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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农村青年的生存处境比其父辈当年更艰难

为什么说现在农村青年的生存处境比二三十年前他们的父辈还要艰难呢?按理说,近 40 多年来经济大发展了,农村里,房子修得更好了,道路呢也都硬化了,水、电都通了,农村普遍更宜居了,农民的日子应该更好了呀。是的,农村的日子是变好了,但是这份好只面向农村的中老年人,因为他们的人生大事已经完成了,而农村的青年非但享受不到这份好,甚至其生存状况还更加恶化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看农村,村里的小学普遍没了,村里的年轻姑娘基本都离开了,村里机械不能耕作的土地大多撂荒了,种出来的粮食价格下跌了,在村里生活,饿不了肚子,但就是穷,兜里没钱。一个 20 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待在村里干嘛呢?啥也干不了,只能做个游手好闲的穷光蛋。

其实二三十年前村里的青年也很难赚钱,但为什么我还要说当前农村青年的生存处境比二三十年前他们的父辈更艰难呢?因为二三十年前他们的父辈就算再穷,也大多能娶上媳妇,能有个家,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但当前的农村青年,如果你就在农村待着种地,不到城市里去挣钱,甚至不到城里去买房,那你就只能打光棍,你基本上不可能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很多人很同情过去那些年四处打工的农民工,但是呢客观点看,你会发现那些年四处打工的农民工虽然活得很辛苦,但他们并不悲哀,因为他们有希望。每年一开春他们就背上行囊出门打工。没结婚的小伙子知道,他只要努力几年,手头稍微有点钱,他就能把隔壁村暗恋的姑娘娶过来;结了婚的小伙子知道,他只要在外面努力挣钱,家里的妻儿老小就会日夜想念着他。

有希望,有爱,人生就会有意义。二三十年前的农民工是有希望、有爱的,他们所遭受的痛苦大多只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带给肉身的劳累,他们心理上的痛苦大多只是对亲人的思念,因为年前刚娶了新媳妇,在一起两个月都不到,年后就要背上行囊辞别娇妻背井离乡去打工,10 个月后才能再见面,这种违背人性的处境当然让他们很难受,但是他们知道,老婆就在家里等着,苦熬 10 个月,就能过两个月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这种触手可得的念想也会让人很幸福。

但是现在,农村青年大多已经完全没有了他们的父辈当年的幸福。因为农村的整个生态都变了,近 20 多年来猛烈的城市化让农村没有了年轻人,尤其是没有了年轻姑娘,农村小伙子再也没有隔壁村的姑娘可念想了,他要是不能完成自身的城市化,不能在城市挣到钱,不能在城里买上房,他就过不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正常生活。

二三十年前甚至十多年前,一个农村青年如果没有能力完成自己的城市化,那么他只要在村里多承包几亩土地,多养点家禽家畜,吃苦耐劳,他大概率也能过上有妻有子的生活。所以那个时代,城市化不是农村青年的唯一出路。但今天则不然,城市化几乎是农村青年的唯一出路。

这样的现状,就让当前的农村青年压力山大,农村青年,无论学历高低,无论能力大小,都得完成自身的城市化,才能过上正常的日子。

但是当前农村青年城市化的难度很大成本很高,繁荣的高等教育让上大学变得容易了,越来越多的农村青年拥有了大专及以上的学历,也就是,成了大学生。可是,在这个经济下行期,在城市找工作越来越困难。

一个农村青年,上了大学进了城,如果在大学里三年或者四年时间,在学习专业知识之余,TA 没有睁眼看世界,没有主动地去了解城市融入城市,没有逼迫自己完成个人素质的城市化,那么毕业之后,如果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那 TA 就没有办法在城市立足。

按照当前的经济状况以及高等教育整体上的滞后性,可以说,绝大部分大学生都不可能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所以大学生需要拥有更宽泛更兼容的能力,需要有应对多个行业多份工作的能力。

一些农村大学生,上了几年大学,口不能说,手不能写,不会与人交往,木讷呆滞,没有亲和力,就算应聘个服务员、业务员,老板都嫌弃。最近经常刷到一些找不着工作回农村的大学生做的短视频,可以感觉到,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有以上特点。

在这个开学季,我想对那些农村大学生说,除非你考的是 985 大学,学的是那些技术门槛高市场应用广的专业,否则你就得两手准备,一是要学好专业,二是要提高自己的城市化素质,增强自己混社会的能力,尤其二本及以下大学的学生,忘掉你的专业,去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你这个人,能否胜任城市里的一份工作,尤其是服务业的工作。

农村大学生一定要明白,你毫无退路可言,除了城市化,你没有其他出路。而你的家庭大概率也帮不了你,你要完全依靠自己来立足城市,这个任务是很艰巨的。

三四年大学,如果你不努力推动自己去进步,总是躲在舒适区,要么呢用专业封闭自己,要么呢用游戏或短视频麻痹自己,躲避与人交往,不参与商业活动,不重视经济活动对你的启发和历练,那你将毫无竞争力可言,毕业可能就得失业,失业可能就得回老家,回老家可能就得打光棍。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大学是人生的分水岭,这不是由大学的档次决定的,这是由你自己决定的。

大多数中国人都如我的亲人一样,在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生老病死的细枝末节中推进人生”,“说到底,他们面对的困境和机遇,不过多数普通人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真实遭遇”。

2016年,《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文在网络爆火,引发全国范围内乡村问题大讨论。之后,作者黄灯系统爬梳整理近20年来她对乡村问题的研究思考,聚焦3个具有样本意义的村庄——(嫁入)丰三村、(生在)凤形村、(长在)隘口村:从丈夫家的哥嫂、姑姐、婆婆,到自己家的父亲、叔伯、子侄,再到外公家的舅舅、表妹、表哥,她在多重身份中转换,密切追踪50位身边亲人多年来的命运流徙,以社会学精确视角和置身事内的切近温度,深入体察乡村个体的人生经验,“勾勒出中国农民与命运抗争的复杂图景”,完成《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书。

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

2007年,作为一个外省女子,我嫁入这个离故地400公里的村庄。尽管因为工作关系,我并未在此长期居留,但十多年来,通过对亲人命运的观察,我还是能感受到这个村庄的肌理、气息。2016年春节前后,因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文的机缘,我得以将目光投向丈夫家更多的亲人,并以此还原一个普通农家的细小家史。在时代的变迁中,这个隐喻了中国农村境遇的普通家庭,同时也是这个村庄的镜像。

悲伤是一个家庭不能碰触的秘密,将家人的痛苦、悲伤公之于众,对我而言,面临着艰难的情感抉择。我得承认,这是我最纠结、最难受的一次写作。天聋地哑的悲剧,若不能用文字呈现,最后只会被生活的泡沫冲刷得无声无息。我知道,这不是个案,而是一个沉默群体的共同境遇。书写亲人的悲伤,就是书写更多和亲人一样的人的悲伤。

由此开始,我正式进入对家庭肌理的剖析。

现实所有的触角都伸向了这个家庭

写不写这些文字,纠结了很久。哥哥、嫂子及其家人的日常生存状态进入我的视线,是在结婚以后。这么多年,日子对他们而言是严酷、结实的生存,是无法逃避的命运和选择,我作为一个介入者,总认为文字是对其生存的冒犯。但正因为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介入者,并已内化为家庭中的一员,我再怎么冷静,也无法还原到一种完全旁观的心态。多年来,我们共同面对、处理、甚至正遭遇很多家庭琐事,这些真实的处境,和知识界、学术界谈论的农村养老、留守儿童、农村教育、农村医疗、农民的前景等等问题有密切关联。

我愿意以一个亲历者的角色,尽量回到对事件的描述,以梳理内心的困惑,提供个案的呈现,并探讨回馈乡村的可能。

我丈夫家在湖北孝感孝昌县的一个村子。2005年第一次到他家过年,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嫂子。嫂子个子矮小,皮肤黝黑,长相粗陋。我曾私下问当时还是男友的丈夫:“哥哥虽然算不上特别帅气,但为何找了这么难看的嫂子?”后来才发现,这个问题多么粗鲁无礼。对一个农村贫苦家庭的男子而言(更何况哥哥还有家族遗传病,我后来才得知,父亲、二姐都因此早逝),能够找到一个适龄的女子组建家庭,已是万幸。事实上,美貌和帅气在农村的婚配关系中,其权重远远不能和经济条件、家庭地位相比。

嫂子的家境也不好,具体情况我虽然不太清楚,但我认识她十年来,她几乎很少回娘家,也很少谈起家里的事。嫂子性格开朗,简单没有心机,和我一见如故,她也只比我大几岁,因此,第一次去给村里老人拜年时,我们竟然很自然地手拉着手。

当时,婆婆大约七十五岁,身体还不错,小侄子十五岁,小侄女十二岁。那几年,哥哥嫂子一直跟着四姐、四姐夫在北京工地打工。四姐夫是一个包工头,从老家找了很多青壮年劳动力,乡里乡亲,替他干活让人放心,自然,乡里乡亲也能通过姐夫顺利拿到工钱,大家互相之间都很信任。后来才得知,四姐夫当时赚了不少钱,早在90年代末,他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在孝感市内买了地,盖起了四层高的楼房。现在回忆起来,那几年竟然是全家最为安静、平和的日子,丈夫当时还在念书,无法像以前那样给予家里更多经济支持;婆婆因为身体尚可,主动承担了照顾侄子、侄女的重担,快八十高龄的她,依然喂鸡做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哥哥、嫂子为维持生计(孩子念书、村里人情往来、家人生病等必要开销),一直待在北京工地,只有过年时才提前一月、半月回家,准备年货。

这样,侄子侄女事实上就成为祖辈照顾的留守儿童,只不过,相比当下很多孤苦的儿童,因为能够得到祖母的爱,孩子们倒也没有留下太多心理阴影。

情况到2008年发生了一些变化,哥哥、嫂子尽管在外打工多年,但年头到年尾的拮据状态让他们颇为失望,加上婆婆年纪大了,无法照顾好进入叛逆期的孙辈,于是,嫂子就决定留在家里,一方面照看老人,更重要的是管教孩子。嫂子在家种种菜,喂喂鸡,养养猪,我们按时给家人寄生活费,一家人无病无灾,日子倒也过得去。这样,哥哥、嫂子同时在外打工的局面,就变成了哥哥一人外出打工的状态。哥哥身体并不好,不适合在建筑工地干很重的体力活,但如果待在家里,他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收入,而孩子逐渐长大、老人年事已高,子女成家、父母善终的具体压力一件件摆在眼前。尽管在丈夫的资助下,家里在1998年已经建起了房子,但二楼几乎是一个空架子,没有怎么装修,以致过年过节回去,都没有办法安置亲人过夜。

但不管怎样,毕竟一家人还能过一种平平安安的日子,随着孩子们的成长,日子总是在往好的方向走。每次得知寒暑假我们要带儿子回去,哥哥总是提前从工地回来,杀鸡、宰鸭,用摩托车带儿子去镇上赶集,给儿子买各种夸张而廉价的玩具;公公、婆婆也极为开心,嫁出去的大姐、妹妹,还有妻子早逝的二姐夫都会回来团聚,一家人倒也能感受到亲人相聚的温馨。只有四姐一家,因为姐夫常年待在北京,几乎很少回去。但这种平常、安稳的日子并未维持多久,就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并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家庭的走向。

一件事是四姐的工地出了问题。由于有单位拖欠姐夫承包工程的工程款,大量的工程欠款无法到位,直接摧毁了姐夫多年累积的家底,这不但导致跟随他们打工多年的哥哥、嫂子的工资不翼而飞(这笔钱几乎是他们整个家底,有将近十万块的劳务费,哥哥、嫂子一直指望拿这笔钱给儿子娶媳妇);而且因为拖欠工人工资,四姐一家欠下大量无法逃避的债务,最困难的时候,他们甚至找我们借钱。大约2009年临近春节的一天,丈夫接到四姐夫的紧急电话,说有人用刀架着他的脖子,逼他必须在当天还钱,求我们帮他解燃眉之急。姐夫在我印象中,经济一直算是宽裕,穿的衣服也挺括光鲜,很有农村成功人士的派头。几年以来,这是姐夫第一次向我们开口,但当时我确实不愿借钱,一则,手头并没有多余的闲钱可以接济他们,而买房欠下的首付还等着年底归还,当时我们的经济状况几乎处于最紧张的阶段;二则,也因为他们拖欠了哥哥、嫂子将近十万块血汗钱,我对他们心生嫌隙,总感觉他们没有保障亲人最基本的利益。我向丈夫讲明了我的意思,丈夫也没有吭声。四姐被逼无奈,再次向我们打电话求助,面对危急情况,她也没有任何办法,事情明摆着——我们已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选择,只得厚着脸皮问一个经济条件尚可的朋友借钱。尽管四姐当时承诺几个月以后还钱,但我知道,还不还钱不是她说了算,从借出那笔钱开始,我们就没有期待有还钱的那天。事实也是如此,此后几年,四姐一家的经济状况没有任何好转,她甚至几年都不敢回家,害怕村里那些曾经跟随姐夫打工的乡亲讨要工钱(我后来才意识到四姐一家命运的转变对我们此后几年经济状况的直接影响,因为她无法归还哥哥嫂子的工钱,哥哥嫂子再也没有别的储蓄,随着儿子、女儿长大,他们结婚、成家的大事,通过婆婆的叮嘱,就不可避免地落到我们身上)。

2015年,我在北京访学,曾经和丈夫去看过四姐一家。他们居住在北京一个极其混乱的城中村里,村子里污水横流,垃圾遍地,两间逼仄的平房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的尽头,为躲避别人逼债,几年来他们和外界断绝任何联系,四姐夫更是几年都不敢回家,作为独子甚至无力照看家中的老母,也不敢公开找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四姐在咖啡厅洗碗、两个女儿当导游来支撑。想到90年代,四姐一家最辉煌的时候,一家人的日子红红火火,没想到现在最需要经济支撑时,却因为被拖欠工程款,不得不隐匿在一个角落里生活。

第二件事,也是更大的打击,则是妹妹的出家。在整个家庭中,妹妹的生活最让人舒心。她生得漂亮,又有着湖北姑娘的泼辣能干,初中念完后,她去武汉打工,在工厂做临时工时,认识了本厂一个正式工,两人结婚,发展得不错,因为结婚早,在房价还不到一千一平时,他们就买了很大的房子。女儿也聪明可爱,妹夫后来还当了副厂长。事实上,多年来,除了丈夫,妹妹同样承担了照顾家庭的很多重任。侄子、侄女、婆婆、公公的衣服,日常用品,几乎全都是她从武汉带回;哥哥、嫂子在武汉打工的几年,住房问题也是她帮忙解决。但最近几年,妹妹信佛,开始吃素,2012年暑假,她带外甥女来广州玩,也时常向我们宣扬吃素的好处。仅仅一年后,2013年9月的一天,丈夫忽然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是妹妹已经出家,并且决断离婚,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就此遁入空门。

尽管从信仰的角度,我完全能理解她的个人选择,但事实上,当这种事情落到身边家人身上时,还是让人无法接受。妹妹和我同一年出生,正处于人生和家庭压力最大的阶段——妹夫工作繁忙,外甥女刚上高一,她婆婆年事已高,自己的父母也是八十高龄的老人。妹妹突然做出出家的决定,让全家人如坠冰窖。丈夫为了说服她还俗,连夜请假从广州赶到武汉,又从武汉赶往庵里,但妹妹终究不为所动,一直到婆婆去世,我也未能在葬礼上见上妹妹一面。

直到现在,那个热爱世俗生活的妹妹为何突然放弃红尘,始终是萦绕在亲人心头的不解之谜(我只是偶尔听妹妹讲起她丈夫家复杂的情况,讲起公公对她的冷暴力,讲起懦弱胆小的婆婆对她的依赖,无助时总是抱着她哭),但既然她做出了决绝的选择,家人也没有任何办法。妹妹一走,直接影响到的就是外甥女,外甥女原本内向的性格变得更为孤僻,仅仅念到高一,她就迫于舆论压力,草草休学。

想起2006年春节一家人的团聚,外甥女跟随其他的表哥、表姐,在田野里采地菜时快乐地疯跑,脑后的红色蝴蝶结摇曳生姿,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那时,她是所有孩子中唯一在大城市出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没想到七年以后,因为妈妈执意出家的决定,竟然让她变成最可怜的孩子。除此以外,受到伤害最深的就是婆婆,婆婆因为怎么也想不明白女儿出家一事,只要家里有人来,她就开始念叨,原本硬朗的身体从此一蹶不振,在摔了一跤中风后,一直卧床不起,死前也未能见到小女儿一面。公公(继父)更是变得木讷,妹妹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女儿的出家也让他彻底失去了最重要的情感寄托,终日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荡来荡去,很难看到往日发自内心的欢颜。

四姐夫的破产,妹妹的出家,直接碾碎了两个家庭的希望,也波及其他兄妹。尤其是哥哥一家,原本经济基础就相当脆弱,在五六年的劳务费泡汤后,更是毫无根基。自此以后,全家兄妹再也没有像2006年春节那样,有过真正的欢聚。以前还有妹妹帮着分担家庭的重任,妹妹一走,我们就不得不承担更多。

除此以外,隐匿于家庭暗处的悲伤随处可见,每次回到婆婆家,在和哥哥、嫂子或者大姐的聊天中,我总能听到一些让人压抑的事情。2013年年底,侄子和本县一女孩网恋后闪电结婚,哥哥、嫂子极为高兴。但女孩嫁过来后,总是和嫂子闹别扭,性格也极其怪异,后来大家才得知,她的家境也极为不幸。听说女孩的妈妈生下她之后,被乡政府捉去结扎,回来后就神志不清、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根本没有办法照顾孩子,而且还有暴力倾向,不但打人、还总是将身穿的衣服撕破。这种情况长期没有好转,无奈之下,只得将她关在一间房子里。谁都知道这种惨剧和结扎有关,但没有任何人有力量去揭开惨剧的真相,而是任由命运的安排以最残忍的方式作用到一个普通的农家。我曾经问过侄媳妇,“有没有到乡政府反映情况?”

她一脸的茫然,并未意识到一次失责的结扎手术对她的生活造成了多深的伤害。只说小时候从来就没有人抱,都是在房中爬大的。我一直念叨向她打听更多情况,看能否帮他们维权,没想到前一阵得知,她妈妈已经在疯病中去世,才四十多岁。

平心而论,哥哥、嫂子一家都是最普通的农民,也是最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对生活没有任何奢望,也从来没有想到通过别的途径去获取额外的资本。他们能做到的就是本本分分劳动,过一点安生日子。而在农村,像哥哥一家这样的情况非常普遍:守在乡村,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外出打工,却有可能连工资都拿不回。但全家的基本开销,诸如孩子念书、成家,房子的修缮和更新,老人生病、善后,一样都不能少。尽管农村免除了农业税,近几年也推行了合作医疗,但和水涨船高的支出比起来,这些措施实在是杯水车薪。

可以说,财富和希望并没有多少途径流向他们,但社会不良的触角,诸如拖欠工程款、信仰危机所导致的价值观混乱、基层执行计划生育的粗暴和失责,却总是要伸向这些普通的农家,种种无声的悲剧最后总是通过各种渠道渗透到他们的日常生存,唯有认命,才能平复内心的波澜和伤痕。

看不到前景的家庭命运

2015年7月11日,卧床将近一年的婆婆去世,走完了她八十六年的艰难人生。在忙乱、悲伤、空落中给婆婆办好丧事,我突然感到维系整个家庭最牢固的纽带轰然断裂。尽管和婆婆在一起居住的日子并不多,但她的慈祥、宽厚还是让我感到一个老人的亲切和温暖,我们两人之间丝毫没有婆媳相处的尴尬和芥蒂(我对她的感情认同更像对自己的外婆)。我每次回家,她都极为开心,对年幼的孙子尤其喜爱。

孩子刚出生,她便买了很多糖果招待村里乡亲,总是将我们定期寄回的照片分给村里老人看。婆婆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当官,最好当大官。在她眼中,再也没有什么比家中拥有当官的子女更能改变家族的命运了。儿子、媳妇空戴两顶博士帽,甚至比不上一个乡镇干部或赚钱的包工头更能解决家庭其他成员的实际难处。

老人卑微的心愿更让我感受到她一生当中所遭遇的痛苦、屈辱,还有望不到边、无穷无尽生存的折磨和厄运。我知道,像丈夫这种农村家庭出生,通过念书得以改变命运,最后在城里找到一个安居之所的人并不少见,他们身后因为共同的家庭负重和压力,在精神面目、阶层气质上甚至具有某种共同的特征,以致在各类社交媒体中,被城里或者家境优于配偶的女人冠以“凤凰男”的群体标签,并被当作不能轻易下嫁的目标进行讨伐。我丝毫不否认,作为个体的选择,与这种男人的结合确实意味着要面对更多,但这种来自社会单一舆论的道德优势,还是使我感受到这个标签背后的歧视、无奈和漠然,以及城乡二元结构给农民造成的不可逆转的生存劣势是怎样通过代际传递一直作用到婚恋层面,从而导致不可排解的矛盾。

可以说,尽管农村出生的读书人通过个人努力得以改变身份,但只要和出生的家庭还存在各种血肉关联,那份深入骨髓的卑微、渺小和人格上的屈辱感,就会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逃出泥坑的幸运者尚且如此,留在故地的坚守者又怎么可能有更好的命运?

事实就是如此,冷静下来想想,哥哥一家确实看不到太好的前景。

首先,代际的贫穷已经开始轮回。在体力最好的时候,哥哥、嫂子当年丢下孩子外出打工;现在侄子、侄女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后,随着生存的压力变为现实,也不可避免地重复父辈的命运,踏上下一轮的打工生涯;哥哥、嫂子像当年公公、婆婆一样,要承担起照看孙子的重任。2013年年底,侄子结婚以后,为偿还债务,过完年就离开新婚妻子,随村里外出打工的队伍,成为泥水匠中的一员。运气好时,一年能够攒下一万多元;运气不好,或者多换几个工地,一年的节余,可能只够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毕竟,和父辈比较起来,侄子不可能像他们那样严苛节约。二十出头,和城里的年轻人一样,他迷恋各类智能手机和一些时尚的行头,光是这一笔开销,就足够家里开支半年。他也曾经考虑在附近的镇上找个事做,或者开个店,但不是成本太高,就是没有过硬的技术,始终难以做成。客观而言,农村自身的生产已经难以形成良性循环,更多时候,获取基本的家庭开销,还是不得不以肢解完整的家庭结构为代价。

这样,结婚、生子、外出打工、制造留守儿童,就成为了事实上的轮回。对哥哥而言,新的挑战在于,他老了以后,甚至会面临老无所养的境地。毕竟他的子女,没有一人得以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而他在半生的劳作中,也仅仅只是维持了一种最简单的生存,并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养老的资本。贫穷和贫穷的传递,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宿命。

其次,留守儿童的后果开始显现。侄子、侄女作为第一代留守儿童,已经长大成人。侄女通过网恋,十九岁那年就结婚了,二十岁就生了孩子,丈夫是本乡男孩,比她还小一岁。尽管已身为人母,但侄女根本就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更感受不到母亲身份沉甸甸的重任。怀孕期间,她依旧继续以前的生活方式,手机更是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床头柜前堆满了方便面盒子和饮料瓶。孩子生下来后,甚至连棉纱的尿布,她都不知道在哪儿买。暑假回家,看到她带着一岁不到的女儿,大热天里,就让小女儿光着大半个身子,一身的泥巴和脏污也不管。我提醒她应该给孩子准备一点棉纱尿布,她开始一脸茫然,随后便很开心地告诉我,女儿几个月大时,就开始吃冰棒,拉了几天肚子后,现在不管吃什么都没关系。

事实上,她女儿一直不明原因地高烧不退。和城里刚做母亲的女性那种普遍的谨慎、细致比较起来,侄女的无知、粗糙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她原本就是一个孩子,一个二十岁就做了母亲的孩子,爱玩的天性和母亲沉重的责任在她身上,显得尴尬而又刺眼。我叫她买两本书看看,或者上网时顺便看看育儿专栏的内容,她青春勃发的脸庞再一次转向我,“我明年就出去了,带伢是奶奶的事情”。

侄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妻子因为自小没有母亲的滋养和教导,也不懂得怎样对待小孩,儿子一哭闹,她就将几个月大的孩子丢在床上,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大喊大叫,很难有平和的情绪,更不要提一个理智、成熟的母亲应该具有的淡定。加上侄子终年在外打工,婆媳两个人朝夕相处,难免因为家庭琐事磕磕碰碰,因此,也难以有好的心态对待刚出生的孩子。

不得不承认,和哥哥一代被逼外出的心态不同,侄子、侄女外出打工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相对贫穷固然是其选择外出打工的理由,但对于年轻而又过早当妈妈的女子而言,很多时候,外出打工是她们逃避养育孩子的最好借口。

在她们的思维和情感发育中,养育孩子的繁琐让她们苦不堪言,而过早外出给年幼孩子带来的伤害,根本就没有进入她们的视线。留守儿童缺爱的童年,让他们从小难以学习如何去爱,当他们长大到为人父母时,这种爱的缺失,并不会随身份的改变,有如神助般地得到弥补。爱的荒芜的代际传递,才是真正让人担忧之处。对比城市普通家庭孩子获得的关爱和良好教育,不可否认,另一种看不见的差距,已经将城乡分野的鸿沟越拉越深。

另一方面,多年在外打工的经历,已在侄子、侄女辈的价值观念中,根深蒂固地植入了当下的消费理念。不论是穿衣打扮、结婚置业,还是日常起居,其风向标已经和城市孩子没有差异。尽管侄子婚前没有赚到过什么钱,但他换智能手机的速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侄子的结婚典礼,甚至还请了乐队、车队,更不要说农村流行的金饰三大件(项链、耳环、手圈),其所营造的气氛,和城里任何一个高档酒楼举办的婚礼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唯一的不同,就是婚礼上新人的家庭背景,都是并不富有的农家。

面对如此场景,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婚礼的排场,婚礼给女孩的彩礼和装备,在他们彼此暗淡的一生中,几乎就是仅有的一次出彩机会。而为此排场背下的债务,顺理成章成为一个新家庭的沉重起点。

再次,传统乡村结构已经失去内在坚韧纽结,经济的脆弱加速了乡风乡俗的凋零。以养老为例,尽管几千年来,养儿防老一直是农民最为坚定的信念,但这一朴实愿望,在严酷的生存现实面前受到了极大挑战。贺雪峰团队曾提到湖北农村老人自杀的现象非常严重,“笔者所在研究中心调研表明,两湖平原(洞庭湖平原和江汉平原)及其周边地区,自杀率极高,尤其是老年人自杀率,已经远远高于正常自杀水平”。

陈柏峰在《代际关系变动与老年人自杀——对湖北京山农村的实证研究》一文中,再次强调了这一事实,“老年人高自杀率、高自杀比重,以及自杀率、自杀比重的高速增长,这都是不争的事实。这种事实的残酷性令人震惊”。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几乎很难相信这么残酷的情况如此普遍。

在婆婆生重病期间,不时有村里乡亲过来看望聊天,他们不时提到,村里老人得了病,大都拖着,能得到及时救治的情况很少(嫂子因为每天细心护理婆婆,及时帮她翻身、换药,得到了村里人一致好评,成为全村媳妇的典范);如果得了绝症,一般就是等死,有些老人不愿拖累子女,大多会选择自行了断;有些不孝的儿女实在无法忍受这种长期的折磨,也会选择逐渐减少给丧失自理能力病人的食物,最后让老人活活饿死。

以底层文学著称的作家陈应松,在其小说《母亲》中,以冷静、严苛的目光直视这种生存的真相,并对此做了入木三分的描述。在阅读这部作品时,我眼前总是浮现那些老人的身影,感受到他们面临生命终点之时的坦然和冷静。生命在他们眼中,并不具有特别珍贵的意义:活着,是卑微而麻木地活着,能够感受到的幸福纯粹来自生命的本能和惯性;死去,也是理所当然地死去,在一个日渐寂寥而没落的村庄,这种无声的悲剧并不会引发人们心中太多的波澜。

悲苦农民与生俱来天聋地哑的悲剧命运,难以从根本、整体上得到改变,多年经济发展的光鲜,除了让他们吃饱饭,并没有让其享受到与国家整体实力相当的体面和尊严。大城市的光鲜、城市有钱人的奢靡、成功人士高大上的生活,和同一片土地上农村的悲惨处境,无法产生太多关联。

最后,农村面临资本的侵蚀,虎视眈眈的社会游资,已经盯上了农村最后的资源——土地。表面上农村土地私有化仅仅停留在讨论阶段,但在实际情况中,农村的土地早已通过资本的运作被兼并。丈夫所在的村子在丘陵地带,风景算不上太好——只有几个并不太高的小土包,一条蜿蜒流过的小河,为全村的农田提供基本灌溉。但近两年,不知哪里来的人,将村子里的土地圈起了一大块,河流也被迫改道,流入私挖的池塘里面,他们模仿经济发达地区的度假村模式,修建了一些与村庄不搭调的亭台楼榭和供城里人享乐的房子。事实上,因为周边旅游资源匮乏,并没有多少游客带动村庄经济,倒是河流的改道已经直接影响到农田的灌溉。

农田被占,最后到底会导致什么后果,现在根本无法预料,而村民对此也漠不关心。对侄子、侄女一辈的孩子而言,反正种田已不可能给他们提供出路,农田被装扮成度假区的模样,反而能给他们一种心理幻觉。

若不是和丈夫结婚,作为家庭中的一员,亲身经历各类无法逃脱的日常琐事,亲眼目睹各种让人无语的真相,旁观者几乎很难体验到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在具体的生存和抗争中,到底要面临多少先天的劣势;他们的实际生活,和整个社会发展的大势,到底要断裂到何种程度。种种真实的痛楚总是让我追问:造成这个家庭天聋地哑困境的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

回馈乡村,何以可能?

平心而论,尽管进入理性分析,哥哥一家的前景充斥着灰暗和绝望,但每次回乡,哥哥、嫂子的精神状态还是让人放心、宽慰。尽管手头总是缺钱,哥哥也患有疾病,但他们的精神状态比我们要愉快很多,哥哥从不失眠,嫂子也从不唉声叹气。哪怕是婆婆卧床最艰难的阶段,嫂子还是毫无愠色地去干该干的一切,家里丝毫没有病人危重的压抑、郁闷。他们越是活得坦然而毫无欲望,越是对个人命定的困境毫无感知,越是对生活没有过多的奢望,我就越感到这种命定的生存是多么残酷,感叹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有人要占有如此之多。如何回馈家庭,对跳过龙门的家庭成员而言,几乎成为一种天然的情感选择。

冷静下来想想,关于对乡村的回馈,哪怕在国家经济实力如此强大的今天,多年以来,农村的家庭模式大都仍停留在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助层面。我父母辈如此,到我这一辈还是如此,这一点,我的感受实在是刻骨铭心。我想起我的父母,半生以来,仅仅因为爸爸是一个乡村教师,有一份公职,妈妈又能干,所以家境比别人稍稍好点,也因此不得不承担无止境地帮助亲人的重任,几十年中,几乎有大半的精力都用来应对亲人的求助。妈妈对自己大半辈子人生的总结就是“帮忙的没一个,麻烦的一大堆”,简单的一句,实在是她几十年来面对两边穷亲戚所发出的真实感慨。

我童年的整个印象,不是爸爸的同母异父哥哥,坐在家里不动、不拿到钱绝不出门的身影;就是妻子早逝的叔叔,一有事情就来找爸爸的理所当然;要不就是多病的细舅那腼腆却又坚决的求助;更有爸爸同父异母的姐姐,我的大姑,过一段时间就会定期来娘家诉苦……这些亲人善良、淳朴,也有温情(大姑临终前,知道爸爸去看她,还挣扎着要去抓她养的母鸡,好让他带回去给小孩吃),他们并非要故意麻烦亲人或占取便宜,实在是生活在农村的艰难处境,让他们一碰到麻烦几乎就找不到别的出路,唯有向家里情况好点的兄妹求救。

父辈的命运如此,几十年后,尽管改革开放的大旗已经招展几十年,国家的财富已获得巨额增长,亲人中间也不存在温饱还有问题的成员,但随着新的困窘状况的出现,我和丈夫所面临的情况和我的父母并无二致。

摩罗在《我是农民的儿子》一文中,曾经感叹,“所有的农民都本能地希望通过儿子进城改变家族的命运,可是所有这些努力都不过是复制电影上流行的‘你撤退,我掩护’的故事模式,留下来作为后盾的不堪一击,固然难免一死,逃脱者面对亲人的沦陷更加无能为力,也只能痛不欲生地仰天长嚎”。作为一个农民家庭的儿媳,我身处其中,实在能体会到这种痛楚中的无奈。

我的丈夫和任何一个通过求学改变命运的农村孩子一样,在城市的生活从来就不以追求享受为前提,甚至用在他身上的正常开销,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负罪。与生俱来的家庭阴影深深渗透到他的日常生活中,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多少交际,更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过一种在别人看来寡淡无味的简单生活。他性格沉默,不爱多言,他愈是沉默,我就愈能感受到过去家庭施加给他的痛苦和压抑的深重。他像一条运气很好的鱼,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游出了这个令人绝望的家庭,但这种逃脱的幸运并不能给他带来发自内心的快乐。

他的原生家庭就像一个长长的阴影,只要还有家庭成员处于不幸和痛苦中,逃脱的个体就不可能坦然享受生活本该具有的轻松、愉悦。一种血肉相连的痛楚,总是无法让他对有着共同成长记忆的亲生兄妹的困境视而不见。尽管自己也是房奴、孩奴,但他从来觉得回报原生家庭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更何况,家中老父老母的日常起居事实上也是留守家园的兄妹照顾更多。因此,家里任何人经济上求助于他,除了默默接受,他从来就没有任何回绝的念头。结婚多年以来,在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中,我也时时因为丈夫背后的庞大家庭,感到沉重的压力,有时甚至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感,但相比经济的困窘,更让人难受的还是情感的折磨。

我难以回避一个基本事实:如果连我们都不去管他,连他最亲的人对他所遭受的痛苦都能视而不见,那还会有谁对哥哥、嫂子一家伸出援手?

反观自身,作为逃出乡村在城市立足的人,同样面临各种实实在在的困境。杨庆祥在《80后,怎么办?》一文中,认真剖析了80后中逃脱农村、在城市打拼的知识精英一代面临的深刻困境:对70后而言,尽管情况没有如此惨烈,但实际上他们也仅仅只是抓住了房价刚刚失控之初及时当上“房奴”的幸运稻草;当中年困境如期来临时,他们面对的生存、事业压力从来就没有减轻半点,能给家里的帮助,也无非是从有限的工资中省出一部分开销,如此微薄之力,到底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家庭的命运?

我由此想到这样一个群体:通过个人努力,进入城市,得以改变命运,并拥有相应权力,在现实诱惑下,最终走上贪腐之路。我想到,对一个从小物质匮乏到极致的人而言,很可能在拥有机会以后滋长出更为膨胀的欲望。

事实就是如此,逃出来的家庭成员,若无法通过个人力量改变家族命运,那么,此生便几乎永无可能再做出改变。我在村子里,常常看到一栋栋废弃的房子,一打听,这一般都是举家搬往城里,并且再也不可能回到乡村生活的家庭。我出生的湖南老家,也有一位通过参军得以改变命运的军官,利用各种关系将两边兄妹的子女全部调出去,甚至把二十七岁初中都未毕业的小舅子都调到了部队当兵,转业后再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政府部门。

与他们相比,我和丈夫实在是为家庭贡献最小的人。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契机和资源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亲人的命运,甚至大外甥女大学毕业,连给她找个好工作都帮不上太多忙。正因为意识到权力的重要,婆婆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的儿子没有当官,她老人家凭借想象,将博士的头衔兑换为看得见的官职,却不知道这个群体的实际生存境况。无力帮助亲人的内疚,越发让我感受到农村家庭难以改变自身命运的结构性困境。

既然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助,无法达到帮助弱势成员过上更好生活的程度,改变留守乡村哥哥一家的命运,从国家和政府层面而言,最好的途径自然是通过教育。而摆在面前的事实是,乡村的教育资源已经凋零到让人无法直视的程度,侄子和侄女在条件极为简陋的乡村中学,不是胡乱混到毕业,就是连初中都没有办法坚持念完。丈夫曾历数过和他同龄的读书人,在村里上过大学的就不下七八个,但到侄子、侄女辈,如果父母不早早将子女送往县城或孝感市的初中,连高中都很难考上。

即使农村的教育条件能够和城市媲美,留守儿童的先天缺失,父母素质的差异,都让他们在起点就处于了无可挽回的劣势。社会的结构性差距已经在这个家庭兑现,对哥哥、嫂子、侄子、侄女,以及他们的孩子而言,通过念书,社会再也不可能为他们提供如丈夫一般改变命定人生的机会,逃脱乡村、跻身城市的简单而朴素的愿望,在下一代的身上终将如海市蜃楼一般缥缈。如果不从根本上促进一种更为持续的发展,和我们曾经同呼吸、共命运的亲人,必将在撕裂的社会较量中,被彻底抛入尘埃中生存,无从反抗,也毫无声息。

最后,我想说:尽管对于底层的书写,我一直心生警惕,但刻骨铭心的感受,还是让我担心这个世界的声音将变得无比悦耳。当像哥哥这种家庭的孩子、孙子,很难得到发声的机会时,关于这个家庭的叙述也不容易进入公共视野,那么,关于他们卑微的悲伤,既失去了在场者经验的见证性,也可能丧失了历史化的可能。而我今天所写下的一切,不过以一个亲历者的见闻,以一个农民儿媳的身份,记载我与他们之间偶遇的亲人缘分。

《大地上的亲人》作者 黄灯

那个工作的空间在太阳直射的水泥地面之下,没有正常的通风渠道,四周封闭,一整天的工作从早上7点到晚上7点,中午最热的几个小时能休息一下,余下的时间都在和钢筋水泥打交道。临下班收拾工具的时候,刘平突然就头朝地,倒下了。

体内的高温没有透过皮肤显现,却加速了器官的衰竭,还出现了脑水肿。为了帮助散热,医生取下一小块刘平的头骨,当地医院保存不了,刘潇专门找了家更大的医院把那小块头骨保存起来,等待爸爸醒来的那天。

那一小块头骨最终没有安回去,六天后,刘平没有抢救过来。后来在律师的建议下,刘潇为爸爸的遗体做了司法鉴定,《司法鉴定意见书》里这样描述,“符合热射病并脑挫裂伤出血梗死,(继发大叶性肺炎)致急性呼吸循环功能障碍死亡”。

刘潇的第一反应,在工作时间、工作地点出事,就是工伤。就在爸爸刘平出事前一天,工作单位为他购买了建筑工地工伤保险。但真正向绵阳人社局提出工伤认定申请之后,她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六天的抢救时间,成为了第一个阻碍。根据《工伤保险条例》规定,职工在工作时间和岗位上,突发疾病或48小时内抢救无效死亡,视同工伤。

绵阳人社局通知他们,补充职业病诊断证明书。这是工伤认定的另一个可能的方向——《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四条规定,患职业病,也可以认定为工伤。这似乎是一个更顺理成章的选择。在《职业病分类和目录》中,作为严重中暑的类型,热射病属于职业病的范畴。

职业病诊断证明书迟迟开不下来,一个重要原因是,缺少用人单位提供的材料。刘潇回忆,父亲的遗体还在殡仪馆的那几天,公司来和家属协商,同意支付父亲抢救的医药费,并付三十多万作为“人道主义”赔偿,后续也愿意配合做工伤认定。

但在刘平下葬之后,却“找不着人了”,公司不再配合工伤认定。代理律师程蟒尝试和对方沟通,得到的回应通常是“去给老板做下工作”,就没了下文。他推测背后的原因,“一旦认定(刘平)为工伤死亡,公司可能会面临安全监督部门的处罚”。没能及时提交这份职业病诊断证明,几个月后,刘平的工伤认定申请被驳回。

那时的刘潇大概不会想到,这份工伤认定书,直到六年后才姗姗来迟。

死胡同

代理律师程蟒起初见到刘潇一家时,对她的母亲印象深刻。这位五十多岁,在家务农的女性一脸憔悴,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苍老不少。母女俩搀扶在一起,他说,心里挺被触动的。

这位资深的中年律师有丰富的执业经验,在当地也颇有人脉,不过,接触热射病的工伤认定还是第一次。他原本以为按流程走就可以,真正为了一纸职业病诊断证明书奔波,意想不到的困难出现了。

首先,有资质鉴定热射病作为职业病的机构就很少,他带着几位律师跑了绵阳市几家比较大的医院,发现即便有治疗热射病的条件,也没有申请过鉴定资质。

唯一一家有资质的医院,只能做矽肺病的鉴定——这是一种更广为人知、患病比例更高的职业病,在卫健委2020年报告的职业病新病例中,尘肺病占84%。(注:矽肺病是尘肺病的一种,占比达到90%以上)

当时整个四川省,只有华西第四医院和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以下简称“华西”和“省疾控”)可以做热射病的职业病鉴定。程蟒派律所里年轻的律师去挂专家号,拿着诊断病例和司法鉴定报告,却行不通——刘平不在那儿就诊,另外,职业病诊断还需要用人单位提供一些证明材料。

绵阳市人社局驳回刘平的工伤认定申请之后,案子过山车一般,又经历了几轮折返。

先是刘潇和妈妈不服人社局的结论,在2019年5月向涪城区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法院重新考量了司法鉴定结果,判决绵阳市人社局撤销原来的决定,重新做认定。

接着人社局向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二审法院判定的结论是,抢救时间超过48小时,现有的材料也不能证明刘平的死因和职业病的直接关系,撤销一审判决,再度回到原点。刘潇和妈妈向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请过再审,2020年,申请被驳回。

由于缺乏补充材料,2019年绵阳市人社局最终决定不予工伤认定。讲述者供图

在律师程蟒的经验里,人情在面对法律、推动案件的进展时,可能是有效的。这两年,他和他的律师团队想过许多办法,比如去医院沟通,派年轻律师挂专家门诊行不通,那就换更懂沟通技巧的资深律师;用人单位不提供事发当天工作环境的情况,他们就自己找当地气象局。二审期间,他特地去了趟成都,早上7点就在省疾控的门外等着。

这一次,人情方面的努力也似乎失效了。资深的律师和医院的专家沟通,同样铩羽而归;从气象局拿到的资料用处不大,事发当天最高温度没有超过35度,询问过后才知道,气象局测温点在四面通风良好、离地面一米多的地方,和刘平当时的工作环境相差很大。

至于在省疾控,主任接待了程蟒,三位专家一起会诊,其中有程蟒的同乡。“我们都是很穷的地方出来的。当时他们已经决定受理了,让我们找用人单位出一个鉴定申请。”他记得,动用了很多关系,用人单位的工作始终做不通,材料没有补到,省疾控还是开不了职业病诊断证明。

两年多的时间,又走入了死胡同。不停地上诉、失败,这个家庭一直陷在事件的余波中。似乎哪一条路都走不通,刘潇很崩溃,作为独生女,爸爸出事之后,她感觉家庭的担子都落在了自己肩上。妈妈的身体开始变差,高血压、眩晕等各种病都出来了。她那时在成都忙工作,没什么空回家,只能让妈妈和认知有些障碍的外婆互相陪伴。

“我妈当时觉得要不算了,我们和人社局(机关单位)打官司,感觉(赢的)可能性不大,跟我说了好多次。”但刘潇从没想过放弃,她想给妈妈后半生争取些保障,也为爸爸讨个说法,“为什么要算了,那我爸怎么办呀?现在人没了,能做的就是给他讨一个公道。”

“至少要给他们一个诊疗的机会”

律师程蟒也没想过放弃。省高院不受理,案子回到绵阳市,2021年,家属向当地检察院申请监督。实际上,程蟒那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检察监督成功的很少,当时在做准备,往最高人民法院第五巡回法庭(设在重庆)申诉;我是人大代表,也想过在人代会上对《职业病防治管理办法》(提出相关建议)。”

转机这时出现了。程蟒印象中,承办的检察官吴阳有些“不一样”。见面的时候,他陈述了案子的情况,也讲述了这家人的处境。“这位老检察官五十多岁,可能过几年就退休了,他人很善良,也觉得这家人不容易。”他也发现了那个卡住所有齿轮的机括,用人单位。他和其他同事以检察院的名义尝试沟通了几次,要么吃闭门羹,要么是接待了,对方不配合提供材料。

在程蟒印象中,吴阳还为此找了许多外地医院,包括上海、重庆、山西、贵州的,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法受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华西,他和会诊专家沟通了很久,“可能是那样一句话打动了他们,检察院说,至少要给他们一个诊疗的机会。”最终专家同意开具职业病诊断证明,前提是,需要带公章的刘平的工作证明。

对医生和医院来说,也是无奈之举。一位参与过会诊的医生后来对媒体回忆,因为职业病诊断涉及多项法规和程序,没有用人单位的资料,作出诊断有风险。最终检察院承担了部分的风险,“市检察院出具了一个情况说明,盖了他们的公章,来确保(刘平)工作情况的真实性”,程蟒介绍。

直到2022年4月,距离刘平的意外发生将近四年后,这份宝贵的《职业病诊断证明书》才经三位专家之手问世。

这项新证据的举证时间超出了期限,审判委员会没有通过,市检察院向中院提出的审查建议没有获得同意。

2023年,检察官和刘潇都不愿放弃,向四川省人民检察院提出抗诉。2024年3月,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同省检察院最终提出司法建议,对刘平的工伤以及享受保险待遇进行认定。2024年4月2日最后一次开庭,不久后,刘潇一家顺利拿到赔偿。

华西第四医院三位专家最终出具的职业病诊断证明书。讲述者供图

“幸运”之外的大多数

回顾起来,程蟒觉得还是幸运的,遇到了一位负责的检察官,检察院的介入帮助开启了一条“绿色通道”,给案子带来转机。过去六年,程蟒常常关注类似案例,几乎很少看到进展。

2019年,一位62岁的清洁工工作中确诊热射病,落下三级伤残,因为超龄没有签署劳动合同、购买工伤保险,经历了两年多的反复上诉,才获得一定的补偿。

近几年,热射病在夏天愈发受到公众关注,但根据公开数据,一些地区每年报告的高温中暑病例达几百人,仅有个位数申请职业病诊断。有律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只有出现重症,无法工作、需要入院治疗,甚至死亡时,工人才会想到工伤认定。

对他们来说,维权难度尤其大。程蟒说,“如果没有(购买)工伤保险,刘平这个案子也不会有后续。很多建筑工地没有(为工人)购买工伤保险。一旦出事,基本都是家属和开发商或者建筑商私了,不会进入工伤认定的程序。”

2022年曾引起广泛关注的建筑工人王建禄就是如此。为了给即将上大学的儿子攒点现钱,他到西安打工,在城中村住着月租260元的房子。热射病离世之后,因为没有签订劳动合同,无法认定为工伤,家属甚至一度联系不上工地负责人。媒体报道后,家属接到工地项目经理电话,最终达成协议,工地承担他的丧葬费并提供赔偿。

实际上,即使有正规的合同和保险,许多农民工保护自身权利的意识也不强。整理父亲遗物时,刘潇发现,工作相关的证明他都没有保留。“在工地上大家都是签完合同,公司拿走,保险统一买,不像我们会自己保留一份。”

即便顺利进入工伤认定,和其他职业病相比,热射病也有其特殊性。它的发病地点可能不在工作岗位上。但工伤的认定对工作地点、工作时间、因工受伤、抢救时间都有一定的限制,有法律人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这类情况可能存在举证上的困难。

如果难以直接进行工伤认定,通过职业病鉴定等同工伤,是一个可行的路径。但能开具诊断证明的医院不多,态度也谨慎。华西第四医院职业病医学中心的相关医生曾对媒体回忆,劳动关系、疾病和职业危害因素的关联,需要用人单位同时配合提供资料,确定其中的因果关系进行判定。

在律师程蟒看来,这六年期间,执法理念和环境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刘平的案子也带来了积极的影响——绵阳市一家三甲医院已经申请获得了一百多种职业病的诊断资质。这也拓宽了程蟒的认知,原来近视眼、肩周炎、腰椎间盘突出等常见疾病都属于职业病的范畴。

今年4月,最后那次庭审,刘潇一家特地换上了正式的衬衣。现场尤其隆重,除了检察官、律师,邀请来的各界专家代表,还有媒体的长枪短炮。当庭从妈妈的口中说出撤诉的决定,引起了现场一阵不小的骚动。

开庭前,检察院打来电话询问,重新做工伤认定不成问题,是选择重判还是撤诉?刘潇决定撤诉。“因为(人社局)愿意重新认定,我们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说实话经历了这么多年,我担心它会不会还出现什么小状况,又不给认定。”(编者注:撤诉并不影响赔偿结果。)

庭审结束后,刘潇带着烟和酒独自去爸爸墓前待了一会儿。那片留在医院的头骨,爸爸离世之后,医院自行处理掉了。爸爸留下的遗物,衣服,手串,都烧掉了,只有证件保留着。她常常去看他,就像爸爸生前那样,朋友似的,生活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都和他讲。那次她忍不住感叹了几句,“哎呀,这个事情都这么多年了”。

直到不久后拿到人社局的工伤认定书,刘潇才有了终于结束的实感。她回办公室找了一个地方,小小地哭了一场。

为爸爸奔波的日子里,有人为妈妈介绍对象,她很难接受,总觉得对不起爸爸。现在终于可以展开新生活了。从人社局离开那天,她对妈妈说,以后安安心心过日子,你该找也找一个吧。而三十多岁的她也刚结婚不久,开始打算备孕,语气也轻松起来:“终于感觉有点自己的世界了。”

昊锐牛肉厂的店面。

加油站边,八人昏迷

6月15日,晚上8点多,王梅和工友们还在加班。从去年起,这家牛肉厂试水直播、视频带货,这天销量不错,有许多货要加紧包装,预备发货。

“(牛肉厂)从外面买生牛肉,然后切块、煮熟、冷冻、打包,再通过短视频平台卖出去。”洪庄杨镇的杨军说,他的妻子经同村人介绍,在这家工厂打工已有十多天。平常下班后,妻子会给他发消息,他再从村里前往加油站接她。

但这天,杨军等到晚上不见妻子发来消息。晚上9点左右,他多次给妻子发消息、打电话,一直没收到回复。直到晚上11点左右,他再次拨打妻子电话,一个陌生人接听后说,“人出事了”。

这晚,在白庄村的王浩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加油站好多人晕倒了,让懂得一些急救知识的他去帮忙。他是现役军人,正好这几天回家休假。

晚上10点左右,王浩赶到现场,看到一辆冷藏车停着,有八个人躺在地上,只有三四名医护人员,明显人手不够。他第一反应是看人没有看呼吸,“当时因为现场上灯光比较弱,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不能贸然去救人。”他打开手机灯,发现她们相同的症状是嘴唇发紫。

那天,王浩的母亲齐秀英也是在牛肉厂加完班,搭这部冷藏车回到加油站。

齐秀英说,当时打开车门,他们就发现女工们已经昏迷过去。她给丈夫打电话,丈夫和她一起把人从车上抬下来。齐秀英因为晕车,一直习惯坐副驾驶。这天车厢里碰巧货多,人挤不下,她和另外一个住在铁佛寺的女工一起挤在副驾驶座上。

据事发地附近一工厂的员工向记者回忆,当晚冷藏车到达加油站,货箱一打开,看到八个人昏倒在里面,司机直接“吓哭了”,连忙给老板和老板娘打电话。

加油站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事发当天晚上10点左右,同事打电话告诉他,说加油站出事了,你来吧。等他赶到现场,路边围着一些人,他因为害怕,没有前去观望。

王浩记得,当时母亲已经“吓得走不了路”。到达现场的一个半小时里,他先后对三位昏迷的女工做过心肺复苏,后来陆续有将近20名医护人员赶来驰援。

中途他靠近车辆,看到车里放着成箱的牛肉和干冰。“她们八个人在车厢里边,因为空间比较小,等后面门一上锁就是封闭空间。”他猜测,这几个昏迷的人是二氧化碳中毒窒息。

杨军回忆,自己接到电话后赶往加油站时,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6月16日凌晨1点左右,等他赶到叶县人民医院,才知道妻子已经离世。

他记得,开冷藏车的司机正是厂里的员工,此前接妻子下班时,冷藏车车厢是空的。而这次事发后,有目击者告诉他,车厢里“满满当当”。

致命冷藏车

事发地附近一家牛肉企业的员工向记者回忆,事发第二天,她上班路过现场时,冷藏车还停在原地,车门也没有关,旁边有几个人看着车。车上的物资已被清空。

该员工称,那天出事的冷藏车里放了有几百件货,一个个泡沫箱里装了牛肉和干冰。“一天的直播下来可以卖不少货,但是这些货还没有发出去,放在车里了。”本来是打算先把货运出去再来接人回家的,不过有几个女工着急回家,于是车里开了冷气,人和货一起出发了。

王浩和齐秀英记得,车厢里面有大概200箱货,一箱里面有两斤干冰。而干冰没有外包装,跟肉一起放在泡沫箱里,盖上了泡沫盖子,四周用胶带封住了。

干冰又称为固态二氧化碳,在常温下升华,在密闭空间内一旦浓度超过15%,就会致命。6月15日当天,当地最高气温为38摄氏度,此前已连续三日是37摄氏度以上的高温。

多名女工和村民向记者记者证实,冷藏车背后的这家工厂便是昊锐肉制品厂。

6月18日,记者记者在现场走访时看到,该工厂外已被围上警戒线。有两名年轻的女工从一间平房里抬出一筐牛肉,再进入另一间玻璃厂房里。厂房门口张贴着“新鲜、绿色、安全、卫生”八个红底白色的大字,附近几家居民院落都大门紧闭。

厂房外围拉上了警戒线,门口张贴着宣传标语。记者记者 袁璐 图

记者在“昊锐肉制品旗舰店”的社交账号上找到了事故通报中的车辆。截至发稿时,店铺共有23.7万粉丝,累计收获了9.8万点赞,平台显示,该店铺共有2.4万回头客。

该店铺主页还显示,涉事车辆曾在甘肃积石山地震后运送过救援物资。视频里,车辆在积石山驶过连片的废墟,最后在灾区一顶不起眼的帐篷里,一位自称“牛厂长”的男士接过了当地县政府颁发的救灾证明。

涉事昊锐肉制品为平顶山浩之锐食品有限公司,经营范围包括食品生产、食品互联网销售、食品经营(销售散装食品)等。该公司于2020年2月24日成立,法人代表朱永昊。在他名下,今年3月28日新添了一家平顶山昊锐商贸有限公司,他同时在今年1月才成立的河南牛鲜卤食品有限公司担任监事。

据天眼查,朱永昊曾经名下的企业鑫牛足商贸2015年10月22日曾因公示企业信息隐瞒真实情况、弄虚作假而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目前该公司已注销。

根据当地政府6月16日的通报,“目前,货车司机和相关责任人已被控制,善后工作已经展开,具体原因正在调查中。”

打零工的农妇

事发之后,齐秀英惊魂未定,停掉了手里的临时工作,在家休息了几天。

平日里,她的生活交替着种地和打零工。前不久收完麦子,她在地里又种上了玉米和花生等农作物。

村庄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留下了中老年人和孩子。外头城里的工作不好找,家里又离不了人,于是齐秀英在农闲时,会在靠近村庄的乡镇上找活临时干着。

这家牛肉厂当初让齐秀英中意,主要是离家近,家里有啥事还能照顾一下;交通也还算便利,骑个电瓶车或者步行到镇上,有车接送上下班;外头工作难找,平日在地里一天最多挣六七十块,这里一天至少能拿上100块的报酬,碰上牛肉销售光景好,加班加点还可以赚加班费。

而在昊锐打工的妇女大多与白庄村的齐秀英处境相似,彼此的村落至多相距三四公里路,她们日常隔着公路和麦田,去厂里干活的日子里才在镇上的加油站集散。

距白庄村两三公里外的曹李村,村民王梅在事故中遇难。

去年6月,临近端午节,经王梅的介绍,同村村民彭莲曾到昊锐临时工作过一天。两人年龄差不多大,都是五十出头,也经常一起干农活。

彭莲向记者回忆,那次去牛肉厂工作,她们坐的便是村里的面包车。开车的女司机也在厂里干活。那时村里有六七个女工一起坐车去,老板出车费。

牛肉厂的工作是份辛苦活儿。那天,彭莲从早到晚在切肉,如果长时间干,“肯定受不了”。在她的描述中,那时老板已经开始直播带货。工厂的环境很干净,一边的大锅用来煮肉,另一边包装、切肉、杀菌。快要下班的时候,工人们会将整个厂区清理一遍。

后来几天要忙着割麦子,彭莲就再没去过牛肉厂。她必须留在家里,丈夫外出务工了,家里的地、87岁的老人都需要人看管照顾,她还有个孩子在上大学。

洪庄杨村的农妇潘慧也在这次事故中离世,她的大女儿19岁,小儿子12岁。丈夫一直在外地打工,听闻消息后才赶回家里。

6月17日早上8点多,婆婆才得知潘慧去世的消息。她不知道儿媳妇具体做什么工作,只知道工作的这个厂是一对夫妻开的,也通过直播卖货。大概从去年冬天开始,潘慧经常早上6点就赶到工厂,她跟婆婆描述过,有时自己的两只手会冻得瑟瑟发抖。

这种零工时间灵活,却没什么保障。彭莲说,因为这些小厂不签劳动合同,很多女工想干时便干一天,不想干了就直接走人。

农妇在打零工途中遇难的事故此前亦见诸过报端。

2021年9月4日清晨4时许,黑龙江省七台河市勃利县G229国道大四站镇双兴岭路段,一辆重型半挂牵引车牵引一挂车与一台四轮拖拉机相撞,造成15人死亡,1人受伤。事故中的农用拖拉机上载有20多位农民,绝大多数为妇女,原本乘车去采摘药材“万寿菊”,下坡时被一辆拉煤货车撞翻。

上述事故发生的第二天,14时30分左右,安徽安庆市太湖县牛镇镇龙湾村百岭组茶厂山路,一辆皮卡车翻车坠入山沟,当场造成11人死亡,3人受伤。那个开放式货斗里要挤上大约20个农妇。除了车斗两边半米高的栏杆,行进在狭窄陡峭、布满碎石的山道上时,车上没有其它可以保护她们的东西。

2022年5月16日下午,广东韶关发生一起超载面包车坠河事件,车上10人全部遇难。遇难者都是在附近农场打零工的人,除了男司机,剩余9人都是女性。

“打零工”之于这些农妇,有的是家中收入的主要来源,有的则为多挣一分补贴家用。而她们看中的工作无外乎——离家近,当天可以往返;一天可挣百元左右。

一样是既要打工又要种地,王梅可以称得上是个勤快的人。今年端午节,彭莲还和王梅一起到地里干活。两家人的地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彭莲当时跟王梅说,地浇完了,就歇几天。但王梅地里的麦子收完,种完浇完地后,她又回到了工厂。

据彭莲、齐秀英和其他村的村民们回忆,遇难女工们的遗体是6月17晚上10点多陆续从县里的医院拉回村的。

彭莲说,王梅有一个20多岁的儿子,他有心智障碍,不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6月18日中午,王梅的儿子搬着一张折叠桌晃晃荡荡从巷子里走出来,一群人坐在他家门口,准备着他母亲的葬礼。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吴立、王世佳对本文亦有贡献)

 

一位空调师傅的进阶之路

八年前,我家的空调不制冷还有点滴水,用了十几年了,也正常。早已过保,好在是大品牌,售后一直都在,自费就行。不太信任非官方售后,怕故意给我报个低价,上门玩个啥花招,告诉我这要换那要修啥的,反而更贵。

约好时间,隔天维修师傅就上门了,一个四十多,一个二十出头。老师傅主检查主修,年轻人在旁边打下手。问题不大,加了氟利昂清洗了水路,换了两个小件,忙活了大概一个小时搞定。开了工单给我,320,上面有官方电话,说有问题就打这个,我说好的,谢谢,把他俩送出了门。

过了一个多小时,微信接到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年轻人正在修空调的照片,名字是庄 xx13547xxxxx,写着 “出现同样问题,要是客服电话忙,可以直接微信我。(刚在你家修空调的)”,我点了下通过,互相回了个握手和笑脸就没再说话了。

空调修好以后基本没出问题,深圳开空调的时间长,也就十二月到四月一直关着,过年的时候收到一条微信,小庄发的,祝我新年快乐,提醒我空调一两个月不用也要启动一下。我回了个谢谢,发了个 9 .9 元的新年红包。点开他的朋友圈看了看,除了修空调的事,有自己住的深圳城中村哪里好吃,哪个老板人不咋样,在老家农村过年,一大家人,打麻将、放炮、钓鱼,和同学聚餐喝酒,还拍了不少他老婆和几岁的女儿开开心心游玩的视频,还有一些鸡汤话配上转发视频。

四月份的时候我又收到了他的微信,应该是统一的文案,不过很贴心地把称呼改成了 X 先生(女士)再发,告诉我到了开空调的季节,记得要清洗空调,避免病毒,附上了一个科普小视频和他清洗空调内外机的干活视频,说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我说谢谢,但没找他,不过他提醒了我,我趁着电商打折买了几瓶安速,自己把家里空调喷了个遍。

接下来几年,他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都会给我发同样的微信,我也回差不多同样的话,然后买空调清洗剂喷,算是我的小闹钟。有时好奇天冷没啥空调修的时候他在干嘛,点进去朋友圈看了看,x 月 x 日在黄埔雅苑清理洗衣机,耗时多少,前后对比图。x 月 x 日在新天国际名苑修烘干机,门关不上,几分钟搞定,只收多少钱。x 月 x 日水围村抽油烟机不工作,外表脏成啥样,发个机器修理前和修理好的样子…… 每条这样的朋友圈结尾都是他的联系方式。会得还挺多,小伙子可以啊。

前一年,我又和他见面了,老毛病,客厅空调漏水,微信上和他约了时间,我躲卧室开着空调等,到了约定时间前几分钟,我电话响了,他说我到了,我说好好好,我马上下来接你。他说我就在你家门口,开门吧。我 “嗯” 了一下,有点疑惑,开门果然在门口,一个人,没有老师傅。

他换好鞋进来,我把大风扇拖出来对着他,边吹边干活,他熟练地把空调咔咔拆开,开始找故障,接着又翻到窗外去检查水管外机啥的,检查差不多又翻进来开始扒拉内机各位置。他干活,我坐旁边时不时闲扯几句,我说那老师傅咋没一起来,他说我现在自己干了。我有点疑问:那这次算官方还是私人维修。他嘿嘿乐说:“官方同样问题保你三个月,我保你 12 个月!还比官方便宜。” 他这么说我也无所谓了。

接着扯,我说你挺忙的,得提前约,这次还是突然有人外出才有空给我加塞的。他说是,一天七八单,修完你家马上就去城市主场,夏天来了嘛,昨天干到晚上十点多,十一点才吃上晚饭。我说是,深圳热的时间长,不过你这么多活干,夏季一个月至少五万吧?他嘿嘿笑了笑,没回我。

看他满头大汗,我给他递了瓶冰可乐,让他歇几分钟再干,空调有点高,举着手半天也累。他喝可乐我俩继续聊,我说我看你会得挺多啊,空调、冰箱、油烟机、洗衣机啥的都在修。他说其实也不难,跟着人干了几年,看也看会了,各家牌子不同,但原理设计没差多少,测测机子,把坏了的原件换一下就行,没有就淘宝啥的搜搜给客户换上,收点体力技术费。坏了的原件可没本事修好,那才是高难度,根本不懂。我说哦,那也挺牛逼的,要是在国外你挣得更多。

他说高中毕业在家乡干了两年杂活然后来深圳,一起来深圳的小哥们儿好多去送快递外卖啥的,他也去干了几天,但觉得没意思,学不到啥,每天都挺重复,就找了个维修店给人当学徒,维修店有很多品牌的外包活,他就跟着师傅学。我说是,你这选择做得好。

喝完可乐,他让我放点音乐,说边听歌边干活有劲。果然收尾就二十分钟,试机十分钟,没问题,安上外壳,他从兜里掏个联系方式小贴纸粘在空调不显眼的地方,说有同样问题随时电话我,十二个月免费上门修。我说谢谢,走之前,我开冰箱再拿了瓶可乐给他,他看了下我的冰箱说你这密封胶条有点脏啊,三下五除二扒拉下来去厨房帮我刷干净,说干了你就安回去。我那是第一次知道这玩意还能扒拉下来,以前都是拿厨房湿纸慢慢在上面抠擦。

他走了,我翻了下他的朋友圈,除开惯有的宣传,看到他老婆和女儿已经来深圳了,住在罗湖的一个小区两居室里,孩子在附近小学上二年级,一家人逛公园,去肇庆玩,小孩班集体活动啥的。

空调漏水他修好的这两年没再漏过,有时我小区业主群会有人问谁有修空调洗衣机啥的联系方式,我就会把他的名片推过去。

最近一次见面就是上个月了,我卧室的空调在开机状态下断电,我忘了这茬,等来电了自己按电源开关,滋滋滋一串火花胶臭味传来,完了,要买新空调了。这空调已经用了差不多二十年,想到要换我就很烦,拆机器,重新安水管,打洞啥的。

此时是晚上八点,我发了个微信给他,他说还在缇香名苑,干完不知啥时候,明天下午来吧。我说好,换了个卧室,今晚对付一下。十点半他打我电话问我方不方便,我说在家啊,辛苦这么迟还来。十一点我俩在卧室,不敢通电检查,我举着大电筒,他拆机器,几分钟就把那个烧焦的原件找了出来,可不幸翻遍了工具包都找不到可以换的,我说算了,不行我换个空调吧,这台反正用了快二十年了。他说这空调制冷挺好,没必要,我回去找找再说,不行去网上买,明天回复你。第二天上午,他告诉我找到个拆机件,下午来试试,看看行不行。

我运气不错,安上去就好了。他问我能不能拍照发个朋友圈,保证不泄露任何隐私,我爽快地同意了。他高高兴兴拍完,说拆机件又不值钱,收了我 50 块上门费撤了。

我晚上打开他朋友圈准备给他发我的那条点个赞,意外发现他老婆抱着个一岁的小孩,不知道是谁的父母来照顾,一家人在东湖公园游玩。业务也多了别的,介绍哪个家电好用,保证比京东价格低,绝对正品,可以开发票。有几条是他带着两个年轻人在给商家干大活。

挺好的。

祝他一家在深圳开心幸福。

ps:今天写完文章,我看了下他的朋友圈,第一条,六一儿童节了,把这首歌发给你的孩子听。第二条,天气热了,多喝水,少喝饮料。第三条,我这一生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