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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去郊区的森林公园散步,活动一下筋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们沿着石板路走到林子深处,这里不见游人,只一片寂静。

公园里的树木已生长很多年,地上的树叶积累了一层又一层。偶尔遇见公园的管理人员,他们只是清扫路面,方便游人通行。但是,他们从来不把树叶带走,只是将树叶移到路面之外的地方,让树叶回归大地。

我们喜欢这种尊重自然的管理风格。公园里没有太多游乐设施,放眼看去,只见层层叠叠的树木和落叶铺成的地毯。所以,在这里会深切地感受到远离都市人群,拥入大自然的怀抱,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听朋友说,这里的土壤是黑土,格外肥沃。我想应与落叶有关,叶子腐烂分解后会融入土壤,增加了养分。出于好奇,我蹲下身拨开树叶,想看看下面的泥土什么颜色。没想到的是,拨开树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拨开一层,还有一层。努力好久,才看到黑色的泥土。

孩子以为我在挖宝贝,跑上前看。我说只是看看泥土,说完便把树叶盖回去。孩子也帮忙推树叶,复原先前的样子。我们只是轻轻走过,看一看就够了,不破坏任何一个角落,是对大自然最基本的尊重吧。

看过黑土,我们回到石板路。路面上也落了不少叶子,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清扫。孩子盯着路面看,突然喊我过去,说树叶排成的形状像小船。我上前看,几片树叶随意地聚到一起,真有船的样子。

树叶有细细长长的,也有圆圆小小的。树叶可以搭成船,当然也可以排字了。于是,孩子们要玩排字的游戏,他们配合着长叶短叶,排出名诗名句。每当完成一句,孩子们都高兴地蹦蹦跳跳。用落叶排字,成了这次公园之行最快乐的时光。

等我们要离开时,石板路上已经留下不少诗句。挥手告别这里,突然想到,诗句也许是对落叶最好的祝福。树叶靠大地的供养长大,见过树冠顶端的风景,照过艳阳,吹过暖风,也淋过雨、受过寒,走完一生,悄悄落回地面,滋养大地。这个美丽的回圈不正如诗般优雅吗?

每每到了冬日,才能实实在在触摸到岁月。年是冬日中间的分界。有了这分界,便在年前感到岁月一天天变短,直到残剩无多!过了年忽然又有大把的日子,成了时光的富翁,一下子真的大有可为了。

岁月是用时光来计算的。那么时光又在哪里?在钟表上,日历上,还是行走在窗前的阳光里?窗子是房屋最迷人的镜框。节候变换着镜框里的风景。冬意最浓的那些天,屋里的热气和窗外的阳光一起努力,将冻结玻璃上的冰雪融化;它总是先从中间化开,向四边蔓延。透过这美妙的冰洞,我发现原来严冬的世界才是最明亮的。

那一如人的青春的盛夏,总有阴影遮翳,葱茏却幽暗。小树林又何曾有这般光明?我忽然对老人这个概念生了敬意。只有阅尽人生,脱净了生命年华的叶子,才会有眼前这小树林一般明澈。只有这彻底的通彻,才能有此无边的安宁。

安宁不是安寐,而是一种博大而丰实的自享。世中唯有创造者所拥有的自享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朋友送来一盆“香棒”,放在我的窗台上,说:“看吧,多漂亮的大叶子!”这叶子像一只只绿色光亮的大手,伸出来,叫人欣赏。逆光中,它的叶筋舒展着舒畅又潇洒的线条。一种奇特的感觉出现了!严寒占据窗外,丰腴的春天却在我的房中怡然自得。

自从有了这盆“香棒”,我才发现我的书房竟有如此灿烂的阳光。它照进并充满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根叶梗,把它们变得像碧玉一样纯净、通亮、圣洁。我还看见绿色的汁液在通明的叶子里流动。这汁液就是血液。人的血液是鲜红的,植物的血液是碧绿的,心灵的血液是透明的,因为世界的纯洁来自于心灵的透明。

但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说自己纯洁,而整个世界却仍旧一片混沌呢?我还发现,这光亮的叶子并不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而是为了证实阳光的明媚、阳光的魅力、阳光的神奇。任何事物都同时证实着另一个事物的存在。

伟大的出现说明庸人的无所不在;分离愈远的情人,愈显示了他们的心丝毫没有分离;小人的恶言恶语不恰好表达你的高不可攀和无法企及吗?而骗子无法从你身上骗走的,正是你那无比珍贵的单纯。老人的生命愈来愈短,还是他生命的道路愈来愈长?生命的计量,在于它的长度,还是宽度与深度?

冬日里,太阳环绕地球的轨道变得又斜又低。夏天里,阳光的双足最多只是站在我的窗台上,现在却长驱直入,直射在我北面的墙壁上。一尊唐代的木佛一直伫立在阴影里沉思,此刻迎着一束光芒无声地微笑了

。阳光还要充满我的世界,它化为闪闪烁烁的光雾,朝着四周的阴暗的地方浸染。阴影又执着又调皮,阳光照到哪里,它就立刻躲到光的背后。而愈是幽暗的地方,愈能看见被阳光照得晶晶发光的游动的尘埃。这令我十分迷惑:黑暗与光明的界限究竟在哪里?黑夜与晨曦的界限呢?来自于早醒的鸟儿第一声的啼叫吗……这叫声由于被晨露滋润而异样地清亮。

但是,有一种光可以透入幽闭的暗处,那便是从音箱里散发出来的闪光的琴音。鲁宾斯坦的手不是在弹琴,而是在摸索你的心灵;他还用手思索,用手感应,用手触动色彩,用手试探生命世界最敏感的悟性……琴音是不同的亮色,它们像明明灭灭、强强弱弱的光束,散布在空间!

那些旋律片断好似一些金色的鸟,扇着翅膀,飞进布满阴影的地方。有时,它会在一阵轰响里,关闭了整个地球上的灯或者创造出一个辉煌夺目的太阳。

我便在一张寄给远方的失意朋友的新年贺卡上,写了一句话:你想得到的一切安慰都在音乐里。冬日里最令人莫解的还是天空。盛夏里,有时乌云四合,那即将被峥嵘的云吞没的最后一块蓝天,好似天空的一个洞,无穷地深远。而现在整个天空全成了这样,在你头顶上无边无际地展开!空阔、高远、清澈、庄严!

除去少有的飘雪的日子,大多数时间连一点点云丝也没有,鸟儿也不敢飞上去,这不仅由于它凛冽寥廓,而是因为它大得……大得叫你一仰起头就感到自己的渺小。

只有在夜间,寒空中才有星星闪烁。这星星是宇宙间点灯的驿站。万古以来,是谁不停歇地从一个驿站奔向下一个驿站?为谁送信?为了宇宙间那一桩永恒的爱吗?我从大地注视着这冬天的脚步,看看它究竟怎样一步步、沿着哪个方向一直走到春天?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二十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人们常把去海南过冬的人比喻成飞来飞去的候鸟。去年冬天,我像凑热闹似的成为一只“候鸟”,从东北长春飞往遥远的海南儋州,又在东北春暖花开的季节,从海南飞了回来。

在海南居住的日子,每天看着街道两旁高大的棕榈树,看着居住小区里茂盛的旅人蕉、扇叶葵、橡胶树,感觉这些绿色植物,如同冬日里分泌出的多巴胺,给我带来兴奋与快乐。行走在树木华盖遮掩的甬道,有时不经意间抬起头,会望见一只只蓝灰色的鸟儿,在我叫不出名字的阔叶和小叶树木间潜伏、跳跃。这种鸟儿跟东北的麻雀体型、习性颇为相似,但又与麻雀有些不同,麻雀的羽毛多为褐灰色,喜欢成群结队地叽叽喳喳,吵吵嚷嚷,而蓝灰色的鸟儿大多各自分散活动,无论在树木间穿梭,还是在地上觅食,都悄无声息。

再望向那些火焰树和紫荆花,我第一次见到许多大朵的花盛开在高高树枝上,一片片花瓣不断掉落在地面,又有无数新生的花朵紧跟着粲然绽放,鲜艳而热烈。最为常见的三角梅,每枚花瓣只有两厘米大小,却以密集的花朵轰轰烈烈布满树冠,它们似乎正以这样的方式,宣告在这块领地不容忽视的存在。

实在忍不住好奇,随手捏起一朵三角梅,仔细辨别,三片粉红色的花瓣,如同枝条上延伸出来的叶片,上面筋脉纵横,若不是中间吐出细长的花蕊,定会让人以为那就是变异的粉红色树叶。我上网查询方知,原来三角梅色彩缤纷的花,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花瓣,而是它的萼片,是具有鲜艳颜色的花瓣状萼片。

不太引人注意的仙丹花,以其低调的橘红色花朵,开放得不疾不徐、不温不火,它的花瓣酷似东北春天的紫丁香花,只是颜色不同,生长环境不同。它们随意扎根在路旁的绿化带里,扎根在院子的墙根处或杂树丛中,有牵牛花攀着它们的躯干探出头,开起大朵的喇叭花,依然改变不了人们对它的注目。我惊诧地发现,平时东北某些人家或办公室里的花草树木,在海南的土地上随处可见,野蛮地生长,见怪不怪了。

 说来也怪,平时我不怎么关注天气预报,可在海南居住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要看长春的天气情况。看哪天晴朗,哪天刮风下雪了,是小雪、中雪还是大雪,最低气温和最高气温是多少度。我脑子里时常会想着在那样的气温下体感怎样,应该穿什么样的防寒服,是否方便出行。我从小生活在冬天多雪的城市,对那里的环境早已习惯,我越来越感到,在一个城市生活久了,有必要出门走一走,见见外面的世界,于是便有了这次海南之行。

在海南待久了,每天看着一成不变的鲜花和绿树,我又回想起东北长春的漫天飞雪,想起大雪过后走出家门,脚踏积雪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我常想,雪大概是大自然对北方人的特有馈赠,每当一场又一场大雪来临,我们如同迎接盛大的仪式,行走在街上,感受大片雪花飘落在衣帽褶皱间的样子,无比惬意。再抬起衣袖,看向成团的、脆弱的冰凌花瓣,如微雕般晶莹剔透,感觉那是世间最美丽的花朵。

有时,大雪下在夜晚,第二天早晨,阳光朗照,雪光耀眼,空气澄明,在雪的大写意中,积雪覆盖的汽车、密集的树枝以及一切景物,既虚幻,又触手可及。

想到雪,自然会联想到在东北司空见惯的霜花。那些霜花可能生成在城市公交车的车窗上,生成在绿皮火车的车窗上,生成在每家房屋的玻璃窗上。记得小时候,我每天早晨醒来,打开窗帘,看着一夜之间窗口布满的霜花,有的似茂密挺拔的松枝,有的似高山大川,有的似奔跑的动物与细小的花草,有的又抽象得什么都不像,只觉得大自然的画作竟是不可思议地精美绝伦。

我伸出一根手指按霜花,指温将霜雪融化成一个小小的圆洞,再将眼睛贴上去,看向室外的皑皑白雪、光秃秃的树、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麻雀。不顾家里大人阻拦,我穿上棉服跑出屋门,在雪地里玩耍,抱起一只爬犁,放在坡地上,人坐在爬犁里面,顺坡而下,身后荡起一团如雪的烟雾。

直到脸冻红了,手指冻麻木了,我才跑回家。这时,屋里的炉火生起来了,阳光烘烤着玻璃窗,奇妙的霜花消融,变成水,慢慢往下流淌,在窗台上聚积起一汪冰凉的清水。然而,第二天早晨,多姿的霜花又以不同姿态如约而至,涂满玻璃窗,真是妙趣横生。紧接着,又一场大雪来临……

初夏羞怯地来到世间,像小孩子。小孩子见到生人会不好意思。尽管是在他的家,他还是要羞怯,会脸红,尽管没有让他脸红的事情发生。小孩子在羞怯和脸红中欢迎客人,他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你,用牙咬着衣衫或咬着自己的手指肚。你越看他,他越羞怯,直至跑掉。但过一会儿他还要转回来。

这就是初夏。初夏悄悄地来到世间,踮着脚尖小跑,但它跑不远,它要蓬蓬勃勃地跑回来。春天在前些时候开了那么多的花,相当于吹喇叭,招揽人来观看。人们想知道这么多鲜花带来了什么,有怎样的新鲜、丰润与壮硕。鲜花只带来了一样东西,它是春天的儿子,叫初夏。

初夏初长成,但很快要生产更多的儿子与女儿,人们称之为夏天。夏天不止于草长莺飞,草占领了所有的土地,莺下了许多蛋。夏天是一个昏暗的绿世界,草木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抢夺阳光。此时创造了许多阴凉,昆虫在树阴下昏昏欲睡。

然而初夏胆子有点小,它像小孩子一样睁着天真的眼睛看望四外。作为春天的后代,它为自己的朴素而羞怯。初夏没有花朵的鲜艳。春天开花是春天的事,春天总是有点言过其实。春天谢幕轮到初夏登场时,它手里只带了很少的鲜花。但它手里有树叶和庄稼,树的果实和庄稼的种籽是夏天的使命和礼物,此谓生。生生不息是夏天之道。

初夏第一次来到世间,换句话说,每一年的初夏都不是同一个夏天,就像河流每一分钟都不是刚才那条河流。在老天爷那里,谁也不能搞垄断。夏天盼了许多年才脱胎到世间,它没有经验可以利用。往年的夏天早已变为秋天与冬天。

夏天的少年时光叫初夏,它不知道怎样变成夏天。每当初夏看一眼身边的葱茏草木都会吓一跳,无边的草木都是奔着夏天来的,找它成长壮大。一想这个,初夏的脑袋就大了,压力也不小。

初夏常常蹲在河边躲一躲草木的目光,它想说它不想干了,但季候节气没有退路,不像坐火车可以去又可以回来。初夏只好豁出去,率领草木庄稼云朵河流昆虫一起闯天下,打一打夏天的江山。

初夏肌肤新鲜,像小孩胳膊腿儿上的肉一样新鲜,没一寸老皮。初夏带着新鲜的带白霜的高粱的秸秆,新鲜的开化才几个月的河流,新鲜的带锯齿的树叶走向盛夏。

它喜欢虫鸣,蛐蛐儿试声胆怯,小鸟儿试声胆怯,青蛙还没开始鼓腹大叫。初夏喜欢看到和它一样年轻幼稚的生命体,它们一同扭捏地、热烈地、好奇地走向盛大的夏天。

人早已经历过夏天,但初夏第一次度夏。它不知道什么是夏天,就像姑娘不知道什么叫妇人。这不是无知,是财富。就像白纸在白里藏的财富、清水在清里藏的财富,这是空与无的财富。人带着一肚子见识去了哪里?去见谁?这事不说人人都知道,人带着见识与皱纹以及僵硬的关节去见死神,不如不知好。

如果一个人已经老了,仍然很无知,同时抱有好奇心与幼稚的举止,这个人该有多么幸福。只可惜人知道得太多,所知大多无用,不能帮他们好好生活。

初夏走进湿漉漉的雨林,有人问它天空为什么下雨,初夏又扭捏一下,它也是第一次见到雨。这些清凉的雨滴从天空降落,它是从喷壶还是筛子里降落到地面?天上是不是也有一条河?初夏由于回答不出这些问题而脸红了,比苹果早红两个月。

初夏跑过山冈,撞碎了灌木的露水。它在草地留下硕大的脚印,草叶被踩得歪斜。初夏的云像初夏一样幼稚,有事没事上天空飘几圈儿。其实,云飘一圈儿就可以了,但初夏的云鼓着白白的腮帮子在天空转个没完,还是年轻啊。

你看冬天那些老云窝在山坳里不动弹,动也是为了晒一晒太阳。初夏的云朵比河水汹涌。大地上的花朵才开,大地的草花要等到夏天才绽放。开在枝上的春花像高明人凭空绣上去的,尤其梅花,没有叶子的帮衬。而草花像雨水一样洒满大地,它们在绿草的胸襟别上一朵又一朵花,就像小姑娘喜欢把花朵插在母亲的发簪上。

初夏坐在河流上,坐在长出嫩叶的树桩上。初夏目测大地与星空之间的距离。它寻找春天剩下的花瓣,把它们埋在土里或丢在河里漂走。初夏藏在花朵的叶子下面等待蜜蜂来临。初夏把行囊塞了一遍又一遍,还有挺多草木塞不进去。要装下这么多东西,除非是一列火车。

夏天好似乐曲里的中板,它的绿、星斗的整齐和蛙鸣呈现中和之美。夏日与夏夜的节奏匀称,它的肢体饱满。夏天的一切都饱满,像一池绿水要漫出来。庄稼和草都在匀称之间达到饱满。夏日的生命最丰富,庞杂却秩序清晰。

生命,是说所有生灵的命,不光包括庄稼和草,还有几千种小虫子。有的小虫用一天时间从柳枝的这一端爬到那一端,而它不过活十天左右。小虫不会因为一生只有十天而快跑或慢爬,更不会因此哭泣。

每一种生物对时间的感受都不一样,就像天上神仙叹息人生百年太短,而“百”和“年”只是人发明出来的说辞。小虫的时间是一条梦幻的河流,没有“年月日”。命对人来说是寿,对小虫来说是自然。虫鸟比人更懂缘起性空的道理。

夏天盛大,到处都是生命的集市。夏天的白昼那么长,仍然不够用。万物借太阳的光照节节生长。老天爷看它们已经长疯了,让夜过来笼罩它们,让它们歇歇。有的东西——比如高粱和玉米,在夜里偷着“咔咔”拔节,没停止过生长。这是庄稼的梦游症。

在夏日,管弦乐队所有的乐器全都奏响。电闪雷鸣是打击乐,雾是双簧管,柔和弥漫,檐下雨滴是竖琴,从石缝跳下来的山泉水也是竖琴。大提琴是大地的呼吸,大地的肺要把草木吸入的废气全吐出来。它怕吓到柔弱的草,缓缓吐出气。这气息在夜里如同歌声,是天籁地籁人籁中的歌声。

许许多多的草木只有春天和夏天,没有秋天,就像死去的人看不见自己墓地的风景一样。草不知何谓秋天,它对秋天等于收获这种逻辑丝毫不懂,这是人的逻辑,所说都是功利。

夏日是雨的天堂。雨水有无数理由从天空奔赴大地,最后无须理由直接倾泻到大地上,像小孩冲出家门跑向田野。雨至大地,用手摸到了它们想摸的一切东西。雨的手滑过玉米的秸秆和宽大的叶子,降落到沉默的牛的脊背上。雨从树干滑下来,钻进烟囱里,踩过千万颗沙粒,钻进花蕊。

雨没去过什么地方?雨停下来,想一想,然后站在房顶排队跳下来。它们在大地造出千万条河流,最小的河流从窗户玻璃流下来,只有韭菜那么宽,也是河流。更多的雨加入河水,把河挤得只剩一小条,拥挤的雨水挤塌了河岸,它们得意地跑向远方。

太阳出来,意思说雨可以休息了。雨去了哪里?被河水冲跑和沉入泥土的雨只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一部分子民,其他的雨回到了天空。它们乘上一个名为“蒸发”的热气球,回到了天上。它们在空中遇到冷空气,急忙换上厚厚的棉衣。那些在天空奔跑的棉花团里面,隐藏着昨夜降落在漆黑大地上的雨水。

夏夜深邃。如果夜是一片海,夏夜的海水最深,上面浮着星星的岛屿。在夏夜,许多星星似乎被海冲走了。不知从哪里漂来新的星屿,它们比原来的岛屿更白净。

夏天流行的传染病中,最严重的是虫子和青蛙所患的呼喊强迫症。它们的呼喊声停不下来,它们的耳朵必须听到自己的喊声。

这也是老天爷的安排,它安排无数青蛙巡夜呼喊,听上去如同赞美夏天。夏天如此丰满,虫与蛙的呼声再多一倍也不算多,赞美每一棵苹果和樱桃的甜美,赞美高粱谷子暗中结穗,花朵把花粉撒在四面八方。

河床满了,小鸟的羽毛干干净净,土地随时长出新的植物。虫子要为这些奇迹喊破嗓子,青蛙把肚子喊得像气球一样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