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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女养成记》剧照

她在上海闲不住,每天都在网上或者去店里应聘,我陪她去了一家餐厅应聘,员工宿舍的环境差到没处落脚,我不同意,也注意到她的脸从初始对陌生环境的欢欣到看到一地狼藉的苦涩,反而在各种劝说我,‌‌“条件还可以的,我觉得挺好的。‌‌”

她又自己走了一些门店,他们要求会沪语,小霞又失去了优势。

小霞的人生第一次沪漂以没有找到工作,但学会了坐上海地铁这样的成就回到了东北老家。

小霞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受到了千般宠万般爱,三个哥哥,两个姐姐,等到成婚的年纪遇到了父亲,自然而然做了家庭主妇,她温柔乐观幽默,是一个凝结了世界上所有美好词汇的女孩。却不想在临近五十几岁,伴随一场父亲的投资失败,家里背上了40万的负债。父亲心气高,面对无法筹集钱的窘迫和日益渐增的利息,大病一场,母亲扛起了家庭的重担,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家照顾父亲。

小霞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做过餐厅后厨清洁工、酒店保洁员,而这样的工作难免要接触到人性最不堪的一面。每每她和我讲起那段经历,我都心疼不已。

2020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给小霞定了一张车票,她再次来到了上海。

这次我注意到她刚来的时候有点木讷,带她去餐厅,她不看我也不看菜,会斜眼盯着一个位置久久不动,和她说话也不是之前那么积极。后来我才知道,她刚历经了一段怎样黑暗抑郁的黑天鹅时期。

我们一起蜗居在大概不到十平方朝北的次卧里,房间一个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桌已经十分逼仄,有一次我想变换格局,要像华容道一样排兵布阵才得以成功。但在这样的房间里我们欢声笑语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作为东北大妈,才搬来几天小霞和我两位室友的交流比我居住在这一年还多,给自己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税务局的保洁阿姨,一个月3000,食堂提供早饭和午饭,小霞走800米到税务局开始工作,还能给我带早餐剩下的包子。

擅长和人打交道的她,很快和所有得阿姨都熟络了起来,她也会晚上回到家和我讲‌‌“八卦‌‌”

‌‌“王家的孩子赌钱输了好几十万呢,还是我家宝贝最好‌‌”

‌‌“主管对我特别好,给我偷偷换到了五楼,很轻松的活儿‌‌”

‌‌“她们都知道我不吃辣,中午打饭都把不辣的菜给我留着吃‌‌”

‌‌“原来你张姨睡在一个宿舍里,要不我也搬出去……‌‌”

她有一天突然和我这样提议,我知道她会觉得房间太小,两个人影响彼此生活,她夜里打呼,每次说到她都会羞愧自责的默念,‌‌“又打呼了啊,是不是影响你休息啊。‌‌”我说服了她无数次,终于让她打消了去租房的这个念头。

有时她为了全勤奖200块钱,身体不舒服也要去工作。每次收到工资的时候,她都会开心的像一个小孩子,她的工资我让她放在银行卡里,满了9000我还会打1000,让她感受万元户的快乐。

周末的时候我会拉着她的手,就像我小时候她拉着我一样。我们去逛公园,初秋的世纪公园遍地落叶,她喜欢花,喜欢风景,喜欢和我一起看花看风景。

知道她和父亲关系不好,也是在劝说两人合好的那天夜晚,在小霞的世界观里,没有‌‌“离婚‌‌”这两个字眼,因为我,她觉得两个人分不开,但彼此又隔了些什么,不似之前一样亲密。

在和小霞的生活中,我也才意识到,那个我觉得无所不能的小霞,已经在岁月的变更交替之下,变成了过马路需要我来牵,会忘记还在烧着的水,时常忘记冲用过的马桶,对这个世界依旧纯真,是需要我来照顾的小女孩。

人生的命运总是在猝不及防间踏入一段魔幻旅程。

体检那天,我们一起出门,骑着共享单车一前一后到了体检中心,相约体检之后再一起吃午饭。体检的结果却是两个癌症。

当体检中心的工作人员给我电话让我带小霞复查乳腺彩超时,我就知道,完了。面对巨大变故,人是那么渺小,只能不断的低头做事,等黑暗过去的天明。

带着小霞检查,她特别排斥,内心知道她排斥的来源是,她知道病情不好,如果真的确诊,就要治疗,而治疗,就意味着一大笔费用的支出。她想要蒙着眼睛和耳朵,继续和我蜗居在上海的稳定生活。

让她去检查的前一天,她发了火,说本来就没有什么事儿非要作什么。那算是我长大后,她第一次和我生气。送她回东北治疗的那天,我再次到了车站,这个曾等她一整晚的车站。我们像一对情侣一样不停拥抱难舍难分,直到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我才离开。

当天晚上,二姨告诉我,检查基本上已经确定了,是乳腺癌。

那天晚上我哭湿了一枕头,那天晚上我也没想过,这个枕头在未来的一个月里,会被无数次再打湿。

2020年12月,母亲确诊乳腺癌;2020年12月,我被确诊甲状腺癌……

我的手术定在次年的2月1日,母亲的定在12月。从母亲确诊到手术到我确诊再手术,三个月的时间,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回家查资料,担心完母亲担心自己。担心到累了哭一会儿再睡觉。

2020年12月,也就是手术后,小霞和我说上海这一年,是她近十年最开心的时光。2021年2月1日,我的手术也顺利完成,二姨说,那天小霞吃饭夹着空气愣着神往嘴里送。

那年春节我就决定在上海休养,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出院没多久一个人去看深夜场的《你好,李焕英》,想到小霞,深夜一点在路上哭,回来体力不支昏睡了好几天。

2月到8月,一直复查一直指标不正常在调药,经历无数次复查的失败,心里的折磨同时充满了痛苦回忆的房间,我选择离开了上海。

2021的冬天,我和母亲再一次相聚,这次是在苏州。

但这一次,房间大了很多,欠款已然全部还完,苏州没有小霞可以找到的薪资可观的工作,我也不让她出去找工作,我们彼此照顾互为支撑。

一年前于上海的欢声笑语,变成一年后的相拥而泣。

阔别一年恍如隔世,一年的牵挂与担忧。两个人都历经了癌症手术,身上都多增加了一条或长或短的手术伤口。世界上彼此最爱的两个人,都历经了对彼此的牵挂、术前的思念。以及术后清醒第一瞬间就想告诉对方一切都好的念头。

小霞说她在医院笑着劝慰我甲癌手术很简单,转头就是夜夜难眠低声哭泣。后面随着她不断和我沟通我才知道,她面对化疗即将掉发的恐惧,直接选择了剃了光头。有一天一个人对着她的背影喊‌‌“那个男的‌‌”,她表面开着玩笑,内心里难过了很久。

我给她买的义乳和假发她都没有用。她有一个病友群,她们互相加油打气,成为姐妹,彼此安慰,小霞很快成为病友中的核心人物,逢年过节还会收到很多礼品。

《熟年》剧照

她胸口的缝补的刀口,从来没有让我见过。她想要自己在我心中还是完美的妈妈,不想让我担心,我也心领神会每次都在恰巧的时机不与刀口相见。

每次化疗的痛苦,吃不下,头晕呕吐,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炼狱时光,而小霞反复经历了六次。

2023年,轻舟已过万重山。在她的‌‌“督促‌‌”下,很早买了机票,她像一个等待放假的小女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等我回家。

小霞说我的手很小很软,想牵着一直走。世界很大,希望我的小手只能牵住小霞的手就可以了,希望我牵着的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再也没有病痛、烦恼,只有快乐、康健、温暖。

妈妈的名字有个霞字,是霞光的霞,早年大家都称呼她为:大侠,也是很贴切她的性格,敢爱敢恨,侠肝义胆;但在我眼里,她现在是我的‌‌“小霞‌‌”,我要用尽全力照顾她,保护她,陪她过好人生里的每一天。

 

 

八月的一天,早上七点多,妈妈打来电话说,爸爸去世了。她夜里三点多发现的,但到七点多才给我打电话,怕吵醒我。她跟我一样没什么生活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说问了别人,好像是要给110打电话,我说,我马上就过去。下楼,开车,开了也就十分钟,就接到电话,是警察,上来就问某某处有一位老人去世,是你父亲吧?你对老人的死亡有异议吗?我愣,异议?没什么异议啊?警察说,有异议我们就把尸体拉走,没什么异议你就办手续,找社区医院找120,给120打电话吧。我就给120打电话,说家里老人去世了,120说,去世了我们就不能派车去了,找派出所找社区医院开死亡证明。这边挂了电话,警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你给120打电话,可别说老人死了啊,死了他们就不派车,就说病危,让他们派车来,来了他们看见了情况,就能开死亡证明了。我说,刚打了,说死了。警察问,你多大岁数了?我说,五十多了。警察说,你五十多了,你这点儿生活经验都没有?我说,是啊,我也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

早高峰车辆拥堵,九点多才到城里。父母家楼下,停着一辆警车,一辆120救护车,120的医生正在开死亡证明,核对户口本,三三两两的大爷大妈在一边观望,我上楼,家里有三个警察,黑衣服,短袖衬衫,胳膊上别着对讲机,看样子是刑警,我先去我爸屋里看了一眼,老头儿略僵硬的躺在木板床上,一条腿曲着,微微睁着眼,警察问,你工作单位是哪儿?我想了半天,忘了自己工作单位是哪儿了,警察说,别着急。家里的门敞开着,邻居家的门也开着,邻居老太太跟警察说,我这防盗门坏了,你帮我修修。警察就给老太太修防盗门,折腾了几下,跟老太太说,您还是找物业吧。妈妈有点儿慌张,我安抚她到另一间屋里坐下,警察说,你们对老人的死亡没异议,我们就走了,这是正常死亡,不要打110,110是报警电话。送走警察,120的医生和护工上来结账,死亡证明开好了,你们把车费结一下吧。我结了账,问,该怎么送到殡仪馆去啊?护工见我没啥生活经验,留了一个号码给我:打这个电话。

接电话的白事先生说过会儿就到。家里清静了,我在我爸床边上坐了一会儿,又陪妈妈坐一会儿,又去看一眼爸爸,再跟妈妈说两句话。差不多过了一小时,两位白事先生开着辆GL8来了,我们在车边谈价钱,车里有寿衣,价钱都差不多,有骨灰盒,有好点儿也有一般的,想早点儿烧,就去通州殡仪馆,那边不用排队。我说,烧了吧。两位白事先生上来,进了屋,先对遗体深深鞠躬,吩咐烧一大壶开水,给老人擦身体。我准备了两个红包给他们,后来想,在下面谈好了一价全包,按理说不用再给红包了。爸爸眼睛闭上了,身体擦干净了,穿上了寿衣。妈妈说,你爸老说,要烧他的时候,把那个收音机跟他一块烧了。床边桌子上有一台录音机,也能当收音机使,三洋,大概在我们家三十多年了,个头儿不小,白事先生看了看说,太大了。我也觉得太大了,我曾经送给我爸爸一台索尼收音机,大小像一张名片,很薄,如果烧那一台收音机还好。

我爸爸喜欢听收音机,上大学的时候,收听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转播,同学要睡觉,把收音机关了,我爸爸就跟人吵架,收音机还是那位同学的。后来他跟我聊庄则栋徐寅生怎么打乒乓球,大概都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他眼睛不好,视网膜萎缩,一点点加重,喜欢收音机远远多过电视。我这两年做播客节目,暗含的一个心愿是他老人家能听听,他听,翻来覆去的听,一期节目能听四五回,用我妈妈的手机听。那台老旧的三洋,可能是他拥有过的最贵的录音机,太大了,不好一起烧。所以,我爸爸被抬出去的时候,没带走家里的任何东西,寿衣从里到外都是刚买的。我爸爸被抬出去的时候,我妈妈哭了,说,就这么走了啊。我爸爸被抬出去的时候,寿衣裹着头,固定在担架上,到楼下,放进GL8,GL8经过改装,后边一半堆着各式骨灰盒,另一半正好放进去一个人。我在路边取了车,按照导航去通州殡仪馆。后来我接到停车费短信通知,从九点十分到十二点半,不过就在路边停了三个小时多一点儿。

路上太饿了,早上没吃饭,到了通州,饿的不行,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一份烧饼夹肉,吃了大半个,继续开,路过富壁路,经过了格拉斯小镇,原来这个著名的别墅区就在这里啊,再开一会儿,就到了通州殡仪馆,门口停着两辆GL8,两位白事先生跟另外两位白事先生聊天呢,殡仪馆中午休息,下午第一拨儿就能烧上。

把车开进停车场,白事先生去办手续,遗体从GL8上转移到殡仪馆的铁床上,手续办完了,进入殡仪馆的大厅,服务人员叫我上前再确认一下,打开蒙在脸上的布,我再看一眼爸爸。又等了会儿,服务人员推着铁床到九号炉子边上,边上那一炉,送行的人不少,有人嚎啕了几声,我这边就我一个人,服务人员让我到告别厅等候。我看那炉子的结构,一次只能放进去一个人,疫情时有传言说殡仪馆排大队,一炉子烧好几个人,看来传言不属实。告别厅较简陋,一次成型的连排塑料椅子,跟白事先生结账,白事先生跟我加了个微信,说他也卖墓地,想买墓地的时候再联系他。

我在空荡荡的告别厅里坐着,心里忽然非常难受,我拿着手机,找出史文朋的一首悼亡诗,那首诗很长,我抄下来几句:

From too much love of living,

From hope and fear set free,

We thank with brief thanksgiving

Whatever gods may be

That no life lives for ever;

That dead men rise up never;

That even the weariest river

Winds somewhere safe to sea.

过了一阵儿,听到里面喊爸爸的名字,烧完了,推门进去,骨骸已经从炉子里推出来,还能看出来人形,肉成灰儿了,骨架还在,服务人员用一个锤子敲打骨头,我有点儿惊讶,没想到烧完之后,还能看到一个人的形态,服务人员敲打着,问我,老人家做过手术吧?我说,是啊,做过,腰上钉过几颗钉子,他指着骨灰中的一排钉子,说,烧不坏。我看那几颗,心里想幸亏没烧那台收音机,要不然烧成一个黑疙瘩。他问,你要带走吗?我说,带走吧。他又说,这都是身外之物,一般都不带走。我说,那就算了。骨头敲的差不多了,推到另一个厅,往骨灰盒里装骨灰,先装灰黑色的,留几块白色的头骨放在最上面。我说,那钉子我还是带走吧,服务人员顺手拿起个消毒纸巾盒子,把里面的纸巾抽出来,把那几颗钉子放进去,递给我。我顺手放在短裤兜里,八颗钉子,由两根金属条固定,当初钉在爸爸的腰椎上,应该是钛合金,被烧过之后,黑乎乎的像是铁的,但依然非常结实。

骨灰盒上裹着红布,骨灰盒外包装还在,一个塑料泡沫箱,我把骨灰盒放到泡沫箱里,有个服务人员问,您一个人来的?我说,是。他说,我送您出去。他撑起一把黑伞送我出去,外面没下雨,阳光也不强烈,撑伞大概是一种礼仪,他送我到车边,我把盒子放进后备箱,给人道谢,开车回家。路上给妈妈打电话,说办完了。一路畅通,到家三点多。我抱着泡沫箱上楼,像抱着一箱子海鲜,想着从九点多到家见到爸爸的遗体,到现在抱着骨灰回家,一共就六个小时,太快了。

那八颗钉子,我带回自己家。我爸是十多年前做的腰椎手术,那时我正准备去苏格兰出差,有一天接到电话,爸爸妈妈坐在中日友好医院门口,爸爸说他走不动了,来看病,医生让他住院做手术。我就把出差的事推掉,忙活手术的事。其实也没啥可忙活的,在医院楼道里,拿着一个红包笨拙的要塞给麻醉医生,被麻醉医生一把推开。爸爸做完手术之后,带着一个巨大的腰托,回家之后慢慢恢复,还会在楼下小树林里散步,但这几年下不了楼了。今年春天,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让我给他叫一辆车,这就要去中医医院。他身上长了两个黑斑,妈妈拿着照片去问过西医,开过药,但他还想去看看中医。我连忙赶回家,他正一步步从楼上挪下来,老楼房没电梯,他下了楼,站不住,瘫坐在地上,一楼邻居赶紧拿来一辆轮椅,我和妈妈把他从地上搀起来,他的裤子没有松紧带,掉下来,露着屁股坐在轮椅上。我跟他说,我们没有预约,现在开车过去也不一定能看上病。劝了半天,找人帮忙,把他抬到楼上,放到床上。那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下楼。

 

我前几年忽然腰闪了一次,小关节错位,去医院照片子,是腰间盘突出,那催生了我第一篇记录衰老的文章,叫《初老之年》,后来我又写了《什么叫退行性》和《叫爷爷太沉重》,这几年时不时觉得腰部僵硬疼痛,问过医生,我爸爸腰椎就不好,这毛病会不会遗传?医生说,有这个可能性。我把爸爸腰间那几颗钉子拿回家,想挂在墙上,激励我锻炼,后来还是从淘宝上买了个木头盒子,垫了一块红布,把钉子放到盒子里。盒子质量一般,到冬天,北京干燥,盒子盖儿失了水分,微微上翘,像是爸爸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史文朋那首悼亡诗,我是在莱姆的小说《其主之声》中读到的,以往我读到什么英文诗,多少会跟王星交流一下,但今年四月,王星去世了。我给她写了一篇悼文,题目叫“然而没有来世”,结尾是同样的一句“然而没有来世”,非常拙劣的技巧。我回忆了一些快乐的事情,我们一起去过枫丹白露和巴比松,去过阿维尼翁,我们还一起去了智利,采访若干个酒庄,穿越安第斯山脉,到门多萨,喝马尔贝克,吃阿根廷牛肉。其实,那篇文章没写完。我还有一些话想说——今世就足够了,人生在世就像打游戏,有时得分高,会得到点儿bonus,比如美酒和旅行,有时勘勘打成平手,但到了暮年,你会一点点输回去。我爸爸关注我的动态,夏天的时候,他躺在床上问我,“你那个小朋友去世了?叫王星?”我说,“是啊,她可能喝了太多酒了。”我爸爸也喜欢喝酒,喝的很少,原来每天晚饭时喝一两,后来不喝了,但家里还有一箱存酒,不是什么好酒,叫“百家宴”,电台里有购物节目,说这个酒如何好如何便宜,买了几箱,还送给我一箱,我早就扔了。

爸爸去世之后,我回家的次数稍多一些,妈妈不太会用微信,她在她的微信同学群里很少说话,我教她怎么用微信发图片,怎么用拼音打字。我妈的汉语拼音非常好,曾经有一大爱好就是查字典,但现在更习惯手写输入,喜欢玩成语接龙,不会用打车软件和外卖软件,爱看短视频。她那个同学群里有九个人,我疑惑,大学同学一个班怎么也该有二三十人吧,难道都死了,就剩九个了?妈妈说,死了好多了,有一个同学某某,死的最早,不到三十岁就死了,1966年,运动一来就自杀了。对于上一辈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其实不甚了了。我爸爸曾经是北京二通用厂的年轻工人,上班的地方离家远,我奶奶给他做好饭,叮嘱他,有个事由(方言,指工作)不容易,不能靠哥哥嫂子,你得靠自己。大概是在1961年,我爸爸吃了太多杂和面窝头了,央求我奶奶,您给我做一个净面窝头吧。净面窝头,就是纯玉米面的窝头。后来我爸爸考上了北京政法学院,思想政治教育专业,由工人变成学生变成干部,到我上大学的时候,这个专业还在招生。奶奶的声音隔着岁月传过来,“有个事由不容易”,还有爸爸的声音,对着他妈妈说的,“您给我做一个净面窝头吧。”

U2乐队的主唱波诺,在他爸爸临终之时,给他爸爸画了几张像,他跟爱尔兰临终关怀基金会商量,用这几张画做点儿什么事,他们约请爱尔兰和英国的作家艺术家,就父子关系写了几十篇文章,编成一本书,这本书的收益全部捐献给临终关怀基金会,用于夜间护理项目。该项目每年提供1400次夜间的免费护理,照顾那些留在家里的病患。我看过这本书,感叹于那些良性的和不那么良性的父子关系,但对夜间护理没什么概念,夜间护理都是我妈妈做的。妈妈照顾爸爸,扶着他上厕所,夜里还给他一点儿吃的,照顾了很久。八月的一天夜里,妈妈把一杯酸奶放到爸爸嘴边,隔了会儿,发现酸奶没动,爸爸死了。

我和爸爸的关系不是良性的,也不是恶性的,有过一些矛盾争吵,后来彼此很客气。爸爸去世后,我有一种强烈的虚无感,还会觉得牙齿有些松动。爸爸有糖尿病,我怕自己也染上糖尿病,但我儿子提出要去稻香村买点心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我会买点儿萨琪玛,忍不住一晚上就吃好几块。我爸爸给我买过萨琪玛,那是我最喜欢的点心。我考试成绩好,他还会带我去吃酸奶,和平里104路公交车总站对面有一个奶站,爸爸骑车带我去,那是我非常美好的记忆。所以我儿子提出要吃冰激凌的时候,我也很高兴,带他去冰激凌店,挑一个喜欢的口味。不过,我也警惕自己,爸爸传给我的东西,不要再传给我儿子了,那就是“胆小”,爸爸始终是一个胆小慎微之人,唠叨,我也始终是一个胆小慎微之人,心里唠叨,爸爸总告诉我,这世界多可怕,我想告诉儿子,别怕。

这几天北京大雪,儿子在家写作业,有一天晚上拿着语文课本给我看,第94页,看图讲故事,图像是漫画《父与子》,六格漫画中少了最后一格,让学生看前面五格,猜一下空白的第六格是什么,把内容连起来,讲一下故事。我刚接过课本,儿子就跑开,说,咱们家有这本书。他从书架上找到珍藏版《父与子》全集,还没拆封,他打开看,我也看。以前我看过一点儿《父与子》漫画,但对作者并不了解,看了这本书的序言我才知道,作者卜劳恩是画政治漫画的,纳粹上台后,他失去了画政治讽刺画的工作,开始用笔名画“父与子”,1934年到1937年,这本漫画连载于《柏林画报》,在纳粹党对国家控制愈发紧密之时,读者们可以看到由四个画框到八个画框构成的父与子故事。序言中说,《父与子》是作者信奉的政党:个人主义、无政府主义、在政治上不持明确的批判立场。

爸爸去世后,我经常会想起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些场景,比如每到星期天,他总要洗一大盆衣服,用搓衣板和洗衣粉,院子里有一根铁丝,上面晾衣服。比如家里有一根扁担,两个水桶,他要去挑水。那时宿舍区里有一个地方叫“水管子”,类似于水井,居民要到水管子挑水,家里有水缸,爸爸用扁担挑两桶水,我只能拎一桶水,想着自己力气再大些,就能用扁担挑两桶水了。可没等我力气变大,家家户户就通了自来水管。不过,最幸福的场景是那一幕,不知道四个画框或者八个画框能不能放下,那个场景是抓鸡。

我家里养过一只母鸡,每天下蛋,每天那一个鸡蛋是给奶奶吃的,打在碗里,浇上开水,就成了一碗鸡蛋汤,奶奶每天早上喝一碗。如果我生病了,那个鸡蛋就给我,奶奶做一个糊塌子给我吃,或者做一碗面条汤,窝一个鸡蛋,撒上白胡椒粉,吃完了就退烧。对我来说,鸡蛋非常珍贵,甚至是一种奢侈品。后来我在三联书店上班,每天中午去君琴花吃饭,点的是同一道菜,剁椒炒鸡蛋,那一盘至少有三个鸡蛋,这让我很满足。我写稿子,每个字的稿费差不多一个鸡蛋,每天写五百字,就有五百个鸡蛋滚滚而来,这让我很有成就感。回到童年的那一天,大概是要过年了,我爸爸早上起来宣布,今天要杀鸡,炖鸡汤吃鸡肉!这个决定让我震惊。爸爸拿着刀,我跟在后面,去鸡窝,那只老母鸡飞起来,窜上屋顶,羽毛纷纷落下,我上房抓鸡,母鸡在屋顶奔跑,跳到前一排宿舍的房顶上,我下来,跟着爸爸抓鸡。那只鸡在房顶上跑,偶尔也掉下来,又飞到房顶上,我们当时住在239厂宿舍的三区,这只鸡跑到了一区,直线距离超过一百米,爸爸眼睛不好,我要盯着那只鸡,判断其去向,等着它掉下来,在一区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我们抓到了那只鸡,爸爸左手拎着鸡,右手拿着菜刀,从一区返回三区,正是冬日的早上,二区水管子那里聚了好多人,在刷牙洗脸,他们看见我爸爸,都行注目礼,我很骄傲的跟在我爸爸后面往家走,我们要杀鸡了,我们要吃鸡了,我们抓到鸡了。太阳刚出来,周围有一层温暖的红色。记忆不靠谱,那应该是过年要杀鸡,那应该是冬天,可我记忆中的那个早上,阳光是那么温暖。

 

屋前的一大丛蔷薇开了,玫红色的小花缀满枝头,一些花枝从高处垂向路面,如瀑布一般。母亲说花开满了,溢出来了,那原是用来形容水的。她站在蔷薇丛前,用晃得脑袋都要发晕的镜头,从高到低,从远到近,从上到下,将蔷薇拍了个遍,接着再发给异乡的我。

我感叹这丛蔷薇给母亲带来了快乐,并装点了我的故乡,真想回家看看。母亲的心思却不在花上,而是大约一年没回家的我。

在我们这一方山野里,春夏之交常是争奇斗艳的,每每这时,蔷薇便开得最繁盛。母亲从山里将这株蔷薇挖回来栽种,本是小小的一枝,现在占领了一大片土地,根扎得极深,花更是开得浩浩荡荡,热热闹闹。母亲曾想将蔷薇移植至平顶,见了这长势,吓了一大跳,便也作罢了。移植是个大工程,索性就在屋前吧。

常有蜂儿早早来采蜜,清晨的蔷薇最为好看,老花凋谢,新花生长,它们在朝阳中,跟着风起舞。父亲起得早,他总能看到最新鲜的蔷薇。父亲不说花开满了,而是讲花开蓬了,快要发胀了。

父亲对花的爱是浅浅藏着的,我曾一度怀疑父亲是不爱花的,他常表现出对花的不屑,责问我与母亲:这花有什么好种的?费那么多心思。也许是为了博得我与母亲的芳心,父亲背着我们,每日看花,浇花,剪枝,比谁都上心。

在母亲给我发来蔷薇视频的同时,父亲也打来了电话,他告知我,门前的花开得太多了,等你回来估计要谢了。父亲说的也正是蔷薇。

如今,家中光景大不如前了,母亲用在花上的心思少了一大半。她闲不住,一闲下来,便要胡思乱想,将人生的琐碎一粒粒拾起,一遍遍过滤。她每天清晨五点二十分起床,在蔷薇的目送中,离家前往城关上班。她常说工作比闲置家中更快乐,一工作中,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下午五点,母亲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前的水泥路上,她骑着电动车,缓缓落在屋前,先看一眼蔷薇,仍是开得热闹,才去洗簌吃饭。晚间休息,母亲的精力也全在花上,她会为了父亲没给花浇好水而生气,会为了杜鹃花缀满枝头而兴奋不已。就算再累,看到我买回家中的长寿花、朱瑾,母亲仍会连夜将它们安顿好。末了,发视频与我说:女儿,家里的花开得真好看,你什么时候回家?

父亲说:你让她养花是为了锻炼身心的。现在工作了,她还得花心思在养花上,要累的。母亲却从不觉得累。

晚间的蔷薇是最不需要母亲操心的。它们在路灯下,若隐若现,第二日又盛放如常。

我几乎见不到蔷薇开花的时候,它盛放时,我在异乡,花谢了,我仍在异乡。我借着母亲拍来的蔷薇想象家中屋前繁花似锦的模样,想象母亲如孩子一般拍好视频要给我看的欣喜模样,想象父亲坐在门槛上看这一丛的蔷薇,他大概也想告诉我,花开得多好啊!花都开好了。

 

 

怀念那个水汽的与柴烟相互缠绕的厨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做吃的。

从一个只会帮忙洗菜的旁观者,到不慌不忙地一个人也能张罗一桌子菜,到底这中间是什么在我的身体里发酵?我想,很难说清楚。

或许,是想要看见我爱的人夹起一筷子我精心烹制的菜肴,送进嘴里细嚼以后,脸上露出大放异彩的表情;或许,是想要听见大家伙们一扫而空桌上我盛放的美味,拍着肚皮直呼过瘾的感叹;或许,是喜欢大家因为吃而相聚一起说说笑笑的那份热闹;或许,是享受那新鲜的食材在清水中浸润,在砧板上随着菜刀时起时落,在锅中上下左右翻动,最后置于陶瓷盘子里万般静好的模样。

最近,因为怀有身孕的缘故,家务做得少了,包括做饭,总觉得生活少了什么。那天,看了一个料理公众号推送的甜品食谱,闲来兴起,便跟着步骤动手做起来。

重点的一步是做小丸子。将酸奶一点点加入到糯米粉中,白瓷般细散而柔软的糯米粉,慢慢地,在我的手中凝成了一个完整的面团,确定软硬适中后,再取小小的一撮面团,用掌心的温度和画圈的方式,揉成圆圆的一颗。如果图方便,其实可以拿速冻的汤圆代替这手工的丸子。

但在重复的动作中,我的心是静下来的,思绪是飘远的——想起那时候,小小的我站在灶台边,看着外婆将馒头胚子放在裁剪得大小刚好的青叶上,搁在蒸笼上蒸,不足十平米的厨房,水汽的白雾与柴火的灰烟相互缠绕着徐徐上升。

想起那时候,一家子围着竹匾而坐,左边两桶子的糯米,分别调了咸甜两种口味,竹匾上叠着一沓清洗过的湿粽叶,每个人的双手都灵巧地运作着,舀一大勺糯米,填几颗红枣花生或一二瓣香菇肉片,合上粽叶,扯细绳捆扎结实,丢进右边的空桶,边聊着家常,粽子也随之满上来。

想起那时候,外婆捧出刚蒸好的红豆馅粿子,红皮馃子面上印有好看的花纹,一块块分摊于竹匾上晾凉,竹匾就搁在院中的石板凳上,馋嘴的小家伙们就聚拢过来,边吹气,边送进嘴里;想起那时候,外婆站在油锅前,拿着长柄铁勺,抹一层米糊,压一掌心的碎菜末,再添搁肉块和海蛎,最后以米糊浇合,放进金黄的热油里炸,一会儿工夫,就有一大盆的香脆而鲜美的海蛎饼了,如果这时我要离家,外婆便会拣个干净结实的塑料袋子,往里装十多块海蛎饼叫我带走。

那时只知道外婆的手艺好,做什么都好吃,味与料的调配总是适中得不偏分毫。倒是不知道,外婆做吃时是如何的耐心。食物吃在嘴里,或许吃出的是一个人的味道与心情。但是做吃的,就不止如此了,还有揉进食物里的一分一秒的时间,还有对一蔬一菜的专一凝视的交融。你能切实触摸到时间的流逝,在你的双手之间;亦会感恩于农夫的辛苦劳作、大地的丰盈产物,在你的心口之间。

 

 

上个周末跟妈妈去逛超市,回来的路上又吵了起来。起因是我妈说起一对老夫少妻,丈夫80 多了腿脚不灵便,妻子才60 多还想到处走一走,夫妻俩为这个闹矛盾。他们儿子就尽快结婚生子,带着孙辈回去跟老人一起生活,老人们有娃看,不闹腾了。

我妈觉得故事里的儿子很机灵,我觉得故事里的孩子不孝顺,因此越说越僵。

我认为这个儿子一点都不体贴想出门玩的母亲,‌‌“老人们带娃就消停了‌‌”,是增加老人的负担,因为带孩子失去自己的时间、增加体力的负担,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可以统计的。

我妈却反复强调,有孩子、照顾孩子的快乐虽然无法统计,但是能抵消所有辛苦的。

‌‌“那是你这样想。‌‌”我说。

‌‌“我就是这样想,不然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在家住,为什么愿意多做你一个人的饭?‌‌”我妈说‌‌“难道你以为我在这个过程里不快乐吗?‌‌”

我妈有点难过,她还说:‌‌“有时候你让我觉得……我把你带到世界上是有罪的,你不喜欢这个世界,不想出生,是不是?‌‌”

我沉默了很久,说:‌‌“我很感谢能活一次,但我觉得我的出生很对不起你。我觉得我一来就成了你的拖累,你的人生如果没有我会更顺利……我不觉得你生我养我很快乐。‌‌”

我妈着急,说:‌‌“你怎么会那么想呢?‌‌”

我说我从小到大获得的信息就是这样的,可能我这样的小孩比较笨,很多东西要别人说明白才懂。

我妈一下恍然,她说:‌‌“是啊,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只教你感恩父母,只告诉你大人养家有多累……我们没有好好感谢你愿意来我们的身边,没感谢你愿意做我们的宝贝。‌‌”

我一下就懵了,眼泪冲上眼眶。

我和我妈各自一手拎菜,一手相互牵着,好像我又变回了小孩子,她领着我慢慢走,跟我说:‌‌“妈妈忘了告诉你,有你我们真的很快乐。你那么小、那么软,被我抱在怀里的时候。你仰着头,甜腻腻地叫妈妈的时候。你开始懂事,开始把很多新鲜事告诉我的时候,真的非常快乐,非常幸福……人生那么辛苦,妈妈年轻的时候觉得熬不住了,回家看看你就又有力气了,不是觉得你长大了就有人养老送终了,是觉得为了你还有活下去的动力,你是世界美好的重要理由。‌‌”

我妈说:‌‌“你养猫,很明白养猫的心情。你不用它干什么,只要它健康地活着就行。妈妈看你是一样的,你就是妈妈的猫咪,可以抱一抱就很幸福了,可以作伴就很幸福了,可以让妈妈爸爸们感觉被爱着、被依赖着、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对别人很有意义,自己对别人是特别的、唯一的……就特别特别幸福了。‌‌”

我妈说:‌‌“你不是妈妈人生的拖累,不是你选择了出现在妈妈的人生里,是妈妈选的,妈妈很感激你。‌‌”

我妈说:‌‌“我总说有些事你结婚生子后就明白了,不是说你懂得我的辛苦就明白我的辛苦,而是你有了小孩,就明白了我的快乐。但现在我明白了,这种事就该直接先告诉你。你从小到大太懂事了,总是在体谅爸爸妈妈,妈妈爸爸在行为上做到,只是忘了多说爱你、多说欢迎你、多说谢谢你。‌‌”

我妈说:‌‌“我现在尊重你,结不结婚、生不生小孩都是你的选择了。但我们母女之间应该说清楚,你一定记得,我没后悔生过你,我觉得你带来的幸福远大于辛苦,我很感谢你愿意做我的女儿。‌‌”

她那天说了很多,我一边流眼泪一边吸鼻涕,哭得乱七八糟、连话都说不好。

她领着三十多岁的我,像是当年领着三岁的我。

她那时候跟我现在差不多大,工作一天累得不行,还要领着笨嘴拙舌的小哭包回家。她低头看看女儿哭得跟小花猫一样丑丑的小脸,皱了大半天的眉头松开,轻声笑了。

谢谢你妈妈,你让我相信我的出生就是一份礼物,本身就有意义。这对我,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