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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假前,我就安排了爸妈来北京探望我。

说是探望,其实我是有私心的。

一来,工作后,我几乎没有时间陪他们出去旅行,短假期逛逛北京正好。

二来,我想展现一个能妥善照顾好自己的我,堵上他们总催我回家的嘴。

在他们没到之前,我还回忆杀了一波,甚至脑补了接下来几天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

心里一股莫名的骄傲感冉冉升起:小时候屁颠屁颠跟着爸妈出去旅游的我,终于可以带着他们玩了。

然而,是我天真了。这次想象中美好的玩乐之旅,成了大型车祸现场。

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残忍的事实:带上父母的旅行,真的不是旅行,而是修行。

1

行走的活相机就是我本人

行走的活相机,其实在我小时候就存在了。

只不过,当年这个角色是我爸,现在,换成了我。

当然,在拍照这件事上,爸妈依旧热衷于当指挥官。他们会教给你一套照相法则:举起双手,挥一挥;动动两腿,跳起来;借助道具,更精彩。

这样的一整套流程,在每个景点都必须过一遍。自己照完不算,还必须拉上我也摆拍一套这样的动作。

短短三天,我手机的内存就爆了。

里面塞满了我妈挥舞丝巾的身影、我爸指点江山的模样,以及一个被按着强行傻乐的我。

对他们而言,旅游的第一大事就是定位发美照。于是,我就在朋友圈欣赏到了多变的自己:糊的、丑的、胖的、糗的。

每一张我来不及销毁的黑照,都被挂上去了。

我近乎哀求道:‌‌“妈,你能容我P个图再发吗?‌‌”

‌‌“不用P!多好看啊!我女儿怎么拍都好看!‌‌”

面对我妈的蜜汁自信,我除了挤出一个假笑,还能说什么呢。

2

被强行按上早睡早起的生物钟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爸妈,仿佛永远有时差。

他们说九点,我打开手机一看,才早上七点。

他们让我别熬夜催我快睡觉的时候,还没到晚上十点。

要我们在一个国度生活,真的太难了。

爸妈一来,我就被强行按上了早睡早起的中老年人生物钟。

我们每天的节奏是:天不亮就出发,天还没黑就回到了住所。

白天,那些我想去的小众博物馆和展览,他们都不感兴趣。

我就只能带他们去那几个老掉牙的景点,和旅行团的人挤在一起,打卡山山水水花花草草。

晚上,我就只能躺在床上陪他们看看新闻和无脑国产剧。

朋友发来拯救无聊的救命消息,邀请我去享受夜生活。结果爸妈异口同声:都这么晚了,别去了,明天一早还要出去玩呢。

态度一致到让我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除了灰溜溜睡觉去,什么都做不了。

3

我成了随时随地被吐槽的对象

距离产生美这句话,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重新和爸妈住在同一屋檐下,嫌弃和吐槽我成了他们的日常。

早上起来不叠被子,他们张嘴就来:‌‌“每天起床都不收拾自己的窝,哪里有女孩子的样子呀!‌‌”

随便打两个哈欠,他们就能唠叨:‌‌“大人的话不听吧,晚上老玩手机不睡觉,白天肯定要蔫不拉叽,你看看你的黑眼圈多重!‌‌”

穿了一件吊带裙,被要求换掉:‌‌“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时尚,这种衣服哪里好看了?女孩子别穿这么露,现在坏人太多了,你连个保护你的男朋友都还没找到!‌‌”

手机地图指错路了,紧接着的就是苦口婆心:‌‌“丫头啊,你要学会自己认路啊。你不能只相信手机,手机要是没电了你连家都找不到了。‌‌”

我像被戴上紧箍咒的孙悟空,每天听他们教我如何做好一个端庄大方的成年人。

我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呐喊:救命,我真的不是你们亲生的吧!

4

我一边被遛,一边被喂狗粮

一个感受是,爸妈真的太能走了。

每天两万步,完全没感觉。

而我是一只被遛得气喘吁吁的狗,

不仅要跟上,还要无时无刻吃下他们撒的狗粮。

那几天,我的微信步数突然猛涨。

我的朋友们都以为我开始夜跑了,我说爸妈来了,他们就都懂了。

每天晚上,我瘫在床上放空的时候,我爸就会把我无情地叫起来,陪他们搭配明天出门的穿着。

注意,这可不是简单的搭配。他们要求在色调、风格上有些情侣元素。

我爸一脸宠溺地夸我妈怎么穿都好看,我妈又拿出一件T恤给我爸套上,说这件更显年轻。两个人说着说着,就照起了镜子,满脸都是藏都藏不住的笑容。

我就在边上默默看着他俩甜腻的互动,觉得自己很多余。

我想,我爸叫我去,可能只是担心我晚饭没吃饱,再给我喂点狗粮吧。

5

唠叨贵的是他们,疯狂买的也是他们

爸妈最擅长的事,就是口是心非。

我刚买完票,他们说,呆在家里挺好的,干嘛破费来北京玩呢。

等我接到他们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们早做足了准备,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

每天出门前,他们都会在书包里装满东西,因为他们觉得,景点的东西太贵了,坑人。

去爬长城那天,我妈更是想在书包里塞下半个西瓜,我使出浑身解数才按下来。

我想带他们吃顿好的,他们就不停摆手拒绝:这种有什么好吃的,这么贵,都是噱头。

但就是这也嫌贵那也嫌坑的他们,会要花好一笔钱疯狂买买买。

买什么呢?

统统都是给七大姑八大姨以及小姐妹老哥们的纪念品和土特产。

只有把行李箱的每个角落都挤得不留缝隙了,他们才满意。好像只有把这些带回去了,这趟门才算出得值了,才觉得自己倍有面儿。

同一个世界,同一种爸妈。

短短的三天假期,我带着爸妈逛京城,时刻都处在崩溃炸毛的边缘。

我们有着不同的观念和习惯,只能尽量把呼之欲出的脾气藏好掖好。

但送他们走后,我收到了我妈的微信:

‌‌“宝贝,这几天你带我们玩辛苦了,爸妈玩得很开心。你一个人在北京要好好照顾自己,抽屉里有个红包,你平时多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别委屈自己。‌‌”

我看着那个红包,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

现在的我,感觉就家长像带了两个老小孩。

但他们,曾经也是这样带着我出门,陪着我长大的。

长大后的我们,眼里有了更大的世界。

可在他们的眼里,我们就是他们的世界。

他们以我们为骄傲,想和全世界炫耀自己有这么优秀的孩子;他们可能摸不透我们的喜好,只是用自己笨拙的方式来爱我们。

我们总说,父母不理解我们。

但我们做子女的,又有多少是真的懂父母的心呢?

今天父亲节,发一篇《我们唱》里的旧文。我和我爸感情很深,但从未当面表达过。去年我送了一本《我们唱》给我爸,不知道他读了没有。

说说我爸。

我爸是个生不逢时的文艺青年。作为中国最倒霉的一代高考生‌‌“老三届‌‌”,他在高考取消的那一年下乡,从北京去了北大荒。在北大荒度过的六年时光中,我爸自学了六七种乐器,包括大提琴、笛子、二胡、中阮、琵琶、手风琴……如果我爸再学会分身术,他完全可以自组一支杂拌儿乐队。

我想象不出在北大荒,我爸是从哪儿搞到的这些乐器,尤其是大提琴。我也想象不出我爸会用它演奏什么曲目。但他告诉我,那时候他会自己把断掉的琴弦接上,还会用马尾巴做大提琴弓——让我想起汪曾祺的父亲,那个用胡琴弦放风筝的风流人物。不知道我爸是不是吹牛。我爸音乐生涯的巅峰,是带领一众同学排出了整整一台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他在其中担任大提琴手和少剑波扮演者。这不是吹牛,有他的老同学和照片为证。

但这些本领都没有后话。回到北京后,我爸成了一名教物理的中学教师,他的音乐梦想只剩下了我。

学大提琴是我爸的主意。从六岁起,每天的午休时段,我都在我爸的监督下练琴一个半小时。我在瞌睡中上弓、下弓、空弦、音阶……大提琴发出枯燥嘶哑的声音。所有弦乐器在初学的头几年都非常难听。但我爸一丝不苟地在旁边打着拍子。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但我既吃软又吃硬,我爸让我学,我就学,何况学得不认真还要挨揍。所以,一开始,我跟大提琴完全是一场包办婚姻,爱情发生在很久之后。

我比我爸幸运,我赶上了好几位非常好的老师。很快,我爸无法在琴艺上指导我了,他开始在其他方面对我实施音乐管理和教育。

我爸有一条根深蒂固的信念:只有古典音乐才是真正的音乐。

我爸认为,所有不纯正的音乐都会给我的学琴大业带来坏影响。在我家,古典音乐之外的一切音乐都是被禁止的。因为电视和广播中常放‌‌“靡靡之音‌‌”,所以,这些对我也是禁止的。夜晚,阖家其乐融融看电视的时候,我在另一个房间抄琴谱,或者将左手搭在右手臂上,在虚拟的琴颈上练习揉弦。

小学毕业前的几乎每一个周末,我爸都会带我去北京各大演出场所看‌‌“严肃的‌‌”音乐会——比如说,北京芭蕾舞学院的毕业演出。我记得,那个演王子的小伙子没收住脚,差点滑到舞台下面的乐池里去。

六岁那年始学琴,我的琴室中有五个学生,一年后减到两名,到十岁那年我加入业余乐团时,就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是低音部年纪最小的乐手,乐团的每次排练和演出,都是我爸提着琴陪我去。初一那年,我升为首席大提琴手,每场演出,我爸都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偏右,最接近我的地方,举着照相机。这常常让我很紧张,有时候在台上会忽然大脑放空,忘掉了谱。我假装挥舞手臂,又控制着弓子不让它接触琴弦发出噪音。我汗流浃背地试图追上飞奔的旋律,不敢低头迎接我爸的镜头。

直到青春期,除了古典音乐,我几乎什么都没听过,我也不看电视,不听广播。所以,乐团里的朋友们聊天时我插不上话,也听不懂。在学校里,也是一样。那时候还没有‌‌“孤独‌‌”的概念,我只是经常觉得自己很傻。

那年暑假,在日本留学的表姐回家探亲,送给我一架二手单放机。这改变了一切——当我爸发现我用零花钱和省下来的午饭钱买了整整一抽屉的流行歌曲磁带时,他什么都没说。

那是一台很简陋的机器,功能仅限于将磁带喂进去,开始播放,连快进快退都没有。它是当着我爸的面送到我手中的。很多个夜晚,我躲在被窝里,用铅笔转着那些珍贵的磁带,找我想听的歌——省下电池,可以多听几首。但是电池还是慢慢地没电了,我舍不得将单放机关上,磁带的转速越来越慢,歌声变形了,怪异地拉着长音,我跟着它默念着早已背下来的歌词,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哭一会儿。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爸周末不再带我去看演出了,除了乐团的演出和排练,他也不再强迫我坚持每天练琴。学业越来越重,我毕竟只是一个业余大提琴手,我是要考大学的。我带着耳机坐在书桌前念书做题,单放机里放的歌,我爸从来没听过。

18岁那年我离家去上大学,带着那台单放机。我爸又给我买了一台便携式CD机,可以通过变压器接电源,我再也不用省钱买电池了。也是在那一年,我正式退出乐团,放弃了大提琴。

大学那几年,像是报复也像是补偿,除了古典音乐,我什么都听,什么都爱,越噪越脏的,我就越爱。那还是打口磁带和CD的黄金时代。每周我都翘课去五道口朝圣,跟打口贩子们混成了熟人。他们允许我先把‌‌“尖儿货‌‌”挑走,然后再帮他们把装满CD和磁带的大箱子搬到街边去,齐声喊‌‌“糟泔糟泔!CD五块一张,磁带十块三盒!‌‌”

我用打工的钱买了一把红棉吉他,然后又换了一把韩国产的电箱琴。我交了一大堆搞音乐的朋友,陪着他们排练,到处看地下和地上的摇滚演出。最终,一个长头发的摇滚乐手成了我的初恋。初恋教我弹吉他,经常夸我学得快,我告诉他,小时候我学过大提琴。

那会儿我的理想是组一支硬核朋克乐队。为此,我整夜整夜不睡戴着耳机扒和弦,对着复印或手抄的六线谱练琴,指尖练出了茧子,我用指甲钳剪掉,将手泡在热水里。自小我就喜欢皮肤直接摩擦琴弦的触感,我不怕疼,只是偶尔,那熟悉的痛会让我怅惘一下。

周末回家,我常会跟我爸吵上一架,有时候是因为衣着,有时候是因为染了头发。在家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戴着耳机,或者目不转睛地坐在电视前。我从进入乐团起开始使用的那把成人大提琴立在墙角,因为太久没人碰,背板裂了一条大缝。后来,它就不见了。

再后来,我毕了业,跟初恋分手,找工作去上班。工作两年后我出了国,几年后又回了国。我三十岁了。组朋克乐队的理想当然早已破灭,跟其他年轻的理想一样。

我不再跟我爸吵架了。青春期之后,我们很少真正谈话。

三十岁生日那天,我爸送了我一把大提琴——一把崭新的、很贵、很美的琴。那天,我回父母的家吃晚饭,吃完我打算走,我爸把它从卧室抱出来,交给了我。

我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我抱着它,琴盒洁净光滑,有点分量。我甚至没当着我爸的面打开看一看它。

我抱着它离开父母家,我抱着它坐在楼下,我车的后座。头顶,父母家里,我睡过的房间还亮着灯,但我的指尖细腻,久已不碰任何琴弦。那个委屈别扭的练琴的小孩早不知去向。

那些我曾经视若珍宝的磁带、CD、二手单放机和CD机早不知去向。现在听音乐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把一只小小的U盘插入车载音响,就能听到我几乎全部的音乐史。那个夜晚,我抱着一把大提琴,坐在车的后座,听着随机播放的音乐,曲目很杂,民谣、摇滚、朋克和古典,什么都有。我听见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和中年。我听了很久,到后来,我觉得我爸也在听。

生活无法预料,就如同没有任何预兆走了的麻脸老汉。

麻脸老汉穿好衣服时,老婆子已做好了饭,放在玻璃茶几上。小花盘子里除去放着几个花卷,还有两碟子菜,一碟子西红柿炒鸡蛋,一碟子包菜炒粉条,好像还放了几片牛肉,这都是他最爱吃的。老婆子虽然六十多岁了,但手脚麻利,特别一手好茶饭,让他经常在人前津津乐道地夸耀。

这一辈子,麻脸老汉最称心的,是找了个好老婆子。虽说平时脾气不好,爱骂自己,但对他的吃喝,特别当事。无论是前几年日子苦时,还是现在光阴好了,她都千方百计地想着让他吃好。在她心里,只有麻脸老汉,才是自己最大的依靠。

麻脸老汉正在漱口的过程中,老婆子把他的茶杯已端了过来,泡了一杯酽酽的八宝茶。杯里枣和枸杞的颜色,看上去很是红艳,并且闻到一股淡淡地糖的甜味。

麻脸老汉擦脸的毛巾还没有放下,老婆子就顺手接过去,把它叠起来,平搭在门背后横拉的一根铁丝上。还给他递过一盒大宝,笑着说:‌‌“儿子给你买的,不过怎么擦,这脸上的麻子也下不去。‌‌”看来麻脸老汉的得名,是因他脸上有几颗麻子。其实老汉真名叫李有福。但多少年过去了,李有福的名字只写在了户口本上。有时候,村里村外的人,如果问谁叫李有福,很多人都不知道,但如果问麻脸老汉是谁,男女老少,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

麻脸老汉和老婆子住的屋子不大,除去正对着门口用红砖盘的一面炕外,紧倚墙的炕边,是一组漆色斑驳的衣柜。在衣柜的旁边,是张三人沙发。这沙发,还是他请村里最有名的木匠给自己做的。沙发虽然已有些年头,但除去弹簧有些松软外,其它的都还可以。沙发前面放着饭菜的玻璃茶几,还是前年小儿子买的。在茶几的前面,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是一张三抽屉的暗红色柜子,在上面摆放着一台老式的彩色电视。这台电视,还是自己卖了近十只羊买的,一晃也近十年了。不过电视质量还好,无论是谁拧谁开,还没坏过。

在屋子里,炕几乎占去了一半。虽说是五月了,但老两口年龄大了,晚上睡觉还得烧炕。暖烘烘的热炕,睡觉才舒服。床是好看但对自己老两口不顶用,适合年轻人。炕上堆着还没有叠好的被子,靠墙边,摆放着一长条形的炕柜。在炕柜上边整齐的码放着几床红红绿绿的绸缎被子,并用粉色的床单苫了半边。

麻脸老汉坐在沙发上,碗筷已经摆放好了,只需要自己动手吃就行。老婆子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拿过一把小木凳,坐在茶几的对面。这样老两口就等于是正对着面吃饭。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麻脸老汉是一家之主的地位明显地体现了出来。其实麻脸老汉也知道,自己只是个摆设,在外人面前,说是自己做主,其实家里的一切,都是老婆子说了算。但老婆子在外人面前,表现的都是在家里自己啥事都不管,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家的老汉做主。

麻脸老汉家的院子很大,有七八间房。但整个院子里,常住的只是麻脸老汉老两口。闺女早已远嫁去了新疆,一年也回来不了一次,就因这事,老婆子常常在自己面前抱怨。儿子和儿媳妇在街道的菜店里做生意,一天忙得不可开交,经常是早出晚归,有时还住在店里。两个孙子也都去县城上学去了。原来上小学时,他们每天在家,院子里还显得热闹些。但现在两个孙子一周也就回来一天,若遇上补课,两周才回来一次。整个院子,平日里显得有些孤寂。

麻脸老汉是个闲不住的人,院子的边上和老婆子开了块菜地,浇地的渠水正好从菜地边流过,所以一年之中,很多时间老两口都在那一分多的菜地里忙活。从韭菜、黄瓜到西红柿、豆角;从萝卜白菜到小油菜、香菜,啥菜都种。从除草搭架到松土扯蔓,从平地修畦到施肥浇水,啥活儿都干。两把铲子,两顶草帽,还有那水桶和水勺,是老两口的必备工具。一年里除去冬天,全家人吃的菜都够了。有时,还把菜送给左邻右舍。他们都夸老两口勤快,是会过日子的人。

麻脸老汉知道自己和老婆子的牙都不好,所以每次做饭时,他都特意嘱咐老婆子煮得软点儿,烂烀一点儿,这样好消化。掰开花卷时,他不由夸了老婆子一句:‌‌“我这一辈子,吃不够的就是你蒸的花卷,特别是撒一些香豆面,既香又酥软,吃到嘴里就化。‌‌”老婆子没有接茬,白了他一眼,专心地夹着吃菜。麻脸老汉讨了个没趣,只是嘿嘿一笑。老婆子却抬起头来‌‌“多吃点儿,你话咋那么多,吃饭都堵不上嘴?一会儿去街上买点儿农药,我这几天看见黄瓜上有虫子了,你得问好人家药和水怎么兑,别再像上次一样,药太浓,草是死了,可有的菜也不敢吃了。‌‌”‌‌“知道,知道‌‌”,麻脸老汉边擦嘴,边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老婆子还说自己话多,其实她话比自己多多了。整天絮絮叨叨的,自己又不是个孩子,可她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心。让她干去,她又不去。还说外边的活儿,就该是男人干的,她只是个提醒。可这提醒,在很多时候都是正确的废话。

麻脸老汉吃好了,把嘴一抹,换上衣服准备出去。麻脸老汉的腿脚有些不好。所以走路时常拄根拐杖。老婆子时常笑着打趣他‌‌“人家是两条腿走路,你却是三条腿走路。‌‌”他只好回应一句:‌‌“三条腿能走就行,如果是四条腿就更麻烦了。‌‌”

说话的时间,老婆子把拐杖递给了他。这根酸枣木拐杖,手把镶的是刨光的羊角,在杵地的一头套了块橡胶垫圈,这样杵地时,声音就不是太响。不过时间长了,橡胶的垫圈都有些开裂了。也许是习惯了,他还就觉得拄着它舒服。小儿子给他买了根雕刻着龙头的拐杖,样子好看,拄着感觉也舒服,但他出门一次也没拿过。

出门前,麻脸老汉跟往常一样,给圈在房后的几只羊倒了一背篓青草。儿子一直反对自己养羊,可他自己觉得,要是不养几只羊,还能干什么。前十多年时,自己把一群羊向山坡上一赶,就和山后同样放羊的一老汉聊天去了。聊的时间长了,他还接过老汉的旱烟锅子吸几口。自己是觉得过瘾了,但一回家,就会让老婆子没完没了地数落:‌‌“多大岁数了,还抽烟。它是能填你饱还是能止你饿。娃娃都不抽烟了,你还在抽,有没有一点老人的样子‌‌”。老婆子多难听的话,他都装作没有听见。

麻脸老汉有时也恨自己,已经下决心戒烟十多次了,可每次也没坚持住。时间最长的一次戒了差不多一个月,可结果又让从新疆回来的女婿捎带了两条雪莲烟给破了。女婿一年才回来一趟,老婆子也不好意思多说。等女婿走了,老婆子把麻脸老汉骂了个狗血喷头,还把剩下的两包烟扔到炕洞里烧了。麻脸老汉虽然心疼,但也没有办法。有时自己一想,抽烟虽然有时给自己解闷,但说实话,只要抽上几天,自己就咳嗽,还老是吐痰。有几次自己哮喘病犯了,去医院里看病,大夫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他把烟戒了。不过等他拿完药出医院时,发现在门口的一棵树下,刚才劝自己戒烟的医生,正和几个跟他年岁差不多的人在那里吞云吐雾,样子看上去很是享受,麻脸老汉觉得这些医生有些口是心非。

抽烟确实对自己身体不好,但毕竟抽烟有些年头了,戒起来也挺难的。村里有一个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老汉是戒烟了,这成为老婆子老拿他说自己的例子。‌‌“人家都能戒了,你咋还戒不了?没志气!‌‌”他心说,你一个老太太哪里知道,那老汉的家里人为了让老汉戒烟,天天给老汉买瓜子吃,老汉的烟是戒了,可却得上了爱磕瓜子的毛病。买瓜子,也不少花钱。

麻脸老汉抽烟,是小时候放羊时,有一起放羊的远房叔,有意无意地让他抽烟,有时还教他怎么卷烟。时间一长,他就有些上瘾。只要一看到别人抽烟,就觉得心里痒痒的。实在没烟抽了,他除去捡大人扔下的烟头,有时还会把晒干的菜叶子揉碎了卷着抽。虽然父亲因这事抽过他几回,可抽烟的毛病始终也没有改过来。有时候想抽烟了,甚至偷偷地拿一个鸡蛋,到村里的小商店里换几根烟抽。他到现在都觉得,还是那时的人灵活,烟几根也卖。其实他哪里知道,偷着拿家里鸡蛋换烟的,又何止他一人。

老婆子没管住自己的抽烟,但在老婆子的教唆下,两个孙子却把自己抽烟的毛病给管住了。两个孙子小时候天天像跟屁虫似的黏着自己。只要自己拿起烟,两个孙子就会从自己的嘴里或手里把烟抢过去。还说要是自己长大了也抽烟,就说是爷爷教的。出于对孙子的疼爱和给孙子做样子,自己就下决心戒了。刚开始自己也觉得难受,六神无主,有些猫爪挠心似的。可时间一长,自己也慢慢习惯了。后来发现不抽烟了,自己的哮喘病也好多了。从那以后,无论谁让烟,或让多好的烟,他都不抽了。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他不抽烟,也就没人让了。现在唯一的爱好是喝茶,就这一点,老婆子还很高兴。一个劲地夸还是自己的两个孙子本事大。

麻脸老汉自小放羊,所以对羊也有着特别的感情。现在养的这几只羊,都是他从市场上精挑细选的。在自己的精心饲养下,个个吃得膘肥体壮。谁要是来家串门了,他都要带着去羊圈里看看羊。在别人都夸他会喂羊时,自己心里也觉得美滋滋的。现在唯一不好的地方是,外边山上都禁牧了,不让放羊。有次他偷偷地想趁天没亮把羊赶出去,在山坡上放放等天亮了再赶回来。谁知那天羊还没出村,凑巧碰上外出搭车的村主任。羊没放成,还挨了一顿批评。自己有错在先,也不能还嘴,只好闷声闷气地把羊赶回去。这事不仅老婆子埋怨自己,儿子和儿媳妇也埋怨自己。气得他那天中午都没吃饭。后来一想,自己也确实有些自私,村里养羊的不止他一人,如果都去赶着放,那禁牧不就成了一句空话。现在正是因为长期禁牧,山上的树多了,草长了,时不时的还能看到飞起的野鸡。就是雨水,也觉得这两年多了。山再看去,也不是光秃秃的,有些清秀了,现在这日子过得越有越有滋味了。

小儿子还想着今年拉着他和老婆子去趟云南呢!

走了几步,麻脸老汉抬头看了看,发现今天空中的云怪怪的。除去东山头的云有些泛红外,西山那边的云有些泛黑,而在中间,竟是透亮的蓝,蓝得没有一点儿杂质或尘滓,蓝得让人都不敢相信。

老汉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啥时去新疆的女儿家浪一趟。这娃娃都一年多没见着了,虽然说这两年隔几天打个电话,但那和见到本人是两回事。况且每次来电话,都跟老婆子没完没了地说,而跟自己,除去问好,别的话很少。至于她现在过得好与不好,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偶尔从老婆子那儿得来一句半句,这么多年了,叶子还是埋怨他,让她早早地就出嫁了。据说到现在,跟她女婿两个之间也没啥话说,只是有孩子了,搭帮着过日子吧。

麻脸老汉有时也有些后悔,但他想,这都多少年了,娃娃都多大了,还埋怨个啥!现在有的对象是自己找的,可没多长时间不也是过不下去了嘛!村里就有两三个离婚的,有一个还是本家侄女,娃娃都七八岁了,两人说离就离了,害得侄女带着娃娃老住在娘家。惹得侄媳妇也不高兴,老怂恿着侄子和他妈分家。前两天自己的嫂子向老婆子诉苦,没说多长时间,老太太竟抹起了眼泪。这让他觉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经和经不同罢了。

叶子的婚事说到底还是自己那时有些私心。老婆子想把叶子说给娘家的一远房亲戚。那孩子他见过,个儿高,但有些瘦,人也长得憨头憨脑的,给人的感觉有些太老实,所以自己也就没有答应。而是把叶子答应给了邻村村主任家的孩子,那时这孩子说要去当兵,连军装都发了,但最后没去成。后来才知道,事情出在他爹身上,为了让孩子当兵,走了后门。谁知走了后门的那人正好在这节骨眼上犯了事,在派出所里一审,就把这事全抖落出来了。孩子自然没有去成,但媒人说的是这次招的是仪仗兵,而这孩子个儿不高,给刷下来了。叶子一直不愿意的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这孩子个儿还没叶子高,但好在主任家家境殷实,听说在新疆兵团还有当官的一叔叔,老想把自己的侄子叫过去,在那边兵团里干事。那不就成了公家的人了吗,挺好的,自己也有面子。所以当时虽然叶子和她妈反对这门亲事,但自己很执拗的没答应,为这事还给了叶子一巴掌。嫌个子小,个子能当吃还是能当穿,村里两口子有男人个子高娶矮个子媳妇的,也有女人个子高嫁矮个子男人的,不也过得挺好的吗?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合适的。后来是他逼着叶子嫁过去的。虽说主任一家人对叶子都不错,但他也觉得叶子有时像自己,特别犟。从那以后,父女俩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但女婿对自己不错,时不时地过来看他和老婆子。即使后来搬到新疆去了,也差不多一年能回来一趟。叶子却几年回来一趟,说是在一家番茄厂上班,没时间。他却从心里觉得女儿跟自己生分了,今年看有机会吗?跟老婆子商量下,闺女不看咱,咱还不看看闺女?

想着闺女,脑海里忽又闪过一下父母的坟地,吓了麻脸老一跳。父母都去世二十多年了,凡是到了父母去世的祭日,他都上坟祭奠的。

相对父母来说,麻脸老汉觉得自己还是享福了。父母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特别他们哥三个都是大小伙子,特能吃,把母亲一天愁得都不知怎么过。好不容易熬到生产责任制承包了,哥儿三个能干活了,家里的境况也好了。等父母找东家借西家地挪腾张罗着给他们哥三个把媳妇都娶来成了家,他们却老了,病了,没两年前后脚走了。

父母的坟地就在山梁的阳坡上,这两天有空了一定去给老两口上个坟。

自己成家以后,为了一家人日子过到人前面,不由的腿脚变勤快了,只要是合法的,什么挣钱就干什么。粮食黄时,当过麦客;在别人的瓦窑上烧过砖;在粮库里扛过麻袋;放过羊;还在河里筛过沙子……这腿的毛病,估计就是在那时落下的。那时一天老站在水坑里筛沙子石子,刚开始没觉得什么,后来就觉得酸软,腿脚使不上力。母亲说是水的寒气渗的。后来他不去河里了,觉得好多了。谁知是不是自己这几年老了,毛病又找上来了。虽然去了几趟医院,也针灸过几回,可医生说了,自己这老毛病,要看好,不易。吃药,最多也就是缓解一下疼,再也没有别的啥招儿。

再后来自己做生意。开了粮油店,日子好过多了,可自己老了,不行了,精力也顾不过来。就让在厂子里上班的儿子和儿媳妇回来打理。在自己的点拨下,儿子和儿媳妇上手挺快,而且还扩大了店面和经营的种类。估计是小两口尝到挣钱的好处,现在比自己还上心。每天累得都让他心疼。但看到每天的生意做得风风火火的,自己也就彻底放心了。可现在儿子问自己作做主的事越来越少,虽然落个清闲,但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失落感。‌‌“算了,算了,不是咱管的事。‌‌”有时他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地絮叨出这句话来。让老婆子也惊疑地看他一眼:你这老东西,想啥哩。他一惊,笑着直摇头。

边走边想,麻脸老汉今儿不知怎的,觉得怪念头特多,脑子也有些乱,听到鸟叫,他抬起头,院边的杨树上,一只喜鹊扇起翅膀,径直飞向远处。

麻脸老汉听到一辆汽车很大的轰鸣声,心里嘀咕,谁开车把油门轰得这么大。

就在他一愣的瞬间,只见一辆拉煤的货车从拐弯处冲了过来,丝毫没有刹车的迹象。

麻脸老汉惊呆了,拐杖从手中飞出去了。在那一瞬间里,眼前闪过了老婆子和两个孙子的影子,还有货车发出的刺耳的尖叫声。

周围的人声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和柴油味道。

麻脸老汉家的天塌了!不远处一个老太太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悲怆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五月五,艾叶糯米水煮,火也慢些烧,蛋也慢些煮。犹记儿时,晨曦微张,酣睡正眠,忽闻粽香飘枕边,一跃而起垂涎。

端午节近了,姥姥又开始忙活了,骑着三轮车去赶集,买粽叶,糯米,黑米,甜枣,鸡蛋,鹅蛋,鸭蛋,一股脑的一大堆。小镇的集市离姥姥家有三四里地,一个上午,姥姥来来回回跑二三趟,才把东西置办全,农家院子的小厨房里,堆了满满一地。

从外面进来,差点被绊倒,‌‌“姥姥,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大外甥,快五月端午了,不得包粽子嘛,这还多,我还觉得不够呢。‌‌”

‌‌“姥姥,够了够了,绝对够了。‌‌”满满的一厨房。

姥姥正在收拾着粽叶,斜着身子瞅了我一眼,说,我算算你听听哈。然后姥姥扳着指头,一样一样的数落。‌‌“你家得十几捆粽子,30多个鸡蛋,10多个鹅蛋,10多个鸭蛋吧,你二姨家,你大舅家,超家,还有我自己吃的呢。‌‌”

‌‌“姥姥,不用给我家准备这么多。‌‌”

姥姥又瞪了我一眼,‌‌“安阳来,大外甥,每年的粽子,就是你家吃的最多!‌‌”

七十多岁的姥姥,一头银发,圆圆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牙齿早已掉光,干瘪着嘴,眼睛微眯,却炯炯有神,时不时的瞪你几眼,眼里却充满着疼爱。走起路来两脚生风,矍铄有力,挑水浇菜园都不在话下。饭量大,早上喝稀饭,我们用碗,她老人家却用盆,晚上一切都收拾停当,去邻居家打牌至深夜,回来还能再吃四个煮鸡蛋。

为了这端午节,姥姥一个月前就开始张罗,私下里估计谁家能回来,谁家回来的晚,得留一部分粽叶,改天再煮一锅。去南屋放蛋的篮子里,看看鸡蛋,鹅蛋有多少。去菜园子里看看黄瓜,芸豆,大葱都长的怎么样了?孩子们回去要捎一点。院子里的鸡也要瞅一瞅,看看哪只最近不太听话,过节宰了,做个农家铁锅炖鸡。孩子爱吃什么,喜欢吃什么,全家十几口人,姥姥一清二楚。

端午节前,小镇有集,姥姥去挑最好,最新鲜的粽叶。边挑边跟卖货人说,你别看我年龄大,你可忽悠不了我。我老太太包了一辈子粽子,吃了一辈子粽子,难道还不知道什么粽叶正宗,什么粽叶入味?卖的哑口无言,只好说,大娘,您慢慢挑。

买回家的粽叶,用石头压着,泡在水缸里,糯米,枣,也在水里泡着,浸透了,蓬松了,蒸的时候才入味。鸡蛋,鸭蛋,鹅蛋也在水里洗一洗。下午,左邻右舍的老太太,儿媳妇都过来帮忙,一伙人在农家小院的树荫下,说说笑笑,拉着家常,包粽子。老家的粽子跟别处不同,挑选的粽叶是槲叶,也称之为柏叶,其形如荷,寓意吉祥如意,长命百岁。这种传承从什么开始的,无从知道,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南方的粽叶经不住长途跋涉,也不能普及到平常百姓家,聪慧的老家人选用这种树叶来包粽子过端午纪念屈原,这个传统沿袭至今。

偌大的粽叶里塞满了糯米,红枣,花生,寓意满满,预示着一年里风调雨顺。同时为了能让汨罗江里的鱼鳖虾蟹,吃的肚大腰圆,远离爱国的屈原,老家粽子包的特大。老家人是淳朴的,憨厚的,本来选的粽叶比南方的要大一倍,里面至少三四两米,但这还不算,这才是老家粽子的一半!老家的粽子一个就是一捆,一捆分两和(ha),一个粽子最少也有七八量重,食量小的人,初见这种粽子,瞠目结舌。不一会,粽子包完了,各自洗干净手,嘻嘻哈哈回家了,不用谦让也不用客气,改天,哪家需要包粽子的时候,喊一声,姥姥也去,在我们老家这也是一种习俗。

粽子放在锅台边的盆里,堆的跟小山一样。一盆蛋,一个个色泽鲜亮,静静的卧在盆里。姥姥安排压水了。姥姥做饭很好吃,一家人谁也比不了,同样的菜,端上桌,一尝就知道是不是姥姥做的。当一家人觉得姥姥年龄大了,不用姥姥做饭的时候,她十分不满,原来其他人做的菜,都入不了她老人家的眼。看起来姥姥是一个农村老太太,做事却极有章法。煮粽子的水,一定要用自家新压的井水,井水倒入老家的大锅里,然后贴着锅,慢慢放粽子,放鸡蛋,鸭蛋,鹅蛋。放入之后,盖上锅,却不着急烧火,让粽子,鸡蛋在水里在浸一浸。大锅木柴,土屋煮粽,不一会,小小的厨房里,热气腾腾,满屋子里的粽叶香。大锅是高粱杆锅盖,循环透气很好,锅底的火,沸了水,熬透了粽叶的香,伴着糯米的淳,渗入鸡蛋的味,一起奔向高粱锅盖,蒸汽满屋,但这股原始的香却闷在锅里,随着柴火慢些烧,粽子慢些炖,又侵入到粽子里,鸡蛋里,如此循环,粽叶香,糯香,蛋香糅合在一起,浓香四溢。

三个多小时之后,不再添柴,用锅底余火闷一会。姥姥去南屋摆上小桌,拿出茶壶,喝起来茶来。问:‌‌“你喜欢吃什么样的鸡蛋,蛋壳干裂的?‌‌”我说:‌‌“嗯,粽子锅里的鸡蛋,这种最好吃,即有浓浓的粽叶香,蛋清又硬,有点烤鸡蛋的嚼头。‌‌”‌‌“那好,咱们再喝一壶水,才去掀锅。‌‌”‌‌“这个也能说了算?‌‌”我表示怀疑,家里用天然气做饭尚且不能控制菜的火候,更何况柴火做饭,满满的一锅粽子鸡蛋。姥姥喝了一口茶,又瞪了我一眼。果不其然,茶水喝完,掀锅之后,一切尽在姥姥的掌控之中。

粽子出锅,粽香满屋,迫不及待的扒开粽子,吃起来。姥姥取出来养蜂人那里买来的蜂蜜,说,慢一点,沾着蜂蜜更好吃。说完又去忙了。我说,姥姥尝一尝,姥姥说,粽子温的时候最香。我收拾收拾,明天,她们就回来了,一份份地得提前摆吧摆吧。

端午节到了,一家人回来过节,又聚在一起。晚辈给姥姥敬着酒,吃着姥姥包的粽子,其乐融融。姥姥乐呵呵地,坐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看着儿孙满堂,这才是姥姥最期盼的,你看姥姥又开始喝酒了,半斤酒不在话下,余威悠长。

中午一点到家,母亲正好在门口弄晒地上的老蚕豆,父亲刚刚午休起床。午休是老人家的习惯,每天时间不长,但必须睡。

父亲午休后准备和母亲下地包桃子。桃子不用纸袋包,恐无多少收获。我见到父亲,跟他老人家说,你不是都不管了么,还去包什么桃子?

父亲嘿嘿一笑,说多少还能帮你弟弟干点,总不能看着。

去年父亲把地交给弟弟管,承诺不再过问插手的,但事到临头,仍像顾问委员,忍不住要指点,要亲自上阵。

下午父亲拿着张凳子下地包桃子。站在屋前的晒场上,可以看到初夏午后的太阳,穿过葡萄的缝隙,打在穿着旧白衬衣坐着包桃子的父亲身上。站在晒场上和父亲说话,他的话从地里传回来,清晰可闻。

我小时候家里只有毛桃树,不像现在似的,要用纸包。鸟也不爱吃毛桃,酸涩硬。所以,用纸袋包毛桃的活,我没有基础,也没学会,暂时还帮不上手,只能袖手旁观,只能提醒。

下午我正坐井边葡萄架下,弟弟回来,他在远处的地里给包桃子,但满脸官司。问其何事。他气哼哼地告诉我,你问娘老子,叫他们别那样干了还是不听,不让他们管了他们还是要管,累得吃饭都手抖了还干,真是气死我了。

父母和弟弟在价值观上多有冲突,尤其是弟弟劝父母少干地里的活,父母不听,父亲对弟弟管得也过严。我曾经多次劝过父母不要管地里事不要再管弟弟的事,弟弟都那么大了。

我只能一边告诉弟弟,我会再次提醒父母。我的身份算得上是在外面工作的人,尽管早不吃公粮了,父母对我还是有一种跟对弟弟完全不同的态度。这不同,有些类似范进中举里,范进的老丈人对范进中举前黄的态度,‌‌“文曲星‌‌”是打骂不得的。

另一方面,我劝弟弟知足。这些年我在劝父母的过程中,也多少知道他们的心思。父母身体精神都好。我提醒弟弟,父母一辈子劳碌命,真不让父母做点事,他们会觉得自己没有用了,成了废物,这样可能很快就会垮掉的,反而不好。

弟弟嘟囔了几句,下地去了。母亲回来,我又提醒了母亲几句。恰巧堂妹过来,聊起来,我叔婶也是一样。本来叔婶要去买韭菜的,堂妹把韭菜割了,说:你们也别买了,给我带到靖江去。

说话间父亲回来倒水喝。我也说了他几句。父亲说:早晚都是死,不干活就是等死,还不如干活干死呢。现在白天从村东走到村西,都没人,鸡鸭没有,村子都像空的,走走都心慌。所以,不干活时,我和你妈就躲在楼上看电视,不愿意下楼,冬天偶尔串门看人家打牌。但也不能老看电视啊,地里的活,忙的时候,或者看不上眼,趁还能干动,就帮着干点呗,也是帮忙,真累的活,我们也不干了。要活再不干,真是坐着等死啊。

我说你们要是累病了,就你种的那点葡萄,看病的钱都不够呢。

对佬。伯伯娘娘,你们少干点,不生病,就是帮了哥哥他们最大的忙。堂妹笑着说:我早说了,我们西朱村的老辈,都是干活干死的,命苦,不知道享福。要是早拆迁了没地了,他们也就认了,就不会再干了。

父亲不跟我争论,喝了碗水,又将水杯倒满,带着下地去了。

早些年,我劝父母上北京和我们多呆一段时间,但父亲呆不住,也就是和父亲的交流,我理解了土地、村庄和宅院之于父亲一辈人的意义。父亲他们的力量,主要来自故乡的土地,依着故乡的土地,父亲他们就有精气神。在我理解父亲的想法和情感之后,我曾用大力神安泰俄斯和他大地母亲的故事,来比附父亲他们与大地的关系。在我看来,安泰和大地母亲的故事,不是神话传说,而是实实在在在父亲他们身上上演着,那是历史和现实。

这些年,村里的老人走的越来越多,独生子女后,村里的年轻人本来就少了,而且后面的年轻人,都不在附近工作,父母倒是和租住在隔壁的年轻打工者常聊天,这些人是附近工厂的,都上过大学,定期过来聚会,他们也会到我家借凳子,弟弟也会时不时送些新下来的蔬菜给他们。

我只能跟父母说,等女儿考完大学,我就常回家住,陪着他们,自己收拾屋子,下地种菜种瓜果。人生兜了一大圈,回家,有家可回,也是一种福分吧。

老人旧屋,中国人谓之福气。钱穆这样说过,我也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