,好好帮助他们也是你的责任。退一步说,亲戚也是你父母的支持系统,尽可能帮助他们,也等于为自己的家人存下善意。

和老友相聚:

我们奔回家乡的第二重要的理由,是因为这里还有几个多年好友。不问公司职位,不管当爹当妈。开肆无忌惮的玩笑,爆当年的糗事情事。就知道你还是初二班的王小强。

见不常见面的朋友:

这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一件事。有意识去见见一个你不常见的,即使同学会遇到也不常聊天的人,了解一下他在做什么?近况如何?他和你的出发点一样,却进入完全不同的一段人生,某种意义来说,他其实是你的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给自己一个回顾与计划:

每当过年钟声想起,有没有感觉,自己一下子又过去了一年?时间的流逝其实是因为没有留下重要的记录。从今年养成这个习惯吧,试着给去年的自己一封信,回顾自己这一年的成长,感悟和思考。也为明年定一个计划。你可以在明年的时候拿出来,记录自己的成长和变化。

给自己一个重回职场的准备:

上班前一到两天,给自己刻意安排大约半个小时与职业相关的事,提醒自己的潜意识要准备回去工作了。你可以读读相关的书,写写自己的工作计划,或者约上几个同事聚聚会。如果不提前热身,你也许会在开始上班的前一周,都恍惚回不过神来。

最后,给上面的8件事情排一个序,然后好好做完前4件,其他的努力就好。回家过个好年远远不止这8件事,以上罗列只是个提醒。在所有角色中面面俱到,是生活的智慧。而在每个角色都做得最好,则是生活的能力了。

 

当看到对楼家窗户有香肠的身影时,一年又悄然滑了过去。从小到大,南方人或说川渝地区的人们,对香肠都是情有独钟的。因为,自香肠灌制始,便是团圆。

香肠,以猪或羊的小肠衣(也有用大肠衣的)灌入调好味的肉料干制而成。听起来挺容易,但做起来需要技术。在记忆中,一家三口是灌不好香肠的,需要几家人合力完成。一人执肠衣,一人拉棉线,一人活肉料,一人用针扎灌好肉的肠衣。小时候家住小楼,一层楼邻居每天都串门聊天吃饭,关系和睦融洽。一般到12月末,算着日子,邻里几家人一合计,选上个大晴天,齐坐室外楼道,一边聊天,一边进行着灌香肠的大业。微冷的空气,响晴的午后,长辈各自把思念和祝福融入到灌香肠中。“我家儿子再过20天就回来啦!”张妈这边洋溢着喜气,手可没有歇气,卖力活肉。这边看大家灌香肠的李爷爷搭话,“男娃儿啊,就是要在外闯荡一下,好!”气氛自是喜上眉梢,众人也不觉着累,你家20斤,我家10斤,川味15斤,广味5斤,忙碌一下午,家家都有收获。

香肠灌完,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吃,这还只是半成品。下一个步骤,熏香肠。若自家做,这同样是一个大项目。原因之一就是需要许多干柏树枝。重庆冬日本就阴冷,以下雨天气居多,要找到够量的树枝需要费些力气。记得当年姨妈家住在近郊,附近找树枝较为容易,因此每年的一天,举家提着还略有湿度的香肠,坐一个小时的车到姨妈家。一个圆形的铁质大桶,顶部被凿些大洞,上面盖着纸板,香肠腊肉挂上,在底端便放上木材,引火后,看得微微开始发红,便要盖上柏树枝,使得铁桶内烟雾迷茫,恍若太上老君炼丹炉。

熏香肠,在熏而非烧,是不能用明火的。用重庆话说,这叫“楸香肠腊肉”。待眼前大物开始均匀的丰富的冒出青烟,第一阶段算是告成,长辈便进屋聊天吃瓜子,不再关心那熏制的过程。但孩子们呢,这时终没有了大人的提醒和担心,开心窜出,拿些红薯紫薯什么的,扔火堆里,围在炉旁烤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翻看自己的红薯紫薯。

约莫五六个小时,天色慢慢变深时,肉,熏好了;我们的红薯,也好了。孩子们吃着自己烤的红薯,看大人们来来回回忙碌喜悦地提香肠,这便是少年心中的年味。

吃香肠,也是儿时过年快乐的回忆。

年夜饭前夜,各家各户开始准备拿手好菜,同时蒸煮腊味。腊味最好吃的时刻来临,纵然在长大后吃过千百种香肠,品过几十个牌子,都不及小时候那一口滋味。父亲用铁菜刀将还散发着温暖热气的香肠放到案板上,饱满的一根根,油亮亮都引诱着案板旁那年少的孩子。当刀切下去的那一下,似乎能听到肠衣断开的声音,“刺”果断清脆的一声,刀起刀落,一块薄得透明的香肠片已乖乖躺在案板上,在柔和的灯光下,分外喜人。这才是第一下,试试刀后,父亲的速度便加快了,只几眨眼的功夫,一整根香肠都已变为溜圆的薄片。这边我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而父亲也会不时看看我,笑笑,再继续他的切肉活动。一般情况下,在他切到第二根的时候,我就会配合着刀的节奏说到,真是好香啊~~~~~父亲自然是明白我的,用敦厚也同样油亮的手拈一片香肠直送我嘴。那感觉啊!混合着果木的香气,肥肉与瘦肉的完美配搭,加上偶尔的一粒花椒在嘴里打转,略有些烫口的温度,促使得嚼几下就迅速吞下,好怕此等好味在口中呆得太久变换味道,抹杀了对香肠的好印象。吃完一片,砸吧砸吧嘴,和父亲有着小小交流,目的只有一个,再一片啦!父亲同样笑笑,依旧满足我的要求。因此好味香肠,通常在开饭前,已经被我吃掉半根。以往团年饭伯父就说,怎么不吃腊味呢?我心里暗笑,早吃过啦!

这样的事在父母之间也会发生,父亲在厨房切下新煮香肠,小跑到客厅看电视的母亲面前,说,来,尝尝,我们的香肠!待母亲点头表示满意后,俩人便特满足自豪地相互对视点头。好似共同完成了一件美好大事。

过年,家里团圆的人由多变少,又由少变多,在这个渐变的过程中,父母年纪也渐大。团年饭的话题也有以前父母的工作转到了下一代子女身上。团年饭年年都变化,但家里的团圆饭中,香肠总是占有一席之地的。爱吃的人如父亲伯父,一口气连吃三片;不那么爱吃的人如舅妈堂妹,席间也会夹上几片,细细品味。

香肠啊,我们吃的是团圆,品的是家味。

华灯初上,看到对楼家家户户窗台上的香肠,忽忆起父亲略显斑白的鬓发。

我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