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看戏讲故事:归乡的四郎
离家在外的游子,都和杨四郎一样,是思归的候鸟。
《四郎探母》是名剧,连不看京剧的人,也都知道有这出戏——就像不看京剧的人也知道京歌大师于魁智一样,因为他上春晚。天波府故事家喻户晓,杨家将演义口耳相传,中国人又有谁不知道杨家七郎八虎的事情呢?这些年,有关杨家的电影、电视剧也层出不穷,但看起来总感觉在看时装剧,终归是俊男美女打戏,只不过套上了杨家的壳子。和许多剧目一样,《四郎探母》也是改编自小说话本的戏,《杨家府演义》也有四郎被俘的情节,不过小说里面四郎更像潜伏的余则成,最后也的确帮助宋军破辽。戏剧改的更有张力,少了点高大全,多了点人生五味。
根据演法不同,各版本《四郎探母》情节略有差别。主线剧情大体如此:金沙滩一战,四郎杨延辉被俘,改名换姓为木易,被萧太后招为驸马,婚配铁镜公主。十五年后,宋辽再战,杨延辉听说六弟杨延昭挂帅,老母佘太君押粮草来到前线,不免动了思亲之情。但是身在敌国,已有妻有子,无计过关见母,苦闷非常。铁镜公主问明隐情,献计帮夫君盗取令箭,四郎趁夜混过关去,正遇侄儿杨宗保巡营查夜,将四郎当做奸细解回大营。杨六郎认出四哥,亲自松绑,去见母亲、妹妹,一家人悲喜交集,抱头痛哭。只是匆匆一面,又别母而去。回到辽国,萧太后知晓女儿女婿合伙诳她,大怒不止,要杀杨延辉,铁镜公主苦苦哀求,萧太后只是不允。后得国舅相帮,教公主在小阿哥身上做文章,公主一哭二闹三抹脖子,萧太后见势不妙,总不能让小外孙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吧,只好放过杨延辉,总算是大团圆收了场。
《四郎探母》最常演的是坐宫一折,情节有趣好玩,生旦唱腔也棒。尤其是从“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到“站立宫门叫小番”一段对唱,是经典名段,老生青衣要配合默契,严丝合缝,不能有丝毫差池。最后老生收束这一折的那句叫小番,更是要博得观众的喝彩。虽然佘太君戏份不多,但在见母一折那一段“一见娇儿泪满腮”也是名段,对唱功要求甚高,不是要角儿拿不下来。当年谭门七代谭正岩扮探母,请来蓝文云贴佘太君,那段唱,真是棒极了。只是高才薄命,蓝老师如今境况,让人唏嘘不已。
有段时间,这出戏是不让演的,因为是“汉奸戏”、“投降戏”,认为杨延辉降辽招亲,是“叛国投敌”,宣扬了“叛徒哲学”,有辱杨家将“一门忠烈”的形象,“政治不正确”。但我以为,从小说里面的敌营十五年,到戏剧里面的匆匆一面,更有人情味,是人性的呼喊,喊出的不是“向我开炮”而是“我是个人”,所以更能让人动容。杀身成仁固然值得尊崇,但是忍死偷生也不该指责,这可是最根本的人性啊。
《四郎探母》虽然是一出老生大戏,但是戏里的三位女性角色,个个光彩照人。四郎之妻铁镜公主比大和抚子还大和抚子,还没有大和抚子的矫情,更多的是灵气和辣劲。铁镜公主善解人意,看到丈夫闷闷不乐,料到丈夫有了心事,猜心事那段颇为有趣,先问是不是母后给你气受啦,问来问去不得要领,毕竟还是女孩儿家,好一口小醋坛子,以为丈夫心里头有了别人喽。问清楚不是丈夫有了外遇,放下心来却又不解了,这还能是何等样事?驸马还是不愿说,公主来了点辣劲,故作嗔怪,吓唬驸马,你要是不说“哥哥哎我要你的脑袋!”其实她总会要驸马的脑袋呢?不过吓唬的确管用,驸马这才肯说,可是这驸马的确让人捉急,还要让公主赌个咒发个誓,公主挺不屑这一套,但看他着急样子好玩,便依他做了,问他赌咒发誓是怎么个赌法。想是心里有事的缘故,驸马智商直线下降(可能本来也不咋高),说怎么番邦女子连赌咒发誓都不会?这就中了套了,公主正等着呢:
比不得你们汉人,动不动赌咒发誓,就当玩儿!——真是个俏皮可爱的小媳妇儿。
驸马这才吐露实情,我不叫木易,我是杨延辉呀!
诸位试想,如果你是公主,会作何想?身边十五年的如意郎君、自己儿子的父亲,连个真名实姓都没有,好不容易说出了真名,却是辽国的死敌——杨家将,且不说杨家和辽国的恩恩怨怨,就是公主的父亲,辽国老皇帝,也是被杨大郎袖箭射死的啊!另一边,杨令公也是被辽人逼迫自尽,杨家三子也死在辽人手里。公主和驸马的家仇,可比罗密欧和朱丽叶俩家深得多了,可他俩——主要是她——就这样稀里糊涂做了夫妻,一十五年。
每到关键时刻,男人往往昏了头,反而是女孩子清醒。公主很快择清了缓急,只要他人会回来,我就要帮他出关见母,但他真会回来么?她要让杨四郎也起个誓,可是她不也说了么,你们南边汉人赌咒发誓都当玩儿,但是她选择相信自己的丈夫。去帮丈夫哄瞒自己的母亲萧太后,太后国事操劳,见女儿抱着外孙来了,心中喜欢,逗外孙一会儿,权当国事外的放松,却着了女儿的道。公主说阿哥想看看令箭,这通关令箭怎能随便给人,但小外孙想玩,那就给他玩会儿,谁想到女儿顺手就把令箭给了驸马。
杨四郎拿到令箭,来到宋营,兄弟相认,随后见了母亲。有一版《探母》是这么设计的,我认为更好,佘太君的性格也更完满。当抱头痛哭唱完一段之后,便要问儿子十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四郎如实相告,我做了辽邦的驸马。佘太君先是大惊,进而大怒——失踪十五年的儿子回来了,谁想到他已经是辽国的驸马,和他有国仇家恨的死敌萧太后的女婿?只是少待心情平复,母亲对儿子的爱战胜了讨人嫌的“政治正确”,哎,管哪家的女婿,只要儿子过得还好,就可以了吧?于是问四郎,萧太后有没有亏待你呀?公主对你怎样呀?听说公主和四郎极为恩爱,连过关令箭都是公主设计骗来的,佘太君不禁感叹公主真是个好媳妇儿。匆匆一面,又要话别,六郎想留住四郎,和八妹九妹抱住四郎的腿不让四郎走,佘太君又何尝舍得儿子?只是老英雄深明大义:
公主帮他偷来令箭,他要是不回去,岂不连累公主挨一刀?管他回去太后要杀要罚,也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忘恩负义的事,杨家人怎能做?
十五年不见母亲,好不容易见了一面,哭完了又要分别。刚回关口,便被绑去见了岳母。这位萧太后也是女中豪杰,在丈夫死去之后,主持国政,将辽国治理的井井有条。佘太君萧太后,一对亲家,却从未谋面——要是见面,估计也是一位举起龙头杖一位拔出凤翎剑,先战个一百回合吧。萧太后的愤怒可想而知,好哇,小两口合起来诳我,还有我那俩不成器的兄弟,也跟着搅和,而且这驸马竟然是仇家子,这岂能放过!怎么劝也不行,谁劝都不行一定要杀了杨延辉——杨四郎真好定力,刑场上还打了个盹。公主急了,女儿向妈妈撒泼打赖起来,你要杀他,我也不活了!您这外孙,您自个养去吧!萧太后这时候气也消了,也觉得真要把女儿逼急了女儿真想不开自己悔之莫及,只好算啦算啦。
对杨四郎来说,沙场失散,活着还是不活,在哈姆雷特是个问题,在杨四郎更是个问题。但是他应该活,而不是一死了之,死有时候是简单的,尤其是热血上涌慷慨赴死,只消说几句过头话做几个有敌意的动作,就可以让自己死。要背负沉重的担子活下去,比死更难。所以《赵氏孤儿》里,公孙杵臼已经不易,而承受骂名活下去的程婴更难。隐姓埋名换个新身份的同时,也埋葬了自己的过去,渐渐地,他也知道了父母兄弟的事情,却必须收敛自己的伤痛,不能纵情表现出来。好在枕边佳人温柔体贴,能抚慰他满心伤痕,可她,却是仇人的女儿、敌国的公主,这简直是种讽刺。好在这十五年还算安定,身份没有暴露,夫妻恩爱,还有了可爱的儿子,当年的战场,硝烟已渐渐散去,虽然亲人们天各一方,但我在北边还会挂念你们。
只是安宁又被战争打破,萧天佐摆下天门阵,宋辽再度开战。作为杨家的儿子,四郎当然不会为辽邦上阵。可是传来的消息却让他失魂落魄——宋军主帅是他阔别十五年的六弟,白发老母也押粮草来到前线。一下子封存十五年的思乡之情骨肉亲情全部涌上心来,让他坐立不安,所以“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在没有离愁别绪人看来,这是出大团圆的戏儿,也有些俏皮幽默的桥段。但对于出门在外回不去家的游子,肯定有另一番情绪,龙应台写过,1949年去台湾的眷村老兵,每看《四郎探母》,无不泣不成声。对他们来说,一湾浅浅的海峡,真的是“母亲在那头,我在这头”。
这几日快过年了,飞机上、火车上、汽车上,到处都是归乡的四郎,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会唱:
“公主虽然不阻拦,无有车票怎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