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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会,又来一哥们,给我私信的第一句话就是别帮他!是骗子!我都没反应过来是啥情况,原来新来的这位之前也给要自杀的哥们转过钱,但无意中在别人的评论区发现这骗子天天声称自己过生日没饭吃活不下去了,骗了好多人给他转账,发现破绽的这位就盯着骗子的关注和粉丝看,只要骗子关注了谁,谁就可能刚和骗子互动并转了钱,我就是最新的一位。

我看完以后就很沮丧,这种当我也不是第一次上了,每次看见别人说自己有难处,我第一反应都是相信对方,然后连着好几次都在事后得知自己被骗。

我想起前段时间,项飙老师有篇访谈,大意是说现在很多年轻人深陷痛苦,以至于接二连三地自杀,有些学校甚至为了防止学生跳楼,把学校装修的犹如监狱一样,关于这类层出不穷的悲剧,项老师作为人类学家给出了自己的解读,但在网上莫名其妙地招来好些人的谩骂,有骂项老师胡说八道的,有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还有一些人骂的让我莫名其妙,说专家就是喜欢把简单的事说的晦涩难懂,不是装逼是什么?

我就奇怪,看到那么多年轻学生自杀,项老师对此表示关切,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你甭管这观点是否正确全面,是否晦涩难懂,但至少项老师的出发点是真诚善良的,他在乎别人的生命,他想要帮助那些年轻人,就算他的表达晦涩甚至错误,这又有什么可攻击的呢?

这两件事因为过于典型,所以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当你得知有人试图自杀时,如果你伸出援手,那你就可能被骗,如果你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出发给出建议,那你就会被围攻,关心别人的生死,这已经是最低程度的共情了,但流露出这么一点点最基本的真诚善意,在今天的网上都未必有好果子吃。

我不知道项老师平时上不上网,如果他发现自己的好心招来这么多谩骂,不知道他以后是否还会公开表达观点,就算他从此沉默,我也能理解,毕竟,很多真诚善良的人都已经这么做了。

昨天,看到凤凰网一篇文章,讲的是不少地方出现了“对无收入者免单”的餐厅。看完后,我不由想起了妈妈。如果她开餐厅,她肯定也会这样做。因为善良、仁义,是她一生的底色。

妈妈去世15年了,我从未认真写过她,或许是害怕触碰记忆的禁区。今天提起她,除了怀念,也多了一份反思。作为她的儿子,我在很多方面远不如她,但毫无疑问,她的仁义深深影响了我。

进入媒体行业至今,我坚持的理由,很大程度上源于妈妈的这种精神传承。

这些年,转做自媒体之后,压力大、收入低,文章还常被外星人劫持,但一篇抨击时弊、为弱者发声的文章,可以产生巨大的社会价值。它可能不如一碗免费牛肉面那样直接暖人心胃,但却是另一种“仁义”的表达。我想,如果妈妈天上有知,看到这些,应该也会欣慰的。

不再碎碎念这些了。

这些为无收入者免单的餐厅,是从疫情之后多起来的。从一线的北京、上海、广州,到二线的天津、成都、重庆、郑州、杭州,以及四五线线的银川、菏泽、赤壁等,都有这样的餐厅。一个城市出现一两家后,很快会有餐厅效仿加入,其中有连锁餐饮,但更多是个体小店。

还有的店主是在社交媒体上刷到,跟着加入的。天津津南区一个叫“聚鑫源”烧烤摊的老板宋浩,去年刷到一家烤鱼店老板的视频,后者站在贴出的免费吃饭海报前对网友说,如果你很困难,可以来找我,说“来一份江湖套餐”,我可以帮助你。宋浩打印了同样的海报,还在原有内容上加了一句话:希望你以后坚定信念,努力生活。

为保护处境艰难者的自尊心,很多店设置了“暗号”——来求助的人,不必讲原因,只要报上暗号,就能获得一份免费餐。

还有的店,连暗号都不需要。有两个店主说他们是被美国“墙上咖啡”故事打动和启发的。两人曾刷到同一个视频,讲的是美国有一家咖啡小店,有人进店会点两杯咖啡但只喝一杯,多的一杯是捐赠的,服务员会把对应的“咖啡一杯”标签贴到墙上,有喝不起咖啡的人进店就可以取下标签,换一杯咖啡。

现在,顾客在他们的店里捐出1元或者任意金额,都可以领到一个爱心贴,贴在墙上。困难者进店后,只需要揭下一个爱心贴,就可以去换一碗面。

有顾客在爱心贴上写下鼓励:

“吃饱饭,不想家。”

“早日度过难关!”

“困难有时,希望有时。”

“会好起来的,加油。”

有的店主会专门培训服务员,比如成都一家叫“正反面”面馆的老板张平就定下四个“不要”:不要盯着求助者看;不要指指点点;不要问人家为什么吃不上饭;说话声音不要太大;“把他当普通客人正常服务就好”,唯一的区别是,要过去问一下“用不用再添点什么”。

很多提供免费餐的小店,也同时给环卫工人、快递员、外卖骑手提供价格优惠的爱心餐和免费水。

这些为无收入者提供免费餐的店主们,多数经济并不宽裕。有的家人生病,有的债务缠身,有的是“房奴”。其中好几位说,自己属于“穷人”和“底层”。

感慨呀。仗义每多屠狗辈,说的就是这些底层的仁义之人。用一句这几年网上很流行的一句话说,因为淋过雨,所以更想为别人撑伞。他们受过苦,所以更能体谅苦难中的人。

这两年多是年轻人来吃免费饭,特别是今年,绝大多数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一个小伙子吃了好几顿免费面之后,再不好意思来了,怕煮面的大姐认出他,给他脸色看。后来他告诉店主,自己失业了,交完房租身上就没钱了,连吃饭都成问题,还曾去寺庙要吃的。

另一个二十多岁,两广一带的年轻人,在天津一家面馆狼吞虎咽吃完后,提出干活抵账。

他不愿白吃这碗面。

很多打暑期工失败的在校大学生,也是来吃免费饭的主要群体。有个姑娘拿着家里给的一千多元出来打工,钱花完了,工作也没找到,又不想这么回去,就来吃免费餐。

来吃免费餐的也有落魄的中年人。

一个两天没吃饭的四十多岁男士,不好意思在店里吃,希望打包带走。店里给他装面时,用了最大的塑料圆盒,还加了两个鸡蛋。煮面过程中,男士不停鞠躬,以及说“谢谢”。

你看,店主仁义,来吃的人也感恩。

感谢凤凰网告诉我们有一群这么仁义的店主,有这么一些虽然吃饭都成问题但努力保持体面并心存感激的困难人群。现在国内还有一家依然关注民生、关注底层的媒体,是非常非常难能可贵的。

我喜欢这些故事,它们不宏大,却真实动人,充满温度。这些细微而感人的片段,描绘的是无数普通人之间的善意与情义。我们为什么爱中国?我们所爱的,并不是抽象的国界、概念,而是这些有血有肉、鲜活善良的人。从古到今,这个国家从不缺有情有义的人。他们用日复一日的朴素善良,让这个国家的形象具象且生动,让中国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无限牵挂。

我认为,这样的助人接力赛,不能仅仅在底层人群中传递。这样的善意不应该局限于底层,它需要传递得更广更高。那些更有能力、更有资源的人,更应该接过这根接力棒。他们的“能力圈”更大,能够带来的改变也更为深远。

凛冬将至,我们不能任由同胞冻饿而死。富人出钱,穷人出力,一起把这个社会托举起来。

这些天,社会上戾气横生,让人忧虑不安。这样的情绪背后,或许正是因为许多人未能感受到足够的善意与温暖。假如那些迷失的心灵,在最困难的时候能够收到一碗热汤面、一次温柔的鼓励,也许就不会再被绝望吞噬;那些车也许就不会横冲直撞,那些锋利的刀具或许会被放下,归回它们该待的地方。

所以,这盏灯,不仅仅是为他们而点燃,也是为我们。

从前不列颠有个传说中的国王——亚瑟王,他也是最受欢迎的圆桌骑士团(或译圆桌武士)的骑士首领。有一次他被敌人俘虏,可能会遭到死刑,但对方国王欣赏他的乐观英勇,提出了一个困难的问题,如果他能回答对,就可以获得自由。问题是:“女人真正渴望什么?”

亚瑟王尝试咨询公主、牧师、智者等人,但没有人能给出满意的答案。有人告诉他,一位老女巫可能知道答案,虽然她要求的代价高昂且异常。亚瑟只好前去找她,女巫同意回答问题,但有一个条件:他的朋友加温必须娶她为妻,而加温是亚瑟最亲近的朋友之一,也是最高贵的武士之一。

亚瑟感到震惊,因为女巫又老又丑,浑身发出难闻的气味,而加温则是英俊、诚实、勇敢的武士。

亚瑟拒绝了这个提议,认为不能让好友为了他娶这样的女人,否则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当加温得知这一消息后,他为了亚瑟和国家的利益,自愿娶女巫。于是他答应了婚事,女巫则回答了问题亚瑟王的问题:“女人真正渴望的是主宰自己的命运。”从而亚瑟王也获得了自由。

结婚那天晚上,新娘却变成一位美女。女巫说:“我在一天中,一半的时间是美女,一半的时间是老女巫,你希望白天的我是美女,晚上是老女巫,或是白天的我是老女巫,晚上是美女呢?”

加温说;“既然你说女人最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命运,就由你自己决定吧。”于是女巫决定白天和晚上都以美女示人。

加温对朋友好,对妻子也是最好的,他尊重妻子的选择。真正的幸福其实是希望别人好,对别人的选择给予尊重和理解。只有当对方幸福了,才会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在你的面前,那你也会因此而幸福。

日本学者江本胜研究水和水的结晶,在他的实验中发现受到赞美的水的结晶非常漂亮,赞美的方式包括声音、文字等等,相反的,受到咒骂的水会结出非常丑陋的结晶。

原来天地间的人事物都和“善”相通,也会对“恶”有不好的反应。人和万物皆如此。如果我们想从他人那里感受好心情,那么我们就先给他个笑脸:真诚的、不带有目的和算计的笑脸。

1965年初夏,我从颍上中学回家取生活费,父亲向左邻右舍去借,一连借了四五家都没借着,父亲急得直搓手。这时哥哥从外面回来了,父亲问哥哥可有钱,哥哥说他也没有钱,但他说,有个挣钱的门路,问我可愿意去?我问啥门路?他说他和一个朋友弄了三百多斤红芋秧子,拉到霍邱县城卖,至少可以赚到二十多块钱,回来就可以拿到下个月的生活费了。我一听,立马答应。

我家离霍邱县城52里路,中间还隔着一条淮河。为了赶在第二天上午能在霍邱县城出售,我和哥哥的朋友当天吃过晚饭就拉着装满红芋秧子的板车出发了。我本来以为,两个人拉三百来斤重的东西,非常轻松,四五个小时就能到了,没想到路是那样难走。过了淮河走的是“皮条路”,走不多远,就有一处积水。刚走了一半,又下起了雨,小板车的轮子被泥巴粘住,一点也拉不动,拉两三丈远就得停下来刮一下泥,走不多远,就要停下来喘喘气。就这样走走停停,一直走到天亮,才赶到霍邱县城。我的衣服被汗水雨水浸透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临来时又没带吃的,认为卖了红芋秧子就有钱了。可是等了一个多小时,一个人来买的都没有。这时我想到必须在下午返回学校。可是肚子空空,这儿离颍上中学七十多里路,怎么有力气走回去?我问哥哥的朋友怎么办?他说:“我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你自己想办法吧。”在霍邱县城我举目无亲,上哪想办法?

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突然想起,一年前,我有个同学从颍上一中转学转到霍邱中学来了,我去找他弄顿饭吃。我到霍邱中学一打听,偏不凑巧,这位同学回家了,这下我傻眼了。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位高个子同学走过来,问:“你找他有事吗?”这时候我顾不得面子,只好如实相告。这位同学看我浑身湿透,就找来两件他自己的衣服给我换上,又打来一盆水,让我洗把脸,然后说:“你等等,我给你弄饭去。”一会儿功夫,他从食堂里给我端来一大碗干饭,足有一斤多,还端来一些咸菜和一大茶缸开水。我走了一夜,累了一夜,这时又渴又饿,望着饭菜,望着这位素昧生平的同学,我百感交集,几乎流下泪来。我一口气喝完水,又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向那位同学道谢告别时,他已经出去了,我感到很后悔,只顾吃饭,竟忘了问人家的名字。

吃完饭,我身上有了劲,步行回家,这时,天上还下着零星小雨。过了淮河,看见父亲站在河边上等我。他手里举着雨伞,胳肢里夹着夹袄,一见面,父亲说:“我和你妈这一天一夜都挂念坏了,你这一天一夜咋熬过来的?”我把这一天一夜的经历简单的叙述了一下,父亲没有作声,我扭头看看他,发现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过了一会儿,他说:“真应该感谢霍邱中学那位同学,人家和你不认识呀!”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每次路过霍邱,我就想起当年卖红芋秧子的经历。霍邱县城已变得面目全非,我已找不到当年卖红芋秧子的地方,更难以找到当年那位给我送衣端饭的同学,但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经历,那位素不相识的同学也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人。这次经历是我一生中的宝贵的精神财富,激励着我奋发努力,永不懈怠;也让我记住,当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尽量拉人一把。

是个内心柔软而善良的人呐

歧视链无处不在,比如在马圩子,老光棍是人们怜悯同时也有点轻视的对象,而在所有老光棍里,我小舅姥爷处于歧视链最底层。他亲哥也就是我大舅姥爷说起他来,都要叹一声:“这辈子白活个人”,意思是他毫无用处,毫无建设,窝囊糊涂地过了一生。

在大舅姥爷眼里,就算是老光棍,也要成为老光棍里的翘楚。他自己本人就是。

我妈有三个舅舅,二舅最精明,虽然同样出身破落地主,“家庭成分高”,还是想办法娶了妻生了子,有了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

大舅和小舅,也就是我大舅姥爷和小舅姥爷,都打了光棍,老兄弟俩没分家,搭伙过。

他俩有点像《熊出没》里的熊大和熊二,大舅姥爷精明强干,样样来得,小舅姥爷正相反,一辈子活得像个笑话。在他们村,一提起我小舅姥爷,人人脸上都会露出轻松愉悦的笑容,不知道想起小舅姥爷诸多轶事里哪一桩。

他比较著名的一个梗叫做“好山芋叶子揉的糠”。话说有次大舅姥爷叫小舅姥爷去集上买些干山芋叶子回来——山芋是吾乡常见经济作物,叶子晒干了可当干菜,类似于干豆角。

小舅姥爷去了半天,买了回来,大舅姥爷打开看是一包糠,还卖了个叶子的价。

大舅姥爷大怒,脱了鞋就去砸小舅姥爷,小舅姥爷一边躲闪,一边分辩:“人家说了,这是好山芋叶子揉的糠。”大舅姥爷差点没哭出来,一生要强的他偏有这么个傻弟弟。

自此“好山芋叶子揉的糠”就成了他们村过不去的梗。我那年休学,跟我姥姥去马圩子。晚上他们家总坐着许多闲人,村里还没通电,单身汉的家是天然会所。小舅姥爷舀糠去喂猪时,有人吟唱般地说:“好红芋叶子揉的糠啊。”一屋子人都笑了,小舅姥爷那张苦脸上也露出笑纹,被大舅姥爷翻了个白眼。

我后来想,小舅姥爷不明白叶子是叶子糠是糠吗?也许知道,他太老实,问了一下,人家给他个答案,他就接受了。我为啥会这么想?因为我有时也会这样,不敢问,怕问出自己应对不了的真相。有许多蠢,本质上是弱,这么一想,忽然就和当年的小舅姥爷共情了。

小舅姥爷更著名的笑话,大家都是私下里讲,但笑得更厉害了。这个事,就是小舅姥爷的婚事。

改革开放后,“家庭成分”不再是脸上的红字,村里的单身汉也开始想解决自己的婚事,有一种途径是找个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

所谓“带回”,是从极其偏远的外省山区“带回”。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些地方还有人不能吃上一口饱饭。本地人跑过去,巧舌如簧,将江淮农村描绘成人间天堂。女孩子被蛊惑,跟了他们去,被“介绍”给那些单身汉,他们收一笔不菲的中介费。

说来跟拐卖也差不多,不同处也许只是,“带回”的女人不完全失去人身自由。马圩子姓氏混杂,相互间勾心斗角,用我姥姥的话就是,谁也见不得谁好,不会全村齐心协力看住一个女人。

只是,来都来了,所见纵有落差,可能还比家里略好;再说,中间人就算不赚这个差价,路费得有人出吧。尽管女子是被诓骗来的,但在人家地盘上,哪敢反驳呢;还有第三点,她们这么跑了出来,家也难回了。种种顾虑之下,大多选择妥协。生儿育女之后,除了口音,和村里人没有太多差别。

苦命人到哪儿都苦,知道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小舅姥爷是老实人,不会招揽这种事,但这天,有人主动上门了。

也是村里人送来的,是一对外乡男女,南方口音,自称兄妹,说是两人去北方投亲,半路上盘缠用完,还迷了路。现在打算让妹妹就地嫁人,“哥哥”拿了彩礼继续前行。他们跟人打听,人家都说小舅姥爷人好,家里也还过得去。

听起来很离谱,那年月不稀奇,有很多年,一丁点儿物质依然能够决定一个女人的一生。

据邻居说,女人不能说多俊,但长得喜兴,笑眉笑眼的,小舅姥爷动了心。大舅姥爷疼弟弟,加上作为长兄的责任感,愿意成全他。

这省吃俭用的老兄弟俩,咬咬牙拿出三千块,给那个“哥哥”彩礼之外,还办了一场酒。我去马圩子时,村里人笑着对我说:“你小舅姥爷当时高兴的啊,买了好大一盘炮,脸上的笑就没收起来过。”

女人也是见人满脸笑,笑了半个月,人不见了。在马圩子,这是一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你太想娶老婆,就有可能遇上“放鹰”的,谁也不能说自己一定就逃得过。到这时,村里人对我小舅姥爷还是一种设身处地的同情。

有天几个男人在一块儿叙话,有人笑道:“三千块睡了十五夜,你这一夜要划二百块。”千不该万不该,小舅姥爷低声嗫嚅道:“哪有,一次也没睡过啊。”

男人们强烈震惊兼好奇,纷纷问小舅姥爷究竟,小舅姥爷知道再朝下说对自己很不利,但情势所迫,也只得说出女人以各种理由不让他近身,包括但不限于来月经、肚子疼等等。那时已过端午,小舅姥爷都是抽点稻草铺在地上睡的。

男人们从目瞪口呆到哈哈大笑,觉得这个人傻到无法同情,小舅姥爷在“好山芋叶子揉的糠”之外,又落了个“三千块买个肚子疼”的名头,村里人说起来就会笑得前仰后合,男女皆然。

大舅姥爷气死了,气他们老兄弟俩的积蓄打了水漂,也气他这弟弟实在太笨。就有了开头那句感叹。

能干的大舅姥爷一度来城里打工,我爸安排他到一个招待所去看大门。这份简单差事,被大舅姥爷干得活色生香,他工作勤谨,哪怕是深更半夜,有人叫门便应声而起。人家会送些废品给他作为回报,他整理后卖掉,是一份日常小确幸。业余时间,他学会修鞋、修自行车,手艺居然很精湛,附近的居民有需求便来找他,又是一笔收入。

可惜后来招待所出新规,不再雇佣七十岁以上的员工,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大舅姥爷临走前推荐了小舅姥爷。

有大舅姥爷珠玉在前,招待所负责人欣然接受了小舅姥爷。小舅姥爷来到城里,心里只有一个字是“怕”,他害怕大街上的车水马龙,用不好抽水马桶,但最让他怕的,还是人。

招待所的人来来往往,他没法像大舅姥爷那样认清楚,人家交代他的事,他也听不明白。有天一个女人将自行车停在门岗旁,对小舅姥爷说:“我去办个事,你帮我看着点啊。”小舅姥爷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女人已经走了。

过了大半天,女人回来了,问:“我的自行车呢?”小舅姥爷惊惶地看过去,果然不见了。女人不依不饶起来,说小舅姥爷看丢了她的车,甚至说是小舅姥爷叫来“同伙”偷走了。

情急之下,小舅姥爷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指天发誓,说他绝对没有偷自行车……

乱成一团时候,我爸来了。我爸问那个女人:“你有没有把自行车交到他手上?”女人说:“但是……”我爸不容她说下去,又问:“他有没有收你看车费?”女人才张嘴,我爸说:“也没有吧。那你自行车停这里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看大门的,不是给你看车的,你这属于敲诈勒索,是违法犯罪你知道吗?”

女人瞪着眼睛,索性拍着大腿撒起泼来,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正是那俩“失踪”的自行车。原来女人的丈夫经过此处,看到自家的自行车,猜到是老婆停在这里的,竟然没打招呼,摸出口袋里的备用钥匙骑走了。办完事送还回来,正赶上这场混乱。

女人的羞惭自不必说,这场无妄之灾将小舅姥爷吓得够呛,当下吵着要回去。我爸稳住他,让他再适应一下。不想没几天,小舅姥爷遇上了更大的麻烦。

这天深夜,一个住宿的客人喝多了酒,从窗户里爬出来,顺着管道就要往下爬。声音惊动隔壁客人,把小舅姥爷喊了来。小舅姥爷叫那人别下来,他不理睬,闭着眼睛继续下,眼看着就要到地面,脚一软,踏空摔下,被人送到医院,医生诊断为骨折。

这个客人住了两天院,打了石膏,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一瘸一拐地跑到招待所吵闹。说是那天小舅姥爷没有尽到职责,要小舅姥爷赔偿他损失。

小舅姥爷差点又跪下。好在有人报了警,不多会儿,警察来了,把这个人和招待所负责人一起带走,让他们自行协商。

经此两劫,小舅姥爷觉得城里危机四伏,他一刻不得安生,铁了心要回乡下,我爸只好随他去。

他回到乡间,继续老老实实地活着,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放羊、喂猪、拔草、施肥……闲暇时,他歪在床上看书,每每看得忘我。

他有一个没刷过漆的白茬箱子,满满都是书。我在马圩子时,经常扒拉那个箱子,都是《三侠五义》《岳飞传》《水浒传》等等,每一本都包了书皮,毫无破损,只是被摩挲出了一种包浆般的油润感。

我拿了一套《岳飞传》去看,看完再换别的。我掉进了一个演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还有一个熟人,就是我小舅爷。不管是饭桌上,还是在他拿铡刀铡猪草时,一聊起书里的人与事,一向寡言的他,眼睛不由得发亮,话也稠了起来。

王侯将相、三教九流,仿佛都住在他家隔壁,他更熟谙那些刀枪剑戟,知道有神通广大的人怎样与各自的命运狭路相逢……两者对照,很难说,他对哪个世界更投入一点。我猜,就是这种投入,让他不为现实中的不如意所伤。

当然他见识不高,认为武则天妲己都坏,但也就那么一说,并不觉得她们就该死或者怎样。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恨意,像一棵小草,无力又无辜地面对这纷纭世界。

毛姆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培养阅读的习惯能够为你筑造一座避难所,让你逃脱几乎人世间的所有悲哀。我说‘几乎’,是因为我不想夸张到说阅读能缓解饥饿的痛苦,或者平复你单相思的愁闷。但是一些好的侦探小说和一个热水袋,便能让你不在乎最严重的感冒的不适。”

毛姆这话说得很好又很有分寸,许多时候,阅读像一根救命稻草,将你从不幸的泥潭里打捞出,这种不幸不一定是惊涛骇浪般悲惨的命运,还包括平庸乏味。我不太聪明的小舅姥爷,窝窝囊囊的小舅姥爷,通过阅读避开这种不幸,阅读不但能让他多活一个维度,还让他变成一个始终保持温柔之心的人。

我妈总是会忆起,小时候,这个小舅舅对自己的疼爱。后来我姥姥帮他领养了桃子,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写到过他是怎样将小小的桃子捧在手掌心里,给这个被遗弃的女孩让我看了都眼热的爱。一个人心里有那么多爱,一次次感受过爱的幸福,就不算白活一场吧?

甚至于,他在村里人眼里沦为笑柄,不正是因为他的温柔良善吗?他相信了放鹰者的谎言,尊重女子的意愿,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尽管知道世道险恶,他也无法对他人施加一点暴力,这辈子对他来说最难的,就是欺负人。

他胆小、羞涩——在我们家看电视,每次看到男女亲热的镜头,他就会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去,我爸说起来就要笑。

他是这样一个没有一点侵略性的人,稍遇恶意就一溃千里。他只能生活在熟悉的村庄,在哥哥保护下。但是他还是在内心建立起一个开满花朵的世界,我不觉得他的存在,比那些强悍粗糙的人更没有价值。

他没有做错过什么,被欺骗、被辜负不是错,倚仗强力,欺凌与剥夺他人才是错,小舅姥爷在这世上,只施与过爱,从未作过一点恶。也许我小舅姥爷是笨拙的,但他笨拙地将一个信条坚持一生而从不动摇,这何尝不是他平凡的伟大?毕竟,这世上有的是无能又凶恶的人。

就在几天前,我一生受苦受累的小舅姥爷辞世,享年八十三岁,这笨拙善良的人,必然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