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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舅从衡阳回山东,他十七岁当兵去湖南,在当地安家分配。老了想回来住一阵子,各家都准备了房间给他。他却要回老屋。姥姥姥爷同一年去世,前后只差了七天,两人同岁,九十七。他俩走了,老屋就空了,只用来堆些杂物。院里的石榴跟无花果都长疯了,无人修剪,也无人吃。硕果累累,都做了鸟食。这老房子可是真老了,住了四五辈人。之前每隔几年就来修一次,之前他们在的时候我小舅打算推到翻盖,姥爷不让。就只好打补丁,哪儿坏了就修哪,最后这房子有砖有坯,房梁檩条有旧木,有水泥。看着破破烂烂,却又些奇怪的坚实。房子就是这样,只要住着人,多大风雨都不会倒。人走没几天,就看着岌岌可危了。你们见过老房子塌吗?那种土坯盖的房子,或许是解放前,甚至更久的时候,某一个祖辈亲手盖起来的,也很久没有住人了,只有一些麻雀蝙蝠早晚出入,屋顶是麦秸与碎瓦铺着,麦秸早就沤成了黑色。这里曾住着方圆十里最富有的人,终日大排筵宴,车水马龙,人丁兴旺。忽然有一天在暴雨里,就塌了。并没有太大的声响,轰地一声,闷闷的,并不惨烈,也没有告别,就那样躺在雨水里,房梁支愣出来,就像是断掉的骨骸,被水冲刷着,没有坟墓可以埋住它。我二舅当时当兵是偷着跑的。“我不愿意种地了”,他跟我说。我表妹带着孩子来,他从湖南带来了几个小罐子,罐子里是小鱼辣椒。给我们分着吃,喝了几杯。那小鱼儿炸的焦酥,两个小孩儿都辣坏了,流着眼泪吃,从手里夺不下来。山东人也能吃辣,但吃的辣与湖南人不同。山东有一种薄皮青椒,极辣,炒鸡,炒鸡蛋都非常好吃,辣舌尖儿,针扎一样。湖南这些小鱼辣椒,辣的嘴巴肿一圈儿,有毒一样。其实湖南的樟树港辣椒,炒肉,跟山东的薄皮辣椒差不多。但湖南的辣椒品种太多了,这个也不太排的上。我很爱吃这种炸脆了的小鱼儿,大概是些麦穗儿,虾虎之类的。小小的鱼苗,不用摘五脏,吃起来后味儿有一点淡淡的苦。义和村有一条小河,我小时候水清。我姥爷会下网,就捞这种小鱼与泥鳅。带回来炸了,做小鱼面子椒。后来涝淄河一夜之间臭了,二十年间鱼虾都灭绝了。去年回去看,正在重新修,乌河前些年也臭了,这几年修的水清了,有鱼有鸟。说起来我们这儿有啥名菜,说不太上来。博山菜太厉害,桓台的厨子都是博山学的。桓台就是产粮食,马踏湖产一点藕跟鸭蛋。小鱼面子椒,几乎都不能端上酒席,鱼儿太小了,买都买不到。小鱼辣椒里的鱼一般大,南方可能更多一些。指甲锉大小,拾掇起来麻烦,又不值当。小鱼炸了放汤,辣椒炸糊了,下面糊,熬出来稠稠一大碗。点点香油青蒜,确实无比的香。我二舅说他小时候常吃,我说小时候也吃过。算是我姥爷的看家本领。再就是炸肉,炸萝卜丸子,炸豆腐,茄盒,藕盒。年节里这就是最好的菜。吃的小孩儿都胖墩墩的。我表妹要孩子早,大的叫一一,我起的名字,她以后会感谢我。她听着我们说小鱼面子椒,她说她没吃过,我说小鱼辣椒也很好吃啊,等以后买到小鱼我给你做。她咬着一条小鱼干,从嘴里扽出一点血来,吓了我一跳,一看是掉了一颗牙。她捂着嘴巴,说牙掉了。我二舅问是上牙下牙?说上牙要扔到井里,下牙要扔到房上。一一嘴巴漏着风,说是下牙。我说我给你扔房上去。我二舅说,我去。他又说,我的牙,你妈的牙都在上面呢,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他找了个小瓶子,拔那颗乳牙装进去。瞄准了想扔到房上,那房上的瓦片间都长满了草。扔了好几次都被草挡了下来,我要扔他不让。他让我搬梯子,要上去看看。我担心说这老房子瓦很脆了,别踩塌了。他说没事,他知道檩条在哪。小时候常爬。他一把岁数了,还能看出当兵的底子。上得很利索。我们仰着头看他,他把那个装着乳牙的小瓶子放到草堆里,在上面四处寻找。我说快下来吧,他说等会儿,他踩着嘎吱嘎吱的瓦片,晃晃悠悠的在房上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跳下来。手里捡了一个铁盒子,还有个小陶罐,以前装药丸儿的。铁盒子里早就空无一物,风吹雨淋锈穿了,他说这个盒子以前装着我小姨的牙,也是他扔上去的。几十年过去了,可能牙被冲走了。那个小陶罐倒是看着很古朴,比拇指大一点,上面有个泥塞子。我说这是啥?他摇头说也没见过。我表妹说,这还发现古董了,值钱不?我二舅递给我,我迎着太阳看了看,看不出什么来。拿着去水盆里洗了洗,把泥都洗干净,瓶子上刻着几个字,“振堂。”我以为是什么药店的名字,我递给我二舅。我二舅看着看着突然流眼泪。说这是你姥爷的小名。我吃了一惊,那这个小罐儿里装的是什么?那盆里的水还没倒,我去泥汤里摸了摸,捻出一块小骨头来,很小很小一块,已经不是很白。那是一颗乳牙。它的主人活了九十七,已不在人世。

谁曾想,他也那么小过。

我出差路过山东,突然很想家。就在济南下来了,改乘回去。到了家门口,看着院门锁着,老两口没在家,不知去哪了。我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本来想打个电话,又想恶作剧,他俩回来看到能吓一跳。村里这两年越来越清净了,却收拾的越来越好。房子街道空旷又干净,只是这里的人都越来越老。终于有邻居婶子蹬着三轮车路过,车上站着一条扎着辫儿的小狗,它上半身扒在扶手上,眼珠晶晶亮,骄傲又机灵。她俩早就看见我了,老远就喊我小名。看到她也很亲切,小时候惹祸,我爸拿着棍子满村打我,她把我藏水缸里。后来我妈找不到孩子,跟我爸没完了。她才背着手出来教育了他们一通,把我领回家。我看着她可太亲了。她问为啥不回家?我说没钥匙,等等他们回来。她说,你饿了没?要不你中午跟我回家吃饭吧,跟你叔喝一杯。我说晚上再去。她说,你打电话了吗?我说我没打,等等吧。她哼了一声说,“你不打电话,他俩可不回来。”我问怎么了?她说,这俩人最近天天的腻着,四处溜达。我说是吗?她又冷哼了一声,说,“还拉着手。”看她一撇嘴,一脸酸溜溜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也知道她是开玩笑,后来她指着身后说,他俩都在北边那条小路上,刚我看见他们了。我说那我去找他们去。我妈妈一辈子没穿过裙子,因为她大腿上有一道巨大的伤口。常人看到可怖,小时候看着只觉得疼。我问她怎么受的伤,她说小时候没好好学习,就去推小车,小车翻了,腿就被豁开了。我问她疼不疼。她说,疼死了。所以你要好好学习。

怎么能不疼呢?整条大腿都被豁开了,深可见骨。看那伤疤,象一片芭蕉叶的样子,我有一次趁她睡着了,拿水笔在她腿上画了一棵树,我知道她早醒了,可是她一动没动。

后来2020年,我带我大舅来北京协和看病,他才跟我说,我母亲十四五岁时,初中毕业,二舅跑了去当兵,小舅小姨还年幼。他就带着我妈去工地挣钱。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推混凝土车,好几百斤啊。早上推到晚上,后来一下子翻了,她腿就被铁片片豁开了。后来在卫生室冲了冲就背回家了,那时候以为包一包就养好了。谁知道后来发炎了,甚至发展成了骨髓炎,耽误了。他说,“我对不起她。”我看着尊敬了一辈子的大舅,那一刻,突然充满了恨意。我妈后来没有责怪过谁,只责怪我爸。说要不是她腿不好,她不可能嫁给我爸。我爸相亲时候都是借的衣服。我见过他俩一张照片,结婚时照的,在张店老展览馆前面,照相的有一辆黑老鸹小摩托,脚撑子都没打开,我爸骑在上面,她坐在后面。他俩后来开拖拉机,养鸡,种地,后来做水果生意。我爸开拖拉机她就坐在斗里,养鸡卖鸡蛋她就坐在三轮车上,那个巨大的三轮车,装满了,在后面只有一点点的地方,她就坐在那筐上,抓着绳子。脚荡在外面。他俩奔了一辈子命,而我却没有出息。这令他们失望。他们的争吵,从我降生就没停止过。谁也不服谁,却相依为命。

我妈归罪于命运。又说,每个人都如此,没有办法。

我决定去找他们,那天的野草疯长,远处一个巨大又安静的工厂,田野里一片荒芜,他们做了一辈子农民,好在老了又失去了田地。我无法去判断此时的好坏,只看到原本泥泞的田间小路也被铺上了沥青,两边绿化带里种了很多树。这些年我回来的少,甚至都没有发现这些树都长大了。有一些都长出了果实。我就往北方走着,空气里有一股子甜草灰味道。这令人熟悉,又令人惊慌。

我终于看到了我的母亲,她此时正站在一棵树下,仰着头。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红彤彤的,头发朦胧,衣着干净,布满斑斓碎光。走到近处她也没发现我,她依然在目不转睛的看着树上。然后一会儿就弯腰从地上捡着什么,连连欢笑。我从来没见她那样笑过,我堂妹十四岁时,就是那样笑的。走到近前,我抬头一看,父亲正骑在树杈上,摘那树上桃儿,一边做着古怪鬼脸,正学猴。那桃子又青又硬,是绿化树种,砸在地上直蹦。并不好吃。我走到跟前,说,“这能吃吗?”他俩吓了一跳,两张老脸变得通红。我狐疑的看着他俩,问你俩在干嘛?

你两个是在谈恋爱吗

年逾八旬的母亲,自然是老了。最直观表现出来的有两点:头发白了,步履蹒跚。所好的是,她的头发至今仍是灰白,距离雪白尚远。脚步也只是慢了,尚能自由行走,无什障碍。这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四代同堂之家,实在是一种幸运。

顺便说一句,我父母亲、岳父母,四个老人皆年逾八旬,生活在我的近旁,时常与我的两个孙辈来一番嘻戏,满满的幸福顺着脸部的皱纹荡漾开来,诠释着什么叫天伦之乐。

步入耄耋之年的母亲,性情倒是变了,较年轻时温和了许多。特别是她对儿媳的态度,再没有一丁点儿的抱怨,全都是不舍与心疼。开口时,必在儿媳名字前,加上“我家”二字。

妻子退休后,照料两个孙辈的任务便落在了她身上。从托儿所,到幼儿园,直至现在进了小学,她那辆电动车上,时常是“春兰空调”——一拖二。小姐弟俩还特别喜欢与外婆一前一后挤着。

妻子倒是去驾校认真学习过,也拿到了驾照。可一开车上路,心里就没底,慌得很。在她看来,还是她那辆电动车安全。这样一来,“安全”一词,成了我友情提醒妻子的高频词,几乎每天挂在嘴上。

不止于此,妻子不仅当着家里的“幼儿园园长”,还成了一个“打工者”。却不过朋友的情面,被请去料理一家公司的财务。虽然朋友很包容,对她上班时间不作严格要求。然,一直做事认真的她,恪守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之古训,自己给自己加班不在少数。

这才让老母亲为之心疼。众所周知,婆媳关系一直是我们这些百姓家庭中十分重要而又复杂的一种关系,处理得好的有,出问题的更是不少。身为儿子和丈夫,我似乎是幸运的。也时常为身边的朋友们所羡慕。

母亲年轻时,很是吃了不少苦。她初为人母时还不到20岁,在短短几年内,很快又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那时,父亲常年在外面的“工作队”上,家中大小事务一应由母亲操持。孩子小,没有“上人”可托付。奶奶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虽说还有一个爷爷在世,七老八十了,还得自己下地干活。用父亲的话说,整天为自己的“二寸半”(嘴的代称)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帮着照料小孩子呢?爷爷有三个儿子,孙子孙女一大趟,哪是他照料得过来哟!

处在大集体年代,母亲还得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繁重而紧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母亲这里行不通了。

起早贪黑的母亲,让“带月荷锄归”,成了家常便饭,只是诗意全无。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我七八岁时常做的一件事,便是一大早就往母亲干活的田头跑,给她拿早饭(拿,避“送”之讳。“送饭”通常用在死去的人身上,为旧时丧礼)。

那时候的劳力,虽然大家在一块儿干活,很多时候工作量也是分配到人头的。譬如插秧,一人插几棵,多宽的界面是自己的,都有定数。割稻,割麦,亦如此。这样的当口,如果掉了队(跟不上大伙儿的劳作进度,掉在了一群人后头),家中有帮手的,完成自己的定额之后,自会过来帮忙。母亲是没有这样待遇的。偶或,也有人伸援手,少之又少,实在难得。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冰锅冷灶,望着四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母亲的泪水就来了。边流泪边给孩子们做晚饭。

这时候,如果父亲回家,那就撞到母亲的枪口上了。母亲抱怨、委屈的子弹会毫无保留地射向刚入家门的父亲。父亲当然甘愿当一回母亲的出气筒,让母亲痛痛快快的宣泄一番。

多年负责过一个大队的全面工作,父亲太知道生产队分工作业是怎么回事了。母亲一个人在生产队单枪匹马地干,掉队,落下,再正常不过。但人人有面、树树有皮,母亲当然不愿总是被人当“尾巴”看。

就这样,母亲辛苦劳作一年下来,到年底“分红”,我们家不仅不能从生产队会计手上拿到分红款,还要从家里拿出钱来,支付生产队的“两上缴”。我们家是生产队上为数不多的“超支户”。

多亏母亲能干,在家里养猪,养鸡,养鸭,家庭副业收入不少。不仅支付了生产队的两上缴款项,还能为我们兄妹四个过年时做上件新衣裳。在我的印象里,父母亲是不可能每逢过年都做新衣裳的,一件新衣裳要过几个年的。那时,人们的日子还是艰苦了一些。

日子如老屋后悠静的香河水,平缓中偶或也会有些小波小澜。等到我们兄妹四个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生活也有如芝麻开花,不仅节节高,还多了份芝麻香。这时,家庭中的小纠小纷,也会时不时的冒出来。

何故?母亲的性格使然。

母亲的天性,让她像老母鸡一样,始终把自己的四个孩子拢在自己的羽翼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兄妹四个是齐居在我这个长子家的。其时,我和妻子已经住在家中主卧室的位置。父母亲则住在主屋前一侧的东厢房内。很显然,父母亲已经让我这个长子来当家了。虽然他俩还没到60岁,算不得老。

四个家庭,十几口人,当中还有四个爱闹腾的小宝宝,在一起时间一长,难免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争执起来。让老实本份的妻子感到委屈的是,她既没参与,也没多话,竟然会躺枪。婆婆对自己的不满,她确实难以理解。

那时候,一大家子人在一个锅里吃饭,家中日常一应事务如早先一样,听从母亲安排。母亲生二妹时落下个头疼旋晕的毛病,身体扛不住时,抑或烦心着气时,便会发作。发作起来,天旋地转,还会呕吐,晕倒。

此时,父亲会出面疏导方方面面的情绪,劝一家人对母亲给予足够的包容。毕竟母亲年轻时吃了太多的苦,有太多的负面情绪无法排解。结果是,三个妹妹带着孩子,各回各家,让彼此间有一段距离。不是说,距离产生美么?!

当一大家子把握好“分”与“合”的节奏,大家庭的气氛又会升温:融洽,温暖。之前的那些不愉快,早丢到爪哇国去矣。

母亲的性格,也不是每一次不愉快发生,都能给父亲面子疏导的。我记得就有那么一次,母亲又让她儿媳无故躺枪。妻子一时难以接受,破天荒回了娘家。这让做婆婆的脸面上,很是挂不住。气得她也躺平了,卧床不起。

其时,春节将至。一家人不能团团圆圆、开开心心过新年,肯定是件憾事。更为要紧的是,婆媳之间的裂痕,由此越来越大,修复的难度会进一步加大。好在岳父岳母家,与我们家相隔算不得远。我徒步上门向岳父岳母解释清楚婆媳俩矛盾的起因,毕竟春节临近,做儿媳的回家过年,还是应该的。我这样的要求,岳父岳母当然支持。

儿媳回来,婆婆仍然躺在床上,不愿起来。这时候,想让儿媳再到婆婆床前认错,几乎不可能。只有做儿子的,做母亲的工作。

我拿着一把梳子,来到东厢房母亲的床头,什么也不说,默默地为母亲梳头。母亲也是一声不吭,任由她儿子梳。木梳子插进母亲的头发,一下,两下,三下……儿时母亲辛劳的过往,成了此时母子俩共同的话题,一股暖流在母子间涌动着。

毕竟那时母亲还算不得老,一头黑发浓密得很,要梳通,梳顺,儿子惟有小心动作,不让梳子对母亲的头发造成一丁点儿扯拽。

当儿子小心翼翼为母亲梳好头之后,母亲没让她的儿子开口相求,便起床了。于是乎,一家人过了个团团圆圆、开开心心的春节。真好!

秋天的傍晚,夕阳移到几栋高楼后准备降落。山与高楼并排着,但山比高楼矮。山林的树许是参差不齐,剪影如齿轮般。夕阳的光芒在五点四十分左右最刺眼,橙色的光从球体喷射,落向四面八方。在灯亮起之前,它成了这一天里我看到的最后一缕自然光。

夕阳不是从山和高楼后面落下去的,而是掉进了云里,第二天,它又得从云里探出身子来。天晴的傍晚,夕阳挥一挥衣袖,留下一片云彩。我在晚霞中观望了许久,秋天的晚霞是柿子色的,你一定能找到一片柿子干似的黑褐色,也能找到熟柿子的粉橙色,还能找到脆柿子的金黄色,或是裹了一层白霜的冻柿子,仔细看,都能找到。夕阳消失后,暮色四合,却常常能将色彩运用到最极致。

这是柿子成熟的秋天。

父亲爬上一棵矮柿树,他的腿和柿树的枝柯同时摇晃。柿树的主人不想要这一树的柿子,也舍不得它们被鸟啄得体无完肤,或是在树上风干烂肉。他叫了父亲将柿子全摘去。柿子一个个大如鹅蛋,沉甸甸的,压弯了枝柯。父亲小心翼翼,利用树杈,将手无法够到的枝柯勾到了身前,他的背紧紧靠在稍粗一些的树干上,摘下一个个柿子,丢入树底,大柿子们在草地上滚了几下,一部分表皮裂了缝,露出了发涩的果肉,另一部分完好无损,它们静静等待父亲下树,将它们捡拾进袋中。

天蓝,风清,几朵云在柿树顶游荡,树上的柿子越来越少了,父亲的汗越来越多了。更高处的柿子,父亲不再费力气去摘,他把柿子留给风和鸟。树下铺满了草黄色的柿子,它们从树上落下,自由滚动。父亲蹲在地上,将它们一个个捡起,并擦去表皮上偶尔粘连的草屑。

一袋沉沉甸甸的柿子离开了柿树,离开了主人家,它们经过沿街的几家老铺面,大多半关着门,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外晒太阳。他们看见父亲,打了招呼,问他肩上扛的是什么?父亲的汗落进了街道,他笑着答:“柿子呢!”拐入沿岸流淌着一条脏河的石路,一个人也没有,能听见河水的哗哗,还能闻着水中发散的臭气。

父亲走得很慢,肩上的柿子压疼了他。继续往前走,踏上被太阳晒干的黄土小道,一阵风趁势打来,道两旁的松和杉,落了一部分叶子,即便夏天,它们也落叶子。这里阴凉了,父亲的气力得到了修整。现在,抵达一片菜地,只剩下一部分番薯和白萝卜,仍在地里生长,父亲的番薯还没挖回家中榨汁,他得寻思着,什么时候把番薯从地里弄回来。

柿子们,蹭了一片芦苇丛,芦苇摇晃不停。再走一段路,就到家了,肩上的柿子似乎轻了。这一天,它们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晚霞殆尽,天一口气压黑。吃罢饭,母亲和父亲开始给白天摘回的柿子削皮晾晒,制成柿干。

父亲嘲笑母亲:“鹅蛋大的柿子削成了鸡蛋大。”

母亲说:“皮厚,本来也没那么大的。”

父亲将除掉缔结的柿子给了母亲,一不留神,母亲将手指刮了一块皮,父亲不说话了,默默地在夜色中,看盆内削皮的柿子垒成一座小山。

很快,柿子们就被第二日的太阳笼罩着了。它们尽情吸附阳光,将体内的水分一点点蒸发。才不过半日,柿子的色泽就变了,由原来的浅黄色晒成了橙褐色

当夕阳再次掉进云中时,柿子的色泽变化仿佛转移到了天上。

看,这便是柿子成熟的秋天。

小时候,爸爸是我的超级英雄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每次读完龙应台的这句话,莫名的滋味就会涌上心头。如同去KTV点唱《父亲》,心里总不是滋味。随着年龄的增长,父女两人渐行渐远,父亲再无力追,我也鲜少回头。

父亲在我的小学作文里从未出现。自我出生以来,他就在外工作,一个月才回来一趟。在家里还没装电话的时候,爸爸总是往邻居家里打,我搬张凳子,站在上面,刚好够得着邻居的窗台,就这样和爸爸聊上十几分钟。

好不容易家里安装了电话,几乎每天我都要和爸爸聊上半个小时,最后一句总是“爸爸,你先别挂,我先挂好不好?”

有次父亲节,我画了一张画寄给爸爸。画画,过塑,装信封,贴邮票,每一个步骤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爸爸收到时,父亲节已过去一个多月了。“傻孩子,走路到到了。”但我清楚记得,几年前还在父亲的抽屉里看到那封信和那张画。

小时候,爸爸是我的超级英雄。如果要问为什么?那就是爸爸买的豆腐花,只要五毛钱,还能分两碗装。

爸爸每次回家都会带好吃的。逢年过节就更丰富了,我总是盼着他回来,就能吃到妈妈不会买的零食。实在没有吃的,爸爸也能从口袋里“变出”个口香糖之类的小零食。

离家不远的菜市场有档卖豆腐的小摊,也卖豆腐花。我不知道豆腐的价格,却很清楚豆腐花,一块钱能买,五毛钱也能买,还能分两碗。每次跟妈妈去买菜,我总缠着她买豆腐花,极少数的情况我能成功,大多数时候都是失败,哪怕她钱包里有好几张五毛零钱,哪怕我哭闹个不停。

爸爸不一样。爸爸回家会特意带我到市场买豆腐花。卖豆腐的阿姨套一个塑料袋在钵上,把扁而圆的不锈钢勺子伸进大铁桶里,轻轻舀几勺豆腐花,每次都只是薄薄的一层,舀过一勺,整桶豆腐花表面还是保持平滑。舀完豆腐花,再浇点糖水。

“多一点,多一点。”我总在心里默默喊。

显然,精明的阿姨不会倒更多的糖水。拎起袋子,绑好,插根吸管,我和爸爸边走边喝豆腐花。虽然不是冰镇,但是伴随着温热,滑滑的豆腐花被吸进嘴里,迅速咽下去,甜味留在唇齿间,美味极了。我刚喝几口,抬头看看爸爸,他早已喝完,得意地朝我甩甩袋子,假意要抢我手中的豆腐花。

不知道哪天开始,卖豆腐花的档摊关了,五毛钱再也买不起两碗豆腐花了,爸爸,好像也不再是我的超级英雄了。