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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的“最后一代”,没有红利,只有迷茫

这个冬天,越来越多30岁左右的年轻人,选择彻底离开互联网,离开北京。他们大多在2018年到2020年间,被‌‌‌‌“互联网红利‌‌‌‌”所吸引,只身来到北京,成为‌‌‌‌“互联网北漂‌‌‌‌”,寻找赚钱的机会。但是,当了三五年‌‌‌‌“大头兵‌‌‌‌”,他们想要在互联网更进一步的时候,财富的风口停下了。

这些听着上市、股票、期权、财富自由的故事进入互联网行业的人,大多处在一种尴尬的状态,时代的丰厚奖励已经被更早入行的前辈们尽数瓜分,在新的形势下,对他们来说,保住工作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站在30岁的当口,他们开始重新审视工作和生活。互联网不再让他们遐想,北京也不再让他们留恋,这些为红利而来的人,终究选择离开,成为互联网北漂的‌‌‌‌“最后一代‌‌‌‌”。

赶在30岁之前,离开北京

离开北京,比想象中匆忙。

在这个城市读书、工作10年,李尹峰设想过很多种离开的情境,比如留出一个月的空余时间,把北京的大小景点全看个遍,再和朋友们一一吃饭、道别。那个时候的他,应该‌‌‌‌“已经月薪三万‌‌‌‌”,回老家的状态,是轻松的、自如的。

但在今年10月,他只花了两天时间,就结束了这一切。

308.5公斤行李,从北京寄往杭州,只需要花费700块。‌‌‌‌“我的青春,重达308.5kg。再见了,北京;再见了,青春。‌‌‌‌”在社交平台上留下这句话后,他连夜坐高铁离开,火速住进刚刚找好的一个出租屋里,‌‌‌‌“几乎是匆忙逃窜‌‌‌‌”。

离开本不需要如此紧迫。李尹峰今年30岁,在北京做了5年程序员。去年底,他被裁员了,换了一个工作,没干多久,到今年4月,又一次被裁了。原本,他心态还不错,打算一边看机会,一边搞搞副业,身边有靠投资股市赚钱的人,他也学着去炒股。三个月过去,他在股市里被套牢了,等他从暴富的幻想里醒来时,找工作的难度又提升了不少。

投资失败、在家待业,李尹峰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的生活好像突然叠加了好几重困境:互联网行业寒冬依旧,自己还gap了半年,找工作的希望愈发渺茫;年龄迈入30岁的关头,没房没车,很难在北京立足,炒股又赔了一些钱。

‌‌‌‌“再也不能浪费一点时间了。‌‌‌‌”恐慌感笼罩着李尹峰,就像‌‌‌‌“随时会有蝙蝠来吸我的血‌‌‌‌”。离老家最近的杭州,成为他的避难选择。

陆远也是在这种紧迫感的驱使下,在这个冬天离开北京。他是一位30岁的程序员,奋斗5年,没有卷进大厂,没有当上管理层,也没有外界眼中互联网成功人士标配的年薪百万。他的第一份工作月薪8000元,几番跳槽,终于涨到了18000元,但最近一份工作又降了一些。

等到了今年,陆远和很多互联网人一样,在降本增效的大潮中失去了工作,在听到裁员通知那一刻,他先是有些错愕,但很快,他竟然感觉到放松——在北京继续奋斗,职业的天花板近在眼前,或许被裁是一个契机,可以离开北京,换一种生活。

陆远的老家在山东一个小县城,没有互联网的工作,回去就意味着彻底转行,从零开始。因此,他不再犹豫,决定‌‌‌‌“必须赶在30岁之前离开北京‌‌‌‌”,不能真的等到‌‌‌‌“35岁门槛‌‌‌‌”才考虑出路,那就太晚了。

这个冬天,越来越多30岁左右的年轻人,选择彻底离开互联网,离开北京。他们大多在2018年到2020年间,被‌‌‌‌“互联网红利‌‌‌‌”所吸引,只身来到北京,成为‌‌‌‌“互联网北漂‌‌‌‌”,寻找赚钱的机会。但是,当了三五年‌‌‌‌“大头兵‌‌‌‌”,他们想要在互联网更进一步的时候,财富的风口停下了。

这些听着上市、股票、期权、财富自由的故事进入互联网行业的人,大多处在一种尴尬的状态,时代的丰厚奖励已经被更早入行的前辈们尽数瓜分,与自己隔着一两层的小领导可能就是那些故事的当事人。在新的形势下,对他们来说,保住工作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30岁的产品经理陈可为,还不知道离开北京后要去往哪里。从2020年到现在,他一共换了三次工作,被裁员一次,部门解散一次,公司倒闭一次。在这些经历里,他学会了预判谁最危险。有一个不怎么加班的同事,‌‌‌‌“领导找她两次,她都不在,估计快了‌‌‌‌”;另一个默默干活的女孩,虽然勤奋,‌‌‌‌“但不是领导的嫡系,努力也没有用‌‌‌‌”;还有自己,所在项目的数据不好,也没有什么人脉。通知裁员的时刻,三个人都上了名单,准确地验证了他的预判。

陈可为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参照系。他来自内蒙古满归,一个靠近中国最北端漠河的小县城,如果跟老家的人比收入,‌‌‌‌“好像也不差了‌‌‌‌”,但‌‌‌‌“拉通了看‌‌‌‌”,家乡的同龄人们吃喝玩乐,自己却还没有成家,没有稳定工作,没有一个确定的未来,这让他感到焦虑。‌‌‌‌“都说三十而立,但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样才叫‌‌‌‌‘立’。‌‌‌‌”

寒冬中,资产越多、积累越足,御寒能力才越强。但这些年轻的互联网人,几乎没攒下什么家底,买不起房、没有人脉、难以升职,如今又频繁地失去工作。权衡之下,这群带着梦想来闯荡的‌‌‌‌“互联网北漂‌‌‌‌”们,开始抓紧时间离开,寻找出路,也想要在30岁的当口,重新审视自己的职业和生活。

互联网不再让他们遐想,北京也不再让他们留恋,这些为红利而来的人,终究选择离开,成为互联网北漂的‌‌‌‌“最后一代‌‌‌‌”。

在北京,追互联网的风

2017年,李尹峰只有23岁,还是个刚出社会的年轻人。他从北京一所211高校毕业后,找了一份月薪5000元的工作,没干多久就辞职了。他发现,一位学计算机的朋友,刚毕业就拿了35万的年薪,这让他既震惊,又后悔,‌‌‌‌“当时我为什么没去学IT‌‌‌‌”。

李尹峰打算半路出家,自学代码。他搬进了北京房山,租住在一个小房间里,每当在LeetCode(编程平台)上刷题到深夜时,他感到信心满满,整个人都很兴奋。李尹峰说,虽然还没有找到工作,但那时,他觉得有大把的好机会在等着自己。形势好的时候,令人忧惧的‌‌‌‌“不确定性‌‌‌‌”,反而会被当做一种‌‌‌‌“可能性‌‌‌‌”,后来回想,那是他毕业后最快乐、最有盼头的一段时光。

程序员薪资待遇动辄过万的消息,也传到了陆远耳中。听到让人震惊的数字后,刚从山东一所二本学校毕业的陆远,没有丝毫犹豫,就跟父母借了7000元,报了一个编程培训班,连夜坐火车北上学写代码。

坐到教室里,陆远才发现,自己不是个例。位于一家物美超市二层的狭小教室里,坐满了对未来充满向往的年轻人,他们中的三分之二,都是转专业过来的,‌‌‌‌“每个人都想好好学,都想赚大钱‌‌‌‌”。从8点开始上课,到超市10点关门,都有人没离开,‌‌‌‌“一直学,直到保安来撵‌‌‌‌”。

赚大钱,就是此时‌‌‌‌“互联网红利‌‌‌‌”最直接的体现。每季培训课结束的时候,教室门口会贴上红色的喜报。陆远说,喜报和高考战报长得很像,不一样的是,一个是展示学生们的高考成绩,一个是展示学员们的offer和毕业薪资,看着它,所有人都感觉到‌‌‌‌“有奔头‌‌‌‌”。

2018年,互联网行业旧的战争刚刚过去,打车、外卖告一段落,但下半场才刚刚开始。那时的字节跳动还没有成为宇宙大厂,抖音还没有赶超快手;拼多多还在五环外默默成长,还没有被阿里和京东当成致命的对手;互联网双子星阿里和腾讯如日中天。巨头们的触角不断向本地生活、影视传媒、健康、旅游等各领域延伸,资本支持下,大大小小的战事不断,创造出无数岗位。

中国互联网迎来第三次上市潮,在香港排队敲钟的公司有近百家都来自新经济企业,造就了一批又一批的百万富翁。年轻的创业者们也想借着资本的力量一跃而上,成为新的弄潮儿,他们四处招人,烧钱扩张,壮大业务,梦想早日上市或卖给巨头。

从编程培训班毕业之后,陆远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进了一家起步不久的创业公司。他几乎没有感觉到招聘的门槛,即便自己毫无经验,还是获得了每月8000元的薪资。陆远也成为培训班喜报上的一员。

入职之后,陆远发现,这家做线上教育的新公司,创始人很年轻,从清华毕业后就开始创业,公司只有几十个人,老板会对外说,‌‌‌‌“我们现在已经融资了几千万‌‌‌‌”。

陈可为也被掘金者们的大手笔震撼过,一家看上去规模并不大的公司,在年会上宣布:‌‌‌‌“我们有几十亿的现金,明年要开5个项目。‌‌‌‌”

在一个追求创新的行业里,有更多的试错机会,对新人也更友好、更包容。

来自四川的冯佳,是一所985高校生物能源专业的研究生,2017年曾在一家互联网企业实习。她交付第一项需求的时候,内心满是忐忑,带她的Leader却笑着鼓励她:‌‌‌‌“你不用做这么快,可以慢慢来,跟上节奏就好。‌‌‌‌”

此前,冯佳从没有了解过互联网的工作,但她觉得,选择一个行业,就要去看行业里的前辈们是一种什么状态。没什么比在这里的真实体验,更像互联网行业的宣传广告——工作氛围很好,随时有正反馈,Leader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自信、从容,看不到一点疲惫。

原本,冯佳的职业规划是继续做科研,但对比之下,实验室里的导师们有着非升即走的焦虑,早上5点半,就要坐第一班校车抵达学校,然后做一天实验。巨大的落差改变了冯佳的职业规划,找工作的时候,她果断放弃本专业,留在北京,转行进入互联网,做了数据分析的工作。

不管是薪资、前辈的状态,亦或是实打实的工作机会,都让这群刚刚入行的年轻人们感觉到前途无限——即便自己还年轻,但更大的红利,一定会在未来如期而至,这是他们甘愿留在北京的原因。

陆远形容那种确定感:‌‌‌‌“今年拿1万的薪资,明年就能拿2万,三年之后一定能拿3万。‌‌‌‌”连带着他的父母,都隔三差五地劝他在北京买房:‌‌‌‌“我们咬咬牙,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给你攒出一个首付,再靠你自己的工资,慢慢还贷款就好。‌‌‌‌”

在父母的想象里,身在互联网的儿子,工资会一直涨,北京的房价也永远不会跌。

赶上末班车了吗?

很快,冯佳就感觉到,自己赶上的,是‌‌‌‌“互联网行业的末班车‌‌‌‌”。

经过几份实习后,2019年,冯佳正式毕业,进入互联网,开始了她的第一份工作。冯佳错过了烧钱百亿的百团大战,错过了共享单车带来的共享经济潮,这一回,她不想错过这个高歌猛进的风口——在线教育。

像冯佳所旁观过的那样,最初的时候,互联网愿意为所有的机会买单。冯佳记得,当时一个付费学员的客单价大概在8000元左右,但获客成本远超这个数字。从引流到注册,公司在每个用户身上就得花300元到500元,到付费转化这一步,即便是一位最普通的销售人员,一个月也能赚5万块。对此,公司高层并不在意,甚至在分享战略时提出,‌‌‌‌“要不惜一切代价获取用户‌‌‌‌”。

2021年初,冯佳跳槽到字节跳动,这是唯一一家大力投入在线教育,甚至前几年不打算盈利的大厂。在这里,公司的投入更是让冯佳咋舌。一条创新业务线,要打磨一款新产品,为此专门设立了一个用户访谈部门,针对学生们做付费调研——在当时,这款产品的客户只有2000人。用现在的眼光来看,‌‌‌‌“ROI低到不可思议‌‌‌‌”。

几乎是同一时间,陈可为也进入到快手一个做美颜特效的部门。跳槽前,陈可为的朋友告诉他:‌‌‌‌“公司内部是一种向上的状态,同事们都希望团队好、自己的产品好,福利待遇也不错。‌‌‌‌”很快,快手在香港上市,成了‌‌‌‌“短视频第一股‌‌‌‌”。这是陈可为第一次进入大厂,他很庆幸,觉得自己终于抓住了机会。

站在2020年末的节点看,在疫情宅家红利的刺激下,互联网行业迎来了第二春,在线教育、生鲜电商、社区团购、直播带货,都迎来爆发式的增长,在开城拓地的战争中,更多的新人从疫情中受挫的各行各业涌入互联网,他们从全国各地汇聚到北京,成为新的‌‌‌‌“互联网北漂‌‌‌‌”。

陆远在工作三年、辗转三家公司之后,如愿成为了一家装修App创业公司的团队负责人,这是他努力的回报,也是他赶上‌‌‌‌“末班车‌‌‌‌”的证明。但2020年底,陆远还在跟组员们开会,钉钉群里突然弹出一条消息,‌‌‌‌“公司因为疫情,资金链断裂,直接解散‌‌‌‌”,各个小群里的信息疯狂刷屏,陆远瞬间懵了。他不敢相信,去递交仲裁申请,希望能够获得一些赔偿,折腾了两个月,最后只赔了1万元,除掉律师费,只剩3000块。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真的上车了吗?

越来越多的迹象开始预示这个行业的巨大变化。

陈可为进了快手后发现,同事们都很谨慎,他们所在的美颜特效部门并不是核心业务,为了保证数据不下滑,自己的KPI不受影响,他们在设计滤镜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各种风格都去尝试,慢慢培养用户的喜好,反而被用户带着走,‌‌‌‌“他们喜欢甜美,我们就疯狂做甜美的特效‌‌‌‌”。但后来他才明白更本质的原因——站里都是喜欢甜美的老用户,鲜少有新用户进来,所以不需要探索新风格了。最后,这个部门也因高层变动被裁撤掉。

冯佳也意识到,‌‌‌‌“要不惜一切代价获取用户‌‌‌‌”的背后,是获客难度的大幅增加。来自甘肃的产品经理于威曾经是58同城的管培生,他刚毕业的时候,师哥师姐们还忙着进创业公司,做基础架构设计。那个时候的地推大军,只用送鸡蛋、送小礼物就能收获一个新客户。但到自己找工作时,最火的求职关键词变成了‌‌‌‌“用户增长‌‌‌‌”,又过了两年,懂得‌‌‌‌“深度运营‌‌‌‌”的人,才更好找工作。于威说:‌‌‌‌“以前遍地是机会,后来局部有增长,如今,只能做好运营了。‌‌‌‌”

疫情红利终究没能阻挡增长停滞的到来,监管的态度转变,也让巨头们开始收缩战线,好像一夜之间,互联网行业就入冬了,‌‌‌‌“降本增效‌‌‌‌”四个字,成了全行业的共识。

离开快手之后,陈可为去了另一家创业公司做游戏,‌‌‌‌“报销的流程变得很长‌‌‌‌”,团建从公费变成AA制。有一回,他们想买个百度网盘的会员,方便大家传阅资料,结果老板说,‌‌‌‌“买一年会员也太久了吧,买7天的就够了‌‌‌‌”,听得陈可为瞠目结舌。

ROI也变得越来越重要。陈可为的游戏项目,一直没有上线,预计要做两三年,但老板失去耐心,要求他们不要再细化,‌‌‌‌“没有时间给你们这么做‌‌‌‌”。林菲在一家电商品牌做运营,前几年的大促,他们还要‌‌‌‌“疯狂冲销量‌‌‌‌”,后来目标改成了‌‌‌‌“保利润‌‌‌‌”,于是,砍掉大半营销成本,‌‌‌‌“就是不增长了,付出100分的努力也没用‌‌‌‌”。

增长能掩盖一切问题,但是增长停滞后,所有问题都开始暴露出来。

这工作有什么意义?

来北京之后,李尹峰很少和父母联系,高强度的互联网工作里,没有什么人际往来,很难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间,他所有的生活都和工作相关。

离开北京时,他卖掉了一辆滑板车,是他在第一次被裁的那家公司上班时买的,公司降本增效,因此紧抓考勤,为了不迟到,他买了这辆车代步。陆远则是卖掉了他的自行车,那是他闲暇时为数不多的爱好,即便加班到很晚,他也会骑30分钟车,从西二旗返回天通苑,从一个满是程序员的区域,到另一个满是程序员的区域。

为了保住工作,大多数人不得不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工作里,陷入无效的内卷。

在大厂的最后一段时间,冯佳的精神变得很差。她说自己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不需要外界提醒,也可以足够努力。但难熬的是,努力没有价值,‌‌‌‌“很多业务做无可做的时候,就会为了绩效,强行去挖掘一些价值‌‌‌‌”。

很多工作,单纯是为了排解焦虑。有一次,公司有个新业务,要求看某个数据指标,冯佳的团队加班加点做了一个月,最后,业务人员看了一眼说,‌‌‌‌“知道了‌‌‌‌”,这个数据就再也没有作用,也没有人再提起。

冯佳曾经羡慕的前辈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自信、从容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年人的卑微‌‌‌‌”。一位新挖来的高层,常常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见。另一个35岁的前辈,此前的职业曲线一路上升,能直接向管理层汇报,但突然之间就转了岗,手下没有团队了。

对于冯佳而言,价值感、获得感,乃至对于未来的向往,都是她前进的燃料。‌‌‌‌“当它们存在时,即便压力再大,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当它们消失,我就会选择后撤,寻求一个更加平衡、舒缓的生活。‌‌‌‌”

重新审视生活的不止她一人。

这几年,陆远时常会想起一个陌生男孩,他也是程序员,住在陆远楼上。一天夜里,男孩加班到很晚,没带钥匙,为了节省100块的开锁费,男孩选择从窗户爬过去,后来失足摔下。等第二天上午被发现时,男孩的身体已被冻僵。

每次想到这件事,陆远会感到痛苦,也为这个男孩不值,‌‌‌‌“如果能早点被发现,说不定他还有救‌‌‌‌”。陆远代入了自己,‌‌‌‌“如果我去世了,第一个发现我的应该是公司,因为没有及时去上班‌‌‌‌”。

他也为自己的变化而难过。有一回下班之后,陆远看到小区门口的公园里,有一群小孩跑来跑去,是充满朝气的样子,他第一个反应是疑惑:‌‌‌‌“这些小孩在干什么呀?光是跑来跑去,有什么意义?‌‌‌‌”

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时候,陆远觉得不可思议。很早之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是外人对他的评价。高中时,他偷跑去学校里的大湖里游泳,游过来,又游过去,只是因为好奇那种感觉;读大学的时候,他自诩为‌‌‌‌“文艺青年‌‌‌‌”,骑着自行车去了西藏,只是因为‌‌‌‌“想去看看‌‌‌‌”。

在互联网的世界,陆远是最普通、最容易被忽视的那种人。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加入这个行业创造的伟大奇迹,但没想到,更多是目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一步步成为耗材。

在北京的几年里,陆远没有太多朋友,只和当年同一个编程培训班出来的同学有一些往来。如今,他跟其中关系最好的几位,租住在一个三居室里。陆远是其中最小的,在他们身上,陆远好像看见了自己留在北京的将来。

有一位朋友一直单身,相亲了好几年,今年终于结婚,怀孕的妻子留在老家,朋友独自留在北京工作,过着周末夫妻的生活。另一个朋友,快35岁了,还没有成家,晚上下班后,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刷一晚上短视频。

路远说,他不知道朋友们是否幸福,但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站在斜坡上

失业的大半年时间里,李尹峰经常觉得后悔。他甚至回想起填报志愿的时候,‌‌‌‌“从这一步就开始错了‌‌‌‌”,错在没有直接学计算机,这样毕业后就能直接进入互联网行业;后来,他又后悔找第一份工作的时候,为了求稳,选择了薪资更低的那份,但那时互联网的行情好,起点本来可以更高;回想起2022年遭遇的第一次裁员,他又后悔,没有早点对互联网死心,放弃留在北京的奢望,又白白消耗了一年时间。

这些90后互联网北漂,都是为了追逐红利、半路出家。最开始的时候,互联网对学历、年龄、背景,卡得还没有那么严格,他们能够很快找到工作,身边不乏90后的高管,或能力欠缺但入行足够早的领导。

陆远花了5年时间,在各个创业公司辗转,但直到今天,他依旧是互联网里最普通的一名码农。反观同一个培训班里,有从985、211高校毕业,学习能力强的学员,一毕业就直接进了大厂,也有运气比较好的,比如一个进了创业公司的同学,没多久,这家公司就被大厂收购,‌‌‌‌“他的年薪能开到接近50万‌‌‌‌”。

目睹过前人的胜利,没人不想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李尹峰总觉得,明明就差一点点,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没工作的那几个月,李尹峰把大量积蓄投入了股市,最开始的两个月,的确很顺利,‌‌‌‌“一天就能赚一万‌‌‌‌”。这让他感觉到兴奋,他停止了找工作,起得比996的时候还早,在吃早饭的时候看市场新闻,然后在9点钟时,准时坐到电脑前等待开盘,到了晚上,就在雪球上复盘,写下的心得获得了几百万的浏览。

这种充满希冀的生活,和5年前在房山出租屋刷题的时候如出一辙。在互联网的几年,他错过了很多时机,这一回,他再一次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能成为那个幸运儿,最终如愿在北京买房、留下。他也没有感觉到自己在追逐一个幻影,‌‌‌‌“我身边是有炒股成功的例子的‌‌‌‌”。

但就在连续盈利两个月后,第三个月,李尹峰被套牢了。工作几年攒下来的钱都打了水漂,他忍不住自嘲,‌‌‌‌“我这几年,总是很拼命地跑,跑完一抬头,才发现这条路不太行‌‌‌‌”。

陈可为也挣扎过。有一段时间,他觉得产品经理容易被裁掉,也去学了一个月编程,但‌‌‌‌“不是那块料‌‌‌‌”,他学不会。在几家公司周转的间歇,他还去了一次泰国找机会,结果疫情中的东南亚更加萧条,他亏掉所有存款,血本无归。如今,陈可为评价自己,‌‌‌‌“干什么都很难成功‌‌‌‌”。

李尹峰有一种感觉,‌‌‌‌“站在斜坡上‌‌‌‌”。他形容和自己相似的这群90后,‌‌‌‌“可以往上爬,但更容易回到原点。我们是基础薄弱,在大环境下行的过程中,又重新停滞不前,或者滑下来的一群人‌‌‌‌”。陈可为也遗憾:‌‌‌‌“哪怕用了很多年的努力,一步步爬到半山腰,但还是晚了。‌‌‌‌”

陈可为的父母在内蒙古满归,做普通的林业工人,一个月工资2000元,没有办法帮助他买房。为了增加留在北京的可能性,他想过很多办法。他尤其能攒钱,来北京8年,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借过钱(倒是被骗走过十几万),一个月2万元的薪水,他只在公司吃饭,不点外卖、不网购,除了交房租的钱,其余的几乎能全部存下来。但这样的时间长了,他会问自己:‌‌‌‌“我要这样工作到什么时候才行?‌‌‌‌”

对于家庭,他们没办法选择。失业之后,李尹峰从没想过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即便是说了,也不会得到帮助‌‌‌‌”。父母只是普通工人,从小到大,家里都是‌‌‌‌“各管各的‌‌‌‌”。在北京多年,李尹峰习惯了自己去解决问题,‌‌‌‌“没有后方,只能自己去攀登‌‌‌‌”。

但总有攀登到一半,再怎么努力,也上不去的时刻。

寻找生活的锚

陆远描述了自己所向往的生活:回老家,有妻子,有孩子,买辆自行车,平时和朋友们骑车、打打篮球。这是一种很容易想象的生活,但在互联网北漂眼里,却很难实现。

结束北漂后,很多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新生活的基石,这是此前的北漂生活最为稀缺的东西。

比如买房。2022年,31岁的数据分析师冯佳,决定离开大厂,回到离家更近的重庆。一年的时间里,冯佳结了婚、买了房,140平米的大平层,不到300万。如果在北京,同样的价格,只能买到一个50平米的老破小,她和伴侣去看过这样的房子,没有配套设施,距离地铁都有2公里,两人面面相觑,还是决定放弃。

产品经理于威在离开北京后,也转道去了成都,落户、买房,在闲适的老城区散步时,他笃定,这样的生活才是自己想要的。

但是,逃离北京并不能解决所有的人生问题。冯佳说,压力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在收到的offer里,她选择了一家小互联网公司,入职前,她特意查询了这家公司近几年的现金流,确定它的盈利状况之后,才敢入职。但整个行业都在提降本增效的时候,新公司还是没能成为例外,前段时间,产品和技术各裁掉了20%。

整个就业环境,也让冯佳不敢辞职。‌‌‌‌“我对目前的工作很满意,但是你不可能在这家公司干一辈子,出来的时候,重庆可以选择的岗位,寥寥可数。‌‌‌‌”

于威最终也没有长久地留在成都。不久前,他接到了北京另一家大厂的offer,他觉得这个工作机会很好,因此决定再次北上。他重新在北京租了房子,过上两城通勤的生活,有节假日的时候,他都会开车回成都的家里,把从大学时就开始养的植物来回搬。

‌‌‌‌“这不也是一种北漂吗?‌‌‌‌”我问。于威想了想说,那还是不一样的。在成都安家之后,他感觉自己好像‌‌‌‌“心安定了‌‌‌‌”,如今租住在北京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是出了一个长长的差,没有了以前那种漂泊感,其中一个表现是,他不会拿出手机去搜索周边小区的房价,纠结自己是否能够买得起这个地段的房。

冯佳也有类似的感觉。后来,有前领导来询问冯佳,是否考虑回北京,她突然觉得没问题,随时打算再去北京‌‌‌‌“卷‌‌‌‌”一段时间,赚几年钱。她说:‌‌‌‌“在新城市获得了安定感之后,不会让生活只有一个锚定物。‌‌‌‌”

还有人在继续寻找安定感。失业后,陈可为不敢闲下来,于是把自己的爱好发展成工作,在北京一家球馆里,教人打羽毛球。他计算过,一个小时100元,一个月也能到手1万块,可惜客户不稳定,也没有社保。他不满足于此,又马不停蹄地辗转到杭州,寻找各种有可能的创业机会。

回杭州后不久,李尹峰尝试了换赛道。他最开始想考公,结果发现,建筑专业出身的自己,不能报考计算机相关岗位,原专业又只能报‌‌‌‌“三不限岗位‌‌‌‌”。他尝试去做培训机构的数学老师,但去了之后发现,‌‌‌‌“其实是做销售‌‌‌‌”。几番思索之后,他还是决定回归程序员的队列,准备面试,找一份互联网的工作,‌‌‌‌“起码我自己是喜欢这个的‌‌‌‌”。

最大的改变是,他告知了父母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这是李尹峰第一次尝试跟他们沟通。和以往一样,父母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建议,‌‌‌‌“但起码知道了我目前面临的困境‌‌‌‌”。

坐在图书馆里刷题的时候,李尹峰尝试把这段时间的烦恼慢慢清空,尝试重新相信,30岁的人,依旧年轻,他总有一天,会慢慢落地。

 

 

隔断房房型室内

后续几个房子,更烂更破,看完几个房子后,她已经完全被现实打败。

‌‌“在离自己工作单位30 分钟左右的地段,还要求独立卫浴,在2000 元的预算里,这已经是最佳选择‌‌”,迫于资金不足,一番犹豫后,小林最终还是租下了这个房间。

租下的时候,她说服自己——

住下几天后,隔断房的最大的缺点暴露无遗——房间隔音效果无从谈起。

几乎每个夜晚,室友们都会演奏‌‌“深夜狂想曲‌‌”。左边房的室友,雷打不动晚上十二点开始放水洗澡,接着是持续近20 分钟的吹风机声音。这边刚偃旗息鼓,右边的邻居便开始接力。

右边住着一位有些富态的小哥,凌晨一点起来做饭吃夜宵,‌‌“锅碗瓢里哐当的声音,会让人彻夜难眠‌‌”,为了防噪音,小林每晚都带着耳机睡觉。

除此以外,高昂的电费更是让小林心痛。

她的租房在顶层,夏天的顶层隔断房就像蒸笼,空调就等于命。如果每天无休止开空调,电费开支无异于是给紧巴巴的小林雪上加霜。

小林完全舍不得开空调。为了开源节流,她每天只敢睡前开1 个小时空调,睡的时候一定会关掉,后来小林找到了一个更加合适的方式,每天自愿加班,有额外时间就会出门锻炼或是去图书馆看书。

住在里面的室友看起来都像刚毕业不久的学生,都比较年轻,有的还是两个人住一间房。

由于小林每天早出晚归,在租房里住了一个星期后,才第一次正面碰到室友。让小林印象深刻的是,由于过道过窄,和舍友碰面时,小林还退出了门外让了让他。

租房绝对是打工人迈不过的一道坎,‌‌“口袋空空是既定事实,那只能降低消费,减少享受,让事物发挥本身的作用,就跟拼多多购物一样,发挥事物作用就是目的,‌‌”小林笑着说。

二、share 一间房,和陌生人共处一室

小樱毕业之前没想过,和陌生人share 一间卧室,甚至是一张床的租房方式,在上海会有那么大的需求。

每年与毕业季一起到来的是租房季,总有一群毕业生对自己的梦中情房望而却步。但对于今天这种到处求pxx 网购好物的大学生来说,‌‌“省钱小妙招‌‌”总是层出不穷,租房也不例外。

Share 一间房似乎是上海的租房特产。在小红书里搜租房,即便不提区域,也会出现一堆上海寻找share 房间舍友的信息。

在上海,和别人共享房间稀疏平常

6 月份毕业,小樱5 月初就把租房纳入紧急‌‌“to do list‌‌”当中。害怕遇到黑心中介,害怕遇到无良房东,害怕严重踩坑,小樱怀着一颗敬畏之心面对租房市场,穿梭在各大租房平台上,混迹各个转租群里,把要注意的事项全都列出来。

一天刷小红书,大数据推了‌‌“share 一间房‌‌”的帖子。

‌‌“房租1 开头‌‌”几个字样吸引了小樱。对方是女生,房子地段好、房间装修好、室内家具全、小区环境好,博主还表示自己爱干净、好相处。唯一缺点就是需要两个陌生人share 一间房,每人一张床,水电费均摊。

这对于带点社恐属性的小樱来说,刚开始她觉得,和陌生人分享同一个房间,似乎是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只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条鸿沟要比没钱更可怕。

小樱出生农村,家里还有在上大学的弟弟。即便父母节衣缩食后给小樱提供了5000 元的支援,但面对需要押一付三的房租,她依然感觉吃力,1000+的房租刚好符合她现在的消费能力。一顿挣扎后,小樱私信了博主,约了看房时间。

一到小区,室友就下楼来接,态度非常热情,这个初印象让小樱放下了一层防备。

电梯上楼到房间,房间非常宽敞,摆了两张床,一张木制的,一张铁制的。房间朝南,这是合租中的一间主卧,装修看起来很是温馨。

房间内摆了两张床

合租房里公共区域有双开门冰箱等配套设施,距离地铁站近还带阳台。‌‌“在一线城市,1000 出头能租到这么好的房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这些住宿条件远超小樱的预期。

经过深思熟虑,小樱答应合租下来。她和室友是同道之人,一个人负担不起高昂的房租费,但又希望住房的配套设施能尽量完善,两人share 一间房,是性价比最高的一种合租方式。

share 一段时间之后,小樱和室友的合租小船已经有些摇摇晃晃。

两人的生活习性以及爱好都不在同一轨道上。

小樱吐槽:‌‌“基本每天早晨六点我就会听到舍友清脆的闹钟,先低音量响半分钟再高分贝响半分钟然后归于平静,5 分钟一循环,循环个十几遍等到我实在忍不了自己去划她的手机才会结束。周一到周五这样也就算了,周末这样难顶。‌‌”

室友还不太有界限感,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吹风机、洗发水全都拿来用,冰箱里的食物常常不翼而飞,那些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有时候也被搜刮一空。

随着两人的矛盾点逐渐显露,小樱索性减少两人日常相处时间的事项,晚上简简单单睡个觉。

‌‌“缺乏实现空间宽敞、配套完善、通勤轻松等全方位要求的资本,就要知足常乐,目前已经实现了通勤轻松足矣。‌‌”小樱说目前合租小船还将继续前行,还会继续share。

三、直接住公司,水电网全薅公司羊毛

李泽是妥妥的工地佬,在国企工作,每年到手10w 左右的工资,上班三年已经存下20 几万。李泽的存钱大法就是住在公司里,水电网全薅公司的羊毛,自己不花一分钱。

李泽的工作属性是按照项目制,跟随项目调动。每个建筑项目都会在开工前搭建一个临时办公的场地和员工宿舍。

说是宿舍,但实际上就是几间水泥房,有的项目住的是集装箱式的板房。

员工宿舍一般是两层。一层是公共卫生间和淋浴区域,另一层是宿舍。宿舍室内会准备的只有几个远古时期的铁制床架子和一台空调。

‌‌“这床跟我在我们镇里中学是一样的,但比上学时好很多,起码水电网都日夜提供。‌‌”李泽说自己常这么安慰自己。

李泽所在项目的宿舍

工地住的都是男人,根本没有‌‌“环境‌‌”这一说。

‌‌“我们都是好几个大男人住一堆,味道和声音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李泽虽然不在乎住得多好,但是依然忍不住吐槽环境。

他口中的味道,除了汗味外,还有楼道转弯很大的尿骚味。声音更是内外夹击,内有每晚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外面有无数鬼火少年飙车,发动机加大马力的声音更是刺耳。所以李泽争取最早睡,希望能尽可能隔绝掉这些声音。

李泽的床位靠墙,‌‌“水泥制造‌‌”的宿舍墙,经常把喜欢光着背的李泽刮伤。同时,也正是因为‌‌“水泥制造‌‌”,房间地面总是尘土飞扬,需要泼水来减少冲入鼻腔的灰尘,房间总是湿漉漉的。

环境简陋尚可克服,上下班工作界限不分明才是令李泽最头疼的事。

一次晚上十点,李泽已经躺下休息了,加班的同事直接敲开了他宿舍的大门,叫醒李泽,眼巴巴地让李泽提供部分数据。因为这位同事的ddl 就在当晚,而自己提供的部分数据是核对问题所在的关键信息。

于是,李泽被迫驱散睡意配合同事完成工作。当然,也经常会收到领导额外的召唤。当领导急需某项工作报告时,‌‌“李泽,你不要回家,稍微加会儿班,把xxx 弄一下发给我‌‌”;当领导深更半夜需要司机,‌‌“李泽,我现在有急事要去xxx 地,不方便开车,你开车送我一下‌‌”;当领导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时,‌‌“李泽,xxx 不见了,你昨晚看见了吗?帮我找一下‌‌”……

他也想过,如果没有住在公司,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接受这些临时又额外的工作要求。

‌‌“住工地上,环境差了点,但水电网可都是全包。如果你不想花钱的话,那真的可以做到不花一分钱。我的钱就这么攒下来的。‌‌”李泽一想到自己存下了20 几万的老婆本,就不自觉嘴角上扬起来。

四、伟大又辛酸的梦

那些来自五湖四海,希望在大城市探一探自己的能力边界的年轻人,在异乡做一个突破舒适圈闯荡者的第一课,便是整租不起一间带温度的房。

他们尝试着逃离生活的荒芜,却在闷热拥挤的隔断房,破旧的城中村,以及和陌生人的共处一房的现实里笑中带泪。在半夜舍友的吵闹声中,他们只能躲在被窝里,想起当初背起行囊离开象牙塔的模样,被背井离乡的痛苦和孤独慢慢侵蚀内心。

但他们还是决定努力一下。大城市青年的鸿鹄之志,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又最辛酸的梦。

当初决定奔赴这座城市的目标,是与命运对抗,也是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的演讲长达25分钟,看看他都讲了啥?

他建议学生们经常回忆在校所学,不忘初心,尽快去剧组实践,要为自己创造机会。

张颂文分享自己上学时的情况说,一有重要的课就录音,毕业后,经常在出租屋反复听在学院上课的内容,看自己当时做的笔记,‌‌“我后来发现,学校里教的专业知识,或是老师们分享的观念,会在某一个瞬间,冷不丁跳出来帮助自己。‌‌”由此,他建议学生们临别时去一趟校图书馆浏览一下专业书籍,当然,能否从事电影这一职业要靠毕业后的坚持、机遇和努力。

他还言辞恳切地提醒同学们一定要关注自己的健康,‌‌“影视行业如果没有强壮的体魄是很难熬下去的。‌‌”张颂文分享了自己的往事,当年在剧组,大家因为太累了,都直接在水泥地上躺着休息,他当时就说,这样不行,会生病的,结果第二天,剧组一半的人都感冒了。

张颂文还提醒学弟学妹们要像父母那样学会过日子,‌‌“你要知道每一分钱怎么花出去,我应该把钱分成多少份?哪些钱是交通费用?哪些钱是住房费用?哪些钱是吃饭的费用?哪些钱是社交的费用?哪些钱是生活日常品的开销?哪些钱用来去投简历和学习……从现在开始,我们是正式踏入社会的成年人,学会怎么花钱,它会直接影响我们可以在北京还能待多久。‌‌”

最后,张颂文讲述了自己从业20年的坚持,他说:‌‌“希望你在最难的时候,想想有一个叫张颂文的师哥说,再给自己一点时间。‌‌”他还称,走向社会之后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想想你当年是怎么千辛万苦拎着行李箱,来到这个地方学习,如果心里头不舒服,就回到学校里走一走,回到母校看一看,回到学校你会发现,每年全国热爱电影的人继续来报考这所学校,还是要不忘初心。

张颂文的演讲视频发布后,网友纷纷点赞,有网友表示,‌‌“朴实无华、句句真诚、条条深刻。‌‌”‌‌“这才是高水平的讲话,实实在在而不是夸夸其谈。‌‌”‌‌“张老师你说的这些话适合任何北漂人。‌‌”

 

 

一项最新调查显示,国内有53.7%年轻人存款不足10万,约五分之一的人存款在1万元以内。底下一条高赞评论亮了:‌‌“竟然有46%超过了?‌‌”

实际上,这甚至都算不上是新闻了。去年,中金公司公布的中国家庭人均月收入11个等级数据,人均月收入人民币500元以下(最低等级)的多达2.2亿人,而月入5000元以上的仅占全国总人口的5.13%。

想想看,单凭这点收入,在现在的物价之下,你能存下几个钱?

当然,也有一种声音抨击这是‌‌“月光族的诅咒‌‌”,仿佛这些年轻人之所以没存下更多钱,只是因为他们太会花钱了。然而,这种隐含道德谴责的解释与我们看到的现实矛盾:在这个艰难时世,绝大多数人都在尽可能地节衣缩食,现在的问题不是消费太多,而是都没钱消费。

这是我们这个社会一直以来得到很少正视的现实:大部分人温饱也没多少年,本来也没什么家底,在被迫手停口停之后,顿时就赤身裸体暴露在时代的寒流之中。

迹象其实早就出现了。三年来,像教培、旅游、航空、酒店、影院这样的行业只是更早感受到了寒意,而随着市场的低迷,工厂订单减少,广告、销售、地产等行业也陆续受到波及。

即便是一直被视为‌‌“旱涝保丰收‌‌”的体制内岗位,断崖式降薪也早就不是秘密了。有些单位虽然还有13薪,但从年终奖到各种绩效都没了。上海的公务员历来的收入结构是工资低、津贴多,但去年不少单位津贴奖金几乎全砍,收入跌去30%不算稀奇。

寒冬已至,钱包缩水,如今保持现金流才是王道,以至于这个‌‌“6·18‌‌”也颇为惨淡。之前就看到数据,电商平台上销售额降幅最大的是服装,想想也可以理解,毕竟经济下行,谁都觉得,都这时候了,能省则省吧。

有一次,看到豆瓣上的‌‌“喵大妍儿‌‌”说起上海萧条的花市:

买菜顺路去了田林花市。铺天盖地的年花,但是除了绝望地站在自家门口的老板们以外,没有客人,我是唯一一个客人。所有人都近乎讨好般地殷勤,希望我买点什么。

和遇到的老板都聊了聊,实在是太惨太难,本来因为花市要被拆除,很多人后续也没有着落,是想最后一次卖年花屯点本钱应对之后的动荡,结果几乎人人赔到血本无归。

身处这一片姹紫嫣红的喜庆花丛里,却特别想哭。

街市的萧条在哪里都是肉眼可见的,很多店早就撑不下去了,就连一线城市也不例外。有一位在深圳生活的‌‌“王瘦瘦‌‌”说:

小区楼下关了一排店,十字路口是超市关门了,沙县关门了,汉堡店关门了,快餐店关门了,咖啡店也转让了,奶茶店已经经营不下去了。酒吧关两年了,猪脚饭关门了,还有四五个门头,一直租不出去。现在还能活下去的,就剩四五家店了。30%活着,30%关门,30%就没开过门。

有一次,我打车遇到女司机,感觉并不多见,好奇之下多问了一句,她笑了笑说:‌‌“要不是日子不好过,女人谁愿意开出租车啊?‌‌”听说在北京也是,在顺义这样的郊区,打车遇到女司机的概率都一半一半了,有时,晚上路边甚至还有车主开着后备箱卖东西,卖什么的都有,衣服、鞋子、小玩具。

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为了保住饭碗,早已不敢有任何抱怨,毕竟这岁数失业了,出去和年轻人竞争没什么优势可言;而对年轻人来说,赶上了史上最难就业季,早就哭都哭不出来了。至于失业率,服务业的隐性失业原本就难以统计,加上统计口径的门道,在国内原本就是个玄学。

知乎上曾有人提问:‌‌“现在失业的人真的很多吗?他们都去哪里了?‌‌”

底下都是一堆阴阳怪气的揶揄:‌‌“没有,今天我在单位里问了一下,所有人都有工作。‌‌”‌‌“今天我去太平间问了一下,没有一个患者对医生表示不满。‌‌”‌‌“我在高铁车上问过了,每个人都买到了车票。‌‌”‌‌“形势稳中向好。‌‌”

失业的人都去哪里了?据说是新增了2亿‌‌“灵活就业人员‌‌”,此外还有返乡创业的、自主创业的、考研考公的,这都不叫失业,叫‌‌“待业‌‌”或‌‌“自由职业‌‌”。

问题是,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找不到工作‌‌”时的临时性过渡状态,然而现在却看不到它什么时候到头。我就听说过这样的事例:才30岁,整个部门被砍,面试了十几家,即便条件完全符合、也一再降低要求,仍然没下文,到最后连面试机会也没了,只能天天去送外卖。

外卖骑手这个职业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它门槛低、灵活自由,收入也还可以。在就业市场上,它充当着蓄水池的兜底作用,有一万人招一万人,有一千万人招一千万人;但到如今,似乎连送外卖的机会都岌岌可危了。

前一阵就有这么个新闻:一个23岁的大学生,成功应聘成为美团外卖平台骑手,当天下午,他45岁的父亲接到了平台解聘的通知。以前,‌‌“实在不行,还能去开车‌‌”,但现在,网约车司机也‌‌“满‌‌”了,月入过万的传奇渐渐远去,这个行当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中年人灵活就业的退路了。

现实是:‌‌“灵活就业‌‌”一旦实践起来,并没有给人太多灵活,只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因为我们这个社会本身就缺乏弹性,此时‌‌“灵活‌‌”仅仅意味着你得自己承担所有不可预测的风险,过一种朝不保夕的生活。

且不说人们本来就存不下什么钱,就算能存下点什么,其意义现在也变了:中国人原本之所以储蓄率这么高,既是因为缺乏保障体系之下应对未来风险,也是旨在长远规划,但如今别说是三五年之后了,就连明天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过一天是一天吧。

这正是贫穷亚文化的基本特征:人们本能地察觉到有某些强大的无形力量在左右着自己的命运,但他们既不能充分掌控又无能为力,只能乞灵于运气,并以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宿命论态度去面对它,因为那至少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卸下了因为想要掌握自己命运而产生的心理负担。

在不同的时代,当人们面对危机四伏的外部环境时,这种内心的恐惧和软弱都会被激发出来。近来之所以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去上香、拜财神、买彩票,其内在的心理动因也在于此。本质上,这是一种对自身力量感的含蓄否定。在有些文化里(例如魏玛德国),年轻人会在幻灭之后选择及时行乐和狂热,但在我们,似乎更多的是默默忍受——换句话说,那种力量不是向外释放,而是向内压抑。除了文化惯性之外,这或许也是因为中国人意识到,向外释放的一地鸡毛,最后仍然得由自己来收拾。

但这不见得就是更好的,不仅因为这种苦熬说到底是不可持续的,也是因为这样的日子没有未来。事实上,现在已经很少人有勇气谈‌‌“未来‌‌”二字了——‌‌“今天都难熬,还谈什么明天?‌‌”这种心态固然可以理解,但全社会都这样,那就很危险,因为看不到未来就看不到希望。

我知道,很多人想的是‌‌“熬到看见希望的那一天‌‌”,然而,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那一天并不会自动到来。

 

 

挣不到钱,光谈梦想又有什么用呢。并且,他也不知道自己梦想是啥,虽然项目经理的工作他干得井井有条,老板点名表扬过好多次,但终究,他只是公司整个业务中的一个小螺丝钉,也不是什么核心岗位。去年裁员时,还传过他们整个部门都要被干掉。

问了下,现在他一个月工资不到两万。一年下来,除去房租、吃饭、交通等各种必须的开销,使劲攒,也就能攒个九万块钱。说实话,工作五年多,项目经理的岗位,我感觉这薪资已经不算低了。这估计也是他犹豫没敢跳槽的原因之一,去其他地方,真不一定能拿这么多。

前两天,领导委婉拒绝了调薪申请后,他就开始焦虑了。他拿出计算器简单算了算,一年攒九万多块钱,想在北京这地方安家实在太难了。考虑到未来几年可能再涨薪,比如一个月涨到两万五,那再干五年,手里想存 100 万,也遥不可及。

就很现实。五年后,他估摸着自己三十多岁,势必又要面临结婚的问题。那时候,是不是还在北京,是不是还要租个一居室或者两居室?是不是得搬到更远的地方,然后通勤时间更长、更累?他想都不敢想。一想就觉得好虚无,不知道自己图个什么,没奔头。

听他讲完故事后,我思绪万千。若是前些年,有人问是不是要继续留在北京奋斗,那我肯定告诉他,一线城市好啊,这里文化资源丰富,各种各样的展,各种各样的酒吧,各种各样的剧院。人的思想也多元化,比如星巴克里,有的人在看书,有的人在聊电影,有的人在聊创业,有的人在面试,反正有意思的人特别多。

北京这样的大城市肯定是好的,这毋庸置疑。从宏观趋势看,越来越多的人也正在从小城市来到大城市。记得去年看过一本书叫《向心城市》,作者引用了一些数据,是一种佐证:

“2020 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人口集聚的趋势是进一步加强的。从省的角度来看,广东、浙江和江苏人口都是大幅度增长,其中,广东人口超过 1.2 亿,10 年增长了 2170.94 万。在广东内部,人口主要向珠三角集中,相比之下,珠三角之外的地区人口呈现出了负增长趋势。”

但北京是大城市,长沙也是大城市。

是的,现在我的想法已经变了。对于前面提到的那位小同事的困惑,我倒是觉得未来不一定非得在北京硬扛,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去长沙这样的地方也不错。在北京如果只是为了维持生活,苦哈哈的,多没意思。人生短短一辈子,要好好创造,好好生活。

过去十五年,房地产腾飞,移动互联网爆发,中国经济快速发展,很多人就是吃到了红利。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 2010 年入行的程序员,只要水平不是特别差,这些年,赶上互联网公司的扩张,他大概率是挣到钱了。即便不靠家里,即便学历没那么优秀,也能在北京买得起房子。

如果他再做对决策的话,2015 年左右咬着牙在北京付首付买房,只要不是燕郊,那基本可以确定他的房子涨价了。好的地段和社区,至少溢价 40% 以上。你看看身边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人。

这就是时代。时代的一粒光,落在我们个人头上,都足够明亮。

但现在,我感觉到的北京,机会其实已经没那么多了,房价也基本到顶。想在这里扎根立足,真的是越来越难,这是我的感觉。咱还是拿刚才程序员的故事打比方,我们想想,如果他是今年毕业来北京呢?

那我估计叙事是这样的:第一,学历不是特别优秀的话,进一线大厂很难。事实上,即便学历优秀,今年这个缩招的情况,想去字节跳动、美团、阿里巴巴等一线公司,也比前几年难太多。这是供需关系决定的。

第二,如果进不了好的互联网公司,那他只能选择去一些中小企业。而想在这家中小企业挣到阿里 P6 水平的年薪,说实话,得碰运气。一般的小公司,雇不起那么贵的人。更主要的是,很多公司已经不像前些年那样,烧投资人的钱,拼增长,大家都忙着降本增效呢。

没有大的宏观层面的经济增长红利,没有移动互联网这样的技术红利,想靠自己一己之力在北京过上体面的日子,还能有那么容易吗?我的答案倾向于悲观。有的人可能会说,你没感受到最近新来的 AI 大模型浪潮?说实话,我并没有觉得它带来多少增量的机会。

上个月,我曾经和一个房产中介的朋友聊天。他说,最近几个月北京的二手房交易量一直在下降,如果要买房子,碰到急售的,可以考虑。正常价格的,先别急着出手,怕买到高点。北京的房子,正在进一步呈现两极分化的趋势。老破小越来越难卖,降价都不好卖,但核心区域品质不错的房子,却还在涨价。

为什么会这样?

逻辑很简单,大部分的老破小(非学区),都是刚需型的客户买,因为价格便宜。不过,现在刚需的客户在减少,一是大家对未来的预期没那么好,不敢贸然加杠杆;二是一部分刚需的客户,想明白了,觉得自己拿着手头的三百万,回成都不也挺好?何必在北京交完首付,还得再贷 200 万,然后买个品质不咋样的房子呢?

刚需的客户少了,但那头还有很多老破小的房东着急卖。因为他们又攒了点钱,想着置换,想着升级。可是好品质的小区在北京这地方,特别是核心区域,又是稀缺的,所以自然会涨价。

这个中介朋友的观察,多少也印证了我的想法。两极分化,刚需减少。新的拐点或许正在酝酿之中。前面那位同事,我也没办法给到人家什么建议,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很多随机的事情,说不清楚。只是我觉得,也许离开北京,去一些其他的生活压力没那么大的城市,也不是什么坏选择。

临时的感叹,多少有点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