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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农村青年的生存处境比其父辈当年更艰难

为什么说现在农村青年的生存处境比二三十年前他们的父辈还要艰难呢?按理说,近 40 多年来经济大发展了,农村里,房子修得更好了,道路呢也都硬化了,水、电都通了,农村普遍更宜居了,农民的日子应该更好了呀。是的,农村的日子是变好了,但是这份好只面向农村的中老年人,因为他们的人生大事已经完成了,而农村的青年非但享受不到这份好,甚至其生存状况还更加恶化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看农村,村里的小学普遍没了,村里的年轻姑娘基本都离开了,村里机械不能耕作的土地大多撂荒了,种出来的粮食价格下跌了,在村里生活,饿不了肚子,但就是穷,兜里没钱。一个 20 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待在村里干嘛呢?啥也干不了,只能做个游手好闲的穷光蛋。

其实二三十年前村里的青年也很难赚钱,但为什么我还要说当前农村青年的生存处境比二三十年前他们的父辈更艰难呢?因为二三十年前他们的父辈就算再穷,也大多能娶上媳妇,能有个家,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但当前的农村青年,如果你就在农村待着种地,不到城市里去挣钱,甚至不到城里去买房,那你就只能打光棍,你基本上不可能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很多人很同情过去那些年四处打工的农民工,但是呢客观点看,你会发现那些年四处打工的农民工虽然活得很辛苦,但他们并不悲哀,因为他们有希望。每年一开春他们就背上行囊出门打工。没结婚的小伙子知道,他只要努力几年,手头稍微有点钱,他就能把隔壁村暗恋的姑娘娶过来;结了婚的小伙子知道,他只要在外面努力挣钱,家里的妻儿老小就会日夜想念着他。

有希望,有爱,人生就会有意义。二三十年前的农民工是有希望、有爱的,他们所遭受的痛苦大多只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带给肉身的劳累,他们心理上的痛苦大多只是对亲人的思念,因为年前刚娶了新媳妇,在一起两个月都不到,年后就要背上行囊辞别娇妻背井离乡去打工,10 个月后才能再见面,这种违背人性的处境当然让他们很难受,但是他们知道,老婆就在家里等着,苦熬 10 个月,就能过两个月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这种触手可得的念想也会让人很幸福。

但是现在,农村青年大多已经完全没有了他们的父辈当年的幸福。因为农村的整个生态都变了,近 20 多年来猛烈的城市化让农村没有了年轻人,尤其是没有了年轻姑娘,农村小伙子再也没有隔壁村的姑娘可念想了,他要是不能完成自身的城市化,不能在城市挣到钱,不能在城里买上房,他就过不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正常生活。

二三十年前甚至十多年前,一个农村青年如果没有能力完成自己的城市化,那么他只要在村里多承包几亩土地,多养点家禽家畜,吃苦耐劳,他大概率也能过上有妻有子的生活。所以那个时代,城市化不是农村青年的唯一出路。但今天则不然,城市化几乎是农村青年的唯一出路。

这样的现状,就让当前的农村青年压力山大,农村青年,无论学历高低,无论能力大小,都得完成自身的城市化,才能过上正常的日子。

但是当前农村青年城市化的难度很大成本很高,繁荣的高等教育让上大学变得容易了,越来越多的农村青年拥有了大专及以上的学历,也就是,成了大学生。可是,在这个经济下行期,在城市找工作越来越困难。

一个农村青年,上了大学进了城,如果在大学里三年或者四年时间,在学习专业知识之余,TA 没有睁眼看世界,没有主动地去了解城市融入城市,没有逼迫自己完成个人素质的城市化,那么毕业之后,如果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那 TA 就没有办法在城市立足。

按照当前的经济状况以及高等教育整体上的滞后性,可以说,绝大部分大学生都不可能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所以大学生需要拥有更宽泛更兼容的能力,需要有应对多个行业多份工作的能力。

一些农村大学生,上了几年大学,口不能说,手不能写,不会与人交往,木讷呆滞,没有亲和力,就算应聘个服务员、业务员,老板都嫌弃。最近经常刷到一些找不着工作回农村的大学生做的短视频,可以感觉到,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有以上特点。

在这个开学季,我想对那些农村大学生说,除非你考的是 985 大学,学的是那些技术门槛高市场应用广的专业,否则你就得两手准备,一是要学好专业,二是要提高自己的城市化素质,增强自己混社会的能力,尤其二本及以下大学的学生,忘掉你的专业,去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你这个人,能否胜任城市里的一份工作,尤其是服务业的工作。

农村大学生一定要明白,你毫无退路可言,除了城市化,你没有其他出路。而你的家庭大概率也帮不了你,你要完全依靠自己来立足城市,这个任务是很艰巨的。

三四年大学,如果你不努力推动自己去进步,总是躲在舒适区,要么呢用专业封闭自己,要么呢用游戏或短视频麻痹自己,躲避与人交往,不参与商业活动,不重视经济活动对你的启发和历练,那你将毫无竞争力可言,毕业可能就得失业,失业可能就得回老家,回老家可能就得打光棍。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大学是人生的分水岭,这不是由大学的档次决定的,这是由你自己决定的。

以前这都是天,现在长满了水竹,春季四五月份,水竹笋冒出来,割上几百斤,炖鸡炖鸭都是极好的,再加上屋子四周的楠竹笋,遇到菜荒的时候可以顶一顶。

南瓜,是必须要种的,还要大量的种,因为这近乎野菜,春季挖一个坑,扔下几颗自己留种的南瓜籽,等幼苗出来再淋一点肥料,然后全程无需操心管理,等到六月份后,就可摘南瓜了,嫩南瓜炒着好吃,吃不完就等长成老南瓜,老南瓜特别耐储存,9 月份摘回家的老南瓜,能储存到第二年春季,既留了种,又加了菜…… 这种植物简直是懒人必备,而且南瓜也不挑地,各种地都能种,长得还好……BTW,南瓜苗也是极好的一道时令菜。

一颗快要成熟的老南瓜,手机里还有它年轻时候的照片

回家路上看到一只蚱蜢… 不知道为什么,其他蚱蜢都叫蚱蜢,唯独这种蚱蜢,山里人称作蚱蜢官… 难道因为脑袋尖尖的?

现在山里种庄稼的人越来越少了,庄稼也越发少了,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连蚱蜢都少了,以前经常能见到大拇指粗、中指长的大蚱蜢,一个起跳能蹦跶四五米远,还能飞…… 每到收稻子的季节,满田都是蹦跶飞舞的蚱蜢… 蚱蜢少了,连青蛙都没有了… 蛙鸣一片的景象差不多绝迹了… 还好有蟋蟀和蝉鸣,晚上倒也不寂寞。

大多数中国人都如我的亲人一样,在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生老病死的细枝末节中推进人生”,“说到底,他们面对的困境和机遇,不过多数普通人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真实遭遇”。

2016年,《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文在网络爆火,引发全国范围内乡村问题大讨论。之后,作者黄灯系统爬梳整理近20年来她对乡村问题的研究思考,聚焦3个具有样本意义的村庄——(嫁入)丰三村、(生在)凤形村、(长在)隘口村:从丈夫家的哥嫂、姑姐、婆婆,到自己家的父亲、叔伯、子侄,再到外公家的舅舅、表妹、表哥,她在多重身份中转换,密切追踪50位身边亲人多年来的命运流徙,以社会学精确视角和置身事内的切近温度,深入体察乡村个体的人生经验,“勾勒出中国农民与命运抗争的复杂图景”,完成《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书。

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

2007年,作为一个外省女子,我嫁入这个离故地400公里的村庄。尽管因为工作关系,我并未在此长期居留,但十多年来,通过对亲人命运的观察,我还是能感受到这个村庄的肌理、气息。2016年春节前后,因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文的机缘,我得以将目光投向丈夫家更多的亲人,并以此还原一个普通农家的细小家史。在时代的变迁中,这个隐喻了中国农村境遇的普通家庭,同时也是这个村庄的镜像。

悲伤是一个家庭不能碰触的秘密,将家人的痛苦、悲伤公之于众,对我而言,面临着艰难的情感抉择。我得承认,这是我最纠结、最难受的一次写作。天聋地哑的悲剧,若不能用文字呈现,最后只会被生活的泡沫冲刷得无声无息。我知道,这不是个案,而是一个沉默群体的共同境遇。书写亲人的悲伤,就是书写更多和亲人一样的人的悲伤。

由此开始,我正式进入对家庭肌理的剖析。

现实所有的触角都伸向了这个家庭

写不写这些文字,纠结了很久。哥哥、嫂子及其家人的日常生存状态进入我的视线,是在结婚以后。这么多年,日子对他们而言是严酷、结实的生存,是无法逃避的命运和选择,我作为一个介入者,总认为文字是对其生存的冒犯。但正因为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介入者,并已内化为家庭中的一员,我再怎么冷静,也无法还原到一种完全旁观的心态。多年来,我们共同面对、处理、甚至正遭遇很多家庭琐事,这些真实的处境,和知识界、学术界谈论的农村养老、留守儿童、农村教育、农村医疗、农民的前景等等问题有密切关联。

我愿意以一个亲历者的角色,尽量回到对事件的描述,以梳理内心的困惑,提供个案的呈现,并探讨回馈乡村的可能。

我丈夫家在湖北孝感孝昌县的一个村子。2005年第一次到他家过年,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嫂子。嫂子个子矮小,皮肤黝黑,长相粗陋。我曾私下问当时还是男友的丈夫:“哥哥虽然算不上特别帅气,但为何找了这么难看的嫂子?”后来才发现,这个问题多么粗鲁无礼。对一个农村贫苦家庭的男子而言(更何况哥哥还有家族遗传病,我后来才得知,父亲、二姐都因此早逝),能够找到一个适龄的女子组建家庭,已是万幸。事实上,美貌和帅气在农村的婚配关系中,其权重远远不能和经济条件、家庭地位相比。

嫂子的家境也不好,具体情况我虽然不太清楚,但我认识她十年来,她几乎很少回娘家,也很少谈起家里的事。嫂子性格开朗,简单没有心机,和我一见如故,她也只比我大几岁,因此,第一次去给村里老人拜年时,我们竟然很自然地手拉着手。

当时,婆婆大约七十五岁,身体还不错,小侄子十五岁,小侄女十二岁。那几年,哥哥嫂子一直跟着四姐、四姐夫在北京工地打工。四姐夫是一个包工头,从老家找了很多青壮年劳动力,乡里乡亲,替他干活让人放心,自然,乡里乡亲也能通过姐夫顺利拿到工钱,大家互相之间都很信任。后来才得知,四姐夫当时赚了不少钱,早在90年代末,他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在孝感市内买了地,盖起了四层高的楼房。现在回忆起来,那几年竟然是全家最为安静、平和的日子,丈夫当时还在念书,无法像以前那样给予家里更多经济支持;婆婆因为身体尚可,主动承担了照顾侄子、侄女的重担,快八十高龄的她,依然喂鸡做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哥哥、嫂子为维持生计(孩子念书、村里人情往来、家人生病等必要开销),一直待在北京工地,只有过年时才提前一月、半月回家,准备年货。

这样,侄子侄女事实上就成为祖辈照顾的留守儿童,只不过,相比当下很多孤苦的儿童,因为能够得到祖母的爱,孩子们倒也没有留下太多心理阴影。

情况到2008年发生了一些变化,哥哥、嫂子尽管在外打工多年,但年头到年尾的拮据状态让他们颇为失望,加上婆婆年纪大了,无法照顾好进入叛逆期的孙辈,于是,嫂子就决定留在家里,一方面照看老人,更重要的是管教孩子。嫂子在家种种菜,喂喂鸡,养养猪,我们按时给家人寄生活费,一家人无病无灾,日子倒也过得去。这样,哥哥、嫂子同时在外打工的局面,就变成了哥哥一人外出打工的状态。哥哥身体并不好,不适合在建筑工地干很重的体力活,但如果待在家里,他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收入,而孩子逐渐长大、老人年事已高,子女成家、父母善终的具体压力一件件摆在眼前。尽管在丈夫的资助下,家里在1998年已经建起了房子,但二楼几乎是一个空架子,没有怎么装修,以致过年过节回去,都没有办法安置亲人过夜。

但不管怎样,毕竟一家人还能过一种平平安安的日子,随着孩子们的成长,日子总是在往好的方向走。每次得知寒暑假我们要带儿子回去,哥哥总是提前从工地回来,杀鸡、宰鸭,用摩托车带儿子去镇上赶集,给儿子买各种夸张而廉价的玩具;公公、婆婆也极为开心,嫁出去的大姐、妹妹,还有妻子早逝的二姐夫都会回来团聚,一家人倒也能感受到亲人相聚的温馨。只有四姐一家,因为姐夫常年待在北京,几乎很少回去。但这种平常、安稳的日子并未维持多久,就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并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家庭的走向。

一件事是四姐的工地出了问题。由于有单位拖欠姐夫承包工程的工程款,大量的工程欠款无法到位,直接摧毁了姐夫多年累积的家底,这不但导致跟随他们打工多年的哥哥、嫂子的工资不翼而飞(这笔钱几乎是他们整个家底,有将近十万块的劳务费,哥哥、嫂子一直指望拿这笔钱给儿子娶媳妇);而且因为拖欠工人工资,四姐一家欠下大量无法逃避的债务,最困难的时候,他们甚至找我们借钱。大约2009年临近春节的一天,丈夫接到四姐夫的紧急电话,说有人用刀架着他的脖子,逼他必须在当天还钱,求我们帮他解燃眉之急。姐夫在我印象中,经济一直算是宽裕,穿的衣服也挺括光鲜,很有农村成功人士的派头。几年以来,这是姐夫第一次向我们开口,但当时我确实不愿借钱,一则,手头并没有多余的闲钱可以接济他们,而买房欠下的首付还等着年底归还,当时我们的经济状况几乎处于最紧张的阶段;二则,也因为他们拖欠了哥哥、嫂子将近十万块血汗钱,我对他们心生嫌隙,总感觉他们没有保障亲人最基本的利益。我向丈夫讲明了我的意思,丈夫也没有吭声。四姐被逼无奈,再次向我们打电话求助,面对危急情况,她也没有任何办法,事情明摆着——我们已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选择,只得厚着脸皮问一个经济条件尚可的朋友借钱。尽管四姐当时承诺几个月以后还钱,但我知道,还不还钱不是她说了算,从借出那笔钱开始,我们就没有期待有还钱的那天。事实也是如此,此后几年,四姐一家的经济状况没有任何好转,她甚至几年都不敢回家,害怕村里那些曾经跟随姐夫打工的乡亲讨要工钱(我后来才意识到四姐一家命运的转变对我们此后几年经济状况的直接影响,因为她无法归还哥哥嫂子的工钱,哥哥嫂子再也没有别的储蓄,随着儿子、女儿长大,他们结婚、成家的大事,通过婆婆的叮嘱,就不可避免地落到我们身上)。

2015年,我在北京访学,曾经和丈夫去看过四姐一家。他们居住在北京一个极其混乱的城中村里,村子里污水横流,垃圾遍地,两间逼仄的平房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的尽头,为躲避别人逼债,几年来他们和外界断绝任何联系,四姐夫更是几年都不敢回家,作为独子甚至无力照看家中的老母,也不敢公开找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四姐在咖啡厅洗碗、两个女儿当导游来支撑。想到90年代,四姐一家最辉煌的时候,一家人的日子红红火火,没想到现在最需要经济支撑时,却因为被拖欠工程款,不得不隐匿在一个角落里生活。

第二件事,也是更大的打击,则是妹妹的出家。在整个家庭中,妹妹的生活最让人舒心。她生得漂亮,又有着湖北姑娘的泼辣能干,初中念完后,她去武汉打工,在工厂做临时工时,认识了本厂一个正式工,两人结婚,发展得不错,因为结婚早,在房价还不到一千一平时,他们就买了很大的房子。女儿也聪明可爱,妹夫后来还当了副厂长。事实上,多年来,除了丈夫,妹妹同样承担了照顾家庭的很多重任。侄子、侄女、婆婆、公公的衣服,日常用品,几乎全都是她从武汉带回;哥哥、嫂子在武汉打工的几年,住房问题也是她帮忙解决。但最近几年,妹妹信佛,开始吃素,2012年暑假,她带外甥女来广州玩,也时常向我们宣扬吃素的好处。仅仅一年后,2013年9月的一天,丈夫忽然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是妹妹已经出家,并且决断离婚,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就此遁入空门。

尽管从信仰的角度,我完全能理解她的个人选择,但事实上,当这种事情落到身边家人身上时,还是让人无法接受。妹妹和我同一年出生,正处于人生和家庭压力最大的阶段——妹夫工作繁忙,外甥女刚上高一,她婆婆年事已高,自己的父母也是八十高龄的老人。妹妹突然做出出家的决定,让全家人如坠冰窖。丈夫为了说服她还俗,连夜请假从广州赶到武汉,又从武汉赶往庵里,但妹妹终究不为所动,一直到婆婆去世,我也未能在葬礼上见上妹妹一面。

直到现在,那个热爱世俗生活的妹妹为何突然放弃红尘,始终是萦绕在亲人心头的不解之谜(我只是偶尔听妹妹讲起她丈夫家复杂的情况,讲起公公对她的冷暴力,讲起懦弱胆小的婆婆对她的依赖,无助时总是抱着她哭),但既然她做出了决绝的选择,家人也没有任何办法。妹妹一走,直接影响到的就是外甥女,外甥女原本内向的性格变得更为孤僻,仅仅念到高一,她就迫于舆论压力,草草休学。

想起2006年春节一家人的团聚,外甥女跟随其他的表哥、表姐,在田野里采地菜时快乐地疯跑,脑后的红色蝴蝶结摇曳生姿,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那时,她是所有孩子中唯一在大城市出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没想到七年以后,因为妈妈执意出家的决定,竟然让她变成最可怜的孩子。除此以外,受到伤害最深的就是婆婆,婆婆因为怎么也想不明白女儿出家一事,只要家里有人来,她就开始念叨,原本硬朗的身体从此一蹶不振,在摔了一跤中风后,一直卧床不起,死前也未能见到小女儿一面。公公(继父)更是变得木讷,妹妹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女儿的出家也让他彻底失去了最重要的情感寄托,终日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荡来荡去,很难看到往日发自内心的欢颜。

四姐夫的破产,妹妹的出家,直接碾碎了两个家庭的希望,也波及其他兄妹。尤其是哥哥一家,原本经济基础就相当脆弱,在五六年的劳务费泡汤后,更是毫无根基。自此以后,全家兄妹再也没有像2006年春节那样,有过真正的欢聚。以前还有妹妹帮着分担家庭的重任,妹妹一走,我们就不得不承担更多。

除此以外,隐匿于家庭暗处的悲伤随处可见,每次回到婆婆家,在和哥哥、嫂子或者大姐的聊天中,我总能听到一些让人压抑的事情。2013年年底,侄子和本县一女孩网恋后闪电结婚,哥哥、嫂子极为高兴。但女孩嫁过来后,总是和嫂子闹别扭,性格也极其怪异,后来大家才得知,她的家境也极为不幸。听说女孩的妈妈生下她之后,被乡政府捉去结扎,回来后就神志不清、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根本没有办法照顾孩子,而且还有暴力倾向,不但打人、还总是将身穿的衣服撕破。这种情况长期没有好转,无奈之下,只得将她关在一间房子里。谁都知道这种惨剧和结扎有关,但没有任何人有力量去揭开惨剧的真相,而是任由命运的安排以最残忍的方式作用到一个普通的农家。我曾经问过侄媳妇,“有没有到乡政府反映情况?”

她一脸的茫然,并未意识到一次失责的结扎手术对她的生活造成了多深的伤害。只说小时候从来就没有人抱,都是在房中爬大的。我一直念叨向她打听更多情况,看能否帮他们维权,没想到前一阵得知,她妈妈已经在疯病中去世,才四十多岁。

平心而论,哥哥、嫂子一家都是最普通的农民,也是最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对生活没有任何奢望,也从来没有想到通过别的途径去获取额外的资本。他们能做到的就是本本分分劳动,过一点安生日子。而在农村,像哥哥一家这样的情况非常普遍:守在乡村,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外出打工,却有可能连工资都拿不回。但全家的基本开销,诸如孩子念书、成家,房子的修缮和更新,老人生病、善后,一样都不能少。尽管农村免除了农业税,近几年也推行了合作医疗,但和水涨船高的支出比起来,这些措施实在是杯水车薪。

可以说,财富和希望并没有多少途径流向他们,但社会不良的触角,诸如拖欠工程款、信仰危机所导致的价值观混乱、基层执行计划生育的粗暴和失责,却总是要伸向这些普通的农家,种种无声的悲剧最后总是通过各种渠道渗透到他们的日常生存,唯有认命,才能平复内心的波澜和伤痕。

看不到前景的家庭命运

2015年7月11日,卧床将近一年的婆婆去世,走完了她八十六年的艰难人生。在忙乱、悲伤、空落中给婆婆办好丧事,我突然感到维系整个家庭最牢固的纽带轰然断裂。尽管和婆婆在一起居住的日子并不多,但她的慈祥、宽厚还是让我感到一个老人的亲切和温暖,我们两人之间丝毫没有婆媳相处的尴尬和芥蒂(我对她的感情认同更像对自己的外婆)。我每次回家,她都极为开心,对年幼的孙子尤其喜爱。

孩子刚出生,她便买了很多糖果招待村里乡亲,总是将我们定期寄回的照片分给村里老人看。婆婆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当官,最好当大官。在她眼中,再也没有什么比家中拥有当官的子女更能改变家族的命运了。儿子、媳妇空戴两顶博士帽,甚至比不上一个乡镇干部或赚钱的包工头更能解决家庭其他成员的实际难处。

老人卑微的心愿更让我感受到她一生当中所遭遇的痛苦、屈辱,还有望不到边、无穷无尽生存的折磨和厄运。我知道,像丈夫这种农村家庭出生,通过念书得以改变命运,最后在城里找到一个安居之所的人并不少见,他们身后因为共同的家庭负重和压力,在精神面目、阶层气质上甚至具有某种共同的特征,以致在各类社交媒体中,被城里或者家境优于配偶的女人冠以“凤凰男”的群体标签,并被当作不能轻易下嫁的目标进行讨伐。我丝毫不否认,作为个体的选择,与这种男人的结合确实意味着要面对更多,但这种来自社会单一舆论的道德优势,还是使我感受到这个标签背后的歧视、无奈和漠然,以及城乡二元结构给农民造成的不可逆转的生存劣势是怎样通过代际传递一直作用到婚恋层面,从而导致不可排解的矛盾。

可以说,尽管农村出生的读书人通过个人努力得以改变身份,但只要和出生的家庭还存在各种血肉关联,那份深入骨髓的卑微、渺小和人格上的屈辱感,就会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逃出泥坑的幸运者尚且如此,留在故地的坚守者又怎么可能有更好的命运?

事实就是如此,冷静下来想想,哥哥一家确实看不到太好的前景。

首先,代际的贫穷已经开始轮回。在体力最好的时候,哥哥、嫂子当年丢下孩子外出打工;现在侄子、侄女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后,随着生存的压力变为现实,也不可避免地重复父辈的命运,踏上下一轮的打工生涯;哥哥、嫂子像当年公公、婆婆一样,要承担起照看孙子的重任。2013年年底,侄子结婚以后,为偿还债务,过完年就离开新婚妻子,随村里外出打工的队伍,成为泥水匠中的一员。运气好时,一年能够攒下一万多元;运气不好,或者多换几个工地,一年的节余,可能只够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毕竟,和父辈比较起来,侄子不可能像他们那样严苛节约。二十出头,和城里的年轻人一样,他迷恋各类智能手机和一些时尚的行头,光是这一笔开销,就足够家里开支半年。他也曾经考虑在附近的镇上找个事做,或者开个店,但不是成本太高,就是没有过硬的技术,始终难以做成。客观而言,农村自身的生产已经难以形成良性循环,更多时候,获取基本的家庭开销,还是不得不以肢解完整的家庭结构为代价。

这样,结婚、生子、外出打工、制造留守儿童,就成为了事实上的轮回。对哥哥而言,新的挑战在于,他老了以后,甚至会面临老无所养的境地。毕竟他的子女,没有一人得以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而他在半生的劳作中,也仅仅只是维持了一种最简单的生存,并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养老的资本。贫穷和贫穷的传递,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宿命。

其次,留守儿童的后果开始显现。侄子、侄女作为第一代留守儿童,已经长大成人。侄女通过网恋,十九岁那年就结婚了,二十岁就生了孩子,丈夫是本乡男孩,比她还小一岁。尽管已身为人母,但侄女根本就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更感受不到母亲身份沉甸甸的重任。怀孕期间,她依旧继续以前的生活方式,手机更是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床头柜前堆满了方便面盒子和饮料瓶。孩子生下来后,甚至连棉纱的尿布,她都不知道在哪儿买。暑假回家,看到她带着一岁不到的女儿,大热天里,就让小女儿光着大半个身子,一身的泥巴和脏污也不管。我提醒她应该给孩子准备一点棉纱尿布,她开始一脸茫然,随后便很开心地告诉我,女儿几个月大时,就开始吃冰棒,拉了几天肚子后,现在不管吃什么都没关系。

事实上,她女儿一直不明原因地高烧不退。和城里刚做母亲的女性那种普遍的谨慎、细致比较起来,侄女的无知、粗糙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她原本就是一个孩子,一个二十岁就做了母亲的孩子,爱玩的天性和母亲沉重的责任在她身上,显得尴尬而又刺眼。我叫她买两本书看看,或者上网时顺便看看育儿专栏的内容,她青春勃发的脸庞再一次转向我,“我明年就出去了,带伢是奶奶的事情”。

侄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妻子因为自小没有母亲的滋养和教导,也不懂得怎样对待小孩,儿子一哭闹,她就将几个月大的孩子丢在床上,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大喊大叫,很难有平和的情绪,更不要提一个理智、成熟的母亲应该具有的淡定。加上侄子终年在外打工,婆媳两个人朝夕相处,难免因为家庭琐事磕磕碰碰,因此,也难以有好的心态对待刚出生的孩子。

不得不承认,和哥哥一代被逼外出的心态不同,侄子、侄女外出打工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相对贫穷固然是其选择外出打工的理由,但对于年轻而又过早当妈妈的女子而言,很多时候,外出打工是她们逃避养育孩子的最好借口。

在她们的思维和情感发育中,养育孩子的繁琐让她们苦不堪言,而过早外出给年幼孩子带来的伤害,根本就没有进入她们的视线。留守儿童缺爱的童年,让他们从小难以学习如何去爱,当他们长大到为人父母时,这种爱的缺失,并不会随身份的改变,有如神助般地得到弥补。爱的荒芜的代际传递,才是真正让人担忧之处。对比城市普通家庭孩子获得的关爱和良好教育,不可否认,另一种看不见的差距,已经将城乡分野的鸿沟越拉越深。

另一方面,多年在外打工的经历,已在侄子、侄女辈的价值观念中,根深蒂固地植入了当下的消费理念。不论是穿衣打扮、结婚置业,还是日常起居,其风向标已经和城市孩子没有差异。尽管侄子婚前没有赚到过什么钱,但他换智能手机的速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侄子的结婚典礼,甚至还请了乐队、车队,更不要说农村流行的金饰三大件(项链、耳环、手圈),其所营造的气氛,和城里任何一个高档酒楼举办的婚礼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唯一的不同,就是婚礼上新人的家庭背景,都是并不富有的农家。

面对如此场景,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婚礼的排场,婚礼给女孩的彩礼和装备,在他们彼此暗淡的一生中,几乎就是仅有的一次出彩机会。而为此排场背下的债务,顺理成章成为一个新家庭的沉重起点。

再次,传统乡村结构已经失去内在坚韧纽结,经济的脆弱加速了乡风乡俗的凋零。以养老为例,尽管几千年来,养儿防老一直是农民最为坚定的信念,但这一朴实愿望,在严酷的生存现实面前受到了极大挑战。贺雪峰团队曾提到湖北农村老人自杀的现象非常严重,“笔者所在研究中心调研表明,两湖平原(洞庭湖平原和江汉平原)及其周边地区,自杀率极高,尤其是老年人自杀率,已经远远高于正常自杀水平”。

陈柏峰在《代际关系变动与老年人自杀——对湖北京山农村的实证研究》一文中,再次强调了这一事实,“老年人高自杀率、高自杀比重,以及自杀率、自杀比重的高速增长,这都是不争的事实。这种事实的残酷性令人震惊”。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几乎很难相信这么残酷的情况如此普遍。

在婆婆生重病期间,不时有村里乡亲过来看望聊天,他们不时提到,村里老人得了病,大都拖着,能得到及时救治的情况很少(嫂子因为每天细心护理婆婆,及时帮她翻身、换药,得到了村里人一致好评,成为全村媳妇的典范);如果得了绝症,一般就是等死,有些老人不愿拖累子女,大多会选择自行了断;有些不孝的儿女实在无法忍受这种长期的折磨,也会选择逐渐减少给丧失自理能力病人的食物,最后让老人活活饿死。

以底层文学著称的作家陈应松,在其小说《母亲》中,以冷静、严苛的目光直视这种生存的真相,并对此做了入木三分的描述。在阅读这部作品时,我眼前总是浮现那些老人的身影,感受到他们面临生命终点之时的坦然和冷静。生命在他们眼中,并不具有特别珍贵的意义:活着,是卑微而麻木地活着,能够感受到的幸福纯粹来自生命的本能和惯性;死去,也是理所当然地死去,在一个日渐寂寥而没落的村庄,这种无声的悲剧并不会引发人们心中太多的波澜。

悲苦农民与生俱来天聋地哑的悲剧命运,难以从根本、整体上得到改变,多年经济发展的光鲜,除了让他们吃饱饭,并没有让其享受到与国家整体实力相当的体面和尊严。大城市的光鲜、城市有钱人的奢靡、成功人士高大上的生活,和同一片土地上农村的悲惨处境,无法产生太多关联。

最后,农村面临资本的侵蚀,虎视眈眈的社会游资,已经盯上了农村最后的资源——土地。表面上农村土地私有化仅仅停留在讨论阶段,但在实际情况中,农村的土地早已通过资本的运作被兼并。丈夫所在的村子在丘陵地带,风景算不上太好——只有几个并不太高的小土包,一条蜿蜒流过的小河,为全村的农田提供基本灌溉。但近两年,不知哪里来的人,将村子里的土地圈起了一大块,河流也被迫改道,流入私挖的池塘里面,他们模仿经济发达地区的度假村模式,修建了一些与村庄不搭调的亭台楼榭和供城里人享乐的房子。事实上,因为周边旅游资源匮乏,并没有多少游客带动村庄经济,倒是河流的改道已经直接影响到农田的灌溉。

农田被占,最后到底会导致什么后果,现在根本无法预料,而村民对此也漠不关心。对侄子、侄女一辈的孩子而言,反正种田已不可能给他们提供出路,农田被装扮成度假区的模样,反而能给他们一种心理幻觉。

若不是和丈夫结婚,作为家庭中的一员,亲身经历各类无法逃脱的日常琐事,亲眼目睹各种让人无语的真相,旁观者几乎很难体验到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在具体的生存和抗争中,到底要面临多少先天的劣势;他们的实际生活,和整个社会发展的大势,到底要断裂到何种程度。种种真实的痛楚总是让我追问:造成这个家庭天聋地哑困境的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

回馈乡村,何以可能?

平心而论,尽管进入理性分析,哥哥一家的前景充斥着灰暗和绝望,但每次回乡,哥哥、嫂子的精神状态还是让人放心、宽慰。尽管手头总是缺钱,哥哥也患有疾病,但他们的精神状态比我们要愉快很多,哥哥从不失眠,嫂子也从不唉声叹气。哪怕是婆婆卧床最艰难的阶段,嫂子还是毫无愠色地去干该干的一切,家里丝毫没有病人危重的压抑、郁闷。他们越是活得坦然而毫无欲望,越是对个人命定的困境毫无感知,越是对生活没有过多的奢望,我就越感到这种命定的生存是多么残酷,感叹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有人要占有如此之多。如何回馈家庭,对跳过龙门的家庭成员而言,几乎成为一种天然的情感选择。

冷静下来想想,关于对乡村的回馈,哪怕在国家经济实力如此强大的今天,多年以来,农村的家庭模式大都仍停留在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助层面。我父母辈如此,到我这一辈还是如此,这一点,我的感受实在是刻骨铭心。我想起我的父母,半生以来,仅仅因为爸爸是一个乡村教师,有一份公职,妈妈又能干,所以家境比别人稍稍好点,也因此不得不承担无止境地帮助亲人的重任,几十年中,几乎有大半的精力都用来应对亲人的求助。妈妈对自己大半辈子人生的总结就是“帮忙的没一个,麻烦的一大堆”,简单的一句,实在是她几十年来面对两边穷亲戚所发出的真实感慨。

我童年的整个印象,不是爸爸的同母异父哥哥,坐在家里不动、不拿到钱绝不出门的身影;就是妻子早逝的叔叔,一有事情就来找爸爸的理所当然;要不就是多病的细舅那腼腆却又坚决的求助;更有爸爸同父异母的姐姐,我的大姑,过一段时间就会定期来娘家诉苦……这些亲人善良、淳朴,也有温情(大姑临终前,知道爸爸去看她,还挣扎着要去抓她养的母鸡,好让他带回去给小孩吃),他们并非要故意麻烦亲人或占取便宜,实在是生活在农村的艰难处境,让他们一碰到麻烦几乎就找不到别的出路,唯有向家里情况好点的兄妹求救。

父辈的命运如此,几十年后,尽管改革开放的大旗已经招展几十年,国家的财富已获得巨额增长,亲人中间也不存在温饱还有问题的成员,但随着新的困窘状况的出现,我和丈夫所面临的情况和我的父母并无二致。

摩罗在《我是农民的儿子》一文中,曾经感叹,“所有的农民都本能地希望通过儿子进城改变家族的命运,可是所有这些努力都不过是复制电影上流行的‘你撤退,我掩护’的故事模式,留下来作为后盾的不堪一击,固然难免一死,逃脱者面对亲人的沦陷更加无能为力,也只能痛不欲生地仰天长嚎”。作为一个农民家庭的儿媳,我身处其中,实在能体会到这种痛楚中的无奈。

我的丈夫和任何一个通过求学改变命运的农村孩子一样,在城市的生活从来就不以追求享受为前提,甚至用在他身上的正常开销,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负罪。与生俱来的家庭阴影深深渗透到他的日常生活中,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多少交际,更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过一种在别人看来寡淡无味的简单生活。他性格沉默,不爱多言,他愈是沉默,我就愈能感受到过去家庭施加给他的痛苦和压抑的深重。他像一条运气很好的鱼,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游出了这个令人绝望的家庭,但这种逃脱的幸运并不能给他带来发自内心的快乐。

他的原生家庭就像一个长长的阴影,只要还有家庭成员处于不幸和痛苦中,逃脱的个体就不可能坦然享受生活本该具有的轻松、愉悦。一种血肉相连的痛楚,总是无法让他对有着共同成长记忆的亲生兄妹的困境视而不见。尽管自己也是房奴、孩奴,但他从来觉得回报原生家庭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更何况,家中老父老母的日常起居事实上也是留守家园的兄妹照顾更多。因此,家里任何人经济上求助于他,除了默默接受,他从来就没有任何回绝的念头。结婚多年以来,在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中,我也时时因为丈夫背后的庞大家庭,感到沉重的压力,有时甚至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感,但相比经济的困窘,更让人难受的还是情感的折磨。

我难以回避一个基本事实:如果连我们都不去管他,连他最亲的人对他所遭受的痛苦都能视而不见,那还会有谁对哥哥、嫂子一家伸出援手?

反观自身,作为逃出乡村在城市立足的人,同样面临各种实实在在的困境。杨庆祥在《80后,怎么办?》一文中,认真剖析了80后中逃脱农村、在城市打拼的知识精英一代面临的深刻困境:对70后而言,尽管情况没有如此惨烈,但实际上他们也仅仅只是抓住了房价刚刚失控之初及时当上“房奴”的幸运稻草;当中年困境如期来临时,他们面对的生存、事业压力从来就没有减轻半点,能给家里的帮助,也无非是从有限的工资中省出一部分开销,如此微薄之力,到底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家庭的命运?

我由此想到这样一个群体:通过个人努力,进入城市,得以改变命运,并拥有相应权力,在现实诱惑下,最终走上贪腐之路。我想到,对一个从小物质匮乏到极致的人而言,很可能在拥有机会以后滋长出更为膨胀的欲望。

事实就是如此,逃出来的家庭成员,若无法通过个人力量改变家族命运,那么,此生便几乎永无可能再做出改变。我在村子里,常常看到一栋栋废弃的房子,一打听,这一般都是举家搬往城里,并且再也不可能回到乡村生活的家庭。我出生的湖南老家,也有一位通过参军得以改变命运的军官,利用各种关系将两边兄妹的子女全部调出去,甚至把二十七岁初中都未毕业的小舅子都调到了部队当兵,转业后再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政府部门。

与他们相比,我和丈夫实在是为家庭贡献最小的人。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契机和资源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亲人的命运,甚至大外甥女大学毕业,连给她找个好工作都帮不上太多忙。正因为意识到权力的重要,婆婆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的儿子没有当官,她老人家凭借想象,将博士的头衔兑换为看得见的官职,却不知道这个群体的实际生存境况。无力帮助亲人的内疚,越发让我感受到农村家庭难以改变自身命运的结构性困境。

既然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助,无法达到帮助弱势成员过上更好生活的程度,改变留守乡村哥哥一家的命运,从国家和政府层面而言,最好的途径自然是通过教育。而摆在面前的事实是,乡村的教育资源已经凋零到让人无法直视的程度,侄子和侄女在条件极为简陋的乡村中学,不是胡乱混到毕业,就是连初中都没有办法坚持念完。丈夫曾历数过和他同龄的读书人,在村里上过大学的就不下七八个,但到侄子、侄女辈,如果父母不早早将子女送往县城或孝感市的初中,连高中都很难考上。

即使农村的教育条件能够和城市媲美,留守儿童的先天缺失,父母素质的差异,都让他们在起点就处于了无可挽回的劣势。社会的结构性差距已经在这个家庭兑现,对哥哥、嫂子、侄子、侄女,以及他们的孩子而言,通过念书,社会再也不可能为他们提供如丈夫一般改变命定人生的机会,逃脱乡村、跻身城市的简单而朴素的愿望,在下一代的身上终将如海市蜃楼一般缥缈。如果不从根本上促进一种更为持续的发展,和我们曾经同呼吸、共命运的亲人,必将在撕裂的社会较量中,被彻底抛入尘埃中生存,无从反抗,也毫无声息。

最后,我想说:尽管对于底层的书写,我一直心生警惕,但刻骨铭心的感受,还是让我担心这个世界的声音将变得无比悦耳。当像哥哥这种家庭的孩子、孙子,很难得到发声的机会时,关于这个家庭的叙述也不容易进入公共视野,那么,关于他们卑微的悲伤,既失去了在场者经验的见证性,也可能丧失了历史化的可能。而我今天所写下的一切,不过以一个亲历者的见闻,以一个农民儿媳的身份,记载我与他们之间偶遇的亲人缘分。

《大地上的亲人》作者 黄灯

张雪峰连麦490多分农村女孩,他的建议,看着让人有点想哭。

有个河北的女生连到了张雪峰,她学的是物化地,高三,现在大概能考490——500左右,然后她打算学中医。

张雪峰听罢,说道,但是同学,你这个分不够报中医的。你这个分如果要报中医,只能去民办了。孩子听罢,问道,那我这个分数,这个选科,还有其他能选的专业吗?

张雪峰见状,问了一个问题,他问道,同学,方便问一下你家哪里的吗?孩子答道,是河北唐山的。张雪峰又问道,你在河北除唐山以及石家庄以外的其他市的医院当医生,你接受吗?

孩子答道,不太能接受。张雪峰听罢,说道,那很有可能你要放弃医了。同学,你这个分数段,现在最接近的学校是你们河北的北方学院。你现在如果490——500分的话,你北方学院学医都不够。你得再往上努力个二三十分,才有公办的中医可以上。而且一定上不了硕博,上不了5+3,你肯定就是本科,然后的话就是去考研。

中医这种专业是一定要得考研的,你硕士毕业以后,只能够勉强在地级市级别的医院工作。然后下面一个问题很重要,你家里有人是医生吗?你家里有人在医院工作吗?

孩子答道,没有。张雪峰答道,那就更不建议了。孩子听罢,便问道,那张老师,像我现在这种情况,以后报专业,报大学,报什么样的更合适一些呢?

张雪峰答道,同学,是这样的,因为你现在这个分数在这儿摆着,那些有硕士点的学校,你这个分数大概都不够。然后你是唐山哪儿的呢?是唐山下边县的,还是唐山市里的?

孩子答道,县里的。张雪峰说道,同学,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让你回到唐山下面的这个县,考个公务员,你接受吗?孩子答道,还行。张雪峰继续问道,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孩子答道,就是普通农民。张雪峰听罢,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同学,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能会去考虑一下你们那边乡村的农业管理定向生。

或者你的分再高一点的话,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真的有可能会去考虑一下你们那边的农村的乡村卫生院的乡村医生计划,那个里边的东西。

张雪峰继续说道,同学,你要知道,我们有的时候,去想要一个所谓的更好的发展,但前提条件是分,你有更高的分,你就有更多的选择。但你没有更高的分,你只能在你能选择的范围内去做选择。

你刚才说你爸你妈就是农村普通务农的农民,你能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在你这一代,通过你的努力学习,变成你们乡镇卫生院的医生,能够变成你们当地农村农业发展的管理者。我个人觉得,你已经比你爸妈这一代,是一种进步了。所以说,我要是你,我一定会重点考虑提前批的乡村医生,或者提前批的那种农村管理计划那种。

然后张雪峰说道,孩子,瞄着乡村医生计划那个底线的分去奔,孩子,你现在的任务是用你半年的时间换你一生的稳定,那这半年,你将付出多大的努力,你自己看着办。

孩子听罢,感激的说道,明白了,谢谢张老师。看完张雪峰与这个孩子的连麦,真的感慨万千,甚至有点想哭的感觉。张雪峰这个建议真的太中肯了。可能在这个孩子听来,有点难以接受,但这就是事实。

可能孩子想到更大的城市去,但现在她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她的分不够,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按照她现在的实际情况,去考乡村医生,或者乡村农业管理类的方向,可能更适合她。

而且话说回来,乡村卫生院的医生,或者乡村管理者,在当地,其实挺受大家认可,挺受大家尊重的,而且后期找对象啥的,乡村医生,乡村管理人员,乡村公务员,在人们眼中,也是香饽饽。

不得不说,张雪峰的这个建议,真的挺接地气的,这是针对孩子目前的分数来看,这个选择对她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不过,要是孩子想要更好的选择,那就得再努力提分,因为分越高,能选择的机会就越多,这是事实。

还得是张雪峰啊,在报志愿的时候,考虑的比较深远,比较长久。其实,高考报志愿选专业,除了这些以外,要考虑东西还有很多。

比如大学毕业以后的就业状况,是否要给自己留考公机会,哪些专业需要读研读博、文科和理科,到底要重专业还是重地域等很多问题,都需要考虑。家里底子不厚就别生孩子了,这片土地,除了极个别顶层人士,生孩子都是生韭菜,都是给老爷们贡献奴才。


白饭如霜:点进去看了一下张老师的回答,想到一个很多家长可能都回答过的问题——为什么要好好读书。

早起晚睡,悬梁刺股,跑操背书,日烛夜蜡,就为了多点儿分数,值不值?

我女儿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就跟她讲,你不好好读书,可能读一个三本二本无用的专业,在我们家的情况下,肯定衣食无忧,能有个工作,房子也不用你买。但你想要在父母没有能力之后过得更好,得到一些成就,实现什么自我价值之类的,相对来说就比较难了,因为你的起点低,选择就少,哪怕你一堆阿姨舅舅在好大学当教授博导,难道能送个学历给你?

换一个人,家里还没有我们好的,如果也不好好读书,那毕业出来之后,父母无法帮助,她的选择就更少,收入低,发展路径狭窄,过得很辛苦,大概率陷入一个恶性循环。

好好读书从最现实的角度来说,就是拼多一些选择,而且是和自己比,不是和上面比,一山还有一山高,那是没法比的。

前几天我和朋友吃饭,一桌大哥,孩子基本都在贝塞斯这个级别的国际学校,都在说怎么考常春藤,读完书回来继承家业,普通孩子怎么比?

张雪峰为什么问成绩和家庭环境,因为成绩是个人能力最大值的参考数,家庭环境是外界资源最大值的参考数,两个数字都大,选择就多,都小,就必须非常务实和谨慎,一步都不能走错。

你说农村孩子逆袭,哪怕分数很差,将来也能通过个人努力逆天改命,进大城市,挣大钱,不是说没有,有,中国基数大,什么人都有,但肯定不是常态,就跟灰姑娘可以嫁王子一样,不能用特例来覆盖人群。


karenchou的地盘:看很多欧美人的路径,就发现,很多人一生都有gap time。反观国内,gap一天,所有大门就关死了。看了张的建议,很现实,很符合实际。但就有一个感觉,人一辈子,不配拥有梦想[苦涩]

五一小长假回乡见闻

2024 年五一小长假,因为儿子突发肺炎我们在老家住了一晚就匆忙返回广州,写一点回乡见闻。

1,结婚酒席是真的少了。往年五一十一我的家人亲友都在赶赴各个不同亲友结婚嫁女的酒席,今年回去竟然没有。我问我外婆怎么没人请她喝喜酒,她说村子里当年的后生,就剩下我舅舅的儿子光棍到现在 27 岁,其他的后生要么早就娶了,要么还是在读小学初中那种,没有人要结婚啊。我们开车来回县城和村子里一共 8 趟,光是 1 号和 2 号,就看到两趟婚车,这在以前是不敢想的,以前五一出门就看到婚车,路上随便走就能看到婚车。或许可以推测,结婚的人少了,即便结了婚,回乡大操大半的人也少了。

2,每条河都立了一块河长制的牌子。早在十来年前,我在姐姐嫁的宁波慈溪乡下,看到国家推行河长制,每条河都有负责人电话,牌子上写了好些倡导和法律条文。那会儿我们这赣北欠发达地区还没有普及,现在竟然也立上牌子了。而且也普及了河堤硬坝,《人类与疾病》曾写日本人消灭血吸虫病,就是推广河道硬化,对付钉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水泥。我以前对这种人造的乡村风景不理解,现在觉得能普及真是不错,就算涨洪水,在水泥河道里被冲跑,也能增加被救的机率。

3,乡村进一步空心化,村小已废弃多年。两天在村子里晃悠,外婆家所在的山龙村一共 50 多户,在中楼大队所管辖的 5 个自然村中,不大不小。没有年轻人的声音,只有老人和孩子,或者即将年迈的 50 多岁的人。我的小学,我外甥女的小学,也就是中楼小学,已经废弃了好多年,所有孩子被迫赶往镇上的镇中心小学就读,三年级起就要住校。三年级之前各大队自行解决村上孩子的启蒙教育。教育能阻断贫穷的代际传递吗?貌似我想得有点多。但是村子里竟然盖了一个卫生所,门关着里面没人,我想乡里的医生来轮岗吗?不然怎么有钱请医生在这里问诊呢?以前的赤脚医生紧急培训上岗,以临时任用的方式给点微博的补贴,或许可以。就跟山西的文保员一样,虽然是个 “没办法” 的制度,好过没有。是吗?

4,江西彩礼只会越来越高。我舅舅的儿子去年竟然订婚了,礼金 18.8 万,女方初中学历。我心想着这是什么狗屁人家的姑娘,我外甥真该打一辈子光棍,不要让家里亲戚凑钱给他娶老婆。结果我 1 号那天带孩子们买零食,排队结帐的时候,前面一个白净秀气的女孩一直对我笑,喊我姐姐。我纳闷的往后又往前看,不是叫我吧,我没有妹妹。结果她走过来说她是金虎(我外甥小名)的老婆啊。这姑娘长得一团秀气,高挑匀称,长得一肩的好头发,也没有厂花厂妹的浮夸感,我瞬间觉得这 18.8 万花得真值,她才 19 岁!已经怀孕了。。。。回家问我妈,怎么现在彩礼这么贵,我妈说只有家里穷得电费都出不起的人家才只要十几万,一般闭着眼睛要都是二十万起步,你知道么,2000 年左右出生的姑娘,一个大队不到 10 个细妹子啊,一个大队的后生怎么去分啊!不努力挣钱一个后生分不到一条妹子腿,晓得啵!还嫌彩礼高,那就打光棍呗,反正细妹子现在就是冇,全部打光棍都不要紧,妹子就是少,整个江西,农村地方没有细妹子,不要彩礼,哪里娶得到老婆。我说我姐也是单身啊,收拾一下可以重新回到婚恋市场的,毕竟她长得好看。我妈说你姐没人要的,带一个儿子,要找四五十岁的男人,年轻小伙子不会接盘的。现在的人鬼精,有心接盘的没有钱,有钱的后生不接盘。就是这个情况。

5,新盖的上高县妇幼保健院隔壁就是民政局!我惊呆了,这该好好写一个稿子上上文旅新闻啊,曾几何时,年轻人怀孕了没有结婚证,开不了准生证。现在多好,妇幼保健院隔壁就是民政局,抽完血查完 hgc 就来领证,方便快捷!

6,我在隔壁村的路上见到了理想 L8。当然还有我们宜春本地的哪吒汽车,更多的是各种奇形怪状的老头乐,里面真的坐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慢悠悠走在路上,老头胡子拉茬,风灌进狭小的驾驶室,看上去特别老派摇滚。乡下的两车道根本不够用了,要赶紧拓宽路面,不然根本错不开车。

7,所见之处,农田基本荒废。我所在的汗堂镇是一个小盆地,水田沿着主乡道分列两边,一路大约 10 公里的距离,水田荒草丛生,极少数的农户,育了秧苗,请了村中邻人来帮忙拔秧栽秧,有高一点的土块种了烟叶,还有芋头的,和花苗树苗。传统耕作模式已经完全不赚钱,大规模种养殖才有钱赚,但是一旦大规模,遇到天灾人祸几乎就亏完了。所以宁愿空着荒着。

8,县城房价跌了,但没有跌到随便就能买。有新楼在售,但也有楼盘烂尾了。我妈说完两年再来捡便宜,反正县城到处是房子,不愁没有房源。

9,外公坚持佩戴助听器 3 年了,听力竟然惊人地恢复了一些,近身说话他能听得到了。我去县城的助听器店做清洗,小小的店里挤满了人,助听器领域好赚钱啊。两个小耳机根本定制用不到上万块,但他们店里最普通的款都差不多一万块左右,几乎就是垄断。现代人这么 emoji,天天带着耳机,老了肯定听力衰退,提前衰退,到时候人手一副助听器,好赚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