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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年纪,消化机能下降,因此每天不得不腾出些时间锻炼。

去年秋天,北京还没摘口罩,我在北三环附近吭哧吭哧走路,过天桥时,一辆自行车过来,我下意识让了一下。骑车的小伙儿擦肩而过,然后我听到身后传来“咦”的一声。

紧接着,单车又到了我前面,那人刹车,看了看我。“真的是陈老师啊。我太喜欢看你的节目了,能和您拍一张照片吗?”我顺从地由他打开了手机自拍,一边拍他一边说:“我可喜欢你写的文章了,你的书我都有买,不吹牛,你推荐的餐厅我基本都去吃了一遍。”我礼貌地表示了感谢。

小伙子骑上车走了,不一会儿,他再次转回我面前,刹车。“不过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您推荐的府右街那家延吉冷面,实在是太……难吃了!”告别前,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冷面你唬不住我,我黑龙江大庆人。”

“府右街的那家延吉冷面”

因为同一件事情,反复遇到尴尬,我都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了。那是因为一篇叫《一个人的面馆》的文章,是十多年前写的。后来因为结集成书,加上美食纪录片的影响,我不时会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收到对于这篇文章的反馈,大多数人的意见和大庆小伙子类似,认为这个“餐厅推荐”不太靠谱。

每次看到,我都会苦笑:或许自己挺冤枉的。最初,我在博客时代写自己的生活流水账,再后来给报纸杂志写食物专栏,也延续了这个风格。我的概念里,所有的文字记述,完全是个人化的体验,极少有“推荐”两个字。因为我知道,每个人的口味就和他们的经历一样,是完全不同的。这个意思,我在那篇文章里也有表达。

然而很多读者不这么认为,读了文章之后,按图索骥费半天劲儿排队,最终却失望而归。所以说,“推荐”这件事很不靠谱。我记录的是平日里吃到的美味,见到的有趣的人,以及踩到的坑。这不过是自己的饮食日常。

有次在长沙,夜里喝大了,去吃米粉。朋友们把吃完的所有碗放在我面前,拍了照片,一共六只碗。我把图片发了微博自嘲,商家却截图用于宣传……好像我一个人吃了他家六碗粉,要严重推荐一样。类似这样的事情多了,我很无奈,也懒得一次一次纠正。

不过,关于延吉餐厅一分号,我还是可以多说几句的。

首先,这个小饭馆并不完全属于今天的“流行餐饮”,它只是三、四十年前北京内城平民的“古董”。

今天打开大众点评app,搜索“北京冷面排行榜”,你会看到,前一百名都没有我写到的这家。这个连锁餐厅的二分号倒是很荣幸地上了榜(总店却没有),勉强排在了第八十七位。这个结果告诉我,这是家过气的、非常小众的平民饭馆,偶有同好者也大多是北京生长的土著,还得是上了点儿年纪的。

1992年,我和安徽台几个朋友一起拍纪录片《远在北京的家》,录音师张文华老师,北京姑娘,工作时特别有主意,谁都不敢惹。但吃饭这件事儿,我们俩都对冷面难以抗拒。有一次大冬天拍摄,这姑娘又闹小性儿,拉着脸一天不说话,倒是没耽误工作。晚上收工快七点了,我懂事儿地提出全组去府右街吃饭。

经历了漫长的排队等位等座儿,冷面上来的时候,张老师小脸儿居然很快阴转晴,咯咯直乐,甚至头发都掉到面汤里。另一边剩下的几位安徽同行,在那里愁容满面地和面条对峙,他们背后还站着虎视眈眈等位的客人。

那时候,餐厅真火啊。

现在到了饭点儿,这里虽然也会排起长队,但大多数客人还是因为冷面价格亲民前来果腹。严格意义上说,它更像快餐,称作“美食”有点牵强。尽管也有我这样的死忠顾客,但受到之前屡次暴击的影响,我也变得很低调。偶尔谈及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口冷面汤,总是欲说还休,像《虎口脱险》里地下抵抗组织吹着“鸳鸯茶”的口哨寻找同党一样惴惴不安。当然万一遇到志同道合的,立即会引为知己。永远在排队的延吉

前些天,在羊大爷吃涮肉,不知怎的,北京长大的大爷提起,“打小儿就好吃口延吉冷面”,我即刻起立,离席过去敬酒,这必须是莫逆之交啊!

不过,我俩高山流水的友谊,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宣告破裂——因为他喜欢的是二分号……在这么垂直细分的赛道里,居然能发生内卷,这确实是我没有想到的。

毕竟,我开始吃冷面的时候,二分号还没有诞生,我的味觉习惯只能参照一分号从一而终啊。

其次,这家的冷面到底“正宗不正宗”?看了我文章的人,意见表达最为强烈的群体,都来自东北。毕竟,冷面是他们饮食生活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而府右街的冷面,既不同于鸡西大冷面、沈阳西塔冷面,也不同于现今的延吉冷面。

我有一个叫梅梅的学生,挺瞧不上我爱吃的冷面。有一次吃完了,这个东北人直接告诉我:“知道什么是冷面吗?冷面首先要用牛肉汤,肉汤才是冷面入门级别的标准。”她直接说,“您吃的啊,是假冷面,不正宗。”

这件事儿,天蝎座的我耿耿于怀了十好几年。直到拍摄《谷物星球》的时候,针对荞麦制品的朝鲜冷面,调研员小花同学写了十分细致的田野调查报告,我才对这东西的前世今生有了粗略的了解。《谷物星球》中吉林延吉市的冷面

冷面诞生在朝鲜半岛北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也就200年的时间。从风格和历史上,大致可分为平壤冷面(朝)、咸兴拌面(朝)、延吉冷面(中)和晋州冷面(韩)四大类,他们有的讲究荞面,有的讲究铜碗,有放姜碎,有加黄芥末……即便是汤,也有牛肉、牛肉加鸡肉、海鲜汤底之分,你很难说哪一种正宗。

如果按照最早的文字记述(朝鲜士人洪锡谟用汉文撰写《东国岁时记》)来看,“用荞麦面沈菁菹(萝卜泡菜)、菘菹(辣白菜)和猪肉名曰冷面。”这居然是猪肉汤底哦。

更重要的是,按照东方民族的传统习惯,能够被记载的所谓“正宗”,大都是一种食物“最体面”的做法,并不是大多数人有资格享用的。正如我们总习惯把古代宫廷的锦衣玉食,默认成“祖先的生活方式”,其实,很扫兴的是,我们有血缘关系的直系祖先,大概率都是过着拮据生活的平民。

显而易见,老百姓和贵族吃的冷面显然是有区别的。延吉餐厅的前身,是1941年日占时期,一位朝鲜侨民在北京开设的。东北亚连年兵燹,当时哪儿有什么肉啊?有钱人家做冷面用牛肉和鸡肉煮汤,而平民用的不过是加了水果和姜的汤底罢了。几经变迁,这种简化版的平民冷面也就成了一代人的记忆。

从食物考古的角度,这家冷面恰好是战争和流离的“食物孤儿”,是平民的朝鲜半岛孤悬海外的孑遗。

第三,这家冷面到底有多“难吃”?有八十多年历史的小饭铺,延吉餐厅的冷面工艺一直保留了最初的样子,没有什么太多的“与时俱进”。而朝鲜半岛北方和南方,先后影响了国内之后,冷面市场早已今非昔比。

其实,延吉餐厅现轧现煮的冷面,温度口感都属上佳,加上泡菜(生泡菜,发酵程度低)和辣酱(我喜欢酱中带葱段,可香可香了)都做得中规中矩,吃起来还是很“过瘾”的。

不过由于顾客太多,有时面的需求量大,一锅煮出来难免就有先后——如果放置超过一刻钟,整个的面体就会出现膨胀和懈怠,影响口感。

最近我的经验是,不着急取面,边吃小菜,边看着后厨的监控录像,右上角的那个分屏画面里,清晰地显示什么时候开始煮面,什么时候捞面,分装开始的时候,我再过去排队等候,这样就能确保吃到的面是弹牙爽口的。但估计,大部分顾客并不知道这个诀窍。

最后,我还要声明一下,以免再被吐槽,这家面馆可能真不适合您的口味。我用文字记录它,只是因为它是我吃过最多的一家餐厅。

在这里,我从一个学生变成了记者和导演,从青年到年过半百。在这里,我度过了人生中许多重要的时刻。超过一千次的就餐经历,也足可以覆盖我一年中的每一天。

比如,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是五月底,北京已经很热。我便能回忆起某一年的此时,天也是这么热,中午时分我从北大医院出来,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此处。那时,延吉餐厅临街朝东的大窗户还在,街上很多人,不时有成群的年轻人涌进来吃午饭。而我,低头坐在窗边,像见到老友一样,仔细地吃完每一根面条……这情景历历在目。

食物,更多的时候承载着记忆,见证着岁月,它是属于个人的。

 

在府右街北口的把角,有家快餐厅,名字叫‌‌“延吉餐厅分号‌‌”,这是我最喜欢的饭馆,说起来你不信,粗略算一下,我去过这里不下千次!真的。

关于这家餐厅,我甚至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和它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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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82年,我的一个同学,北京妞儿,要让我明白他们北京‌‌“兴‌‌”吃什么。于是带着我到了人山人海的这家饭馆。

先买券,三两朝鲜冷面,定价0.21元(同等级别的一碗现在已经是人民币12元)。

之后排了二十分钟队,一点儿不夸张,二十分钟,队两边都是站在那里端着六寸大碗,以很高的分贝吸溜面和咕嘟咕嘟喝汤的顾客。

我当时心想,靠,这东西在北京还真是‌‌“兴‌‌”啊。

关于朝鲜冷面的知识都是后来知道的,延吉餐厅的这种面在东北叫黑冷面,用面粉、淀粉加荞麦面混合在一起压制,汤是用葱、姜加酱油外带苹果、梨的汁水一起调成。面出锅先过凉水,再倒入汤,加白醋食用。

第一次吃冷面,我的北京同学急迫地挑动着眉毛等待我的评价。

第一口,首先感到的是浓烈的生酱油味,紧接着是泡菜的臭味和白醋的酸味,这味道太古怪了,我甚至没有吃完一碗面。但我没好意思说难吃,只是扭捏地说,哎呀,还真有点不习惯。

离开饭馆的时候,下意识认为再不会光顾,但当时是穷学生,又是学摄影的,经常在故宫北海什刹海附近转悠拍作业,延吉冷面低廉的价格让我没多久便再次成为它的顾客。

接着又有了第三次。

而且,这种面放上特制的辣酱,非常刺激、开胃,以至于后来拿着学校发的公交月票,无论去哪儿拍照片,都把午饭定到了这里。

要三两面,再要一扎生啤酒,先把啤酒倒进五百毫升的军用水壶里,当晚饭和水。喝掉剩下的半升啤酒,再把面吃完。荞面扛时候啊,一下午都不饿。赶上父母寄生活费,就中午和晚上都在这儿,还可以多要一瓶北冰洋汽水。

古时候,男女结婚,好多人之前根本没见过面,但也不乏和谐恩爱的例证。我和延吉冷面就像这样,从不接受到习惯,最后变成无法舍弃。最多的时候,我有连续五天冷面的纪录,一个星期没吃,想想就要流口水——冷面就这样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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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很多人感受不同,我认为吃冷面最好的季节并不是夏天,最过瘾的,是隆冬,最好是下雪的晚上。吃完冷面回学校,一阵小风吹过,自己不由打一个哆嗦:那种颤抖不仅来自寒冷,也来自于口腔被辣椒灼痛催生的迷幻——那是一种一跳一跳的辣,带有一点轻微的自虐的快感。

坐109路,我会high到东大桥,赶上112,我能high到十里堡。

延吉餐厅最多的时候有三个分店,总店在西四北大街,据说那儿的面比较正宗,可是我总觉得西四没有府右街这家分号好吃,除非赶上这里装修,否则我绝不光顾总店——这说明味觉的先入为主有多严重。

那时候,我已经在西三环附近上班,经常中午打一辆面的,来回20元钱,到府右街吃3元钱的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后来有次出差,从延边到浑江到丹东,一路上都是朝鲜族聚居的地方,吃得美,酒喝得也浩荡。

每顿饭,主人征求关于主食的意见,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说,冷面!可是吃到嘴里,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和府右街那家相比。

有一次我甚至脱口而出:‌‌“你们冷面好像有点儿不正宗哦。‌‌”

说完自知失言,但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回北京,机场大巴一到西单,直接109,背着一肩膀的行李,端一碗冷面,迎着风,站在马路边,不过三分钟,解馋。

这几年经常喝酒,每次酒醉,第二天最想的就是那种筋道的面条。尽管它不容易消化,但就是那么怪,一碗冷面下肚,本来翻江倒海的胃立刻就能平静下来。

坐在餐厅里,想想这么多年了,看着这家小铺变成了两层小楼,看着饭馆的名字前面加上了餐饮集团的名字,甚至见证过这里的一位服务员从相亲到结婚的过程……它承载我到北京之后非常多的人生经历和记忆瞬间。我也动笔写过,一万字都没结束,因为那已经不完全是一篇关于吃的文章,这家饭馆对我,也不是简单地用餐厅二字就能概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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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不幸,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混饮食圈,写专栏介绍饭馆,偶尔甚至被唤作美食家。但酷爱冷面这件事,我从来讳莫如深。

这里有过一个教训。

某年,和关系最好的一位同事把冷面吹得天花乱坠。终于有一天,约上她,我又帮着放辣椒,又帮着倒白醋的,忙活了好一阵,挑动着眉毛就等她赞叹的尖叫……

这位同事特有风度,不动声色地把面吃了一半,然后轻轻地将筷子摆在了碗上,微笑着对我说:‌‌“哎,我真想知道,人要犯多大的错误才给吃这么难吃的东西?!‌‌”

这就是所谓的‌‌“我之蜜糖你之砒霜‌‌”吧。

在生活里,我经常推荐朋友们去各种各样的餐厅品尝美食,但只有延吉餐厅分号是属于我个人的,最多,也只能和最亲近的人分享。

记得不止一次,看到我心情不好,儿子跑过来,主动说:‌‌“爸,要不咱们去吃冷面吧?‌‌”他乖巧的样子让我不觉心下一暖:

其实,个人的饮食偏好,尽管像胎记一样私密,但至亲永远知道它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