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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那个阿尔茨海默症的新闻,分享一个关于我外公的故事。

有些反驳的话,今天还是忍不住想说出来。

两周前,有一则挺感人的新闻:南京一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的八旬老太,跑遍了半个城市,来到了女儿几十年前就读的幼儿园,‌‌“接孩子回家‌‌”。

女儿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老太答,等你呀。

女儿泪如滂沱。

许多文章在转发视频时说,请子女一定要好好陪伴这些失智老人。因为他们‌‌“忘了全世界,也不会忘记爱你‌‌”。

大量的评论说,看哭了,尽孝没有将来时,要好好照顾老人。

后来我看到一条评论:如果家里有失智老人,有条件的话还是建议入住护理院。

这条评论被‌‌“冷血‌‌”的指责淹没,最后发帖人眼不见心不烦删了评论。

今天的这篇文章,其实我在喜马拉雅FM先读了一遍,然后第一个评论的也是指责者:

我不知道指责的人是不是过来人。因为我外公就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

我外公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他人生的最后五六年,都在护理院度过。

他是被连哄带骗送进护理院的,但在一两个月后,他显然发现有些不对。他开始询问护士,能不能办理出院?能不能请假?这里有没有公交车?

护士说,你得写请假条啊。

于是他就认认真真写请假条。

护士又说,你得存钱乘车啊。

于是他就在我们看望他时,讨要零钱坐车。

他还想象出了一条回家的线路,‌‌“坐到底换一辆,大概两小时吧。护士说请假要排队,下星期就轮到我了。‌‌”

每当这时候,我们就有把他接回家的冲动。但这种冲动很快就会被现实击垮:你可能无法想象,这种陪伴会有多沉重。

外公刚刚有一些疾病征兆时,我、我爸妈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有一天凌晨,我听到厨房里有淅淅索索的声音——一看,是外公在烧水。

我妈也被吵醒,于是抱怨:半夜烧什么水呢?

外公说,早上了啊。

我妈说,现在是三点啊!

三点啊。外公恍然大悟,于是他又回去睡觉了。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随后他每天半夜都有可能起来烧水。你永远不知道上帝拨动了哪根弦,让他把深夜和清晨混为一谈。

那时候用的是煤气灶。外公烧上水,就又回到床上。水嘟嘟地开着,溢出,浇灭了煤气灶上的火苗,房间里开始弥漫着煤气的味道。

大家每天都教训外公。外公每天都答应着。他每天都半夜起床。我们每晚都如临大敌。我们清晨困倦不已,读书与工作都大受影响。

外公早上经常去两条马路以外的公园散步,午饭前一定回来。后来有一天,下午一点多才回来。问他,他说,忘记时间了。

后来有一天,我父亲跟踪了外公的行动轨迹——他过了一条马路,随后非常犹豫,沿着马路来回走了几步后,折返回了家。

‌‌“他应该是觉得自己不认路了。‌‌”父亲说。

我们意识到,外公可能得了老年痴呆。

我们曾经以为,凭借自己的力量能照顾他。

但后来我们发现,照顾一个失智老人,比照顾一个瘫痪老人可能更难。他有着自己的时间轴,还有着顽固的自尊心。

他确实依然爱着我们,他给读大学的我,还有我表哥买了塑料小汽车和玩具保龄球,但我们全家已经精疲力尽——每个人都有着工作与学业,谁都没办法去盯着一个行动不可控的老人。

你永远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烧水,为什么会拉电闸,为什么半夜出门,为什么大发脾气,为什么刚刚吃完就说饿,为什么团圆饭上不肯动筷子……

一直到我外公住进护理院,我才知道‌‌“不动筷子‌‌”的原因。医生说,你给他换馒头试试。

‌‌“他可能忘记怎么用筷子了。但又要面子。‌‌”医生说。

在大概第三百多个半夜里爬起来看水壶的日子后,我妈和她的兄弟姐妹达成了一致:把她们的父亲送进护理院。

我并没有反对。

我妈曾经辗转反侧,‌‌“要么算了,邻居会怎么看我们儿女‌‌”;然后第二天如虚脱一样倒在床上,‌‌“不行,不去护理院的话,我也要活不下去。‌‌”

照顾与陪伴这件事情,并不能靠一腔热血。当他在茫然中喊出你的名字,你确实会感动,会想着坚持——

但大多数人终究支撑不下去。

入院之后的每年春节,我们都会把外公接回家,住上一个星期。

他半夜不睡觉,我们也醒着;他早上要出去遛,我们也跟着;他要对陌生人发脾气,我们就负责解释。

一个星期,是能靠热情去坚持的时间。

大概第三年的时候,我们在假期结束前送外公回护理院。

看到护理院的大门,外公说,‌‌“总算到家了。‌‌”

我妈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阵心酸。想干脆把他接回来算了。

最后她没这么做。我也觉得没错。

其实,我们并不是不想陪伴。那位显得有些‌‌“冷血‌‌”的网友也未必不想陪伴。

我依然会想起我的外公。想到他吹嘘自己年轻时飞车党的样子。想到他晚饭前一定要温一杯黄酒。也想到他半夜烧水的身影。想到他在护理院里的那些请假条。

那天回来时,我妈问我,如果不把外公送进护理院,是不是痴呆进程会延缓些?

我说有可能。也有可能我们全家都煤气中毒挂了。

我妈一乐说,你这样讲我心情就好多了。

其实,哪里有人不想陪伴。

只是我们每个人,都同时位于生活这座天平的两端。

一个背景声

那并不是不孝,那也是生活。

那天,母亲说:‌‌“我们去养老医院。‌‌”

有没有听错?

94岁的母亲,为自己,也为92岁的父亲,提出此愿望。

我们一起面对现实:父亲的帕金森病让他行走艰困,生物钟日夜颠倒,一不小心还会在家跌倒,有时跌出血,好在没伤骨。母亲脑健,但心脏偶感不适。他们要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一个陌生的环境,摒弃家人全天候照顾。母亲坚信,养老医院必有负责任的医生和专业看护,更有利于他们鲐背之年后的‌‌“安身立命‌‌”。更重要的,母亲说:他们的幸福,绝不能再建立于后辈艰辛的劳累之上。

父母亲相濡以沫,情感深厚。父亲初听去养老医院,有被惊到,心惴惴,但之后对母亲说:‌‌“你去,我去。‌‌”

终是去了。

入门不适的是父亲,知识分子的他觉着‌‌“自由‌‌”突然失去。因怕他摔倒,不能随意走动,倘一人动作,护理的阿姨会惊呼阻止;睡觉的床有高高围起的护栏,他视之为手铐脚镣,火气忒大,对其踢打,血压攀高;抱怨晚上给他使用‌‌“尿不湿‌‌”,指斥阿姨态度‌‌“法西斯‌‌”……

此时,我们四个子女是伤感的,自责的,互觑:将父母送来此地,错了?

感谢母亲,一如从小对我们的理解、大度和照护,现在依然那么思路清晰、通情达理:‌‌“没错的。决定到这里,是我们自己。环境适应,需要时间。‌‌”她只是要我们子女有空就一起去为父亲做‌‌“心理按摩‌‌”。

我们常去探望。

那天,我带父亲到养老医院隔壁一间房,见一位背很佝偻的老太。她曾是大学老师,84岁。一问,竟不是病人,是病人家属。每天家里医院来回,风雨无阻,服侍精神失常病痛住院的88岁的丈夫。一个人,几年如一日。她贴着父亲的耳根说话,很柔声地请父亲安静:转变自己,面对现实,想自己的幸福,认识到子女出于无奈也出于孝敬,将他送到这里。她说:‌‌“我也想进住养老医院,但没床位,身体条件不够格。但我必须天天来。‌‌”父亲仔细倾听,‌‌“你讲的有道理‌‌”。之后,抱怨减少,似在慢慢平复心情。

再一日,我去看父母亲,给他们吃我在家里煮好带去的鱼香肉丝面。父亲说好吃,母亲也说好吃。他们吃我煮的面,我吃他们在养老医院食堂烧的赤豆粥,肉饼子炖蛋,冬瓜,还有大骨头汤。然后我推父亲的轮椅到楼下花园廊道,和他谈心,去运动小区,给他看运动器材并做示范动作,父亲竟垂下眼睑打鼾了。我赶紧将他推回病房。觉醒了,他精神也来了,自己走路,我在一边微微搀扶,他甩开我的手,碎步挪到一墙之隔的母亲病房。父亲说这样才好,动了,锻炼了。母亲说你一个人不能走路,摔了不好。父亲反过来说母亲:‌‌“我看见你倒着走路了,这年龄,不能倒走的。‌‌”那天他们两人说了许久的话,都大声,都耳背。

其实入院前,医院给父母检查,告知母亲,虽然你年纪大,但状况不错,可以不住院。母亲摇头,指我父亲:‌‌“他脾气大,胆小。我不在他身边,不可能。‌‌”一次,父亲又闹情绪,吵回家。父亲问母亲:‌‌“你到底怎么想?‌‌”母亲平静如止水,轻拍父亲脸上几根银白的拉渣胡子,‌‌“你回家,我就一个人住这里。这是我现在和以后的家。‌‌”父亲口木然微张,低头,无语。

转身,再下一个镜头:母亲正手拿一个他们都爱吃的小羊角面包,将其一小块一小块撕下来,送到父亲嘴里。

一切都不易。

那日,父亲大解,护理阿姨不在,我给父亲擦洗。过程从生疏到圆满完成。父亲突然说一句:‌‌“儿子,你是第一次帮我擦洗。‌‌”我内心猛一惊。而在给父亲擦洗时,又有新大陆发现:在稀落的毛发下,他后颈上露出一大块暗红色的胎记——愧死了,父亲92岁,我才第一次看到这个隐藏的胎记。

意外和不幸,有时就在一切在看似晴朗的日子里突降暴雨倾盆。

几个月的精心护理,父亲在养老医院没一次跌倒,生物钟的日夜颠倒也大为改观——因为心情放松睡眠好转。‌‌“一片大好形势‌‌”下,那天清晨医院传来的消息,则让我们所有人遭受闷棍似的重击:不是父亲,是淡泊乐观的母亲,在医院病房内意外摔倒,股骨骨折了。

所有家人一起急速赶往。

见到了痛苦的母亲,见到了看似做了错事一脸歉疚的母亲,说是她大意了,真大意了,两只手握两件东西,一个茶缸,一个水瓶,没支撑,转身一滑,轰然倒地了。和护理的阿姨无关,更和护士医生无关。就是她一个人的错。

所有护理她的护工、护士、医生,在一边都红了眼眶,不仅仅因为她们获得母亲的‌‌“百分之百无责证明‌‌”。

惊动了父亲。他过来,看着躺卧床上的母亲,厉声问我们:‌‌“为什么所有人都围起来看她?‌‌”

母亲骨折后的两天,即刻去专业医院动大手术,换一个髋关节。全身麻醉。这是必须要过的艰难的坎,对94岁的母亲。她坚决地要换回一个健康的自己。但所有人极度担心。

最初的方案是选择保守治疗,母亲闻之点头。转瞬医生一致推翻:唯有手术,才有康复可能。母亲闻之再次轻点一下头。但要求我们术前术后对父亲都‌‌“封锁消息‌‌”。母亲对我们说过,‌‌“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现在,我们又一次见识到母亲积极的镇定,所有最终的风险性选择都一概自我承受,并迅速坦然面对。开刀医生术前一句话:‌‌“这开朗健康的老太太即便100岁,我也敢为她主刀‌‌”——让我们始终对母亲保有乐观和信心。

五天之后,母亲终于回家,回养老医院的家。此刻,她才将发生过的所有心情的紧张不安和承受的肉体及生理痛苦,有点撒娇意味地尽情吐露给我们,唠唠叨叨长达几小时。

开刀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忘记了独自一人在养老医院的父亲,而养老医院的护理人员说,父亲那几天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好,不来气,安静,饮食佳,配合度高。

父亲和母亲的‌‌“劫后团聚‌‌”,没有太多动人场景。不流眼泪,但有握手,相看两不厌的样子。父亲握住母亲的手,是轻轻握住。平时他的手因病会不停抖动,但那天不抖,整个的一只左手,稳稳地握住母亲躺在床上伸出来的左手的无名指,握得长久。然后我们请父亲坐定在母亲床右边。这时换成母亲的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很自然地罩握着父亲的左手。

再过一段时间,是秋日的一个午后,我推着轮椅,和父亲来到养老医院的花园。父亲很满足,说:‌‌“阳光好,桂花香。‌‌”又说,他其实早就清楚母亲动了大手术,‌‌“你们以为我不晓得?我可是长时间在大医院里做的……‌‌”

哦,这桂花的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