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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节气后,又结结实实降了几度。结薄冰的街道,只剩下枯枝的树木和脱水的败叶。太阳给的热量开始有限了,温温的暖持续到下班时间就收工了,裹的严严实实的人,呼出热气和冷风不断的对抗再抵消。

橱窗里的暖灯,饭馆里的热气,成了冬天最温暖的画面。每一个生命体都需要温度,需要热量,或许来自另一颗同频共振的灵魂,或许来自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只要是对严寒有所缓冲,就都是极好的存在。

回到家,一进屋就闻见豆香味儿,妈妈那巨大的高压锅,正在用尽洪荒之力为我熬煮着我冬天最喜欢的灰豆子。这一口香甜软糯,简直就是灵魂汤药。再大的寒冷沮丧,顷刻间都能灰飞烟灭。

灰豆子之所以叫灰豆子,并不是一种色彩形容。灰,说的是蓬灰。一种兰州地区特有的从一种植物提炼出的食用碱。豆子,是豌豆。而灰豆子,就是加了食用碱的豌豆汤。

食用碱可是食物界的 “情场高手”,豌豆很难逃过它的甜言蜜语和无微不至,立刻就变得心地柔软,散发出幸福的香味。绵沙口感类似于蒸土豆,但是又不会一步走到土豆泥的入口即化,还剩一些不费牙也不稀糊的嚼感,连同最佳配搭枣香一同入口,感觉吞下了幸福感。

喜欢一段对灰豆子在旧时光里的描写,每每读来都觉得着迷动人,整个场景充斥着讲究的古典美感:

“古法都是在一个煤炉上坐着口粗粗的砂锅,锅里永远咕嘟这黑紫色的烂粥,在粗砾的砂碗里舀上一勺糊糊敦敦,浓稠绵密的灰豆子。站着或蹲着喝,灰豆的温度是不会烫嘴的,它温温的,刚好就是嘴能接受的那个温度,不能再烫也不能再凉。在过去,看过了戏打过了牌的太太们就会叫来宵夜或是点心,那一定是街角点着盏昏黄的煤油灯的小食摊上的灰豆子。”

妈妈的灰豆子是最有爱的。这些豌豆都是经过妈妈仔细的清洗,以及12个小时的耐心浸泡,才开始熬炖的。煮简单的东西,花的功夫都是不简单的,像做人一样,生老病死,看着简单雷同,却各有着各的艰辛轨迹。浸泡那么久,直到通透的时候,自以为已经看明白了这世间的万千道理,却不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真正的功课入了锅,施加压力泵,才知道这每一秒的煎熬,从来不能跳过或者快进。

喝着这一碗的不易,在一年中最难熬的寒冷里。热气腾腾的对面,妈妈在说,孩子我知道你的厉害。不管你现在经历什么,我都会想起你小小年纪的时候经历的那场风暴。你咬紧牙关,只字不提,云淡风轻的跟说着别人的事一样告诉我们,分手了,都过去了。我却在每次给你洗枕巾的时候,一次次洗掉大块大块的泪痕……

那几年,我也只字不问,因为我知道,我的女儿现在的内心强大,全靠那些日日夜夜自律的熬炖,而且从来不会放弃希望、单纯、和爱。于是妈妈能做的,只是帮你把所有玻璃板下毕业合照里那个傻瓜脑袋,一一覆盖。什么都不要怕,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再出门就不冷了。

一碗下肚,泪光盈盈,我擦擦嘴巴说:妈妈,我爸真会找媳妇,眼光太好了!于是爸爸和妈妈都噗嗤笑起来,嘴角还沾着灰豆子渣,而我此刻就想这么看着他们,像没有受过任何伤害一样,像我和这个世界初相见的那般欢畅喜悦。

我看过一个美食视频,讲中国人喜欢见面问“吃了吗”的含义,是说因为以前人是饿着长大的,所以见面首先会问这个问题。而我对美食的理解是爱——全部关于爱。

我小时候的第一笔零花钱,是外婆给的。天晓得外婆为啥在那时的我心里,是全世界最有钱的富人?总之,那天当她从怀里神秘地掏出一张纸币,我立即就看见了那只距离我家有好几站地的书店门口摊位上的菠萝包。

菠萝包,是只有生日或者过节才会去买来庆祝的点心。巴掌大小一只,上面是烤得香甜焦脆的金黄酥皮,凹凹凸凸似菠萝。是我们小孩子的最心爱。每次等不到妈妈把茶杯准备好、茶水泡好,我已经飞快吞下属于我份额的一只。剩下的时间,只能喝着滚烫滚烫的茶水,眼巴巴看着所有人享用。妈妈带我们去买菠萝包的那个书店叫作新华书店,门前的点心摊位,成为了我心目中的王宫。每次去逛书店,傻呆呆看着摊位上的各种点心蛋糕和面包,咽下无穷口水。

我七岁半,首选的未来职业只有一个:开一家面包点心店,卖菠萝包。当然首先是为了自己可以吃很多。我还画了各种款式的菠萝包,圆形的、心形的、方形的,认真准备一定要实现的理想。

那天,给了我零花钱的外婆,一再悄悄叮嘱,不能让父母知道。要藏起来等到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去买一个笔盒。我把纸币折起来,折得小得不能再小,却发愁不知道要放在哪里才放心。小手捂出汗急得不行。最后被焦急的我藏在了枕头底下的一只袜子里。

实在已经不记得,第二天我是怎么能做到悄悄地、趁大人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在清晨独自一人从被窝爬起来,穿上小棉袄走下了楼梯,走出了家门口,然后沿着记忆里的路线,笔直笔直地往前走,一心一意奔去那个菠萝包摊位。

记忆中儿时的广州,冬天的清晨都是雾气,从珠江边蔓延过来,湿气弥漫,雾气腾腾,趁太阳还没有穿透雾霾,小小的我飞快走在长长的骑楼下,穿越一个又一个窄窄的巷口,像谁都挡不住我的前程一样,无所畏惧,奔向菠萝包。

我们家住在三楼,从对面的加油站看过来,是一座棕黄色楼房,属于英法租界时期的建筑,木质结构。这座建筑里面住了很多户人家,每一层住户大约五六家人,共用一个大厨房,洗手间也是共用。在六层顶楼上,有一个圆圆的大天台,我们小孩常在上面捉迷藏,跳舞,放纸鹞。我哥哥是个画画高手,喜欢站在天台上画下面的马路。那条马路上的无轨电车,每天顶着两条“辫子”慢悠悠地开,直通远处珠江边。我最喜欢看哥哥画画,马路两边的骑楼一直延伸,最后渐渐消失在通往珠江的远处,这些骑楼每一座的颜色都不同却淡雅有致,还有木棉花树,落了满地湿漉漉的花朵。

大约是我看哥哥画这条路看熟悉了,也成为了我心有城府的指南。加上和妈妈走过了无数次,我知道,走到修表匠的店就走了一小半,走到幼儿园就走到了一大半,走到药店就快了。走到了修鞋铺,走到了布店、再经过杂货店(里面也有小孩子最爱的手抽,是一个纸壳做的小手提袋,里面用塑料袋装各色好吃的话梅甘果)到了凉茶铺。清晨这些店统统还没有开张,我却能自动在心里迅速还原它们的日常。然后接着再往前走,直到看见灰红色水泥骑楼柱,就到了新华书店门前。

没有人留意到我。人来人往的珠江边,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清晨是一个大好时光,想要做一番事业的人都起得很早,夹着公文包背着书包,一个个显得兴高采烈,神采飞扬。卖菠萝包的小贩也没有发现我是一个人前来。她在人声鼎沸的人群里接过那张被折得非常小的纸币,展开,放入铁盒。然后将两只热乎乎的菠萝包装到纸袋里递给了我,还找回了很多钱。我将两只手几乎都抓不牢的纸币们,一股脑儿塞到了棉袄里,捏着纸袋,深吸了一口气,再一路紧张地飞快往回走,心里一边祈祷大人们没有发现我不见了,一边飞快吞下了其中一只菠萝包,留一只要带给外婆。因为紧张过度,都忘记了品味。现在想想,那真是个好人很多的年代啊,让一个胖乎乎、走起路来像鸭子差不多并且还睡眼惺忪的小妞安然无恙地走了那么远,毫发无损。

是不是上天眷顾冒险家潜质的小孩,天晓得为啥那天大人们一早都在外面干活,居然没有一个大人发现,我,一个人爬出了被窝!走在了外面的骑楼下。顶着寒风和困意,捏着一张还不清楚是多少钱的纸币,只为一只刚刚出炉的菠萝包?当然除了外婆例外。外婆大约是所有闯祸小孩的第一发现人,也是所有闯祸小孩的巨大保护伞。我哥哥曾有一支兵乓球拍不小心掉到隔壁幼儿园二楼阳台上,那天幼儿园不开门,他居然带领了另外一个哥哥,从洗手间的窗户直接顺着我们楼外面长长的水管爬了下去,捡起球拍塞到了后面的裤腰带里再往回爬。看得我们尖声大叫,那天大人也全都不在,也是除了外婆知道。她作势打我哥几下,再骂了两声,就兀自坐地上哭了起来。我哥自那以后乖了很多。

那天从遥远的菠萝包店回来唯一一个撞见的外婆,吓得脸色发白,一把将我抓到她房间,我棉袄里的钱全部被没收,她狠狠骂了我几句,又打了我好几下,然后吃了一口我带回来的菠萝包,剩下的叫我吃了,命令我赶紧爬回床上盖上被子,装作还没有睡醒。那天,到现在我还记得的是,我躺在还没有完全散去热气的被窝里面,闭上眼睛回味着菠萝包的滋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香甜。

十六岁生日时,和外婆分享我和她之间这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还记得外婆感叹起来关于我的菠萝包理想,真是说变就变。她一边啧啧称奇,说我的胆子从小那么大,指不定是因为有神明暗暗保佑我,一边又从厨房里端过来一盘用糯米粉和鸡油做的点心,看我囫囵吞下,听我大赞“好好味”,然后,她拿出了一张白纸,慢吞吞地走到桌子另外一边,坐在我对面,端正写下她的名字。

十六岁的我,擦了擦满手的油,好奇地接过那张纸,第一次念出外婆的名字:王满英

大约十五年前,山野中的一块荒地经开垦后,搭建了菌菇棚,棚顶及四周由芒萁草铺就,内里排列着整齐的竹架。棚靠山而建,山后为一片竹林,风动时,常有响声。离棚不到一百米处,有一小溪,宽不过五米,水流清澈,可见溪底浅石,偶尔还有小鱼畅游其里。溪的下游,有一个小村落,屋宇陈旧,人烟不多。村中的妇人常不辞辛苦,走远路到溪的上游浣衣。

父亲是在一年冬天接手菌菇棚的,那时,这已经易主好几回了。父亲在菇棚大门的旁侧安置了床席和锅碗,夜里,便住在此地。一是赶得及第二日早早采收菌菇,若长老了,肉质不佳,价格要跌落的。二是防止贼人夜里偷摘菌菇,当年,常有菌菇被盗的事件发生。父亲常常自下午由家里动身前往菌菇棚,他买了方便面和水,在棚内吃晚饭和早饭。

冬天的风,几乎日日刮响山后的竹林,不远处的小溪永不休止地鸣唱,这里并不寂静。清晨时分,菇棚外的山野像一个巨大的冰窖,附近闲置的水田,结了一层冰,少有人走动的山道,也满是结冰的草,踩上去咯吱作响。大约到早上八点,能从山野中捕获一些人声。村落里贪玩的孩子跟着浣衣的母亲跑到溪的上游来。他们常常撇下母亲,跑到水田去打冰。要是碰巧遇见够得着的树结冰棱,便要徒手摘了,放进嘴中吮吸,一副快乐知足的模样。母亲们洗好衣服,看不见孩子,她们站起身,用衣服擦去冻红的双手上的水,将声音放到山野里,大声呼叫孩子的名字。听见母亲叫唤自己了,孩子们急急丢掉冰块,甩干冰水,齐齐朝小溪跑去。

下午的菌菇棚时光,我几乎未曾见过,大概只有风和小溪的动静吧。天黑以后,溪下游的村落隐藏在夜色里,山野中唯一有光晕之处便是父亲的菌菇棚。我放了寒假,执意要跟父亲到菌菇棚住,母亲不同意,说夜里太冷,担心我睡不惯,会着凉。父亲让我自己做决定。于是,第二日,我便将夜晚移居至山野的菌菇棚了。

当黑夜又一次笼盖四野时,父亲拉响菌菇棚内的灯,我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我在菌菇散发的木屑味里,跟在父亲身后,认真地看着菌菇们。即便棚内有灯,父亲仍要打着手电。他缓缓踱步,时而低头时而左看,时而右看。一排排竹架上的菌菇在我看来都长得差不多,只是长大或没长大的区别。一些小小的菇,冒头打探世界,另一些已经问候这个世界了,它们张开小伞,伞顶布满了爆开的菇纹。父亲说:‌‌“这是花菇,明日就能采了,比这里一般的菇要值钱些。‌‌”哪些该浇水,哪些明日可以采摘,哪些遭受了损害,对于这些菇,父亲一清二楚。

父亲烧了热水给我洗脸泡脚,当我躲进被窝里时,兴奋感还在作祟。我听见冬天的风声,正在竹林间玩,竹叶一定铺满了大地,甚至还能听见竹叶掉落的声音。还有小溪的流淌声,我也听见了。在一个稍高位置,水掉下去的声音最大,几乎是冲下去的。

‌‌“睡吧,被子包紧了,卷到身下才不冷。‌‌”父亲躺下了,很快,我就在父亲的庇护和风声及溪水声里愉快地睡着了。

清晨五点,我还在睡梦中徜徉,父亲已经采好一筐新鲜的菌菇了。随后,他给菇棚的门上锁,留我在棚内多睡一会儿。父亲踩着结冰的草,扛上一筐菇到街市贩卖给收菇商。那时,街市上有专门的菇市场,早晨人声鼎沸,很是热闹。各个收菇商,在一筐筐的菇前精挑细选,父亲将花菇摆放在最上面,收菇商一下就注意到并以很好的价格收购了。父亲心满意足,他走进早市,买了肉和鱼。七点钟,回到菌菇棚接我回家。

一个又一夜里,我跟着父亲,在菌菇棚内重复着几乎同样的事情,可并不觉得乏味。我已经习惯了风声和溪流,习惯了冷得发抖的清晨那些玩冰的小孩,更习惯了跟在父亲身后,对菌菇们保持足够多的好奇。我以为我的寒假就要在这样平淡无奇却又回味悠长的循环往复里结束,恰在这时,菌菇棚内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天夜里,天出奇的冷,前一天下过雨,棚内的沟渠积了浅水,父亲便不再让我跟在身后了。而是打发我早早躲进被老式暖水壶温热的被窝里。晚上九点,我与父亲睡下。半夜,暖水壶被我踢到床尾,风从身子的右侧灌进来,天寒地冻,我翻了翻身,朝父亲挨去。我一动,父亲便醒了,他的睡眠极浅。就在这时,靠近竹林处传来了动静,那里的菌菇架离我们最远

可以肯定不是风动竹林,不是小溪鸣唱。父亲起身穿衣,拿起手电,朝那儿走去。起初我以为是山鼠,窸窸窣窣,跑来偷吃菌菇。动静越来越大后,不像一只山鼠,而是好几只。我用棉被将身体紧紧包住,屏住呼吸。风声,溪流声,窸窸窣窣声。父亲此时大概像一只猫,他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警觉的步伐正朝着有动静的菌菇架走去。

窸窸窣窣声好像消失了,一会儿,又恢复了。父亲还没走到那儿吗?我觉得这段时间比溪水还长。

‌‌“做什么?‌‌”父亲呵斥道。我吃了一惊,坐起身子。与此同时,我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步子很快,好像正在拉扯,谁滑了一跤?我看见父亲的手电光了,晃得我一阵眩晕。沟渠中的浅水让父亲差点滑倒,以至于没有抓住那名不速之客,他扒开菇棚壁上的一个小口,迅速逃走了。来不及拿走的麻袋,丢在菇架旁,里头装着一个个香菇筒。也许正是这天下午,偷菇贼在菇棚靠山那面用利器扒开了一个洞,由芒萁草覆盖着,看起来与平常无异,父亲没有察觉。好在,我们的菇安然无恙……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有机会得以重返这片山野,陪同我的是年迈的父亲。他背着手走在前头,这些年,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我们照例能听见溪水声和风声,但溪水不再清澈,而有了臭味,竹林也不再强劲,一派萧条。原来建菌菇棚的地方,又成了一片荒地,好像菌菇棚从来不曾有过似的。

风从荒地上拂过,我与父亲彼此无话,久久伫立在风声里。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讲恋爱,讲革命,讲志愿,似乎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简直想不到组织家庭——结婚既是爱的坟墓,家庭根本上是英雄好汉的累赘。

及至过了三十,革命成功与否,事情好歹不论,反正领略够了人情世故,壮气就差点事儿了。虽然明知家庭之累,等于投胎为马为牛,可是人生总不过如此,多少也都得经验一番,既不坚持独身,结婚倒也还容易。于是发帖子请客,笑着开驶倒车,苦乐容或相抵,反正至少凑个热闹。

到了四十,儿女已有二三,贫也好富也好,自己认头苦曳,对于年轻的朋友已经有好些个事儿说不到一处,而劝告他们老老实实地结婚,好早生儿养女,即是话不投缘的一例。到了这个年纪,若还有理想,必是理想的家庭。倒退二十年,连这么一想也觉泄气。

人生的矛盾可笑即在于此,年轻力壮,力求事事出轨,决不甘为火车;及至中年,心理的,生理的,种种理的什么什么,都使他不但非做火车不可,且做货车焉。把当初与现在一比较,判若两人,足够自己笑半天的!或有例外,实不多见。

明年我就四十了,已具说理想家庭的资格:大不必吹,盖亦自嘲。

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七间小平房:一间是客厅,古玩字画全非必要,只要几把很舒服宽松的椅子,一二小桌。一间书房,书籍不少,不管什么头版与古本,而都是我所爱读的;一张书桌,桌面是中国漆的,放上热茶杯不至烫成个圆白印;文具不讲究,可是都很好用;桌上老有一两枝鲜花,插在小瓶里。

两间卧室,我独居一间,没有臭虫,而有一张极大极软的床。在这个床上,横睡直睡都可以,不论咋睡都一躺下就舒服合适,好象陷在棉花堆里,一点也不碰硬骨头。还有一间,是预备给客人住的。此外是一间厨房,一个厕所,没有下房,因为根本不预备用仆人。家中不要电话,不要播音机,不要留声机,不要麻将牌,不要风扇,不要保险柜。缺乏的东西本来很多,不过这几项是故意不要的,有人白送给我也不要。

院子必须很大,靠墙有几株小果木树。除了一块长方的土地,平坦无草,足够打开太极拳的。其他的地方就都种着花草——没有一种珍贵费事的,只求昌茂多花。屋中至少有一只花猫,院中至少也有一两盆金鱼;小树上悬着小笼,二三绿帼帼随意地鸣着。

这就该说到人了。屋子不多,又不要仆人,人口自然不能很多:一妻和一儿一女就正合适。先生管擦地板与玻璃,打扫院子,收拾花木,给鱼换水,给帼帼一两块绿黄瓜或几个毛豆;并管上街送信买书等事宜。太太管做饭,女儿任助手——顶好是十二三岁,不准小也不准大,老是十二三岁。儿子顶好是三岁,既会讲话,又胖胖的会淘气。母女做饭之外,就做点针线,看小弟弟。大件衣服拿到外边去洗,小件的随时自己涮一涮。

这一家子人,因为吃的简单干净,而一天到晚不闲着,所以身体都很不坏。因为身体好,所以没有肝火,大家都不爱闹脾气。除了为小猫上房,金鱼甩子等事着急之外,谁也不急叱白脸的。

大家的相貌也都很体面,不令人望而生厌。衣服可并不讲究,都做的很结实朴素;永远不穿又臭又硬的皮鞋。男的很体面,可不露电影明星气;女的很健美,可不红唇鬈毛,鼻子朝着天。孩子们都不卷着舌头说话,淘气而不讨厌。

这个家庭顶好是在北平,其次是成都或青岛,至坏也得在苏州。无论怎样吧,反正必须在中国,因为中国是顶文明平安的国家;理想的家庭必须在理想的国家内也。

 

 

在大阪前往北九州的游轮上,我想起人生颇为难忘的两次旅程。

第一次是父亲带我去大城市,我们住在一个大型澡池里。夜晚客人走尽以后,供客人洗澡休息的简易床铺被拿来在深夜销售,小时候对住没有要求和印象,只要暖和,而澡池暖和到以至于我从来没有在如此温暖的地方度过那样温暖的冬夜。

真暖和啊。尤其在寒风中等了好长时间后。

父亲买来些酱牛肉,那油纸包的严实,但油脂依然渍透了纸。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吃酱牛肉,带着一点儿肉冻,略有些咸,他喝了几杯白酒,催促我多吃点。

随后我们在各自的小床上各自沉沉睡去。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过于温暖的晚上,以至于没舍得吃完的牛肉冻化为了水。

此刻我躺在濑户内海的游轮上,吃了米其林自助餐。难以置信的是,只有一百多元一位,我喝了三杯啤酒,看着没有风浪的濑户内海茫茫又漫漫。

茫茫又漫漫。

这是一次神奇的旅程,在夜晚登船,早上抵达。可以选择超豪华房间,也可以选择豪华房间,单人间,甚至一张床……神奇在于,周围除了并不茫茫的海面以外,几乎没什么可供观赏。尽管如此,这样的路线,仍然一位难求。

旅客剩下的所有时间会用在米其林自助餐和欣赏这艘叫做Sunflower的游轮上。

它的建造与装修堪称真正的精美与细致,完全秒杀五星级标准,它是日本的五星级标准。不是什么匠人精神,那只是严格遵守了严格的制造标准。不可能人人具有匠人精神,比匠人更靠得住的是出品标准与通过标准。

制度比人更可信。

随后我想起第一次坐长途游轮旅行的那个夜晚,自大连到烟台的那个晚上。

我坐在三等船舱里,拿着哥们帮我买的船票,身无分文,捂着鼻子,忍受着弥漫四周的脚臭和泡面的香味,一夜未眠,数次到甲板上吹冷风。那时起,我喜欢冷风,它如此有力,瞬间可以吹走脚臭和泡面混成的穷味。

十几年过去了,我看着眼前游轮上这家米其林餐厅,它使用的食材来自于濑户内海周边物产。在厨师团队标记的产地上,某地限量,某县特产…会让人产生不吃就错过终生的幻觉,其实吃到吃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什么关系。

甚至米其林餐厅吃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呢?也没有什么关系。

非要有点关系的话,仅仅是要在这些看似无关的体验中,逐渐寻找活下去的丝丝乐趣。

吃饱以后,我晃悠着,来到八楼泡温泉,看着窗外并不茫茫的濑户内海,我想起外面冷风如昨,想起冷冷的海水,想起热血变冰凉的前半生…我忽然听到小孩子说:真暖和啊。

我如梦初醒,突然想起,此刻我泡在温暖的泉水里温暖地像父亲带我住在澡堂子的那个夜晚……甚至,它暖到像发烧一样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