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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的冬日,我买了张车票去北京工作。

我曾经憧憬过北京,憧憬过北漂生活,也曾觉得自己是个义无反顾,说走就走的人。但当我背着背包,下了火车,站在气温1度的北京时,我立刻后悔了。

生活总是推着你走,还没来得及后悔,当天到公司报完道,第二天就上班了。头一天加了班,下班回青旅的路上,我一个人走在北京的夜里,迎面的寒风吹得我的脸又红又痛,路上人和车都不多,道路两旁没有热闹的宵夜店,连超市都是大门紧闭,深色的门帘缝隙里透出的丝丝亮光提醒人们它还在营业中。我穿着不足以御寒的衣服,看到陌生人将要点燃的烟,满心期待着,快,燃起来。我曾经是一个多么讨厌抽烟的人。

饿着肚子,我踏进一家小吃店,一坐下我就点了碗豆汁。那碗我曾经闻着就想逃的豆汁,我一口气把它灌进肚子里。

酸味、腐味、腥味从口腔涌进胃部,酝酿许久的泪水始终没掉下来。一饮而尽的除了是豆汁,还有异乡漂泊难言的辛酸。

再后来,我买了棉衣、租了房、买了锅……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在北京住了下来。目前对北京这座城市,和对豆汁一样,不讨厌,也没有喜欢。

我想若是有人问我北漂的感觉,我会说,先来碗豆汁吧。

数据显示:44个国内主要城市中,超过1400万人在承受极端通勤,单程时间60分钟以上通勤比重为13%。

黄晓却在极端通勤中,找到了另一种苦中作乐的方式。

两地往返可以与异地恋女友常常团聚,住在车里工作日不再需要在公司和租房里往返几小时,极简的生活方式让他感到轻松。

常人无法理解、甚觉艰苦的生活,35岁的黄晓反而找到了工作、生活和自我的平衡。

1

周一凌晨三点,黄晓伸手关掉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闹钟,蹑手蹑脚起床、简单洗漱,提着装了六个便当盒的袋子拉开家门,走了出去。

山西太原的街道宽阔平坦,间隔几米出现一座路灯,将黑夜照亮,火车站里等待坐车的人们熙熙攘攘地站着排队。

凌晨三点三十五,黄晓拿着身份证通过闸机口,在火车上找到了自己的卧铺,立马闭上眼睛休息。五个小时后,他到达北京站,再转两趟地铁,在9:20到达了公司。

一晚上穿梭500多公里后,黄晓开启了周一的工作。等到周五晚上六点半下班,他搭七点半的火车,在凌晨十二点半到达太原。

在北京工作的四个晚上,他睡在自己的小汽车里。这样的生活方式,他去年夏天才开启。

2012年,家乡在浙江温州的黄晓先后在杭州、天津、苏州工作,因为许多温州人都北上北京做生意,黄晓也跟着北上。

刚开始,他和朋友合伙创业做纺织品贸易,创业并没有带给他理想的营收,反而亏本。后来他又尝试做销售、商务,共同点都是公司在郊区、或者公司没有坐班要求,他可以以较便宜的价格在北京郊区租房住,同时免受通勤之苦。

去年五月,黄晓在门头沟整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一年的租金一万出头,他养了一条狗、三只猫,生活空间绰绰有余。不过,他原先的公司大规模裁员,新公司在北二环,和住处相距30公里,每天开车上班耗费在路上的时间至少三小时。

早上七点,黄晓起床,洗漱、吃早饭、简单遛狗,在七点半到八点之间出门。

有一辆小汽车已经比北漂的大部分人幸运,至少没有地铁多次转线、挤地铁的烦恼。但是长长的汽车队伍,无法挣脱的堵车,仍然让黄晓感到烦恼。

明明一小时就可以到达公司,常常因为堵车到两个小时。有时候,为了避免堵车, 黄晓会在早上四点起床,五点开车到公司,坐在车里在公司楼下睡到上班时间。

下午六点半下班后,黄晓开车回家。夏天,天还未黑,天边飘浮着柔软、多彩的晚霞,但是他只能跟着其他人的车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前进。

堵车最差的体验,不是会被困在小盒子里一两个小时,而是车队始终在以缓慢的速度向前,这便要求司机时刻关注前面车辆情况,一旦车辆移动,就需要马上跟上去,不能分神刷短视频。

回到家的时间通常是晚上八点,草草吃晚饭、照顾小狗和小猫、打扫住处、和异地的女朋友打视频、刷短视频和看动漫,时间在琐事中溜走,躺在床上已经凌晨一点。

黄晓的生活由家、公司,和汽车三个场景组建,时间几乎是围绕工作打转,在工作、通勤之外的短暂时间分给了琐碎的生活事务。

住在门头沟的村落里,当地几乎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只有周末,一辆一辆大巴车送着住在城里的人们来这里爬山。朋友们住在北京的东边,而他在西边的郊区,周末见面麻烦,况且一周的劳累让他只想躺在家里。

时针转动,生活周而复始。

2

黄晓不是没有想过改变这样的生活,但是已经交了一年的租金,且租金便宜,他暂时想忍受。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夏天山洪,打破了他的生活节奏。

七月一个普通的早上,异地恋的女友来找他一起生活几天,黄晓叮嘱女友遛狗,开着车到了公司。

上午十点女友打来电话,门头沟暴雨,洪水从门窗冲进住房里,漫到女友膝盖位置。黄晓挂掉电话联系房东,拜托房东去看看女友后,再打女友电话已经是无法接听的失联状态。

黄晓向公司请假,准备开车回去看看情况。出生于南方的他,台风、洪水是常见情况,以为洪水只是将家里冲得乱七八糟。

高架桥堵满了车,黄晓在车里无法前进和后退,直到下午两点,女友借村里的电话拨过来,她被房屋塌下来的横梁砸到腿,靠自己挣扎终于逃了出去。

黄晓、女友和小狗

黄晓到达村外时,已经天黑。由于没有路灯、手机也失去信号,他沿着河边、摸黑向前,担心自己失去方向迷失在郊外。

沿着铁轨往前时,他幸运地遇到了救援队,和他们一起进了村。女朋友在村委会等他,脚上踩着一双拖鞋,身上穿的是村民的旧衣服,头发糊在脸上,一片狼藉。

后来的某天,女朋友刷手机看到了其他地方发生洪水的视频,眼泪忍不住伴随着短视频的音乐落下了,当时的恐惧,几个月后又重新抵达心里。

租房被洪水冲垮,衣服、床垫、雨伞等生活用品,以及猫砂、猫粮、宠物营养品等兼职做电商的货物,还有两台台式电脑、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多部手机,均被压在废墟之下。

除了上班开走的汽车,和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随身携带的手机,黄晓几乎一贫如洗。

面对突然的灾祸和损失,黄晓更感慨女友平安无事。那天早上他叮嘱女友出门遛狗,幸而女友带着小狗在家里休息,不然很可能被洪水冲走在山野里。

每想到此,黄晓都一阵后怕,他无法想象如果现实真的如此,自己该有多绝望和后悔,女友的平安冲淡了他对失去所有家当的悲伤,真正经历了生死后,所有感受都变成“活着就好”。

从山洪的情绪走出来后,黄晓不得不面临一堆现实问题,比如置办衣服,还比如,如何解决自己的住宿问题。

这场山洪彻底改变了黄晓的生活,无论好坏。

3

最开始,黄晓一边在朋友家借住,一边寻找合适的租房。朋友家在大兴区,比他从门头沟到公司更远、也更堵。他所幸放弃开车,选择挤通勤时间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地铁。

他从始发站出发,还能找到座位,越往市中心,地铁上空间越来越逼仄,挤满了和他一样北漂上班的人。每次地铁到站停车,常有人往已经塞满的车厢挤。因为人满为患,快溢出车厢,有时候地铁门需要反复关好几次。

这场山洪,让他损失将近十万元,经济压力迫使他在找房时不得不考虑预算。

公司附近的住房他都不考虑,北京二三环的房价可想而知地昂贵。他将筛选范围定在海淀区,住房舒适度、价格和通勤距离,后者他优先放弃。

即使如此,如果他想要继续养自己的小狗和三只小猫,整租一套合适的房子价格也在五千元以上,或者放弃小狗、小猫,自己与其他人合租。

海淀区有许多自建房,七八户人家挤在一起居住,他曾去看过,房租不到两千,但是每个人只有几平米的居住空间,厚厚的违规修建的水泥墙将大家隔开。

躺在出租房里,除了有个可以休憩的地方,其他和“家”相差甚远。并且不是每个房间都有窗户,有窗户的房间需要格外再添钱。

2019年创业失败后,黄晓也曾考虑过离开北京换个城市,但由于北京工作机会更多,他一直没能走成。失去家当,对黄晓来说或许是一个离开北京的契机。

女朋友工作、生活在太原,黄晓在软件上留意太原的工作机会。标注的工资普遍在三千至八千之间,“一般到手都只有五千元左右”。另外,双休、五险一金的保障几乎没有。

其他城市并不能提供和北京相似的机会,黄晓只能继续停留在这个城市。

麻烦朋友半个多月,黄晓开始寻找其他解决住宿的办法。最开始时,他睡公司。黄晓看过我们讲述过的“在公司睡了六年的红姐”的故事,他承认自己并不能像红姐一样坦然。

晚上六点半下班后,他和其他同事一样,拿着手机离开公司。在公司附近吃完饭,和女朋友打会儿视频电话,时间大约在八点,他再重新回到公司。

公司除了少部分加班的人,其余都已离开,避免了被发现自己睡在公司的尴尬。他拿着洗漱用品在公司的厕所洗漱,再回到工位上打开电脑看动漫,或者继续和女朋友打视频。

考虑到这是公司,也不知道同事是否都离开,黄晓始终有些拘谨,打视频也压低了声音。

晚上十一点,他在自己工位下,或者找一个空的会议室,和着衣服睡下。他将闹钟设置在了早上六点,因为清洁阿姨通常会在六点半来公司打扫,他不希望自己睁着惺忪睡眼,和阿姨尴尬地大眼对小眼。

如此几天后,他想到了自己在山洪中的另一幸存品——汽车,汽车封闭、安全,为什么不能成为自己的住处呢?

4

黄晓曾经是购物爱好者,他的网购软件等级非常高,热爱往家里囤东西。之前从马驹桥搬到房山,搬家行李装了七卡车。

四个冰箱,两个双开门商用冰箱、一个冰柜、一个家用冰箱。一个冰箱专门用来囤放给小狗做的食物,另一个冰箱用来存放常用药物。

还有电脑、显示器、工具箱、鞋柜、床垫等各类家用物品。当黄晓需要使用某个工具时,他会在网上购买一整套工具箱,占地方、使用频率低,但是这已成为他的消费习惯。

黄晓在搬家时想将废品使用频率低的物品放在二手购物软件卖掉,问题是如果把价格定在合适的位置,几乎无人问津,把价格定低很好出手,可是黄晓又不舍得。

这些大包小包一直跟随着黄其,很多时候他也不清楚这给他营造了家的感觉, 还是拖累生活的累赘。

黄晓的车

一场山洪,让他从极繁的生活转为极简。他下班后的生活局限在汽车五平米的空间里。

黄晓常常感到幸运的是,汽车里还有一张他放置的折叠床。将汽车副驾驶座椅放倒,折叠床摆在椅子上,再将车窗用遮光帘遮住,一个简单的休息环境就布置好了。

他慢慢在汽车里添置必需的物品,睡袋(只需要两百多元,一千多元的对于他来说有些昂贵),花露水(预防夏天的蚊虫),洗漱包(包含毛巾、牙刷、沐浴露、洗发水)。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停车。公司楼下有收费停车场,一小时十几元,停一晚上需要一百多元。黄晓四处转悠寻找免费的停车场,比如马路旁边,但是市中心的道路两旁停车位紧俏,且车来车往,不太适合休息。

有时候他将车停在胡同小巷里,一般都有空位,也不会被贴罚单。除了晚上十一点时,仍然有人经过发出声音外,已经接近理想住处。

曾有一次,黄晓已经将遮光车帘拉上时,车外传来胡同住户的抱怨,他们不满外来车辆停在自己家门口,即使这是公共区域。黄晓等他们走后,将车开了出去,换了个地方休息。

黄晓的工作需要在北京城内到处跑,有时候在别的区办完事,他就停在附近休息。对他而言,找合适的停车位是住在车里最麻烦的问题。遇到安全、合适的停车点,他会在地图上做标记。

另一个住在车里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洗漱。北京的基础设施非常完善,公共厕所覆盖面广,黄晓上厕所和早上洗漱都很好地被解决,他过了最开始的尴尬期,有时候早上就到公司整理自己。

在奥体洗澡

关于洗澡,一开始黄晓没有找到窍门时,也曾大费周折。他为自己准备了一只桶和热得快,需要洗澡的时候开车到郊区,在那里支起帐篷。

他和朋友相约打羽毛球时,发现羽毛场馆有免费的浴室,他意识到去体育场所借用浴室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有时,即使他不去打球,也会开车过去洗个澡。

现在黄晓找到了更好的选择,他充值了奥森跑步基地的会员,一年只需要99元。既满足了他的跑步需求,也让他可以更加从容地洗澡。

住在车里后,黄晓每个月在自己身上的花销,包括一千六百元的往返车票,大概是三四千元。

5

今年一月,黄晓开始在短视频上分享自己的两城通勤生活。虽然他在互联网上公开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身边的人除了女友却少有人知道他的两城生活。

听到居住在车里时,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拼”和“惨”,如果主动提起,黄晓需要向对方解释很久自己的选择,传统的父母,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黄晓的选择。

如果同事聊天提到自己住在什么地方,黄晓都回答在北京立水桥附近,那是他常常停车的地方。

现在的生活黄晓怡然自得。周一到周四,他居住在车里,对于他来说,每天在不同的地方睡觉,打开车门是一个全新场景,仿佛在外面郊游。

晚上在公司吃完从家里带的便当,或者外卖后,黄晓先下班将车开到合适的停车点,便和女朋友打视频,或者看动漫,生活和租房住时几乎无异。

早上,黄晓通常在七点半左右自然醒,甚至还有时间在附近跑步锻炼。他将车停在二环到四环之间,到公司最多半小时,虽然大部分时间仍然是公司和汽车两点一线的生活,但通勤时间大大缩短,个人可支配的时间增加,他恢复了对生活的掌控感。

和朋友的居住距离拉近,他不再像居住在门头沟时那样,几乎失去所有社交活动,而是可以在周中时,和朋友相约羽毛球场打球。空闲时间增加后,他有足够的精力去学习新的技术和记录自己的生活,在社交平台主动发送分享自己生活方式的短视频。

周五下午,黄晓买好女友被种草的美食,带上已经洗干净的便当盒,和这一周穿过的脏衣服,前往北京站。

晚上十一点,黄晓到达在太原的家,房子租在太原站附近,一室两厅,一个月只要一千出头的租金。推开门,女友穿着暖和的睡衣,身旁还待着一只狗和三只猫。

黄晓像圣诞老人一样掏出自己的礼物——给女友的贝果,或者几袋宠物零食。做好夜宵等待的女友,摇着尾巴的金毛,虽然傲娇、但仍然跑到门口来迎接的三只小猫,组建了黄晓对家的感觉。

2021年,黄晓和女友因为共友认识,谈恋爱三四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异地。最夸张的一次,因为疫情,他们整整半年没有见面。

即使每天都视频,很多情感支持仍然是见面无法替代的。女友常常闹脾气,黄晓不知道如何隔着网线解决。每周能够见面后,他们的争吵大大减少,被更多幸福的体验取代。

周末,黄晓和女友在床上睡到自然醒,一起出门逛超市和散步,回来做饭互相帮着打下手,带小狗遛弯,给小猫铲屎。他们对未来的期待是简单又真切:希望以后见面的时间可以越来越长。

“山洪之后,我的心态变化了很多,如果人生是山坡,我现在的期待是不后退就行了。”

6

山洪后,黄晓对女友和猫狗安然无恙感到欣喜,为所有家当掩埋在废墟下感到可惜,当所有情绪归零后,他只剩下轻松。

之前的所有家当是他沉重的船锚,换工作、换住处,都得考虑这些行李该如何处置,失去所有、只剩下一辆车后,他去哪里都是自由的。

“即使今天从公司离职也无所谓,因为我住在车上,去任何地方休息都可以,换城市也完全可以,我身后没有任何牵绊。”

今年一二月,冬天最冷的时候,黄晓重新住回了办公室。他找到公司的拍摄间,终于不用担心被清洁阿姨看到,可以睡到自然醒。他得出规律,随着周末的逼近,逐渐增多。

有一天,他遇到另一个部门睡在公司的同事。凌晨两点半,他起夜,看到公司的另一角亮堂堂的,同事加班到这个点,干脆在公司休息。黄晓站在暗处,并没有被发现,看了一会儿他又回去睡觉。

一位同事曾分享自己家在机场附近,距离公司四十公里,每天六点半下班后,需要先坐半小时地铁到宋家庄,再搭黑车回家。

黄晓在自己的视频下,也看到很多网友分享,有些人住在天津、河北燕郊,每天都在住处和北京往返通勤。晚上黄其开车经过丰台站、北京站时,不少人睡在车站旁的空地上,奔波是生活常态。

热搜下的评论

2012年,黄晓拖着一只小行李箱和羽毛球拍来到北京,当时他对未来充满斗志,幻想自己可以赚很多很多钱,干出一番事业。如今他说:“北京机会很多,但是是属于很有能力的人的。你来到这里,不一定有能力抓住。”

来北京十一年,他对这里始终没有归属感。黄其认为,融入一座城市,需要一套住房和不错的经济能力,而他大概率永远无法属于北京。

黄晓表示,住在车里和两地跑只是人生阶段过渡期,无法成为一辈子的生活方式。等到时机合适,他会回到太原,和女友结婚。

“我们不准备要小孩,就过着一狗二人三猫的生活。这个念想一直支撑着现在的我。”

因为天气变热,从家里带来的便当没法支撑三天,黄晓计划在五月的时候购买户外做饭装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另外,关于夏天,他备好了蚊帐,等天气变冷,他会购买更多过冬装备。

“今年应该不需要再在公司过夜了。”

在县城买的房 等待着一个卖出去的时机

过年期间,很多朋友开始陆陆续续放假返乡了

甚至有些人回家可能还要处理自己在老家县城的房子

今天就想跟大家分享几个身边同事和县城房子的故事

它们往往都有一个逃不掉的宿命,空着卖不出去

朋友们对县城房子空置的态度也比较消极,有的是因为房子本身就难以卖掉,出租又没有多少回报,不得不空置

那么那些县城里空置的房子,最后都怎样了

01

‌‌“南通的三套房,有两套都空置七八年了‌‌”

来自南通的小七,是一枚95 后小年轻,一点购房焦虑也没有

毕竟家里真不缺房子,老家县城就有三套房

一套商品房,两套回迁房,其中两套回迁房已经空置了七八年

家里为什么会在县城有这么多房子呢

这个故事要回到2013 年,小七的爸爸有一套员工房要拆迁,于是赔偿了两套房

但拆迁的时候没有可以过渡的房子住,于是家里就先买了一套商品房

当初在县城买房的心态很平和,并没有说一定为了之后房价上涨赚一笔钱

而是拆迁的时间点正好需要一个住的地方,另一方面家里经济条件可以,买房并没有多大压力

小七和我介绍了下这三套房子,它们的情况都不太一样

第一套商品房是100 多平的三房,位置距离市中心比较近

商业虽不算高端但也拿得出手,周边有农贸市场,还有当地最有名的小吃街,生活氛围比较好

本身县城那个地方其实也不大,去市区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所以从各方面来看都比较占优势,房价也涨了一点

其余两套回迁房,命运就比较坎坷了,至今已经空置了七八年

据小七说,第一套拆迁房在老家城乡结合部的地方,地段的确差了点

另一套在市里重点中学旁边,具备学区价值,但依然沦落成了空置房

因为当时lw 了,期间换了开发商,但一直拖着还没有交房,导致现在一直空置

难道,房子就这么空置着吗,有没有进一步安排

其实小七和爸妈是有所打算的,并不是说就这么一直空置不理

首先,城乡结合部的动迁房可以出租

房子已经简单装修过了,当时花了差不多3 万块钱装修费,环境也还可以

120 平的三房在那边整租出去差不多1200 元/月

但一直没出租,是因为父母偶尔会过去歇歇脚。最后大概率还是会卖掉

第二套动迁房,按计划估计这两年会交房,未来交付后,最好是留着保值

因为它的位置靠近学校,南通家长对教育是很重视的,客观上来看未来这个房子是有保值空间的

而对于那套商品房,是爸妈决定留给小七的,手里有套房总还是比较踏实

作为父母考虑的更多的是孩子未来在哪里安家置业,所以暂时还不会考虑就让他留在南通

老家就相当于南通的一个小地级市,相当于人口也在往外流,小七身边大部分同学基本都不在老家

未来如果在哪个城市安定下来,父母也许就把这个商品房卖掉给他凑首付

02

有的人则是在等一个时机,处理空置房

我有一个朋友在上海工作五年了,和很多年轻人一样老家有房平时住不上,工作的地方又买不起房

毕竟上海买房真的压力太大了,老家县城有套房但至今没有出租也没有卖掉,就一直空置着

他叫阿巳,来自安徽,老家房价水平只有7000 元/㎡左右

在2016 年的时候,父母在大学旁边给他买了套八十多平的毛坯房

但一直没有装修,也没有出租,空置了五六年

当初为什么会想要在县城买房呢

阿巳还特意问了爸妈,没想到爸妈买房比他想象的要理性。列了两点理由:

‌‌“一是房子是资产,与其把钱借给别人不如自己买房作为资产。第二点是,当时生了二胎,想着以后小孩上学方便‌‌”

虽然县城的这套房子并不算多贵,但也给阿巳父母带来了一定的经济压力

2016 年县城的毛坯房只有4000 元/㎡左右,买房花了三四十万

首付一部分是存款,一部分就是之前找亲戚凑的

阿巳的父母是普通双职工,收入不算高

买房之后的这几年里,每个月房贷大约1000 元,房子空在那里一年也要缴纳一千多的物业费

后来又买了车,车贷2000 元/月,还有小孩上学念书也占了支出大头

所以,目前家里并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支持阿巳再买一套房

如今县城里的房子越来越烫手,既没有卖掉也没有出租

其实这两年也没怎么涨,以县城的房价水平也不会大涨,所以就算卖也没有多少钱

房子空置了五六年,他们是怎么打算的

阿巳的妈妈说,‌‌“等孩子什么时候结婚,再决定要不要卖掉,现在就先放着吧‌‌”

之所以不出租,因为是毛坯房如果装修怎么也得花个五万块钱,租金一个月才1000 元左右

至少也要四年才能把装修费回本,住久了也担心房子会损耗,之后卖掉,买家可能不喜欢这个装修风格

未来这套房等于说一定是会卖掉的

首先爸妈不会住的,因为老家农村在街上也有一套房,是父母打算以后养老住的

周围都是熟悉的环境熟悉的邻居,也比较适合生活

而且以后阿巳也不会住在老家,未来会在上海或者其它城市定居还是个未知数

所以,现在县城的那套房想要摆脱空置的状态,就差一个时机,那大概就是阿巳结婚的时候

以后买房肯定会把老家县城的房子卖掉凑首付

生活在三四线城市里的人,不会像上海对房子升不升值关注程度这么高

因为在县城里,房价跌的下限低不到哪里去,其实上涨的空间也不大

所以可能对于本地人来说,对于房屋空置其实是没那么在意的,反正资产在手上,以后能用得上

03

当时冲动买的房,现在不再是他的退路了

最后这个是我们的老朋友阿强

阿强名下也有两套房,一套在花桥,另一套就是在老家河南一个县城里

‌‌“第一次在老家买房都没规划,属于冲动买房‌‌”

2017 年阿强在河南老家买了首套房,当时是结婚要买婚房

总价40 万,但装修的比较好又花了20 万,月供3000 元/月

但夫妻两个人都是在上海工作,等于说老家的房子除了回家过年,一直都是空置的

后来决定长期留在上海,夫妻两个人再买一套房,2021 年四月份买了一套花桥的二手房,总价190 万左右

为什么不卖掉老家县城的房子

阿强说,原本是希望以后有个退路,也许会回到老家生活,但现实是依旧选择在上海打拼

虽然当时人生第一套房买的有点冲动,但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后悔,县城的那套房不跌反而还升值了

17 年买的时候4000 元/㎡,去年大概是8000 元/㎡,五年涨了一倍

关于面对两套房贷压力,会不会考虑把县城的房子卖掉

阿强表示暂时没打算卖,可能给父母住,以后再卖掉也可以

原本在上海打拼的阿强也没想到会留在上海这么久

老家县城的房子本来是作为退路,但现在看来他可能已经不需要了

04

先在县城买一套,成为不少人最后的退路

很多县城是缺乏支柱产业,因此也无法提供理想的就业机会

这直接导致很多年轻人不愿意留在老家,人口外溢现象严重

即使是买了房,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无法真正住进去,房子就这么放着

其实,从前面提到的这几个朋友的故事中,我们也能看到对于县城的多套房产

这么多年,大部分时候就这么空置着,依然等待着一个卖出去的时机

 

 

小县城婚介所的生意红红火火

相亲,究竟是现代年轻人面对生活的妥协,还是寻找条件匹配、双向奔赴爱情的另一种渠道?

在上海某中外合资汽车总部工作的小齐,名校毕业,90后,年收入60万,身高一米八,却迟迟找不到女朋友。年轻时,小齐还能以来日方长为借口,但过了30岁,终于拗不过父母开始在老家相亲。

然而,小齐相亲了两年多,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和金钱,依旧没有收获。各种奇葩的相亲经历,让他渐渐对这种寻找爱情的形式感到怀疑,甚至厌恶。

‌‌“但是不相亲又不可能,除非我能找到女朋友。‌‌”小齐说。

在北京打拼多年的姗姗,同样面临脱单难的问题,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着急。28岁之后,姗姗不仅在北京频繁参加各种相亲联谊活动,还连续三年春节假期回老家相亲。她认为,女性在婚恋市场的价值取决于年龄,过了30岁会快速贬值,要在更老之前,给自己找到条件具佳的结婚对象。

对于很多北漂‌‌“空巢青年‌‌”来说,他们大多是外出打工的漂泊者。想在一线城市站住脚跟,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在职场拼搏,工作和恋爱很难达到平衡。

小齐也曾在上海积极寻找脱单机会,受限于理工男的圈子太窄,又跟汽车打交道,很难扩展社交圈。等过了适婚年龄,回老家相亲,成了不少一线城市单身青年的无奈之举。

1、一天见了6个相亲对象

为了避开今年的春运高峰,小齐特意请了一天年假,开车回到县城老家过春节。除了与家人团聚之外,小齐还背负了父母制定的相亲任务。

一个收费的职业婚介人,两个只拿烟酒好处的乡村媒人,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安排的相亲对象,春节期间小齐被介绍的相亲对象总共有二十多位,可以说,整个假期除了大年三十,小齐不是在相亲,就是在相亲的路上。

大年初二,本该走亲戚的小齐,被家里安排到媒人约定的地点相亲。这一天,小齐需要见6个女孩,时间并不充裕。吃完早饭,他就被父母催着出门,开着上海车牌的大众迈腾,后备箱里装了6大袋糖果和6包烟,赶往媒人定下的相亲地点。

按照当地的习俗,相亲见面男方去女方家不能空手进门,糖和烟是必备品。当天安排了6个相亲对象,烟和糖也是按照每家一袋一包准备的,用不完再带回。为了让儿子顺利相亲,小齐的父母早早准备好了两大箱糖果,为儿子的相亲铺路。

早上9点小齐到达女方家时,门外早已停了6辆车,还有两个骑电动车的男孩,全部是与小齐一样待定的相亲对象,小齐不禁感慨相亲市场太卷。

最重要的是,他对把相亲对象安排在同一时间见面的行为感到震撼,结婚彷佛成了明码标价的商品,谁条件最好,谁就能带走女方。

到了半个小时,上一个进去的男生还没出来,小齐非常焦躁,等会还要等着赶赴下一场,照这样等下去,也不知道多久能轮到他。常年在老家发展的男生们,似乎对这种流水线相亲习以为常,互相有说有笑,甚至还有男生自我调侃‌‌“今年相亲了十几个,一个也没成。‌‌”

在县城的相亲市场中,通常经济条件是最优先的入场券。小齐的上海车牌让他进入了优速通道,紧接着就被媒人安排走进了相亲对象家的大门。然而,这个相亲对象并没让小齐很满意,他认为女方家里要求的见面礼8万8、彩礼30万与对方的条件不符。最重要的是,小齐对这位相亲对象并不心动。

上午见了两个之后,时间被严重挤压,为了能快速见完今天安排的相亲对象,媒人把剩下的女生全部约在村头的路口分别见面,当天下午,小齐在路口见了三个女生,晚上也安排了一个。

整天下来,小齐见了6个相亲对象,总觉得差点意思。按照小齐的说法,他喜欢有颜值且有智慧的女生,最好视野开阔、谈吐到位,但在县城的相亲安排中,大多数人都没走过出县城几次,双方的思想观念差距很大。

好不容易遇到一位颜值不错、还能聊得来的相亲对象,但对方在杭州体制内,两人都有自己稳定的事业,如果在一起,要长期异地,没有一方愿意妥协。

似乎在小县城里,美貌、性格、谈吐永远无法同时在一个女生身上兼得,正如他在上海遇到的困境一样,在长达十多年的沪漂生涯里,好不容易遇到兼具这些条件的女生,人家往往看不上他,而是选择条件更好的人走入婚姻的殿堂。

2、错位的相亲局

从不相亲到妥协,小齐用了几年的时间与父母做抗争,并多次为结婚的事情产生激烈的争吵,小齐认为以自己的条件能在大城市找到更好的结婚对象。实际上,由于社交圈子窄,性格内向,小齐蹉跎多年,一直没有找到女朋友。

用小齐的话来说,‌‌“我看上人家,人家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又看不上人家‌‌”。

到了30岁那年,父母对这件事的关心程度,由口头唠叨变为言语攻击,如果反抗,父母甚至以死相逼,小齐为此感到非常痛苦。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小齐开始密集相亲。

在上海相亲时,小齐遇到过一个比较心仪的女生,虽然在物质方面的要求比较高,要求有上海市中心的独立住房,上海户口和一辆代步车,但这些小齐已经具备。

然而上海女生在穿衣打扮方面非常内卷,喜欢享受小资生活。小齐表示,外地普通女孩过着向上海老钱看齐的生活水准,每周都要打卡米其林餐厅,开口就买几万块的包包,导致他每个月的金钱压力非常大。

小齐说:‌‌“在这段恋爱当中,除去每个月的房贷和必要开支,剩下的钱基本花在恋爱中,交往一年多的时间没存下多少钱,这跟我的生活规划完全不符,花钱少了就甩脸子。‌‌”

在后续的相亲中,虽然他也对一些女生心动,但还是被现实情况打消念头。‌‌“有的穿着太好,一看就不是我能养得起的,有的家庭条件很差,对我来说是个负担。我就是个小镇做题家,好不容易才在上海站住脚跟,人生目标一致很重要。‌‌”

县城相亲也存在鄙视链。长得好、年龄小、家庭条件不错的女生往往都是香饽饽,男生成了待选的‌‌“秀女‌‌”。而条件一般的女生,如果超过30岁又着急结婚,则成为男生挑拣的‌‌“白菜‌‌”。

原本只是想在小县城中浅浅一试的小齐,最后反被狠狠地上了一课。想要匹配到优质的年轻女孩,经济条件往往是决定男生是否胜出的重要因素。女方不光要求有车房,还有天价的彩礼和见面礼,小齐‌‌“带着单纯懂事的美女回上海‌‌”的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在小齐眼里,结婚不只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它需要一定程度的喜欢和眼缘,也要有旗鼓相当的实力,考虑各种现实因素,如收入、房子、车子、家庭背景等,增加双方在一线城市的抗风险能力,然而这些条件都给他的相亲增加了失败率。

同样在一线城市打拼的姗姗,已经到了30岁,错过了县城老家婚恋市场的最佳年龄。她此前在现实的相亲市场摸爬滚打了三年,早已身心疲惫。

姗姗也曾反复盘点自己的问题究竟在哪里,在相亲的牌桌上,她有身高有长相,能养得活自己,而对于家庭条件好一些的男生来说,姗姗连相亲的门槛都没有踏进去。

在一线城市和小县城中,姗姗感觉到了明显的变化。在北京过了30岁虽不好嫁,也在陆续相亲中,到了小县城,相亲机会极速下跌,自己仿佛已经被市场抛弃。过去三年,姗姗每年春节都回老家相亲,试图找到同在大城市打拼的男生,现在这条路被她彻底放弃了。

为了能接触到优质的相亲对象,姗姗频繁流转于各大相亲联谊会,在婚恋市场中,男女的婚姻条件更加露骨,联谊会外形条件突出的男性反倒没人选择。姗姗也因为现实条件,与其他女生的竞争显得尤为吃力。

曾经姗姗的相亲更加现实,对男性有着非常明确的硬性条件,如一线城市的相亲要有户口和房子,老家的男生要么体制内,要么经商。如今跨入30岁的行列,这些要求也在慢慢降低。

3、职业‌‌“媒婆‌‌”,三年赚到两套门面

两年下来,小齐在上海和县城已经累计相亲超过50位女生,光买糖果的钱就花了两千多块,再加上介绍费以及送肉、送烟、送酒的费用,总共花了约3万块钱。如果是亲戚朋友介绍的相亲对象,还要在规格不低的酒楼正式宴请吃饭,但依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

而他父母安排的职业媒婆,仍然乐此不疲地为他安排更多的相亲对象,并反复暗示‌‌“好事不怕晚‌‌”,给小齐的相亲之路注入希望。等相亲次数的额度用完,小齐的父母又该续费了。

小齐父母选择的婚介所,是离家不到800米的熟人开的店。这家店开在县城的老街上十几年,前十年卖皮鞋,后来因为能说会道跑起媒婆的生意,专职做起了婚介所。

小齐从父母那里得知,这家店老板干了十年的皮鞋生意都没赚到钱,但做了三年的婚介所之后,一下子就买了两套门面房,在当地每套起码值四五十万元。

为了应对过年期间的市场需求,婚介所会在临近春节前三个月前往农村集市摆摊。他们会送一些小礼物招揽客户,收集未婚男女的信息,任何单身男女或父母都可以在摊位注册,留下年龄、身高、手机号码等信息。

几乎每个县城的婚介所,都会专门做几个情感类的抖音号,经常更新内容并分享当下相亲市场中的各种情况、奇葩故事,以及情感连线,在对男女择偶作出劝告的同时,顺便推广业务。

县城职业婚介所的生意并不光鲜,当地人普遍觉得为姻缘牵线搭桥是做功德好事,收点烟酒肉水果还说得过去,收钱就是缺德。即便这样,也阻碍不了婚介所的生意干得红火。

婚介所给小齐家制定的套餐是5000块介绍50个,熟人打85折,无论成不成功都不退钱。据小齐透露,这50个额度即将要用完。

作为女生的姗姗,今年过了30岁,回老家相亲明显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变少了,为了赶紧嫁出去,姗姗不仅动员了亲戚朋友帮忙介绍对象,甚至开始打听有哪些老同学没有结婚,来场同学叙旧试着发展新恋情。

‌‌“我甚至开始跟我高中时候非常不着调的同学相亲了。‌‌”姗姗表示,‌‌“我最大的感悟是,曾经瞧不上的人,你再接触还是会瞧不上,无关其它条件。‌‌”

由于父母催婚厉害,姗姗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接触婚介所,职业媒婆的收费并不便宜,她觉得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现在姗姗正在跟婚介所老板商量另一种合作形式,介绍成功才收费,但这种模式,并没有被接受。

姗姗认为,如果相亲要交钱,自己会选一线城市的相亲网站,而不是去小县城,她认为在县城花钱匹配到的男生质量也不会太高。

对于小齐和姗姗来说,相亲比高考、找工作还难,找工作录取需要考察的东西,相亲市场上一样也不少,无论男女,面对年龄的增加,逐渐会被相亲市场判定为贬值。

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小县城,是北漂青年们疲惫时短暂靠岸的温暖港湾,也是他们在婚恋市场中受困的地方。

 

 

北漂十年,搬家三十次

就叫她伯姐吧,她说,因为她的网名是「伯德大姐」。这个名字来自电影《伯德小姐》,「Lady Bird」,一个美国小镇女孩梦想着脱离家乡去往纽约的成长故事。在青春期的压抑与反抗中,远方的「纽约」像是一切问题的答案。来自东北小城的伯姐很喜欢这个故事。她有意练习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别人不问起的话,她从来不主动提起自己的老家。

伯姐就快 35 岁了,二十年后的 Lady Bird,已经北漂十年。北京向她展示了这个答案。从 20 块钱一晚的集体宿舍住起,辗转于双井、常营、亦庄、西二旗,住过群租房、隔断间、朋友家客厅沙发、自如次卧和互联网大厂的公租房,伯姐至今已经在北京搬了 30 多次家。工作也换过很多次,清闲的,忙碌的,基本都是只有在北京才能找到的。作为一个被书籍和电影哺育大的「文青」,除了北京,伯姐不知道还能在哪里找到这类影视传媒相关的工作。

Lady Bird 到处飞,伯姐曾经一个人背着巨大的户外包,花了一年时间搭车环游中国;也曾经用自己全部的收入到 15 个国家旅游。身边的朋友替她痛心,这么丰富的经历怎么没有用来「变现」。伯姐也曾几度离开北京,但每一次最后她还是选择回来。

伯姐在北京漂流,享受着「798」「小西天」的文化氛围,也忍受着深夜 12 点上百人排队打车的大厂加班夜。她说,自己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北京打工人。她赶上过互联网媒体发展的潮流,也错失过通过婚姻留在北京的机会。北京这座城市欲拒还迎地向她开着一扇半掩的门,它允许你的窥探,接受你的燃烧,但始终拒绝你的进入与停留。去年年底,伯姐被大厂裁员,并因此失业了一整年。她恍然发现,35 岁的年纪,她好像无法再在北京找到一份工作了。

与伯姐通话的那天,北京正在经历一个寒冷的冬夜。这让她想起自己的东北老家。也是在一个寒冷的季节,16 岁的她望着家乡的天空发誓,以后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二十年后,北京西二旗的公租屋里,她有时想着离开,有时又想着留下。现在她并不知道自己将到哪里去。

以下是伯姐的讲述 ——

1

我住在西二旗,现在晚上 8 点多,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今天北京下大雪,这个温度(这么冷),我猜现在外面应该有好多人堵在地铁站,想打车打不到,或者干脆就只能先步行。

本来我刚才还有点犹豫,要不要接受这个访问。我觉得文章发出来一定会有人骂我:在北京搬了 30 多次家,她活该;工作做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做到管理层,现在被裁员,活该。但是刚刚想到外面的这个场景,让我一下子坚定了,我要把我的经历讲出来。一定有人不理解,也一定有人能感同身受。我的故事,就是在北京普普通通的一个打工人的故事。

我现在住的地方是前单位 —— 一家互联网大厂 —— 的公租房。可以说是我在北京住过的那么多房子的一个顶峰。它大概 30 平,租金也非常低,就 2000 多块钱。想在海淀再找到这样的房子是不可能的。去年被裁员之后,我开始跟这家公司打劳动纠纷的官司,至今流程还没有走完,所以我目前也还住在这边。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试探性地向外面投简历,还是可以在西二旗找到一些外包工作的,只不过我因为没有离职证明而没有办法办入职,但当时我的心态还是很乐观的。但等到叶子渐渐落了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的简历再投出去,完全没有回应了。别人一看,你超过了 30 岁,他就简历看都不会看的。我是没有想到我这么多年的运营经验,现在是完全找不到工作。

在大厂工作的那三年,我比驴还要忙,几乎没有太关注自己的生活,一心都扑在工作上。就连除夕夜我都在公司加班,等过了夜里 12 点,怎么打车也打不着,要排几个小时,你就只能这么干等着,等到半夜 3 点才打到车,回家倒头就睡。连续三个春节我都没有回过老家,都是这么过的。在大厂里面,你不知不觉地就掉入一个陷阱,你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螺丝钉,而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会有这种错觉。但谁也不知道,裁员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

在 2020 年,我从原先 9 平米的出租屋搬到这个公租房的时候,我非常开心,在漂了这么久之后,我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开间。我父母还从老家过来帮我置办了一下。在这里,我可以洗澡洗多久都行,不用在乎别人怎么想;我也可以不再用公用的冰箱;半夜回家也不用担心会吵到别人。虽然这种公租房隔音都不是很好,而且这个楼就在路边,它旁边就是个工地,也是很吵的,它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房子,但我的幸福感提升很高。我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有尊严的房子了。

结果去年,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裁员的通知。HR 找我谈,说可以把我调到河南去当审核员,我知道即使接受这个条件,到了河南,它还是会想办法裁掉你的。我的内心充满愤怒,裁员的条件完全不公开透明,年终奖也不发,三年多来攒下来的一大笔加班补助也要不回来。我就没有签字,选择了去和公司打劳动纠纷的官司。

其实当时我也没有想到,这个官司会这么难打,一年了这个事情没有进展。最大的影响是因为我的离职流程还挂在前公司的 OA 里,没有离职证明,五险一金也被断了,我没有办法再在北京入职新工作。我想过各种办法,甚至去问过麦当劳的零工,连这种工作都需要你的五险一金证明。

我也想过去挂靠一些中介,去做收纳师、陪诊师,结果发现这里面水很深,很难进去。我也想着能不能去做家教,因为我大学上的是师范专业,也还算有一个背景在这儿。但是不行,在北京,做家教的起码都是 985 毕业,很多还要求你有住家经验。我这才发现脱离了大厂,你真的什么也不是。之前你的经验,做汇报、做表格、怎么和业务方谈判,这些东西离开大厂的系统之后根本都用不上。这会让你有巨大的落差,难道我真的只能去送外卖了吗?但那个世界,我也进不去。

我尝试做自媒体博主,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工作了。小红书更新半年后,粉丝量一千多个,也没有变现,我认为是失败了。那天我在小红书上还刷到了我刚来北京工作时候的一个小领导,她当时算是当时网络上的一个小名人,还做出过网上曾经很火的营销策划。她在小红书上说,她现在也因为在北京找不到工作,回到了老家。在她的城市里面,更难找工作了,她就去做便利店店员,熬到后半夜凌晨 3 点的时候,心脏剧烈地疼痛,很快也辞职了。我们简单聊了两句,当年饭桌上的谁谁,你还记得吗?记得,真的很油腻。然后,我们礼貌性地点了互相关注,也就没有再说话。

2

2012 年 4 月份,我一个人拎着箱子来到了北京。那时候 10 号线还没环起来,终点是劲松站,周边的双井、百子湾那一片有密集的居民区。我在 58 同城上找到了双井的一个床位,20 块钱一天,一间房住 12 个人。

那几年我父母陷在照顾家里卧床老人的漩涡里面,自顾不暇,也不怎么管我,听说我要去北京,我妈对我唯一的嘱托就是,不要违法犯罪就行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到了北京,我一定能过上自己向往的文艺生活,可以看演出,可以看电影,甚至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行业,这是我最大的一个愿望。小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是文艺青年,在别的孩子都在读《哈利・波特》的时候,我就在看三毛、张爱玲、王小波。那时候对一个四五线城市的小女孩来说,能看到这种书是相当珍贵的,我就不停地看。看张爱玲写她在香港读大学、看三毛写她去过那么多国家,那些故事给我埋下一颗种子,让我开始有了不安分的心。

你看过《漫长的季节》吗?那就是我小时候的生活。我们家就在工厂区附属的楼房里面,我爸妈也是双双下岗,后来我爸就是像剧里面那样,去开出租车,一模一样的,我妈就留在家里面做家庭主妇。厂房很破败,气氛也很压抑,甚至就在我们那个厂区里就发生过凶杀案,一个人下岗后没钱,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医生不给看,他就把医生给弄死了。

在那样的环境里,父母很努力地为了生计奔波赚钱,是没有办法给你太多关心和爱的。我现在觉得,我后来的很多经历,都和我小时候缺爱导致的不自信、内核不稳有关系。可能他们有 5 分的爱,已经把 4.5 分全都给你了,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 100 分的爱。

我清楚地记得我高二的时候,有一天走在路上,东北那边先下雪再解冻,路上就一层冰。我走着走着,一个跟头就摔下去了,有一两秒钟都有点失去意识似的。我就那么躺在地上,看着那个天,暗下决心,我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

高考的时候,我就差两分没上重本线,当时信息也很闭塞,不知道怎么报志愿,我爸就给我报了一个老家这边的二本师范,相当于一下滑落到二本最低档的学校了。那四年我过得非常不开心,和室友也有非常多的摩擦。我就看电影,按片单刷,先看张艺谋、贾樟柯,觉得真牛;再看日本导演、韩国导演,原来电影还能这么拍;然后就是看小众的欧美文艺片。到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应该就已经刷了 1000 部电影了。那就是我在那个时候的精神寄托。

所以对于我来说,如果我想追求文艺,就必须来北京,才能靠近这个行业。刚来的第一个月,我就拎着箱子在双井搬了三四次家,从 20 块钱的搬到 35 块,再搬到 40 块的,可能室友就能少几个人。跟那些室友我也没有交流过,我当时属于沉浸在自己世界里面那种女文青,性格不算特别开朗,只记得当时附近有一个夜市,有个推车卖的热干面很好吃,听说他家现在已经做大了,做成连锁店了。

虽然一直在投传媒方向的简历,但其实我来北京之后第一份工作,是在郊区一个大专做教务老师,管排课、打杂。因为这份工作能包吃包住,对于当时的我是很有吸引力的,我就非常高速地入职了,搬到了学校的教师宿舍里面。

在那个学校,我就觉得这些同事怎么都这么奇怪,有的天天就是照镜子,没事干,有的就在办公室里插科打诨,我在里面格格不入。我们住的宿舍在一个二楼,就是在像办公室一样的房间里打上几个床,也不能锁门,有时候一出门还能看到外面有大哥往里瞅。这份工作只做了很短的时间,我就又回到了双井。

这个时候就不住床位了,租了一个隔断间,好像是 1100 块钱一个月。一百多平的房子,分了五六户,属于是空调都得从隔断中间掏个洞,你一半他一半那种。我清楚地记得主卧住了一个歌手,因为她每天晚上都要练嗓,一个一个音阶边唱边弹。我还觉得她是一个很上进的人,天天都练。没窗户的那间住了一对来北京做小买卖的夫妻,还有一屋住了两个男生,非常大杂烩的一个场景。

那段时间微博刚刚兴起,就有专门给人写大号的那种网络中介公司。人家看我看的电影很多,就说我们这儿有一个影视的账号,你来写,还可以跑一跑发布会,见见明星,工资 3500 块一个月,我就觉得挺好。

但为什么这段打工经历令我不开心呢,那个时候我们会跟甲方吃饭,在饭桌上,他们就逼着你讲一些黄段子。我那个时候才 20 多岁,也没有性经历,那怎么办呢?我就只能编,因为你也不能冷场,不然你这工作还想不想要了?吃完饭之后,饭桌上的甲方就会来找你说些有的没的,很油腻的东西。包括当时公司要求写文章要有一些浮夸的风格,我也不是很适合,所以做了半年我也就辞职了。

在那之后,我的人生就进入了一种漫无目的的漫游状态。那段时间有个纪录片叫《搭车去柏林》,我看完之后觉得,太牛了,他俩居然能从北京一直搭车搭到德国,这个念头就在我心中萌发出来,我也要去搭车。

3

我把北京的行李寄存在一个朋友家里,后续的一年多,我一直在路上。之前攒的工资,再加上找家里要了一点,一共两万块钱,我几乎把中国走了一遍。当时对丝绸之路很着迷,我就从北京到陕西、甘肃、青海、西藏、新疆、内蒙,后面一路下到广东,然后又搭回山东。一开始有一部分是坐火车,后面离开西藏之后一路就都是搭车了。

一般我是在高速路收费口,或者服务区,看谁能带我走一段。那个时候也被逼着打破了我这个文艺青年高冷的人设,到处去跟人聊天。很幸运,我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一路上很多人都对我很热情。在新疆哈密附近,有个做生意的姐姐看我那个样子又黑又瘦的,还让我跟她一起住酒店,带我一块吃晚饭,她还炒了个鸡蛋给我吃。在湖南张家界的时候,有个司机都已经开出去了,又倒回来,说: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没结婚之前也有这个愿望,我很羡慕你。最后我下车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本《徒步中国》,那本书他一直放在车上。那一年的生活,虽然风餐露宿的,有时候甚至不能洗澡,但是真的特别开心。

后来我的一个发小一直埋怨我,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有什么用,你都没有变现,这些经历到最后也没有给你自己带来一份收入。她说我错过了好几个风口,微博、公众号兴起的时候你没做,现在短视频兴起了,你也不想做。她就觉得我这样在她看来没有太大的意义。她是一个目标很明确的人,决定考公之后,毅然决然辞职,连续考了 5 次,最终上岸了。她现在也过得很好。但这种生活,我不想去过。即使是现在问我,我也不想去过。

搭车到山东的时候,我去见了一个网友。他是在网上写小说的,非常有才华,我这种女文青,就容易被这种男文青吸引。见面之后,我们也算确立了关系,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到现在唯一一次谈恋爱。

2014 年,我回到了北京,重新找工作的期间,就住在几个豆瓣网友的家里,他们也是几个人合租的,对我非常友善,都没有收我租金,我就说那我帮你们打扫一下屋子,就这么在他们的客厅住了几个月。

当时版权管理不严格,有很多公司会开发盗版的电影 APP,需要你写一些推送文案把片子宣传出去,或者做一些校对字幕、上传资源之类的工作。6 千左右的工资,也没有五险一金,这样的工作很好找。我因此又搬到了常营,在常营也搬过几次家。后来碰到一个很好的机会,我进了一家电影售票 APP 公司,在那里,只要勤奋肯干,做个几年,是能积累起很好的经验的。但做了 20 几天之后,我就辞职了。因为当时,我这个男朋友跟我提分手,我一下就崩溃了。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啊,我是被他骗了,他的名字、身份、经历,都是假的。我倾尽所有的一次恋爱,最后是这样的结局,我就怎么都走不出来。辞职之后我离开北京,回老家,每天以泪洗面。

可以说在 2016 年之前,我都没有真正长期坐班的经历,一直是在打零工。可能在那段时间里,我搬家的次数加起来已经 20 几次了。每次的原因也是各种各样的,因为房东喝醉了在门外敲了一夜的门;因为合租的情侣关系不好彻夜吵架砸东西…… 那时候北京租房市场还没有像现在一样被几家中介垄断,你会遇到各种奇葩的房子和室友,以及各种套路你的黑中介。但从某一个角度来说,那个时候的我很自洽,我可以忍受不好的居住条件,我总是有希望,什么时候不行了我就换一换,也总能找到工作养活我自己。在那个时候,我并不厌倦北京。

4

在老家休息了 8 个月之后,2016 年春天,我又回到了北京。我还是得回来赚钱。这次我搬到大兴,在亦庄找了一个给电影公司写影视账号的工作。

我在大兴一共待了十五六个月,那是我在北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工资不到一万,没有太多复杂的人际关系,可以每天狂看电影看书,也不用接触外人,做的都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同事们几乎都是北京人,大兴附近的拆迁户,他们就在家附近干着一份轻松的工作,工资也不高,他们很知足。因为大家都喜欢电影,也很聊得来。我这时候才发觉原来还有这种人,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是漂在北京的。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没有压力,即使我快 30 岁了,还没有感受到太多的危机,说去考虑一下未来什么的。我沉浸在那种温水里面,非常地开心。空闲的时候我四处去国外旅游,可能光日本就去了 6 次。最后离开那里也是因为想要旅游,想去更远的国家,发现我银行的流水不足以办签证,也不足以维持我旅游的开销,才觉得我得去找一份 1 万块钱以上的工作。

我就去了一家朝阳那边的大公司,算是半互联网公司吧,现在它都已经黄了。这份工作和我之前的工作很不一样,工作压力非常大,从此没有了周六周日,我一直在无偿地加班,不停地写周报、日报,各种报,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兴趣爱好就被完完全全打破了。我记得那时候万念俱灰,就像纺织女工一样,每天盯着电脑。之前在大兴的时候,我还会买纸质书放在出租屋里看,现在我都已经不看书了。

那几年北京租房的方式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开始发现很多地段在论坛和小组上找不到房子了,房源都被那几年兴起的租房中介把控得死死的,想住在这个小区,就必须找他们租。他们会把房子装修得有品味一点,看起来比之前刮大白那种好一些,让你觉得自己住得还挺温馨的。但与此同时市场价格也被他们抬高了。同样的房型原来 2000 多能租到的,现在至少要到 3000 元。年轻人在其中就很弱势,是没有议价的能力的,它想租多少钱就租多少钱,你离不开他们,甚至还得感谢他们。

搬到这种房子之后,我遇到的室友也变得比较「精英」,受过良好教育的,素质也很高。可以说居住环境确实是改善了。与此同时还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觉得我的人生似乎要起飞了。在公司,同事看我喜欢旅游,就跟我说,办公室里有一个跟你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还挺有实力的,是个北京拆迁户,应该能跟你玩到一起去,我介绍你们认识吧。

其实这个开头就预示着结局,你想在办公室这么久,他都没有吸引到过我,对吧?但我跟爸妈提起这件事之后,他们俩就高兴得觉得这是祖坟冒青烟了,我的女儿居然能在北京搭上一个拆迁户,我的天,狂喜。我跟他接触了一阵,有一次他提起彩礼这个事情,我就跟他说我不觉得结婚应该有彩礼。不是为了恭维他啊,我真的是这么想的。那一刻他眼睛就放光了,你知道吗(笑)。他也觉得:终于有一个人跟我在一起不是图我的钱。

我们两个一共相处了 20 多天吧,他肯定是个好人,但他就是没有吸引我的点。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有错,也没有再给他多一点的时间再接触接触。一起出去看电影,我想看《邪不压正》,他想看《西虹市首富》,我就觉得越处越不对劲。包括我们对未来生活的计划,也有很大差别。我心里清楚这肯定不是我的正缘。就在这个时期,我的业务部门解散了,我就失业了,借着这个契机我也就不再跟他联系了。

后来我听说这事给他的打击还非常大,他很伤心,后来迅速地相亲认识了一个女孩就结婚了,现在孩子都很大了。我爸妈知道之后把我臭骂了一顿,大吵大闹,甚至哭着来求我。他们说你懂什么啊,爱情到最后都是会消退的。但我就觉得,我的原生家庭,我的成长环境,从来没有给过我足够的爱,让我能识别爱,懂得爱。我就每天生活在我自己的书和电影、自己单身很愉悦的氛围里面,我不懂得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到现在我也不懂。

这次失业之后,工作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好找了,影视寒冬,很多电影公司都不招人。2019 年年末,我最终入职了我后来工作了三年的这家大厂来做运营,从朝阳搬到了我现在所在的西二旗。

其实我来之前都不知道西二旗是这样一个地方,这么偏僻的地段,9 平米的房间居然要 3000 多块钱。之前我在朝阳,2 千多还能租到 14 平朝南带落地窗的房间呢,周边配套设施也很好。后厂村这附近都是回迁房,并且没有集中供暖,外卖软件打开周围都是那种没有招牌的「僵尸饭店」,很荒谬。

但是呢,你听过那种「大厂工牌」笑话吗?大厂就是有一种能力,让你觉得自己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出去跟别人一说,大家也都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知不觉地就会对这里产生一种认同感。特别是进去一年之后,我逐渐适应了大厂的工作方式,又排到了现在这个很便宜的公租房,终于在北京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开间。我会觉得,就这样一直在这里继续做下去,我会在北京有一个很稳定的生活的。

5

在北京住过这么多的地方,我的生活方式也在随着居住地的变化而改变。住在朝阳的时候,周围很繁华,配套设施也很完善,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几乎附近都有。它是很适合年轻人居住的一个地方。我还可以经常跟朋友出去吃饭,去蓝港逛街,去三里屯的美嘉看电影。说起来,现在三里屯美嘉也倒闭了。从朝阳坐地铁去各个地方都很方便,虽然离得远,但我会经常去小西天(中国电影资料馆)看电影。在大学开放的年代,我也很喜欢去逛清华,跑这么远过去,我也不是去听课什么的,就是想在里面溜达。我记得清华有个叫青青炸鸡的,十多年都没有涨价,可就是很好吃。

亦庄呢,就不太一样,它现在发展得也很好了,但我 2016 年在那边的时候,周边的区域都还没怎么开发起来,只有一些工业制造区,住在那边的很大一部分是拆迁户。我记得当时那里最时髦的一家餐厅是日昌餐厅,最时髦的地方就是林肯公园。这可能也是我离开那里的其中一个原因吧,那里的环境和我作为一个年轻人的需求是完全不匹配的。

至于西二旗,你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旁边就是一个工地。这三年,我就看着沙子和土一车一车往里运,楼一天天地就盖起来。旁边的路口在修高架桥,每一次从这个桥底下过,就会发现这个路口怎么又变了。现在同一个路口和我年初经过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西二旗的地铁是出了名的很可怕,早晚高峰的时候是「人间地狱」,所有的人挤过那个闸口,是一个很可怕的景象。我自己在大厂这几年并没受过什么通勤之苦,因为我住得离公司很近,有那种私家巴士做往返接送的生意,我一般是坐那种,或者骑自行车和打车。

所以我为什么说这份工作是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你会越来越觉得,我现在都不用合租了,也不用挤地铁了,好像自己也慢慢有了尊贵的身份。由奢入俭难,如果你让我现在再去跟人合用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我可能就接受不了了。

精神上的退化也是方方面面的。在亦庄跟人合租的时候我还会买纸质书,但现在我家里连书架都没有,这里的工作强度是不允许你投入到一本书里面去的。当年买的那些书,后来随着搬家的过程也慢慢出掉了。一开始书看不了了,但是电影还可以,我还在用豆瓣的时候,看过的电影应该已经标记到四五千部了。可是后来我们的业务涉及到需要去看短视频,看了短视频之后,你就连电影都不想看了。你必须得承认,人就是会退化,会变懒。

其实现在打开豆瓣,也会发现用户跟当年已经是换了一拨人,整个风气都不一样了,我现在已经完全不登录这个软件了。这么说起来,其实北京也是这么一回事。有些人离开,又会有新的人入场。

在实际裁员几个月前,其实脉脉上面就已经有很多的风声了。我当时就觉得,如果要裁员的话,那肯定会轮到我。我是我们组年纪最大的。后来事实也是这样,留下的都是 94 年、97 年的。

我这个人,失业与失恋总是伴随着一起来。那几个月我认识了一个研究赛车的北京男孩,是个很聪明的海归博士,我又一次强烈地被吸引。他一开始很主动,但当他得知我被大厂裁员后,一下就疏远了我。这是上次分手 8 年后唯一一次心动,却在冷暴力中不明不白地收场。我非常难过地去求助心理咨询:为什么我为公司付出那么多,到头来却被赶走?为什么为喜欢的男生付出了那么多,却还是会在他权衡利弊之后被放弃?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还会有人爱我吗?咨询师能为我的问题寻找新的视角,但却无法阻止我得出这个结论:现在的我,真的很失败。

就这样,在过去三年的工作榨干了我六年的能量之后,今年,我突然一下就闲下来了。春天,我到南方去找朋友散心,补了几部积攒很久没有看的剧。夏天,我沉迷于学英语,真的很努力地学了一阵,至少雅思 6.5 分我是比较有把握的。但最后看着 2600 块钱的报名费,我还是没有去考。秋天,我开始做博主,写了一系列「打工人美食图鉴」,把我这些年在北京吃到的各种小吃测评了一遍。我发现评论区真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都能骂起来,一个煎饼能不能加生菜的事情来回地吵,还有店主看了我的测评就过来网暴。这博主真的是需要一颗很强大的心脏,不然就会陷入无尽的内耗。后来我就不上网了,豆瓣,微博,抖音,我都不看了。

冬天,我去医院挂了号。我深陷「我很失败」的情绪里: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我做错了事情?我就在这种纠结里走不出来了。医生反复问了我很多问题,然后告诉我,你并没有抑郁,可能只是困在之前的事业和感情问题里找不到出口,你要去寻找新的破局的方法。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些边缘型人格障碍,我看一些心理学的书上讲,这种人属于是「没有皮肤的人」,非常的敏感,我觉得我就是这样。但这也被专家否认了。他说,你对自己上纲上线了。

可能我还是没有活明白。那天我翻我之前写的公众号,看到我记录过大刘在《球状闪电》里写的一句话,「美妙人生的关键在于你能迷上什么东西」。我当时还这么文艺,还会摘抄这么一句话,我现在都不太记得这篇小说讲的是什么事儿。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似乎是找到了一个平衡的。我能达到工作量和时间的一个平衡,有时间的话,我就能出去玩,工作压力也没有这么大。但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去做心理咨询的时候,咨询师说我身上有一个很大的优点,我不是活在过去,不断后悔之前的选择的人。他说,你总能从过去的事情汲取到一些力量,然后往前走,你这一点特别好。

我到现在还是会有要走出去、要继续往下走的那种信念,而且是挺强烈的。就像搬家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个多辛苦的事,我是一个今天说要搬家,一个晚上就能非常熟练地打包好所有行李的人。只是我还是没有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可能会在某一个地方,它不是在这里 —— 也有可能在这里 —— 在我真正自洽的那一刻。从这个角度讲,我还真不觉得这一年的经历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事。未来一定会有某一刻,我会觉得北漂居无定所搬家 30 多次、失恋和裁员就是我人生中的小事。我一定会跟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